阿卜杜勒拉扎克?古爾納〔英國〕
阿卜杜勒拉扎克·古爾納(1948—? ),坦桑尼亞裔英國小說家,肯特大學英語與后殖民文學教授。2006年當選英國皇家文學學會會士(院士)。1987年第一部長篇小說《離別的記憶》問世。出版長篇小說《朝圣之路》(1988)、《多蒂》(1990)、《天堂》(1994)、《驚人的沉默》(1996)、《海邊》(2001)、《捐棄》(2005)、《最后的禮物》(2011)、《礫石心》(2017)、《來生》(2020),另有專著《非洲文學論集:重估》(1993)和《劍橋拉什迪指南》(2007)等。2021年獲諾貝爾文學獎。正如評論家盧卡·普盧諾所指出的,古爾納的作品無論形式還是內(nèi)容,貫穿著身份、記憶和流離失所及其如何為殖民主義遺產(chǎn)所塑型等主題。他專注地述說著失落、遷居、混亂以及鮮為人知的殖民主義的種種故事。他獨特的人生經(jīng)歷與視角,借助超凡精準的文字,給讀者曉之以實事、動之以情理的效果。
難民。庇護。哪怕是聽習慣了,這兩個詞也絕不是看上去那么簡單。我是去年十一月二十三日傍晚抵達蓋特威克機場的。我們這些人的故事有著相似的主題,離開熟悉的故土,來到陌生的地方,帶著少許雜亂的行李,壓抑著隱秘而含混不清的志向。
對有些人而言,我也一樣,那是我第一次坐飛機,也是第一次來到機場這么隆重的地方。我穿行在地下通道里,經(jīng)過一排排座位和偌大的玻璃窗、路標和指示牌。我走得很慢,每到一個轉角就焦急起來,直到看到一個新的指示牌才能緩解。我尋著指示牌來到護照審查崗前?!白o照?!彼f道。我在他面前站了太久,一副等著被發(fā)現(xiàn)等著被逮捕的樣子。他的表情很嚴肅,盡管眼神很空洞。我先前受到叮囑,不要說任何話,裝作根本不會英語。我不確定那是為什么,但是我知道我該照做,因為那個告誡里有點鬼鬼的味道,那種無權無勢之人的機靈小計謀。他們會問你的名字,你父親的名字,以及你人生中所做的善事。什么都別說。
當他第二遍說護照的時候,我才哆哆嗦嗦交了上去,唯恐被辱罵和威脅。我已經(jīng)習慣了那些為了一點點小差池就朝你瞪眼,純粹為享受操縱權力帶來的快樂而戲弄你侮辱你的官員了。因此我期待著這位坐在崗臺后的移民仆工會記錄點什么,吼幾嗓子或搖搖頭,以幸運者打量哀求者那般自命不凡的灼人目光盯著我??伤朔夷切υ挵愕淖C件后便抬起頭來,眼中閃爍著壓抑的喜悅,像是漁夫感覺到了魚咬鉤兒。沒有入境簽證。隨后他拿起電話,對著那頭說了好一陣兒。他臉上這會兒漾著微笑,讓我去一旁等著。
我低頭站在那兒,因此沒看見要帶我去問話的人的到來。他叫著我的名字,在我抬起頭來的時候?qū)ξ倚α诵?,是一種友善世故的微笑。他大步走在我前面,我一直看著他的超重體型。我們到達問詢室時,他拽著襯衫,直喘粗氣。他坐了下來,因為不舒服而變換著姿勢。我想他正是那種困陷在自己不喜歡的形體里的人。我擔心他的失調(diào)狀態(tài)會波及我,而他只是再次笑了笑。
我們所在之處是個沒有窗戶的小房間,水泥地面,我倆中間放著一張桌子,一條長凳沿墻擺著,刺眼的日光燈管照亮整個房間。他指著上衣上的工牌告訴我他叫凱文·埃德爾曼。愿老天保佑你身體健康,凱文·埃德爾曼。他又笑了笑。他常常笑,許是因為他看出我有多緊張,又或許是在他的工作流程里,拿來到他面前的人的不安找樂子是件不可避免的事。他拿著本黃紙筆記本,在上面寫了一會兒,記下我護照上的名字,才開口對我說。
“能請您給我看下您的機票嗎?”
機票,噢,對了。
“我知道您有行李對吧?”他說道,用手指了指,“您的行李標簽牌。”
我裝傻充愣。你或許用不著會說英語就知道機票的英文,但行李標簽牌就顯得太深奧了。
“我會讓人把您的行李取來?!彼f道,并沒動筆記本邊上的機票。隨后,他又笑了笑,不讓自己在這個話題上費更多口舌。他有一張長臉,太陽穴有點兒肉肉的,笑的時候尤為明顯。
也許,他笑只是因為馬上就能翻我的行李了。我想象這類審查中會有一些樂趣,就像是在尚未做好觀看準備之前打量一個房間,它的平凡無奇尚未轉變成叫人驚嘆的景觀。我保持安靜,呼吸跟著他的呼吸,好能感覺出他心中怒火的來臨。
“尋求入境英國的理由?您是游客嗎?來度假嗎?有資金支持嗎?您身上帶錢了嗎,先生?英鎊?還是美元?您認識什么人能為您擔保嗎?有任何聯(lián)系地址嗎?之前有打算在英國期間和誰住在一起嗎?噢,我去。您有家人在英國嗎?您會說點英語嗎,先生?我恐怕您的證件有問題,先生,我不得不拒絕讓您入境。除非您能告訴我您的情況。您有什么幫助我了解您處境的文件嗎?紙質(zhì)文件,您有什么紙質(zhì)文件嗎?”
