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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街

2022-03-11 00:25張宇成
湖南文學 2022年2期
關鍵詞:阿諾

張宇成

就像一艘老船開進家鄉(xiāng)的河流,他又走上那些街道。他的到來并沒有驚動這里的氣息,這些街道像往常一樣困倦、干渴、煙霧繚繞,充滿惡臭和自得其樂的人們。這都在他的意料之中,卻又讓他始料未及。他以一個銳意改革者的姿態(tài)離開,的確那之后世界已經(jīng)天翻地覆。但這里的河流還和過去一樣流淌著,使他忽然有種錯覺,他注視著起點的自己,又或者就是自己站在起點上。如果不是煙霧刺鼻的味道提醒著他,他真的無法區(qū)分過去和現(xiàn)在了。

一只小魚際疤痕斑駁的手推來一包七星。他遞過紙幣的時候期待著一場對話,但唯一的答復只有兩行微微皺起的唇須。它們位于一個白色口罩上方閃著油光的皮膚。他的雙眼躲避似的又掃了一遍這里,空的食品袋儀式一般地擺在貨架上,喝的只有自來水。他只能買煙。

“以前霧還都是灰的?!彼灶欁缘卣f,“黃的會短幾年命,誰又知道呢?”

他打開防輻簾的時候,濃霧瞬間包裹住他的身體。從不知何處涌來的涼意讓他豎起了衣領。在他含著的第一根煙卷尚未燃盡的時候,天空中飛過的炮彈聲便打破了眼前的平靜。多年來他已經(jīng)習慣與炮彈共生,從它們飛過的聲音他可以判斷它們來自哪里又要去向何方。頻率高、接近蜂鳴,便是剛剛升起;無精打采的一聲“嗖”,提示它正飛越頭頂;如果聲音越來越大,帶著一種宣泄的不安,便要趕快找掩體。在他的家鄉(xiāng)P城這里他還不需要擔心炮彈,它們都是從這里出發(fā),飛向別的城市。

它們中的一個經(jīng)過之后,如雪花般紛落的傳單來到他的眼前。它們的內(nèi)容都彼此相同——“擁抱你的未來,新人類的光榮時代”。然后某一個整點報時后,一段誘人的女聲響起:“午夜平等新聞社,愛你身邊的人,就像愛你的姐妹兄弟?!?/p>

他并沒有覺得憤怒,甚至也沒有覺得難過。這是他生長的地方,也是他曾想毀滅的地方。在他既記不起過往,也無心去毀滅的時候,他只覺得平靜。因此當他望向小賣部里無言的淡藍色的防輻燈時,竟涌起一陣感動。他的雙腳又一次站在家鄉(xiāng)的街道上。最后他留下的印象是他濕潤的目光中布滿裂痕的對聯(lián):

“四時多吉慶,八節(jié)永平安?!?/p>

他經(jīng)過小禮堂的時候,濃霧正在它尖利的屋檐邊沿翻卷。它的暗紅立柱和青綠瓦片提示其職能已經(jīng)遠遠超出娛樂演出,在這個人心動蕩的年代它已經(jīng)成為人們精神的集會地。屋頂每個棱角都有九只小巧的神獸巍然而立,時隔多年他依然無法準確記清他們的名字。緊挨小禮堂的建筑物是他的第一站,這個半地下的餐廳運用了和小禮堂相同的紅磚綠瓦,它門口的濃霧像在吞吐貨物般,孕育出幾個人影,又吞沒幾個人影。

九葉不斷抬起的手腕上時針緩緩逼近兩點的位置。他走近她的腳步很輕,但很快便被發(fā)覺。她轉(zhuǎn)身一把抱住了他。他能感覺到她的鼻息拂過他的喉結,他已經(jīng)記不起兩人上次擁抱的時間。這讓他的雙手無所適從,只好拍了拍她暗黃的頭發(fā)。

粗劣的油煙味挑逗著他,讓他坐下之后雙腿便開始不自主地抖動。九葉快速起身,等他反應過來時她手上已經(jīng)多了干饅頭和一碗熱水。他絲毫沒有表示謝意,徑直開始處理饅頭表面的霉斑,然后把余下部分一塊塊地掰開放到熱水里。期間一有碎屑飛出來,就會被他迅速捉住扔到嘴里。當看到那碗熱水表面漂浮著一層油花的時候他再也難以掩飾自己的笑意。他雙手捧起碗,順著邊緣吹了吹那碗熱湯。然后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他掏出一個布袋,捻起幾根草料放進水里。

