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 淑 蘭
(安徽大學(xué)外國語學(xué)院,合肥 230601)
在契訶夫的三部晚期戲劇中有些容易讓人忽略的次要主人公,他們乍一看上去沒有共同點,但是通過民族文化解讀,可以發(fā)現(xiàn)這些主人公身上的共同點和相似性。他們具有相同的職能,他們可以被稱為“家”的守護者。他們分別是《三姐妹》中的切布狄金,《萬尼亞舅舅》中的沃伊尼茨基和《櫻桃園》中的菲爾斯。他們在戲劇中不是主角,他們與主人公要么是親戚關(guān)系,要么因為朝夕相處,與主人公建立起勝似親人的關(guān)系。
他們表面看起來有點古怪,作為老年人,他們沉迷于過去,任何事情都能觸發(fā)他們對往事的回憶。這些主人公屬于過去,而不是現(xiàn)在,因此他們比起別的主人公顯得可笑和愚蠢。
他們主要的職能是守護家庭。在傳統(tǒng)文化中屬于家神。他們守護家宅,保護主人平安,保護這家人的身體及事業(yè)不受侵害,他們身上這些品質(zhì)來自于傳統(tǒng)文化中的家神形象。家神是俄羅斯文學(xué)作品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形象,18、19世紀的文學(xué)作品中家神平易近人,關(guān)心家和主人。普希金在詩歌《貴族的馬廄是那么漂亮》中寫道:“家神落入馬廄,每逢夜里他在馬廄里,刷洗、護理著貴族的馬兒?!盵1]詩人筆下的家神非常善良,他們總是隱藏在家里,肉眼看不到。他們關(guān)心著主人的一切,守護著家的平安。他們易被激怒,迫使他們不喜歡的人和動物離開。家神是民族記憶與文化的珍藏者。
切布狄金和菲爾斯對家庭成員很熱情。他們同主人在一起,對主人細心照顧。菲爾斯總是小心呵護,唯恐加耶夫穿少了會感冒,擔(dān)心他沒有按時睡覺。切布狄金對三姐妹說:“……在我的內(nèi)心,除了這種對你們的愛以外。沒有什么美好的東西了;要不是你們,我早就不在人世了……”[2]在切布狄金的形象中,有些細節(jié)表現(xiàn)了他作為家庭保護者的重要作用。秘密的空間是家神精神棲息的傳統(tǒng)地點。家神居住在住宅地板下面。除此之外,家神精通聲音密碼?!八麄兛梢灶A(yù)示憂傷的事情,特別是家庭中某人的去世,家神會像貓一樣嗥叫,敲門,拍打門,喵喵叫”[3]。第一幕情景說明中講到,切布狄金住在地下。“傳來樓下敲地板的響聲?!比缓笄胁嫉医鹫f,樓下有人在叫他,必是有人來找他。姐妹之間的談話講到了這一點,伊莉娜問:“誰在敲地板?”[2]奧爾迦回答:“是伊凡·羅曼內(nèi)奇大夫。他喝醉了。”[2]這件事發(fā)生在男爵土旬巴赫去世前不久?,斚嫉脑捯差A(yù)示著即將發(fā)生在男爵身上的不幸:“爐子里響得很。在父親去世前不久,我們的煙囪里就嗚嗚地響。跟現(xiàn)在一樣?!盵2]按照民間傳統(tǒng)這樣的先兆預(yù)示著不幸。
切布狄金的形象符合民間文化中對家神的描述,他身材矮小,有一把大胡子。在民間文化中,家神——“矮小敦實的男人,長著灰白色的大胡子”[3]。切布狄金明白自己在三姐妹的生活中卑微的作用:“您剛才說過,男爵,我們的生活會被人說成是高尚的,可是人們?nèi)耘f低賤……(站起來)您看我多么低賤。自然,為了安慰我自己,就不得不說我的生活是高尚的,這是很明白的事。”[2]奧爾迦這樣評價切布狄金:“他老是干傻事。”瓦莉雅也這樣評價菲爾斯:“他這么嘟嘟囔囔已經(jīng)有三年了,我們聽?wèi)T了?!盵2]