他離開了房間,我老老實實地坐著,壓抑住長舒一口氣的沖動,開始從“145”倒數(shù),那是剛才他跟我說話的時候我數(shù)到的數(shù)字。我克制自己,不去探身查看他的筆記本,我懷疑有人會從窺視孔里偷看我,監(jiān)視如此這般顯示罪錯的舉動。一定是那一刻的戲劇性讓我生出這種想法。就好像什么人會在意我是在挖鼻孔還是在往肚子里藏鉆石。他們遲早會知道他們需要知道的一切。他們有機器來做所有這些事。我被警告過。而且他們中的官員受過訓練,能夠識破我這種人所說的謊言,更別提他們還很有經(jīng)驗。所以我老老實實地坐著,安靜地數(shù)著數(shù),時不時閉上雙眼,流露出苦惱、思考以及聽天由命的跡象。想對我咋樣就咋樣吧,啊,凱文。
他回來的時候帶著我的行李,一只綠色的小布包,他把它放在長凳上?!澳橐獍阉蜷_嗎?”他說。我顯得焦躁不安。我希望他,等著他,做詳細的說明。他瞪了我一眼,指了指包,于是帶著松了口氣和明白了的微笑,我起身拉開拉鏈。他一件一件地拿出包里的東西,小心翼翼地把每件東西放到長凳上,似乎他是在打開什么精美物件的包裝:兩件襯衫(一件藍色,一件黃色,都褪色了),三件白色T恤,一條棕色長褲,三條內(nèi)褲,兩雙襪子,一件康祖長袍,兩條沙魯尼,一條毛巾,以及一只小木盒。取出最后一樣物品的時候,他嘆了口氣,饒有興致地拿在手中把玩著,然后聞了聞。“紅木的?”他問道。當然,我什么都沒說,一下子被一個攤開在那密不通風房間長凳上的人生所留下的種種微不足道的物件給觸動了。攤開在那兒的,并非我的人生,不過是我挑選來作為我希望傳達的故事的引子罷了。凱文·埃德爾曼打開那個盒子,看到里面的內(nèi)容時吃了一驚。也許他期待里面是珠寶或者什么金貴東西,甚至毒品。
“這是什么?”他問道,然后小心地聞了聞打開的盒子。幾乎沒有問的必要,因為盒子一打開,這間小屋子就充滿了濃郁的香水味?!跋阊??!彼f,“是香熏,對吧?”他關上盒子,放回長凳上,疲倦的雙眼閃爍著饒有興味的亮光。他拿上筆記本又回到長凳邊,一一記錄下他攤在長凳上的臟舊物品。
他回到桌邊后,又寫了好一會兒,已經(jīng)寫滿兩三頁紙了,隨后他放下筆向后靠去,身體微微縮了一下,那是椅背咬住了他疲憊的肩胛骨。他看起來對自己很是滿意,幾乎是興高采烈。我能看出他就要宣讀判決了,我無法壓制內(nèi)心涌起的沮喪和恐慌。
“沙班先生,我不認識您,也完全不知道您來這兒的原因或是您這趟花費了多少錢,以及所有的一切。我為我必須要做的事感到遺憾,但我怕是不得不拒絕讓您入境英國。您沒有有效的入境簽證,您沒有資金,也沒有任何擔保人。我不認為您能聽懂我說的這些話,不過我還是要在您護照上蓋章之前告訴您這些。一旦我在您護照上蓋了‘拒絕入境’的戳子,在您下次嘗試入境英國時會自動被遣返,當然了,除非您有適當?shù)奈募?。您能聽懂我說的嗎?不,我不認為您能。我很抱歉,盡管如此我們還有這些正規(guī)手續(xù)要辦。我們會嘗試找到會說您的語言的人,他們會為您解釋這一切。同時,我們會把您送上最近一班有空位的,和您飛來英國同一家航空公司的飛機,送您回到出發(fā)地?!彼瓌又业淖o照,想找到一張干凈的空頁,然后拿起他第一次回來時放在桌子上的小戳子。
“難民?!蔽艺f,“庇護?!?/p>
他抬起頭來,我低下了頭。他發(fā)怒了?!霸瓉砟銜f英語啊?!彼f道,“沙班先生,你一直在耍我啊?!?/p>
“難民?!蔽抑貜偷溃氨幼o?!蔽艺f這些的時候抬起頭來,又開始說第三遍,但是凱文·埃德爾曼打斷了我。他深深吸了兩口氣,顯然是在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緒,此刻他只恨沒有一個控制桿,好讓他掀開我身下的地板。
“沙班先生,您會說英語嗎?”他問道,聲音又柔和了起來,語氣也盡可能變軟。也許會吧, 也許又不會,我正忙著重新跟上他呼吸的節(jié)奏。
“難民。”我指著自己的胸膛說,“庇護?!?/p>
他咧嘴對我笑笑,像是我在迫害他。他疲憊地嘆口氣,緩緩點了點頭,又咯咯地暗笑起來。他的做派讓我感覺到自己是他正在審問的一個又煩人又蠢的囚犯。時不時在某個小細節(jié)上令他沮喪。我提醒自己要提防他的突然襲擊。一定是這狹小的房間和他奸詐的禮貌讓我感覺自己是一個囚犯,這會兒我們彼此心知肚明,我是竭力要進來,他是竭力要拒我于門外。他疲倦地翻看著我的護照,我又一次感覺自己是一個無趣的討厭鬼,給通情達理的人帶來不必要的麻煩和不便。然后,他又一次把我撇在屋子里,自己找人商量去了。
我知道他會發(fā)現(xiàn)英國政府已經(jīng)做出決定,雖然我還不太清楚其中的原因,如果從我所在國家來的人聲稱自己人身受到了威脅,他們就有資格申請庇護。英國想向國際社會展示我國政府對自己的國民構成危險,這早已是盡人皆知的事兒。但是時代變了,如今國際社會的每一個成員都不得不表明立場,不再寄望那些泛濫于干裂熱帶稀樹草原上的無法無天、爭斗不休的烏合之眾能夠建立起理性秩序。真的受夠了。我們政府所干的,不是比過去更糟嗎?他們當著國際觀察員的面操控選舉,偽造數(shù)據(jù),而過去他們只是囚禁、強奸、殺害和折磨自己的國民。正是因為這類違法亂紀的行為,英國政府才向任何聲稱自己人身受到威脅的人提供庇護。這是表達強烈譴責的一種便宜的方式,我們沒多少人,只是一個相對窮的小島,只有寥寥無幾的人能弄到機票錢。有那么幾十個年輕人干成功了,他們逼迫父母和親戚拿出他們偷藏的積蓄,果不其然,他們抵達倫敦后就作為擔心人身安全而尋求庇護的人準予入境了。我,也一樣,擔心自己人身安全有好幾年了,不過只是到最近擔心才上升到危機的程度。因此,當我聽說那些小伙子被允許入境了,就決定也來跑一趟。