“我的維生素?!彼f。

“現(xiàn)在誰還需要維生素?”她笑起來。

豐饒的話語很快便充斥于他們之間。九葉說畢業(yè)典禮那天,他們都后悔沒灌他。醫(yī)學院里每一屆都以為對方做洗胃操作為榮。她說每當她感覺什么事要終結的時候,關于它的回憶都會快速閃現(xiàn)。畢業(yè)那會兒,已經(jīng)嫁為人婦的她可以肆無忌憚地和每個男生擁抱。他們后悔沒能留住他,卻也慶幸他能離開這里。當他在小禮堂門口的石階里跟她說他“覺得哪里不對,想要唱唱反調(diào)”的時候,他的嘴角都閃著光。你是感覺哪里不對來著?最早是醫(yī)院出現(xiàn)鐵皮護工那會兒,護工跟人類肌膚相親,怎么能是鐵皮的呢?她聽到“鐵皮”那里時恍然大悟般笑起來,她笑了很久。

后來呢,后來的事現(xiàn)在還不能提。后來的事就像漩渦,他們誰都沒有力量。

為了適應這些她的頭發(fā)越剪越短,直到它們只能貝殼一般遮住她左半邊側臉。當他注意到那些頭發(fā)間隱約露出的肉芽組織時,不知從哪里涌出勇氣,伸出指尖碰了碰它。她的淚水順著他的指尖滑下來時,他的指尖顫抖起來。學醫(yī)出身的他竟然無法分辨那是核爆、酸液還是電刑帶來的。

“我尋思著你終于回來了,”九葉的眼里閃著光亮,“就跟我們一——”

他抬起手的時候,她并不干凈的指甲嵌進他的小臂,但他的速度更快,他捂住了她的嘴巴。

“你瘋了!”

她掰開他發(fā)白的手指,告訴他這里很久前就只有人類了。這跟他們小禮堂的據(jù)點“只有一墻之隔”。

“它們無孔不入。”他嘟囔著。

她又笑了笑:“你會發(fā)現(xiàn)來這兒的從不帶金屬?!彼又终f:“我以為你回來就是加入我們隊,雖然沒接通知,但大家都這感覺?!?/p>

她的語氣壓在他的身上讓他無法回應,誰都不知道這么多年他經(jīng)歷了什么。

“它們清洗這兒的那天,我就在這兒。”九葉的話從她的眼中射出來,他順著那兩條目光追索,怎么也找不到他熟悉的那個九葉。

“阿諾現(xiàn)在怎么樣?”他問。

“他走得挺快,沒感覺?!彼f,“現(xiàn)在就剩他兒子了。我也叫他阿諾?!?/p>

他的目光向餐館里的人們轉(zhuǎn)移,他們已經(jīng)被過去這段時間染上暗黃的顏色,都在嗡嗡作響。他終于答應她去小禮堂看看。

她鉆入走廊的濃霧中,悄無聲息的移動讓他險些丟掉了她。沒有人買單,也沒有誘人的女聲提示信用評分。面朝他們走來的人步履同樣輕快,他們彼此擦肩而過時,沒有任何神情的改變。當餐館緩緩吐出被濃霧包裹著的他們時,他發(fā)覺隱約露出的夜空中閃動著幾顆星星。

他都忘記上次看到星星是什么時候,他唯一確認的記憶是在那個海島。他從沒見過那么多的星星同時閃耀,它們漫布在地平線的任何一端到另一端。那是他們畢業(yè)前一年的交換,他和九葉還有另外五六個同學。他們聊自己的事然后聊別人的事,直到把心里的事都說了。他們笑他說他攤上這么個女友,不像初戀像屠殺。他和九葉跳舞,天空太近了,星星像綴滿壓彎樹枝的果實。她靠在他的胸口時他們說對方是一輩子都不會成為戀人,又一輩子離不開對方的人。

