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茉
一
那大概是春日的第一場雨。
只能在路燈的投影中看到細密的降臨,行車激起微弱的水花,聽起來與平日呼嘯而過不同,是只有雨天才有的聲響。
真好。我終于可以使用那把霧粉色的半透明傘了。
怎么形容酒莊傍晚的天光云色,我想了許久,只有那把傘最適合聯想。
余暉里的百日菊叢搖搖曳曳,送別晚風、陪伴星宇,也迎接如我一般的過客。我對植物的喜愛,還未進階到細致又癡迷的階段,所以多肉植物中,即使是為我開過花的蒂亞,與馬庫斯并列放置,我依舊分不清它們。在我的視覺里,分明所有多肉都與馬庫斯、蒂亞相似。
八月和友人一起去上寺村進百日菊園,朗朗晴空,花與葉明麗又閃耀,光線給予午后最充足的色彩,花田僅有幾畝,卻讓人們心生歡喜、笑靨如波。那時,我已準備過秋天,準備愛世界,愛一切。
與之相比,眼前這一整叢與幾間屋脊正對而生長的百日菊,也許是自幼就長在酒莊,整日都是微醺的狀態(tài),也因而更溫婉些。
“我已到達鄯善”,連同一張與花叢的合照一起發(fā)給了薇安。
葡萄園與紅酒,吉他與歌聲,此行期盼收獲,只要在其中,就是浪漫本身。而百日菊在初秋熱烈,就這樣,我參與了它生長的盛宴。
它象征友誼天長地久,見過它的人們是否知道這個與風光無關緊要的意義?
二
戈壁在日曬中泛著燙眼的白光。首個目的地是迪坎村。
從酒莊出發(fā),巖土山脊與砂石一一后移,這類習以為常的景致已經在我所有的步履中占據了許多部分。兩個小時左右的車程抵達迪坎。
音樂會幫我們記住許多時間,許多流逝的感覺。我來回切換歌單,想記住更多發(fā)著光的事物。樹木的長勢,牛崽糯糯纖長睫毛下眼睛晶透的光澤,和那些生活在別處日復一日地煙火。
有一次在上班途中,我的耳機壞了,只能癱坐在大巴車上,注意力都集中在了車窗外:車上二環(huán)前一共四次紅燈,紅色出租車過去十一輛,藍色六輛,同款大巴士四輛。社恐人出行,不能沒有耳機。
兩小時的路程,可以讀完《神經漫游者》第一章節(jié)“傷心千葉城” ,一切僅是開始,入局者與讀者一樣一頭霧水,對終極老板是人工智能的事一無所知。威廉·吉布森三十年前寫了這篇科幻故事,它至今令人深思與感慨。而有時,我并不能完全分清楚,我究竟是感慨作者的超前意識,還是,這個時代,又或者智慧的力量。
從迪坎村到魯克沁柳中城需要花費四十分鐘時間。面前一條公路向著火焰山延伸,左手是庫木塔格沙漠的北面,穿過它可達南疆。
車行至有樹蔭的路面,時間被染綠,曬熱被染綠,音樂被染綠,每一個念想也被染綠。新的村落將要來臨。
經過鄯善之行,我更加深刻理解了關于路途遙遠想象的空間,村與村之間都可能需要花費許多時間才能到達。村落的人們也不會去太遠的地方,田間勞作,去鄰村趕集,打理院子,曬太陽,裊裊炊煙日日夜夜,構成他們的一生。
沒想到,我會在一天之內經歷這么多村落的清晨與午后,熱風與日曬。這些曾在我的想象中遠不可及的地方,又在談笑間,將它們拋在身后。一直到晚上,我都沉浸在荒蕪的路上、房屋前的小花園、桑樹葉間垂落的陽光之中,一切鮮活又真實,明明歷歷在目,卻像歷經了一場白日夢。
三
“‘玫瑰’一詞的字母里就有玫瑰花,‘尼羅’這個詞就有滔滔的尼羅河”,說出庫木塔格,腳就陷入了沙漠之中。
在沙漠里,人的笑聲是古金色的,是被每一粒沙暈染后的顏色。
這是赤金沙漠的時間。
踩著如細沙般的霞光,被沙漠的洪荒、古老的原色包裹,周圍都是光的柔軟線條、沙和孤獨。
日落開始了,前十秒完全是空無的狀態(tài),我也不知道自己需要想些什么,到第一百二十秒仍舊不知所措。
可時間依舊流逝,從細沙的縫隙,從天光的分割線,從一念起。
那個星期五的傍晚,我在大巴車上讀完了博爾赫斯的最后一本詩集。忽而覺得眼前世界明晃晃的,萬種顏色各居其位,就忽然間好喜歡這個世界,覺得時間溫柔,物物都可愛,我踩下的每一束霞光都有時間的甄別。好像放下了許多執(zhí)著又好像沒有;好像釋懷了疑惑又好像并沒有。我走在喧囂人群之中,仿佛將眾多個自己中的一個永遠地留在了過去的時光里。穿越人群走向未來自己的那一個,正是此刻的我。
我坐在沙丘上,落日有六百秒。
四
臨別前夜,我想到關于星空的夢境。
凌晨四點至六點之間,我縮進門外露臺的椅子里,看看多年來放養(yǎng)的星空長勢如何。
樓蘭酒莊夜風婉婉,百日菊叢里蟲鳴四起。葡萄園的遠處有一條白楊樹環(huán)圍起來的馬路,往來車燈在樹干的間隔中一閃一閃,仿佛混跡在低垂的星光中。星光是清澈的,是湖泊一樣的顏色,即使真相有可能是灰燼,也因距離以光年而計,宇宙森林才多以溫情脈脈的面目示人。
去年此間,我正赴南方參加薇安的婚禮。提到鄯善,她首先想到了一首叫《阿拉善》的歌。兩個坐標,都有我們重合的人生軌跡。
在兩個小時的時間里,我經歷了許多顆流星的一生,飛行的火花與毀滅同時發(fā)生,時間與時間不再相同。
未來很長,一切難講。
五
我對秋季最早的預判是在八月。那日途經新華北路,我意識到在自己的時區(qū)里,每八月一來臨,秋天就快到了。以往小西門人山人海,許許多多面孔生生動動、行色匆匆,在其中時令我暈眩;此秋日起經過多次,多是人影稀疏。
禾木已落雪,山河墜入秋時。一切發(fā)生在恍惚之間。
去時高鐵上,同坐的姐姐陸陸續(xù)續(xù)講述了自己的幼年曾在沙漠生活的經歷與趣事。那是騰格里沙漠與巴丹吉林沙漠相接處的一灣綠洲,不知未來是否有機會去看一眼。我正在腦中構建那些奇奇幻幻的事物時,高鐵駛入隧道,窗戶表面倒映出乘客的面龐,我轉頭看向自己的瞬間產生了睡意的暈眩,那個關于星空的短暫的夢境就在這個時刻襲擾了我的意識。出隧道的同時,即刻清醒,廣播里響起熟悉的聲音:列車即將到達鄯善北……
突然有那么一個時刻,世界灰白,只有薩依墩路蒲昌村的彩門在時間中等待,在風沙中鮮活。現實中,一場一場的風沙與生活里斑斕的念想相互交織,這是熱烈的土地,冠鄯之名,善美于世。
辭行時,漠上清輝與樓蘭盛入杯光,秋沙起意,風聲為我送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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