我知道凱文·埃德爾曼幾分鐘之內(nèi)就會手拿一個和之前不同的戳子回來,而我隨后會去拘留所或是其他什么地方待著,除非英國政府在我飛來的途中改變了主意,認定這個玩笑開得太久了。并沒有,因為幾分鐘后凱文·埃德爾曼回來了,臉上陰晴不定很是好笑,還有一種挫敗感。我看得出來,他終究是不會把我送上返程的飛機了。
“沙班先生,您為什么還要這么做呢,都這把年紀了?”他說著,笨拙地坐下來,一副難過的樣子,眉頭緊鎖,隨后他靠到椅背上,緩慢地活動著肩膀?!澳娜松淼降资艿搅硕啻蟮耐{?您意識到自己在干什么嗎?我可告訴您,不論是誰勸您這么做的,他可不是在幫您。您甚至都不會說這里的話,可能一輩子都不會說。上了年紀的人學會一門新的語言,太少見了。您知道嗎?您的申請可能需要很多年才能受理,那之后不管怎么說還是可能會被遣返的。沒人會為您提供工作。您會感到孤獨,又可憐又窮,等您生病了這里不會有人照顧您。您為什么不能在自己的國家好好待著,安安寧寧地養(yǎng)老呢?庇護這東西吧,是年輕人的游戲,那可是在歐洲找工作尋求發(fā)達啊諸如此類的,不是嗎?這里面沒有道義,只有貪婪,并非擔心人身和安全,就是貪婪。沙班先生,您這把年紀的人應該更明白道理啊?!?/p>
到什么年紀就不該再擔心你的人身安全呢?或者就不再想要沒有恐懼地生活?他怎么知道我身處的危險會比那些他們允許入境的年輕人小呢?再說,為什么想過更好更安全的生活就成了不道德了呢?為什么那就成了貪婪和游戲呢?不過,他的關切還是觸動了我,我真想打破沉默,告訴他不必擔心。我不是昨天才生下來的,我知道如何照顧好自己。好心的先生,就請在那個護照上蓋章吧,再把我送到某個安全的拘留所去。我把頭低了下去,以防萬一他們這些人的警覺性會揭露我能聽懂他的話。
“沙班先生,看看您自己,看看您帶來的這些東西?!彼f道,明顯很惱喪,伸出一只胳膊朝向我那些日用物件?!叭绻粝聛?,這就是您的全部家當。您指望你能在這找到什么啊?我掏心窩子告訴您,我的父母就是難民,羅馬尼亞來的,可惜時間不允許不然我會好好跟您說說,不過我想說的是,我知道背井離鄉(xiāng)生活在別的地方的感受。我知道作為外來人和窮人有多么艱難,因為這就是他們來這里所經(jīng)歷的,我還知道他們能得到什么回報??晌业母改甘菤W洲人,他們有權利,他們是那個大家庭的一員。沙班先生,看看您自己吧,和您說這些我也很難受,因為您聽不懂這些,我他媽是多么希望您能聽懂啊。您這樣的人涌到這里來,完全不考慮會帶來怎樣的傷害。您不屬于這里,您不會珍惜任何我們所珍視的東西,您沒有世世代代為它們付出代價,我們不想要您留在這里。我們會讓您的生活變得艱難,會讓您遭受種種屈辱,或許還會對您暴力相向。沙班先生,您為什么想要留在這兒?”
再堅硬的血肉之軀也會化解,融化,消解成一滴露水。我的呼吸與他的保持一致不是難事,一直到最后,因為大部分時間里他說話的聲音平和又平常,就像是在背誦條款。埃德爾曼,那是個德國姓氏嗎?還是猶太姓氏?或是編造出來的?化作一滴露水,護符。歐洲主人的姓氏,懂得它的價值觀,且為此付出了幾輩人的代價的主人。可是,全世界早已為歐洲的價值觀付出過代價了,即使大多數(shù)時候只是付出再付出,并未享受它們。就把我想成是歐洲隨身帶走的那些物品中的一件吧。你還記得沒完沒了帶去歐洲的物品清單嗎,因為它們太脆弱太精致不能留在本地人笨拙又粗率的手中?我也脆弱又珍貴,是一件神圣的作品,太精致了不能留在當?shù)厝说氖种?,所以現(xiàn)在你最好把我?guī)ё摺N蚁胝f些這樣的話,毫無疑問我沒有那么做。我是個尋求庇護的人,頭一回來到歐洲,頭一回來到機場,雖說不是頭一回接受審問。我知道沉默的意義和言語的危險。
說到屈辱和暴力嘛,我也只能冒冒險了——雖說沒有很多地方能讓你躲過頭一個,第二個也會莫名其妙地沖你來。至于又老又窮的時候有沒有人照顧嘛,最好別對那種慰藉抱太多指望。啊,凱文啊,愿你人生總一帆風順,愿你在戶外決不會被冰雹砸中。愿你不會對這個求告的人喪失耐心,愿你足夠好心能在我那笑話護照上蓋上那個戳子,讓我嗅一嗅歐洲世世代代的價值觀,真主在上。我的膀胱急需釋放。當然,我沒敢說出來,盡管那時確是實情。沉默帶來了意想不到的不舒服。
他繼續(xù)說著,又是皺眉頭,又是搖頭,但我不再聽了。我呆呆地盯著我的護照。他停了下來,快速翻著我的護照,用夾在他指間的那枚好戳子。然后,他想到了什么,笑了笑。他回到我的包前,拿出了那個盒子。他再次打開,嗅了嗅。“這是什么?”他問道,對著我皺起了眉頭,“沙班先生,這是什么?是薰香嗎?”他把盒子朝我遞過來之前狠狠地聞了一下?!斑@是什么?”他問道,透著安撫,“很熟悉的味道,是一種薰香,對吧?”