“別他媽胡思亂想了?!本湃~咯咯地笑起來。

在他跟隨九葉走向小禮堂的時候,一個身影一閃而過。他只捕捉到了她手臂上的金屬光澤。在她離開后,留下的一陣檸檬的酸澀氣息再次驚動了他的嗅覺。

在他的印象里,檸很少穿裙子,發(fā)型也變來變?nèi)サ?。她來去突然,歩速極快,同行的人很難跟上她,甚至因此有一票女生從不跟她說話。但她從不為別人改變什么。他愛上檸或許就是因為這些,在他對兩人的關系茫然無所適從的時候,她總知道該怎么做。而檸愛上他似乎純屬偶然,他僅能記起來的是“家境不錯”“可愛”“你悵然若失的眼神還挺來電的”。

因此當另一個人出現(xiàn)在他們之間的時候就沒那么突兀了。那也是他第一次見到這么逼真的模擬人,實際上在它公布自己的身份之前,沒人猜得出來,除了會說它在外科帶教住院醫(yī)生里“迷人得過分”。

就在蕭航公布自己身份不久,地球上所有地方都掀起了關于模擬人的熱潮。人們像永不停歇的潮水一樣沖破所有阻攔著他們的東西,直到模擬人被認定為新人種的條例出現(xiàn),他們的生育只能由他們自己決定。

蕭航從那些游行隊伍中走到他和檸中間就生了根。她說她最先愛上的是蕭航的手。像怕粘血似的,那雙手上臺便會褪去仿真皮膚。當那些泛著古銅光芒的金屬穿梭在冠脈血管之間時,她說那是她見過的最完美的手術。

過去怎么能跟未來較量?又有什么能跟未來較量?當他反復強調(diào)她把他的世界奪走時,她卻露出比他還要痛苦的表情,拋給他關于空間和理解的質(zhì)問。這些來自他們的最后一次交談,那是一個像現(xiàn)在一樣的秋末,他望著她離開的背影,站在街邊昏黃的路燈中許久,秋葉撲簌簌地隨著微風打轉(zhuǎn),從不知何處涌來的涼意讓他不住地顫抖起來。

之后的日子檸依舊在他的視野里進進出出,他始終不明白為什么他是東躲西藏的那個人。關于檸的下一步消息,來自于一個室友推門而入時幾句慌張的講述:

“檸……檸剛去做手術了……”

事實上這場手術讓檸變得全校聞名。她是醫(yī)學院第一個主動更換模擬義體的人,而且她會在很多手術之外的場合褪去左手上的仿真皮,露出比此前更為纖細的手指。機器義體最初僅限于治療領域,但很快就成為不可阻擋的時尚風潮,醫(yī)學院的各處都能看到閃動的古銅色光芒。

他不想跟檸的朋友說話,然后開始敵視所有還跟檸說話的人。他不敢再在白天出來,他喜歡上了黑夜中的小禮堂。它的歷史和這座醫(yī)學院一樣古老,有的時候他只想跟它說話。黑夜中構成對話關系的空間很簡單,他一般坐在第二級臺階的靠左側,右手邊有一支啤酒,臺階的右側有時是九葉。

他始終無法相信當他再次和檸重逢,竟然是在小禮堂這個他最信賴的地方。九葉沒有望向檸,這似乎成了檸和他們同行的默許。他就這樣夾在她們的沉默中走進那扇暗紅的木門。然后檸像她一閃而來那般鉆進一個燈火通明的小屋,里面幾排鍵盤的敲擊聲此起彼伏。檸把掌心的幾行密文展示給第一排的女孩,她說的話被鍵盤聲完全淹沒。

當他跟著九葉穿過大廳時,發(fā)現(xiàn)了更多女孩的身影,這讓他不得不猜想這里男人們的去處。她們見到九葉都會向她點頭致意。小禮堂的最內(nèi)部是一扇只有九葉才能打開的門。這間指揮室是用舞臺臨時改建的,走進去后要先踏上舞臺高的階梯。指揮桌就是原來的鋼琴,它的四個方向分別掛著市區(qū)公路、地下排水系統(tǒng)、郊區(qū)周邊公路、電子眼分布的四張地圖。他的頭發(fā)摩擦著天花板前行。當他不小心碰到一盞吊燈的時候,晃動的燈光才讓他得以看清屋里的每個人。她們和九葉一樣兩腮深陷、雙眼突出,這讓他誤以為是有六個九葉坐在里面。當他和她們逐一握手的時候,九葉已經(jīng)開始了她的提問:

“南邊水路,現(xiàn)在怎么樣?”