在伊莉娜命名日切布狄金送給她一把銀色的茶炊,在民族文化中茶炊是很有意義的禮物,是童話故事中神奇的物品,同家庭聚會,節(jié)日的宴席聯(lián)系在一起。但是姐妹們不喜歡這件禮物,他們認為這件禮物很低俗。而切布狄金因為姐妹們的嘲諷幾乎要流淚,他覺得自己的熱情遭到了冷遇。
與對待三姐妹的態(tài)度截然相反的是,切布狄金對其他人的冷漠無情。尤其是得知男爵土旬巴赫即將進行決斗,而男爵從來沒有參加過決斗,面臨著被殺死的危險,切布狄金置身事外,沒有采取任何行動去制止即將發(fā)生的可怕的事件。切布狄金從來不會考慮自己的精神生活,對他來說不存在自我認知和自我實現(xiàn)的問題。他不是陰險狡猾的壞人,但是他們身上的冷漠和狹隘使得他們冷漠無情,碌碌無為?!褒R布德金是好心腸的人,但他也是渺小的和冷心腸的人”[4]。切布狄金并沒有保護好三姐妹的家,這個家完全被小市民娜塔莎所控制。
戲劇《萬尼亞舅舅》中的沃伊尼茨基也是家庭的守護者。在《萬尼亞舅舅》中,只有索尼雅稱他為舅舅?!度f尼亞舅舅》是根據(jù)劇本《樹精》改寫而成的,在《樹精》中,萬尼亞舅舅叫葉戈爾·彼得羅維奇·伊凡。伊凡在俄羅斯民間文學(xué)中是常見的名字。伊凡“地位低下,衣衫襤褸,表面上看起來又懶又傻,但是在某種險情下他獲得了魔法的援助,完成常人所不能實現(xiàn)的英雄功績?!盵5]童話作品中的傻瓜伊凡努什卡——準確說來是一個怪人,他是俄羅斯文學(xué)作品中怪人的前輩。沃伊尼茨基說:“奇怪,我犯了謀殺,可是人家倒沒有逮捕我,審判我,這樣看來,大家把我當(dāng)成瘋子了?!盵2]
謝烈勃利亞科夫教授夫婦到莊園后改變了萬尼亞舅舅的生活方式,他死去的妻子是萬尼亞舅舅的姐姐。教授和他年輕的妻子改變了整個莊園的生活方式?!吧罹蛠y了套?!卑凑瘴忠聊岽幕恼f法:“以前,空閑的時間是沒有的,我和索尼雅總是在干活,干得可帶勁了,可是現(xiàn)在只有索尼雅一個人在干,我呢,睡覺,吃飯,喝酒……這不好??!”[2]
在戲劇中幾次提到了茶炊,茶炊的出現(xiàn)象征家庭統(tǒng)一。茶炊在契訶夫的筆下不是偶然出現(xiàn)的日常生活物品,而是具有象征意義的?!度f尼亞舅舅》中茶炊出現(xiàn)了好多次,第一次茶炊中的茶是冷的,“茶炊里的溫度大為下降?!钡诙问且归g,劇中的主人公都沒有睡著,桌子上放著茶炊,因此瑪陵娜不能躺下睡覺?!白雷由系牟璐稕]收掉。還不能睡呢!”[2]全家人聚集在一起共同品茶的情景在《萬尼亞舅舅》中沒有出現(xiàn),人們的關(guān)系沒有溫情,沒有共同度過的美好時光,沒有和諧幸福的場景。
戲劇中謝烈勃利亞科夫和妻子葉連娜對這一家人來說是外人,盡管在情景說明中提到了房子屬于謝烈勃利亞科夫,教授自己稱房子為“墓穴”,后又稱這所房子為“迷宮”,這表明教授的生活進入絕境,毫無出路。葉連娜出生在彼得堡,她不喜歡莊園生活。城市在傳統(tǒng)文化中指別人的空間,教授和他妻子是莊園的異類。
葉連娜為主人公的生活帶來了不和睦,萬尼亞舅舅和醫(yī)生阿斯特羅夫為了她爭風(fēng)吃醋,索尼雅和阿斯特羅夫相愛的希望被她的到來攪碎,她的丈夫決定把房子賣掉則讓在這里生活的人沒有容身之處。莊園屬于謝烈勃利亞科夫死去的妻子,沃伊尼茨基為莊園支付了部分費用。二十年來他還清了買房欠下的債務(wù),因此萬尼亞舅舅認為這份田產(chǎn)是他的,教授沒有權(quán)利賣掉房產(chǎn)。