也許他是猶太人吧。我目光呆滯地回頭看著,然后低下了頭。我本可以告訴他那是沉香,我們也本可以開開心心地聊聊他年輕時候的一些慶典儀式,也許,還是在他父母還指望他去參加禮拜和宗教節(jié)日的時候。但那樣的話他就不會給我的護照蓋戳子了,還會讓我詳細交代在那干裂熱帶稀樹草原上那么點小旮旯里,我的人身安全怎么就處在危險之中的,甚至還可能因為我假裝不會說英語而把我銬上遣返的飛機。因此我沒有告訴他那是最上等的高棉沉香,我三十多年前弄到的那一批貨就剩這么點了,在我開始這全新的人生之旅時不忍撇下它。當我再次抬起頭來,我發(fā)現(xiàn)他可能會把它從我身邊偷走。
“我們必須檢測一下這個東西?!彼f道,微笑著,等待了好一會兒想看看我是不是聽懂了,然后帶著盒子回到桌邊,把它放在他身邊挨著黃色筆記本的地方,又拽了拽襯衫。
高棉沉香:它的香味每每不是時候地無端飄到我跟前,就像一個聲音的片段,或是我摯愛之人的手搭在我脖子上的那段回憶。我曾經(jīng)每一個開心的日子都會準備一個香爐,帶著它在屋子里走來走去,揮手把薰香的香霧扇到屋子最深處的角落里,測踱著一路走來讓我擁有如此美妙之物所經(jīng)歷的顛簸周折,沉浸在它們所帶來的歡愉中——一手端著香爐,一手托著盛滿沉香的黃銅盤子。沉香木,ud-al-qamari,月亮木。我曾經(jīng)就是這么理解這個詞的意思的,但供給我那批貨的人跟我解釋說,qamari(月亮)其實是柬埔寨Khmer(高棉語)Qimari的變體,因為那里是全世界少數(shù)幾個正宗沉香木的產(chǎn)地之一。沉香是一種樹脂,只有在沉香樹被真菌感染時才可形成。一株健康的沉香樹毫無用處,被感染過的沉香樹卻能產(chǎn)出這種美妙的香料。又一個那誰誰誰的小反諷。
我是從一個乘著季風來到我們這旮旯的商人那里買到高棉沉香的。他和其他數(shù)以千計的商人從阿拉伯國家、波斯灣、印度以及非洲之角來到這里。他們每年這樣做生意已經(jīng)持續(xù)至少有一千年了。每年的最后幾個月里,橫跨印度洋的海風平穩(wěn)地吹向非洲海岸,那里的洋流責無旁貸地提供了一條通往港口的通道。然后,來年的頭幾個月,海風掉頭原路返回,時刻準備送商人們速速回家。
這一切精確到仿佛是設計好的,海風和洋流只會到達從索馬里南部延伸到位于后來稱作莫桑比克海峽北端的索法拉一帶海岸線。這段海岸線的南邊,洋流變得兇狠且冰冷,偏離航線越過此處的船只從此便絕無音訊。索法拉的南部是一片無法穿越的海域,那里有奇怪的迷霧和一英里寬的漩渦,巨型刺魟會在死寂的夜里泛著冷光浮出海面,怪異的烏賊群使海平線模糊不清。
一段時間之后,散落在非洲海岸的這些小城鎮(zhèn)最終發(fā)現(xiàn)自己是向內(nèi)陸延伸數(shù)百英里浩瀚地區(qū)的一部分。那片領地遍布著他們一直以為低他們一等的人,而那些人,一旦時機到來,便及時回報他們的美意。后來這些海濱小城遭遇了眾多權利被剝奪的事,其中就有禁止季風貿(mào)易。年末的那幾個月里,再也見不到一艘挨著一艘林立在港口的船隊,見不到泛著船上廢物油花的海面,見不到街道上擠滿了做買賣的索馬里人、阿拉伯人和信德人。他們?yōu)辄c小事便拳腳相向,夜里在露天空地上扎營,歡歌笑語,或相互叫喊著污言穢語。那之后的一兩年里,少了他們的街道和空地一片寂靜,尤其是當我們感覺到缺少了那些他們曾帶過來的物品:印度酥油和口香糖,布料和鍛工粗劣的飾品,家畜和腌魚,椰棗,煙草,香水,玫瑰水,熏香,各色各樣的奇妙物什。不過,我們很快就把它們淡忘了,因為就我們獨立后頭幾年過上的新生活而言,它們變得不可想象。
不過,這個故事說的是我從他手里得到沉香的那個商人。我不知道誰會聽到這個故事,所以我就這么講了。他名叫侯賽因,是位來自巴林的波斯人,每回他被誤認為是阿拉伯人或印度人時,他都會立馬這么提醒人家。他屬于比較富裕的那種商人,穿著那種波斯灣式淡奶油色繡花康祖長袍,總是干干凈凈的,噴著香水 ,彬彬有禮到無懈可擊。季風商人們通常可不是這樣的。他的禮貌像是天生的,是種稟賦,把各種形式和禮節(jié)詮釋成某種抽象而富有詩意的東西。他做的是香水和熏香生意,加上他的彬彬有禮、富有和油頭粉面,讓他看上去油滑且虛頭巴腦。出于某些原因,他和我交了朋友。不是說我不知道他為什么要和我交朋友,但侯賽因并非那種會主動宣布這種事的人,而我也怕自己顯得太自大經(jīng)不起揣測。
那是一九六○年前后。我是新近才開始做生意的,公開做生意。我之前幾年一直在兼職做點小生意,我的本職工作是財政部的一名行政職員。不過,英國人同樣也不會容忍政府職員私下里做生意,尤其是涉及金融部門。既然機會來到了我的面前,我只好被迫轉入地下了。一九五八年,我父親去世了,他給我留下了足夠的錢讓我能靠做生意為生。
商場人生是殘酷的人生,冷酷無情,隨時遭受誤解和流言。我剛起步的時候并不知道這些。后來我的繼母也去世了,我懷著本分的敬意高規(guī)格地安葬了她。當我遇到侯賽因的時候,我三十一歲,剛剛痛失家父,跟著繼母又離我而去,我獨自住在一棟舒適的房子里,那么殷實的家產(chǎn)落到我的頭上,便遭到許多人嫉恨。有人開始嚼舌根了,這就是實力增長的標志吧,至少我是這么認為的。我沉浸在虛榮里,看不見周遭慢慢逼近的怨恨。