“很不好。泄洪之后,它們完全改道空中,而且我們沒法用地道了。”

九葉的皮靴和地板間擦出令人不安的聲音:“但我們有了一些新路?!?/p>

他點點頭:“可以用空心鉛板做船,裝不了太多人,但它們看不到。”

九葉在桌子上展開了這里的地道圖。小禮堂周圍的街道被標記了一顆六角星。她指著北方山區(qū)幾處新鮮的鉛筆跡,它們連成U的形狀直接架在南方的水路上。戰(zhàn)爭中公路追求直接,因此沒人能想到U形小路通往何方,也沒人能想到碼頭就隱藏在層巒疊嶂的長城關口。

九葉微笑著拒絕了讓他回南方取得聯(lián)系的提議,他從她蚊蠅般的碎語中得知她現(xiàn)在只想把他留在身邊。他跟隨九葉進到更加昏暗的軍火庫。九葉一邊向他展示家當,一邊遞給他一把鹽酸槍和一套鉛衣。在她自豪的語氣中他才得知鹽酸已經(jīng)代替火藥成為最先進的步兵武器。

軍火庫門外情報處的女孩和檸攔住了他們的去路。在九葉和他彎腰尚未立直時,一個來自情報處的女孩便拋來了密密麻麻的語句。她不停重復著原定于明早的偷襲必須改期,因為檸剛剛得知它們改為了8字形路線巡邏,這樣每個位置會被踩到兩次而非一次。

在九葉漫長的思考中,他的視線來到了那個女孩身旁的檸。他從她古銅色的腳踝一直打量到她保留著人類皮膚的臉。他一下就發(fā)現(xiàn)了歲月的流逝。他開始思考為什么是那個女孩而不是檸直接跟九葉交流。

那個女孩傳遞的第二條信息有關一個離奇事件。在它們的一處界碑,游擊隊派出的無人機像遭遇黑洞一般杳無音訊。九葉馬上做出了判斷,由于處在偷襲地點下游,她們必須先偵查界碑。

九葉從指揮室大步走出時,五六個女孩已經(jīng)集合在大廳。而后她徑直朝站在他身邊的檸走來。

“你熟悉界碑的地形吧?!本湃~說。

檸沒有說話,因此點頭顯得有些怯懦。在九葉示意檸加入的時候,他也表示這會是他很好的北區(qū)首役。九葉看了他一會兒之后回報以同樣沉默的點頭。

通往界碑的路讓他第一次走入這些街道的正下方。下水道沒有半點光亮,黑暗像旁邊的水流一般向遠處無限延伸。在跌倒幾次之后他覺得自己已經(jīng)完全適應,因此閉上眼睛。他感到腳邊有溫暖的動物窸窣涌過。等他再睜開眼時他竟能分辨出每一個隊員的輪廓。他身上的鉛衣像黑暗一樣沉重,他能聽到自己椎間隙被擠壓時發(fā)出的氣泡聲。

作為唯一的男性他自然承擔起殿后的任務,檸在九葉叫她指路時鉆到前面,而后又流到最后和他同行。她身上的古銅色在這里晦暗不明,但那股熟悉的檸檬氣息一直指引著他。周圍散落的腦生理教授畫像提示著他這是舊時校史館的遺跡。他們當年對失憶的研究帶給這里世界級的榮耀。記憶的基礎被奠定后,感覺、知覺、理念、意識的理論便自然飛速發(fā)展。模擬人人權運動幾年后,人們就意識到它們不僅僅是一個新人種,而且是“更好的人種”。它們不斷證明自己可以任意調(diào)控自己的靈魂和身體后,人們也同樣意識到了這場戰(zhàn)爭注定的結局。

他向檸隨意地提起在人類這邊見到她時的驚訝,檸卻無比嚴肅地懇求他停止所有玩笑。事實上自從她離開蕭航后就沒再笑過。讓她害怕的不是它們越來越?jīng)]有人性,而是它們被植入越來越多的人性。

“蕭航最后跟我說的是,”檸說,“重要的不是是否取代人類,而是什么時候,它們要以什么面貌站在歷史中?!?/p>

他們最后在一起的日子里蕭航沉迷于各類新科技,對身體性能的熟稔反而能加強它和心靈的聯(lián)結。它唯一遇到的挑戰(zhàn)是情緒和欲望,它在失控和控制之間反復權衡,直到和幾個模擬人教授一起提出“情境控制配比”。一次回家它滿眼興奮地對檸說它發(fā)現(xiàn)了模擬人最缺乏的情感——絕望,它向檸反復詢問絕望的滋味,直到最后為所有模擬人都加入了這個情境的定時設定。