沃伊尼茨基的一生都獻給了家,管理田產(chǎn),不斷工作,給謝烈勃利亞科夫匯錢?!岸迥陙砦彝业哪赣H像鼴鼠似地的關(guān)在這四堵墻里”[1]。他沒有組建家庭,沒有寫書,他勤勤懇懇地在莊園里勞動?!坝幸环N想法白天黑夜像家神似的壓得我透不出氣來,那就是我的一生白白度過,一去不回頭了”[2]。萬尼亞舅舅保護自己的家不受外來人的入侵,而索尼雅的父親為女兒的幸福做的唯一的事情就是賣掉按照遺產(chǎn)法屬于她的房子。
沃伊尼茨基終生都在為謝烈勃利亞科夫服務(wù),但這只是他職務(wù)的一個方面,他的職務(wù)是守護著房產(chǎn),這是他們家世代相傳的家園。萬尼亞舅舅在客人到來之前積極地經(jīng)營業(yè)務(wù)。他不是因為對謝烈勃利亞科夫失望而痛苦,而是因為要失去房子而痛苦。在《樹精》中他甚至因此而自殺,家里人像害怕家神一樣害怕他的出現(xiàn)。
《萬尼亞舅舅》中家是適宜居住的,條件良好的、溫暖舒適的空間,這一空間和森林中的自然空間相對立。阿斯特羅夫保護森林不被砍伐:“喏,出于需要而砍伐樹林我倒能夠容忍,可是為什么要毀滅樹林呢?”[2]沃伊尼茨基也說:“我的朋友,請容許我仍舊拿木柴生爐子,用樹木搭板棚?!盵2]也就是說萬尼亞舅舅作為一家之主,在建設(shè)家園的同時,同阿斯特羅夫一樣,關(guān)心森林。在戲劇末尾,當(dāng)謝烈勃利亞科夫和他妻子離開莊園后,萬尼亞舅舅重新開始經(jīng)營業(yè)務(wù),在《樹精》中這樣寫道:“寂靜,鳥兒在啼叫,蟋蟀在歌唱,溫暖,舒適……不想離開這里。”[6]房子重又變成自己的,由家神掌控的空間。
萬尼亞舅舅的使命不是成為陀思妥耶夫斯基或者叔本華那樣的作家、哲學(xué)家,而是管理房子和田產(chǎn),保護他不受外部世界的危害。正是因此他25年來都在耕耘田產(chǎn),在和“異端”力量遭遇時他恍然大悟,他不能離開和他有著生死相依關(guān)系的家園,如同傳統(tǒng)文化中的家神。
四 、菲爾斯——與“櫻桃園”生死相依
《櫻桃園》作為契訶夫戲劇創(chuàng)作的巔峰,不僅總結(jié)了他的藝術(shù)貢獻,而且圓滿地展現(xiàn)了作者對待生活、對待人民、對待家庭的態(tài)度和世界觀。契訶夫創(chuàng)作中的民間文化滲透可以使讀者和觀眾更深入地了解他的藝術(shù)世界。
《櫻桃園》中的老仆人菲爾斯在第一次出場中就很接近家神的形象:“菲爾斯拄著手杖,匆匆穿過舞臺,迎接留包芙·安德烈耶夫娜;他穿一件舊式的號衣,戴一頂高帽子;他自言自語,可是外人一個字也聽不清?!盵2]“如同古舊的裝扮,費爾斯的內(nèi)心世界也腐舊不堪。他將解放農(nóng)奴稱為大災(zāi)難,郵政局職員來參加舞會,他比誰都難受。他身上兼?zhèn)渑f俄羅斯幾乎所有的外貌特征和思想特征,成為過去一個時代的標志?!盵7]
菲爾斯是全劇中年齡最長的主人公,他說:“我在世上活得很久了。大家打算給我成親的時候,您的爸爸還沒有出世呢……”[2]他對待拉涅甫斯卡雅和加耶夫關(guān)懷備至,體貼入微,情深意重。菲爾斯時刻關(guān)注著,加耶夫有沒有按時睡覺,衣服穿少了沒有。他對加耶夫就像一個保姆對孩子一樣,比如他給加耶夫拿衣服,規(guī)勸他“又沒穿那條褲子!叫我拿您怎么辦喲”[2]!同切布狄金和萬尼亞舅舅不同,菲爾斯絲毫不自私自利,他的生活就是為加耶夫和拉涅甫斯卡雅服務(wù)。