多年以前,英國當局真夠好心的,把我從一群渴望接受更多他們那種教育的本地學童中挑了出來,雖然我不認為我們這群學生全都知道自己渴望的是什么。是學習,我們敬畏的或是先知教導我們?nèi)ゾ次返哪撤N東西,但是這種學習有種魅力,某種與如何活在現(xiàn)代社會有關的東西。
我想我們私下里也很欽佩英國人的勇氣,離開家鄉(xiāng)大老遠跑到我們這里,那么自信滿滿的樣子發(fā)號施令,懂得那么多怎么做要緊事情的門道:治病,開飛機,拍電影。從他們的書里我讀到了對我們歷史不那么體面的描述,正因為不體面,倒顯得比我們自己糊弄自己的那些故事要真實。我讀到了折磨我們的那些疾病,讀到了擺在我們面前的未來,讀到了我們居住的世界和我們在其中的地位。就像是他們把我們回爐重塑了,而且是以各種讓我們無處說理只能接受的方式。他們告訴我們,我們的故事是那么完整、那么可信。我不認為這種講法是別有用心,因為我看他們自己也深信不疑。他們就是那么理解我們,那么理解他們自己的,在我們所生活的強勢現(xiàn)實里沒什么能讓我們?nèi)ベ|(zhì)疑的機會。在他們掌管我們之前,我們自己所描述的故事像是中世紀的,富有奇幻色彩,屬于無法和他們匹敵的不同知識體系。那還是我回想到孩提時的情形,才意識到事情似乎就是這個樣子。在學校里,可不會有什么時間或根本就沒時間去接受那些別樣的故事,只是他們傳授給我們的實在知識在有序積累,用他們提供給我們的書,用他們教給我們的語言。
最終,故事還是綻開了一個個漏洞,襲擊之下節(jié)節(jié)潰敗,敗退無可避免了。不過,那并不是故事的結局。蘇伊士戰(zhàn)爭還是爆發(fā)了,在剛果和烏干達出現(xiàn)了慘無人道的行徑,一些小地方實施了凄慘的放血療法。因此,和我們可能會施加于自己身上的種種暴行相比,英國人似乎非但沒拿我們怎么樣,反倒顯得行了善。不過,他們的善也不是沒有諷刺意味。他們在課堂上對我們說反抗暴政如何的高尚,然后就實行了日落后的宵禁,或以妨礙治安罪把寫宣傳單的人關進監(jiān)獄。無所謂了,他們確實抽干了臟水,改良了下水管道系統(tǒng),帶來了疫苗和無線電。他們最后的離開似乎太突然了。
不管怎樣吧,在那年我們有四個人得到了去坎帕拉的馬凱雷雷大學的獎學金。我十八歲,如今想來我當時是多么幸運啊,能有機會睜開兩眼從那個角度來看我們自己——孱弱又襤褸。
說回侯賽因。一九六○年的海風和順平穩(wěn),幾十艘滿載貨物的船只悉數(shù)安全進港,無一失落在海上,無一被迫返航。那年的收成也好,貿(mào)易做得紅紅火火,幾乎沒發(fā)生一起船運公司間往常偶爾爆發(fā)的爭斗。侯賽因來到了我開的家具店里。
那也不能算是家新店,就是把我父親的哈爾瓦酥糖店改造了一下,重新刷了油漆,重裝了電燈,賣起家具和其他的漂亮物件。盡管費了很多力氣,熱酥油的味道還是久久不能散去,在我意志消沉的時候這家店看上去和我父親賣小碟子裝哈爾瓦酥糖的昏暗地窖沒什么區(qū)別。然而,我知道區(qū)別還是有的,導致我意志消沉的只是懦弱而已,再說人總難免會有消沉的時候。我知道自己的店看起來時髦且昂貴,我擺在店里的展示品不言自明。家具和地圖,漂亮的精致的物件。
我雇了兩位細木工,他們待在店后面的工棚里,按客戶訂單制作物件:衣柜,沙發(fā),床。不過,真正有賺頭的,還得靠從打包拍賣來的家私里挑出的值錢的東西和古董。一只交趾或特里凡得瑯產(chǎn)的小小檀木櫥,所帶來的無論是愉悅還是錢財,遠勝過一倉庫紅木和華而不實玻璃門板做的傻大油亮新家具。倘若必須修修補補的話,我都親力親為——起初大多靠瞎估摸,不過顧客懂得比我還少,也就無傷大雅了。
我的顧客是誰?買古董和精致物件的,都是歐洲游客和英國殖民者。往返南非和歐洲的城堡航運公司郵輪會在我們這里停靠一天。也有其他航運公司的,只是城堡公司是很規(guī)律的每周兩班,往返各一班。下船之后,這些游客就落到官方認證的導游手里,這些導游為賺取傭金,帶過很多這樣的游客到我店里。他們是我最好最受歡迎的顧客了,雖說我也會和法國荷蘭領事館官員做點小生意。有一回,不列顛專員“海上統(tǒng)領”本尊,差遣一位代理人來看一面鏡子的品相,純銀凸點鏡框是上個世紀馬六甲制造的??上У氖?,價格超過了他的接受范圍。我提到價格的時候,他派來的那個部下噘起紅潤的嘴唇,心煩意亂的樣子,厭惡地捋了捋漂亮的頭發(fā),像是我要價太高了。他拖著重重的步子走了幾個來回,鼓脹著發(fā)燙的腮幫子,自顧自說著“太嚇人了,太嚇人了”,等著我去順從海軍上將的權利,答應他的報價,可我只是周到地笑笑,不再聽他說話了。任何了解馬六甲的人都知道它的價值,一個子兒也少不了。
并不是說我的同國人就欣賞不了這些東西的美。我把最美的物件陳列在店里,人們也會進來看看,贊嘆一番。只是他們不會買,也買不起,受不了我要的價錢。他們沒有我那些歐洲顧客那般癡迷的需求——世上美好的東西都想得到,好帶回家里歸他們所有,作為他們有教養(yǎng)和開闊胸懷的象征,和他們非凡閱歷和征服數(shù)不清干枯稀樹草原的獎杯。換個時間的話,那位不列顛專員的手下就不會被這個純銀凸點鏡框馬六甲鏡子的價格嚇到的,尤其是當我告訴了他這東西全世界已經(jīng)沒剩幾個了。他就會按他的價格買下來,或者干脆不給錢,作為一項征服的權利,作為我們在他們心目中相對價值的體現(xiàn)。這就像凱文·埃德爾曼拿我的高棉沉香盒摩來挲去的情形。我何嘗不懂得那種欲望。