“你知道,它們一直有兩種爭論。”檸說,“如果完整植入人性,清洗人類的速度會很慢。如果不植入,它們又很難說自己是‘更好的人’?!?/p>

他點點頭,這是一場人類必輸?shù)膽?zhàn)爭。

“它說它們只是把感情藏起來了,天亮之后,它們可以隨時再把它拿出來。”

檸講到這里時,緊捂的雙手沒有止住她哭泣的聲音,甚至引起了九葉和女孩們漠然的回頭。當他輕輕摟住檸的時候她也沒推脫,她說她一直試圖在截然對立的兩面構建某種和平,但多年以來她卻從沒真正理解自己的任務。

“他們兩邊都是?!彼f。

而他低聲重復這些都已不再重要,時間會解決一切,就像他從未想過兩個勢不兩立的自己會如何發(fā)展,但今天他們卻很自然地和解了。

半路上他們依稀看到一個人形物體,九葉和隊員們迅速半蹲下來。她們兩條腿如齒輪一般前行,一邊舉槍,一邊大聲地喊,“誰!”

那個人停下正咀嚼著的東西,卻并沒回答。他/她/它模糊地拼湊著類似“別開槍”的音節(jié)時,一些血肉的殘渣順著嘴角流下來。當九葉打開槍頭前置的手電后,她遲疑地望著這一行人足足十秒鐘,才像身邊無數(shù)只老鼠一樣迅速鉆進另一條下水道。幾發(fā)酸液彈和火藥彈同時射向那條溝道。一陣燒蝕的皮肉味傳來,才讓他們最終確信剛才遇到的是人類。

接近界碑的時候他能很清楚地感受到某種力量在阻攔他們。女孩們撣落裝備包上快速爬動的蟑螂,然后用更快的速度拼接起反引力場。界碑是模擬人信息纖維的集束點,因此也是它們的盲點。他眼前的這根石柱昭示著什么似的持續(xù)閃耀著白光,它來源不明的供能使它顯得無比神秘。它的四周散落著無人機和人類的殘骸。尸體都已只有骨架殘留,在戰(zhàn)爭年代所有蛋白和糖類都會被周圍的生物洗劫一空。他聯(lián)想到剛才碰到的老婦人,感到一陣劇烈的惡心。她手里拿著的血肉始終讓他無法辨識。

一面旗幟的尾部插在其中一具白骨緊緊交叉的雙臂中。那面旗幟上拳頭和正待飛翔的鴿子圖案模糊不清。游擊隊員碰了碰旗桿,但它像深陷在泥土中一般紋絲不動。從無人機的殘骸他們很快判斷事故是出于引力場的隨機撕扯,在己方無人機的附近也散布著敵方無人機。當檸提醒她們模擬人的尾隨追蹤邏輯之后,她們意識到這是友軍留下的安全區(qū)。

對人類探查不到的區(qū)域模擬人會自動忽略。九葉無法掩飾自己的喜悅,她向檸反復確認的語調(diào)忽上忽下。她貼緊地面聽著水流的方向,然后拿起機械鉆在頭頂打開一處孔道。在對一個點反復聚焦后,她讓他接過了手中的夜視鏡。

幾公里開外的九座信號塔像一群尖刀指向夜空,夜視鏡需要挪動四次才能看清它們的全貌。他猛然明白這就是他們此后的偷襲地點,而他身后的九葉已經(jīng)在讓女孩們進行最后的X線檢測。當收到陰性報告后她指示把五分之四的彈藥留到這里,輕裝返程。

再一次回到小禮堂時九葉另外選擇了三十幾個人。她說為了配合主力部隊,偷襲必須馬上進行。隊伍集合的時候,晨曦的微光正好透過琉璃窗照在隊員們干癟的臉上。就在這時他見到了阿諾,這個被響動吵醒的男孩正從一處地窖里爬出來。他馬上迎過去叫男孩的名字,但直到把男孩抱起來時男孩才疑惑地看了看他。

“他是聾子?!本湃~無奈地笑了笑,“所以也是啞巴。”