年紀很大的菲爾斯是家族傳說(故事)保管者,他經(jīng)?;貞浧饛那暗那f園生活:莊園里事物的經(jīng)營情況,熱鬧的舞會,豐厚的收入,人們怎樣把櫻桃曬干醋漬,然后運到莫斯科或者哈爾科夫。菲爾斯作為加耶夫和拉涅甫斯卡雅家族的保護者,他回憶的不僅是莊園事物的經(jīng)營情況,而且還有莊園神話?!八麄儚陌屠杌貋砹恕瓘那袄蠣斠渤5桨屠枞ィR車去……”[2]“去世的老爺,這兒的老祖父,用封蠟給大家治病”[2]。實際上菲爾斯一個人代表整個家,他的未來也只同這座房子有聯(lián)系。在這里有百年的柜子,這個家在許多年來保留著家族的回憶。菲爾斯回憶的正是對他來說意義重大的事情。遠處琴弦崩斷的響聲加耶夫認為是一只鳥發(fā)出的聲音,“像是白鷺”;洛巴興認為是礦井里的吊斗脫了環(huán),砸下來了;特羅菲莫夫認為是貓頭鷹。準確地來說,耳聾的菲爾斯沒有聽到聲音,但是他回憶起了每次大難之前的預(yù)兆?!霸谀谴未箅y之前也是這樣,又是貓頭鷹叫,又是茶炊嗚嗚地響個不?!盵2]。菲爾斯的聯(lián)想與民族傳統(tǒng)緊密聯(lián)系。在斯拉夫人的傳統(tǒng)文化中,貓頭鷹之類的夜間出現(xiàn)的鳥在家里出現(xiàn)是“不祥的”,菲爾斯不是理性的,而是迷信的,他是神話記憶的保存者。櫻桃園賣掉之后,莊園不再是把加耶夫一家團結(jié)在一起的地方。拉涅甫斯卡雅同自己的貴族莊園告別:“再見吧,親愛的房子,年老的爺爺。”
話劇末尾所有的人都離開古老的莊園,各奔東西,只有菲爾斯被遺忘在莊園里。從世俗的角度看,被拋棄的菲爾斯的死亡看起來很可怕,毫無人道主義精神。但是從文化傳統(tǒng)角度看,他在莊園里的死亡可以理解。菲爾斯的死亡是合乎自然規(guī)律的現(xiàn)象。原來完整的家沒有了,他家中的每位成員都找到了自己暫時的歸宿,沒有人關(guān)心老人的去處,他們應(yīng)該把生病的他送到醫(yī)院里,很顯然,在醫(yī)院里等待著他的是死亡。但是在醫(yī)院的死亡違背了傳統(tǒng)習(xí)俗。民間文化中認為老人應(yīng)該死在一生守護的家里,他在這里出生,他也在這兒死去。菲爾斯的去世象征著過去的貴族莊園美好時光一去不復(fù)返了,但是家族其他人依然繼續(xù)生活,未來必然要來到。
契訶夫的作品中主人公身上融入了傳統(tǒng)文化色彩,契訶夫借鑒俄羅斯許多個世紀以來文學(xué)發(fā)展的傳統(tǒng),吸收民間文化精神,反映在自己的短篇小說、中篇小說和話劇中。契訶夫作品中的民間文化傳統(tǒng)是他藝術(shù)世界的有機組成部分,這些民間文化傳統(tǒng)和他戲劇作品的象征性、戲劇的抒情性等戲劇的現(xiàn)代性有機融合,創(chuàng)造出既蘊含俄羅斯民族精神,又展現(xiàn)契訶夫同時代人在找尋自我存在價值時的迷惘、痛苦。契訶夫作品中家的守護者中除了萬尼亞舅舅守護住了自己的家園,切布狄金和菲爾斯沒有守住家園,不能完成自己的使命。時代在變化,生活在更新,傳統(tǒng)在退化,家園的守護者被時代的洪流所裹挾,他們依然堅守著自己不能完成的任務(w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