侯賽因走進店里的時候我認出了他,一個高大的男人,一副世故的樣子,不會認錯的。我的腦海里冒出許多詞兒:波斯人,巴林人,巴斯拉人,哈倫·拉希德人,辛巴達,還有很多。我跟他不熟,不過我在街上和清真寺見過他。他用阿拉伯語跟我說話,向我致意,問候我的健康,祝愿我生意興隆,也許稍微有點過頭了。我為我那充其量只算得上勉強的阿拉伯語道歉,用斯瓦希里語跟他談起來。他苦笑著,說:“Ah swahil, Ni- naweza kidogo kidogo tu。”斯瓦希里語,我只會一點點,就一點點。隨后他用英語跟我攀談起來倒是讓我吃了一驚。說英語意味著上過學,而上過學的人是不會成為季風商人的,整日里跟灰頭土臉的話癆子、粗胳膊和腫耳朵們混在一起,乘坐窄小又邋遢的三角帆船東奔西顛。
他坐在我讓給他的椅子上,撫摸著他深黑色的小胡子,微笑著,等著我邀請他談談他的生意。他聽說過我的店,他說,聽說過我有不少好東西。他想找個送朋友的禮物,精致又迷人的那種。
“送朋友的家人?!彼f。
我理解他這句話的意思是他要送禮物給一位女士,也許是他生意上的朋友的妻子,也許不是。我?guī)戳丝?,他起先被一個可能是用來裝刺客匕首的細長烏木盒給吸引住了。隨后,他在一個刻著拱門和輪子圖案的圓形柚木櫥前停了下來。但是,我已然看出他的眼神飄向了一張烏木的三腳矮桌,每條桌腳都呈現(xiàn)精致的曲線,表面高度拋光,哪怕隔得很遠都能看到它閃爍的光芒。在那之前,他在一套放在銀托盤里的綠色凹槽高腳杯前看了很久,用一根手指摸著鍍金的杯口,贊嘆不已。“太漂亮了,”他喃喃道,“太精美了?!?/p>
“還有這個。”他說。當我們來到那張烏木桌前,我知道他想要了。
“這個小東西嗎?”我問道。在我說出價格的時候他禮貌地笑了笑,然后點點頭。我們回去坐下來,開始就價格問題友好地交換意見。過了好一會兒,顯然我們相差太遠根本無法達成一致,侯賽因放下這個話題,開始談起別的什么事,我記不得是什么事了。隨意交換著對那張漂亮桌子的看法,互相欣賞著彼此表達出的客套和禮節(jié),我們就這么成了朋友。也許我們還在彼此用英語交談中獲得了某種愉悅。
白天的某個時點,侯賽因肯定會走進店里,察看那張他所謂的我的桌子是不是還在,然后落坐下來開始聊天。時不時會有別的什么人來到店里,打發(fā)打發(fā)時間,傳遞和收集消息,談點生意。侯賽因不會參與交談,耳朵卻是盡力一句不落地跟上談話。這些談話沒什么煞有介事的內(nèi)容,侯賽因還是聽得專心致志,要是有什么他特別不想錯過的話題,他還會尋求我的幫助。如果店里沒有其他人的話,他會靠在椅子上坐著,右腳踝盤到左大腿下,給自己卷上一支煙,開始談話。
這是侯賽因在非洲的第三趟季風貿(mào)易。他的祖父賈法爾·穆薩曾是位傳奇商人。賈法爾大部分時間都生活在馬來亞和暹羅,孩提時就去那兒跟他父親熟識的一位波斯商人做學徒。波斯商人和阿拉伯商人在馬來亞做生意已經(jīng)好幾百年了,而哈德拉毛商人在七世紀就把伊斯蘭的教義帶了過來。伊斯蘭教傳遍了馬來亞,結果導致了穆斯林自治州的建立。十六世紀,葡萄牙人和荷蘭人前來征服了這里,并掌管著,然而直到十九世紀五十年代英國人大搖大擺開進來的時候,馬來亞穆斯林自治州的權力才最終化為泡影。這些都和侯賽因的故事有著牽連。
侯賽因祖父剛來到馬來亞,他的努力便得到了上天的恩寵,年紀輕輕就發(fā)了財。鼎盛時期,他經(jīng)營各種生意,運營好幾艘在亞洲海域航行的船只。這巨大的繁榮正好發(fā)生在歐洲人尤其是英國人牢牢掌控世界的時代。他們想要得到鴉片、橡膠、錫、木材、香料,他們還要不受任何干擾得到這一切。有千萬條理由想象得到,他們會把在所有別的地方用過的手段也用在了這里。于是,賈法爾頗識時務,雇傭了歐洲人來當他船只的船長,以及辦公室里的職員。通過這樣或那樣的騙術,他成功地讓外人看來是他的歐洲雇員在管理他,他是受他那些足智多謀仆人操縱的傀儡,少了他們他的生意就會垮掉。乍一看,這是家歐洲公司,但實際上賈法爾·穆薩待在辦公室后面他自己的老木屋里,計算著上帝對他事業(yè)的恩寵,暗地里謀劃著新的風險項目。他商船的貿(mào)易范圍南至蘇拉威西,東至Qimari,也就是高棉,西至巴林。靜悄悄地,他看著那些咄咄逼人的歐洲公司一家家破產(chǎn),他們風度翩翩的船長和船員相繼成了自殺的主兒和混碼頭的小偷小摸。當然也不是所有公司都倒閉了,不過數(shù)目還是挺鼓舞人心的,不久之后,人們無法不留意到賈法爾·穆薩已然是馬來亞一位最富有的商人了。