他不可置信地望向九葉,她卻只報以寥寥解釋。阿諾出生的時候,產(chǎn)房附近的爆炸聲讓他整個童年都陷入了安靜。九葉把阿諾送回房間的路上充滿阻攔,女孩們爭相用手語挑逗他。當阿諾張開手沖向一個女孩肩上的槍時,九葉從后面抱起了他。阿諾卻執(zhí)拗地回過頭來,視線很快就鎖定了他。男孩的眼神茫然卻仍懷希望,但他比畫的幾個手勢并不能讓他理解。他突然對這個男孩涌起一股莫名的歉意。

游擊隊員們很快分成九個三人小組和一個六人小組,在穿越同樣黑暗的漫漫長路后,他們來到了九座信號塔的正下方。一處柵欄被九葉的手槍頂起移開,然后六個人影消失在濃霧密布的黑暗中。她們趕往預定的地點時幾包火藥已經(jīng)在安靜等待。

九座信號塔下方的等待充滿焦慮。像往常的每一次偷襲,他們提前關掉了所有通信。在看到那場作為信號的大火之前,所有人都一動不動地盯著上方的柵欄。在他的身邊檸不自主地握住了他的手。她口中的喃喃低語剛剛輕撫過他的耳畔,組里第三位隊員艾米一句“每次都是累贅”便打斷了這些。

九葉發(fā)覺火藥沒拉出引線時一下子慌亂起來。幾個模擬人的信號在顯示器上逐漸逼近,她們只好跳到附近一個掩體。六顆榴彈同時劃出一道拋物線飛向火藥堆。一陣震耳欲聾響動后火藥卻紋絲不動。幾乎是在模擬人信號趕到的同時她們投出了第二批榴彈。濃霧之中她們沒有看清模擬人望向她們時的狡猾眼神。她們跳出掩體飛跑起來,當火勢迅速吞沒整個倉庫的時候一個隊員違反紀律,清脆地笑了起來。

不遠處倉庫的大火讓他突然失神,一瞬間他分不清這是意味著成功還是失敗。直到坐在井邊的艾米結實地給了他腦門一腳后,他才緩慢地爬出來。他們貼著信號塔的圍墻屈膝前行,艾米舉起夜視鏡停了很久。但直到她沖他連續(xù)揮動了四次三根手指后,他才意識到情況不妙。還有十二個模擬人在這里。

九葉帶著另外五個人鉆進第一道阻援防線。她們筑起工事后追兵卻遲遲未來,這讓九葉產(chǎn)生了一陣莫名的恍惚。周圍幾萬個人類的屠殺現(xiàn)場還殘留著血腥味。她在剛才跑過來的時候直覺到了什么,現(xiàn)在卻怎么也想不起來。時聚時散的星光適時而至,她一邊試圖趕走自己紛亂的想法,一邊又開始懷疑起整場戰(zhàn)爭的意義。她依稀想起他剛來那天給她講的那些事。在南方進行著比這里更為慘烈的屠殺,他在身邊同伴被擊倒后跟著他一起跌入尸坑當中,才躲過致命一擊。在他上方堆疊起另外三層尸體之后,他靠著未干血液的濕滑,從縫隙中鉆了出來。他此后的記憶便中斷了,只記得回來前曾在它們的南方監(jiān)獄待過兩年。

九葉的意識飄得更遠,當她決定組織游擊時不止一個親朋跪下求她放棄反抗,而在她一意孤行后又是怎么把她的信息透露給模擬人。她回想起寄居在下水道的那些婦人,反問起自己想要解放的到底是什么?

就在此時那個直覺插入她的思緒,在她們匆忙離開倉庫時她向里面瞟了一眼。那里本應堆滿軍需,當時卻空無一物。這也解釋了她們在這里的漫長等待,模擬人主力并未被吸引過來。

艾米下令要在這個信號塔進行另一場聲東擊西。當她望過來時他猶豫了一下,這讓她馬上決定由自己來擔任誘餌。她把身上所有的炸藥卸下之后,起身飛奔。模擬人的照明設施很快就向艾米集中。當他和檸快走到信號塔基座時,還有五個模擬人在守衛(wèi)。他和檸同時扣響扳機,但只有一個守衛(wèi)倒下。地面暗堡的自動炮火開始向他們射擊,他轉(zhuǎn)身護住檸的手瞬間出現(xiàn)的兩個冒著鮮血的圓孔。他們跳進旁邊一處洼地,自動炮火像一個天花板一般壓在他們頭頂上方。他拉響兩顆榴彈扔了出去,炮火減弱了一些。但在處理完艾米之后,它們所有的照明設施都指向了他們所在的洼地。他把所有的火藥留在那里——它們在對方轟炸后變成了一片巨大的火海,然后用沒有受傷的手臂拉緊檸,向撤離路線奮力跑去。