對他來說那是個極其危險的時刻,他非常清楚這一點。英國人在盡可能地到處干涉,充滿干勁地滲透進當?shù)卣行虻幕靵y中,問著刨根挖底的問題,寫報告,清除亂象,強制推行領事、居民和海關相關的規(guī)章制度,通過掌管一切看來能從中能撈到一兩分錢的事情來建立起秩序。這不就輪到這個富有的波斯商人了,英國人堅稱他是阿拉伯商人,傳聞和猜測將他渲染得比實際上富有太多太多了,對他的妒忌把他塑造成了一個傳奇又無情的陰謀家,一個暴君、奴隸主、養(yǎng)群妾者、猥褻男童者,耍手腕操控本該由更應得的人經(jīng)手的貿(mào)易。沒人當賈法爾的面說這些,但他知道這些都是歐洲人信口開河的胡說,他也知道他們有多希望這是真的。他從為他工作的歐洲人眼中看到了某種東西,讓他猜出他們發(fā)覺現(xiàn)在比以往任何時候都難以不去嘲笑他,盡管他們的態(tài)度還是一副諂媚且得體的樣子。
賈法爾·穆薩膝下有一兒兩女,他們都生于馬來亞,是他和已故至愛瑪利亞姆·庫法的孩子。愿上帝憐憫她的靈魂。他的兩個女兒澤納布和阿吉扎在這些事件之前就已經(jīng)體面地嫁人了,隨各自的丈夫住在孟買和希拉茲,兩人的丈夫也都是賈法爾遠房親戚的孩子。賈法爾·穆薩出于本能,打算在英國人的貪婪失去控制之前開始謹慎地實施蒙騙之術撤出馬來亞。他可以把生意轉到孟買和希拉茲的女兒們名下,根據(jù)事態(tài)發(fā)展讓女婿們主持大局。
他的兒子雷扎不同意。多年來,他一直為父親的陰謀詭計所煩惱。“如果他們想打仗,我們就開打吧?!彼@么跟父親說。他們應該放棄那些傲慢的狗,轉而雇傭馬來人、印度人和阿拉伯人,然后盡可能地進行割喉似的貿(mào)易。自成年以來一直做著殘酷貿(mào)易的賈法爾·穆薩,為兒子的憤怒感到震驚和苦惱。我們討論的可不是什么村子里的蘇丹,而是世界的統(tǒng)治者。他勸誘兒子,告訴他他們的處境,直到最后仍堅持自己的想法。雷扎忠誠地服從了,卻并非心悅誠服,依然翻涌著對那種不公正的怒氣。
一八九九年那年,賈法爾遭受了中風。他當時正在別墅樓上寬闊的游廊里走著,趕著去散步,他總會在下午的時候繞著他那美麗的花園散步,突然他的心臟病發(fā)作了。他的園丁阿卜杜勒拉扎克,那個總是在向晚的時候給花澆水,總是在那兒等著主人出現(xiàn)好表揚他、吩咐他,把這樣的交流看成是一天工作高潮時刻的人,這個時候正為妻子采摘茉莉花,乜斜起半只眼睛望著從商人臥室延伸出來的游廊。他看見賈法爾·穆薩蜷起身子朝一邊倒了下去,愣愣地站了好一會兒,仿佛看見了世界的末日。園丁跑上樓,叫喊著尋求幫助,他在拋光的柚木臺階上滑了一跤,擦傷了小腿。他把商人緊緊摟在懷里,搖晃著,仿佛他還是個孩子,他叫喊著讓人過來幫幫忙。沒人過來。這個時分,別墅的這一側不會有人來。這里是他的花園露臺,曾是他和心愛的瑪利亞姆·庫法共度傍晚的頭幾個小時,同她聊天或聽她朗誦的地方,是在她去世前他們還住在這里的時候,他女兒和他們一起唱歌、歡笑和說話的地方。雷扎年少些的時候,也會和他們坐在一起。自從他們離開之后,沒人會到別墅的這個地方來了,除了園丁,但他也不會這個時間來。就這樣,賈法爾·穆薩,那個傳奇的阿拉伯貿(mào)易商,死在了園丁阿卜杜勒拉扎克的懷里,園丁的臉上滿是淚水、鼻涕和鮮血。
“哪怕是在領著偌大的送葬隊伍的時候,我父親雷扎仍在謀劃著改變?!焙钯愐蛘f道,“毫無希望了,不出我祖父所料,他失去了事業(yè)。在一九○○年的某個時候,他盡快趕走了他的歐洲雇員,之后卻找不到一個人接受他的工作。他們都太怕英國人了。那個時候所有的蘇丹都已接受了英國的保護關系。我父親雷扎不得不支付大筆賠償金,相當大筆的,給所有被他趕走的船長和經(jīng)理,以及所有一直在等著收貨運貨的公司。他們讓他在法庭上支付。保險公司拒絕為他理賠。海關的人搜查了所有的東西,把一切都耽擱下來,控告他行賄。那有可能是真的。他或許認為那就是他們想要的?!?/p>
“他二十來歲,想著自己和其他人一樣厲害,然而并不是??傊菦]有那些歐洲人厲害。他們扼殺了他,事業(yè)就這么毀了?!彼踔翢o法從本地渠道得到貸款,更別提高高在上有權有勢的英國人了。一九一○年以后整個馬來亞都是他們的了,甚至包括北方諸省,就在那十年里,我祖父那么手腕用盡建立起來的大型公司都不值一提了,盡管并沒有負債。避免欠債是我父親的一種執(zhí)念。到最后他被迫考慮賣掉別墅和那漂亮的花園。那個園丁,到這個時候還一直維持著花園的美麗。之后,當別墅出售的時候,所有那些關于我祖父的流言又卷土重來了——奴隸主、罪犯,等等等等。只是這一次,他們添加了他操了園丁,請原諒我的用詞,這就是他何以被發(fā)現(xiàn)死在他的懷里。我父親是時候該離開了,遠離這些如此不知羞恥扒下他臉皮的人的丑陋嘴臉。
這就是雷扎說給他兒子侯賽因聽的故事,有時也會說給其他想了解他在馬來亞度過的時光的人,但這可不是他喜歡談論的事。講這個故事讓他憤怒,有時候其中的不公正會讓他潸然淚下。那不是一個好故事,尤其對一個兒子而言,對那些商人而言,他們是雷扎在巴林有交往的人。他喪失了父親那么辛勤積累下來的財富,還是在那么一個偏遠的地方。
賈法爾·穆薩實現(xiàn)了每個商人夢寐以求的理想。他圓滿寫就了一個商人帶著市井物品遠赴異地求得興隆和尊重的傳奇。雷扎的不幸是每位商人的夢魘:在精明和奉獻了一輩子之后,兒子居然會丟失一切。侯賽因告訴我之后,我也是那么想的。甚至當雷扎一出現(xiàn)在故事里,我就暗自心說他會失去一切的。
好吧,他也不是完全失去了一切。他從爛攤子里拿回了足夠多的東西讓他能在巴林重新開張,從暹羅、馬來亞和東邊更遠的地方進口香水、熏香和布料。巴林那時和那么多的已知世界一樣,也被英國所統(tǒng)治,只是他們那兒的政府真是一攤爛泥。對他們而言,巴林只是個可以襲擊敵人和為船只加燃料的地方。而那些在巴林以外的地方做了好幾百年生意的波斯商人、阿拉伯商人和印度商人,一個個都那么詭計多端,怎會被堂皇的蔑視所輕易嚇倒。不管怎么說,在二十世紀三十年代他們發(fā)現(xiàn)石油之前,除了進口貿(mào)易,那里也沒什么值得爭斗的——沒有錫、橡膠、黃金,或者任何那些能從地里掘出來并帶到歐洲去的有價值的東西。
總之,他去了巴林之后便得到了上天眷顧,就像他父親在馬來亞那樣,雖說并非以同樣令人驚嘆的方式。對土耳其人的戰(zhàn)爭沒有對他造成傷害,反倒只有好處。隨著成千上萬令人厭惡的英國和印度軍隊由此經(jīng)過去往伊拉克戰(zhàn)場,給這里帶來了生意。就在戰(zhàn)爭結束不久的一九一八年,他結婚了。承蒙神恩,在侯賽因降生前,他得到了三個女兒。人們整天從他店里進進出出,不論是來買東西賣東西或是在令人陶醉的氣味中坐坐聊聊天,一準總會受到歡迎。他的孩子們在店周圍轉悠,得到所有人的溺愛和贊美,他們也以一種早熟的鎮(zhèn)靜接受著人們的寵愛。
“他愛自己的孩子們?!焙钯愐蛘f道,眼里因這段回憶閃爍著淚光?!八麄円矏鬯?。他對此非?!瓌痈星?,似乎他希望每一個人也都愛他們?!?/p>
在侯賽因十歲的時候,雷扎決定去趟馬來亞,去了結一下還留在那里的一點生意,重訪一番故地,還要去讓所有在乎的人看看發(fā)生在他身上的最終也不全都是壞事。他帶上侯賽因,作為降臨在他身上的好運的證明,同時也好讓侯賽因見見世面,開始學點處世之道。整個旅途花了四個月——乘坐海輪,做做生意,觀觀光,訪訪友,在朋友家住住。
他們甚至還去了曼谷,雷扎曾經(jīng)和他父親的代理人一同在曼谷住過幾個月,那是他們的業(yè)務出狀況之前的事了。那時的曼谷還是個平靜、美麗的港口小鎮(zhèn),有著運河和林蔭大道,不是它后來成為的熱鬧的大城市。來自世界各地的人們聚集于此:中國人,印度人,阿拉伯人,歐洲人。對侯賽因而言那是一段不可思議的旅程,一段難以置信的旅行,那段時光的畫面一生都留在他的腦海里。盡管他是當故事說給我聽的,它們也留在了我的腦海里,此后從未離去。直到今天,我還想象得出他所描繪的從那個皇家島嶼上一座寺廟的庭院走過的情形;想象得出他口中那古樸的寧靜和寺廟穹頂那逼人的威嚴。來這里之后我見過一張那座寺廟的照片,卻一點能沒能展示出侯賽因所描述的那種美。
在曼谷的時候,他父親以很好的價格收了一批最上乘的柬埔寨產(chǎn)高棉沉香,并將其運回了巴林。就是他,侯賽因的父親,解釋說ud-al-qamari是ud-al-qimari變體的。他們回到巴林不久日本戰(zhàn)爭就開始了,此后七八年里再也買不到沉香了,因此雷扎靠著那批貨賺了好一陣子。
“我還有一些?!焙钯愐蛘f道,見我如此沉浸在旅行和沉香的故事里,笑了。就在這時我才意識到,這個狡猾的侯賽因還在為那個烏木桌子討價還價。他快速瞥了一眼桌子,給了我一個友善的、心照不宣的神情。
他再來的時候帶了一個紅木小盒子,里面裝著最美妙的高棉沉香,我三生有幸聞到了它的香味。在我商店所在馬路對面那位咖啡商人的幫助下,他貢獻了幾塊火光閃爍的炭火,侯賽因備好一個香爐,使我們呼吸的空氣中充滿了芳香。路過的人紛紛停下腳步,走進店來,在泛著火光的香爐邊坐下。對面的咖啡商人站在臺階上,一個勁地說著,“Mashaallah, mashaallah(天哪,天哪),真是太美妙了。我能給您送點咖啡去嗎,maulan(先生)?”他的感激之情并非是傳達給我的,因為是我毀掉了他的生活。盡人皆知,吃哈爾瓦酥糖的時候少不了端杯咖啡在手,因此當我關掉酥糖店生意的時候我也就——按他的說法,割了他的喉嚨。我“謀殺”了他。但是此刻,就連他也走進店里坐了下來,和我們其他人呼吸著相同的芳香空氣。我想我能在這濃稠的香氣中捕捉到那些遙遠地方的氣味,雖然說起來還是侯賽因用他的故事幫我把兩者綁到了一起,而我早已全然被它們折服了。
毫無疑問,侯賽因最終得到了他的烏木桌子。
我倆說好了,他用現(xiàn)金支付我要價的一半,至于剩下的,他給我一包二十磅裝的高棉沉香。他很大方,要不就是我討價還價的本領比我自以為的要強。他把那個小盒子送我當禮物,就是凱文·埃德爾曼從我手里奪走的那個小盒子,連同侯賽因和他父親在戰(zhàn)爭爆發(fā)前一年從曼谷買回的最后一點高棉沉香。那個盒子我隨身帶著,作為告別了的人生的全部行裝,我此后人生的供養(yǎng)。
凱文·埃德爾曼,這個歐洲的守門人,歐洲大家庭后院果園的看守,正是從這同一個門曾經(jīng)放出整批整群的人去蠶食世界,如今我們一路灰頭土臉來到這門前乞求進入。
難民。庇護。發(fā)發(fā)慈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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