他回到小禮堂的時候,已經(jīng)有飛向城內(nèi)的炮彈聲音傳來。他望向遠處,倒塌的兩座信號塔對應著城市兩個截然不同的方向。主力部隊顯然無法拖延時機,當他的視線穿過廢墟抵達這兩個方位的時候,能看到比霧氣濃重得多的人影快速移動。

禮堂內(nèi)的隊員們?nèi)蔽溲b聚攏在情報室,戰(zhàn)事的電波紛沓而至,讓敲板的小錘不時迸出火花。當他和檸走入小禮堂的時候,沒有任何人注意到他們,除了被擠在門口的阿諾。這個四歲的男孩的視線從未從他們身上離開。他抱起阿諾,男孩的心跳很快,全身的皮膚都無比溫暖。

九葉的歸來則完全不同,她厚重而急促的皮靴聲在門外就清晰可聞,她進來時把手槍摔在桌子上的聲音更引起所有隊員的回望。她的目光在她們的臉上脧巡,最后直直停在檸的身上。阿諾的雙眼張成了和他嘴巴一樣的圓形,眼前的母親讓他無比陌生。九葉經(jīng)過自己的兒子走向檸,用右手抓住她腦后的頭發(fā)。檸的雙手也緊握住九葉的手。當九葉發(fā)現(xiàn)自己無法用一只手拖動對方的時候,索性用左手結實地給了檸一巴掌。檸跟隨九葉來到桌子旁邊時,九葉雙手按住檸的頭砸向桌面。檸被撞得反彈起來跌在椅子上,兩條紅色液體順著她的鼻孔和嘴角噴出。她捂住鼻子的時候,淚水已經(jīng)追趕上鮮血,順著她的指尖汩汩而下。

他上前試圖用手臂阻攔九葉。在被迫退了兩步之后,上前一把抱住了她。九葉開始了她肆意的踢打,她驚人的力氣讓他感到自己完全無法控制她。

“X你媽的!廢物!”

九葉在他的手上留下兩排兇狠的牙印后他才松開手。他始終記不清九葉的怒氣是從何而起,直到后來有人提起,九葉并不是在回來后就開始對檸的毆打,她們在照常清點中,發(fā)現(xiàn)原定爆破的九座信號塔只有兩座倒塌,而她們只有七個人成功回來。主力部隊不得不從僅有的兩個缺口進入P城,這使突襲變得像窗外的霧氣一樣膠著。模擬人似乎預知了游擊隊的行動。信息科破解的情報也證實了這個結論,在游擊隊到達信號塔之前,來自一個分隊的語義倒置的電碼“嗒嘀——險探”就先于他們到達。信息科還無法定位信號發(fā)出的位置,但理論上所有參加偷襲的人都是無線電靜默的。

九葉并沒繼續(xù)她的毆打,而是把檸一路拖到了地牢。走入地牢的過程就像走入沼澤,每向下一步都能感到一截身體被淹沒。檸瘋狂的反抗讓九葉并不輕松,直到其余隊員過來按住她的身體時,她還在持續(xù)著她嗓音洪亮的說服:

“你們得按我說的!否則沒有希望,這樣沒有希望……”

當游擊隊員開始把她綁到刑架時她的話語瞬間停止,她顯然沒預料到將要發(fā)生的這些。所有的游擊隊員都沉默而至,她們兩腮深陷的臉上表情更加晦暗不明。九葉往右手套上一排金屬環(huán)的時候開口道:

“我其實一直想知道,換成模擬人的身體,感覺纖維會怎么變?!?/p>

九葉的金屬環(huán)在檸的臉上和胸部留下更多傷痕,到后來檸大張的嘴巴就發(fā)不出聲音了。九葉抬起皮靴插進檸的嘴里,檸的嘴角向后裂開。

“你從什么時候又開始報信的?”

檸的喉嚨深處涌出一些聲音,但九葉似乎并不想真的聽到回答。就在這時信息科送來了定位結果(隊員報告消息的時候就像初代模擬人一樣面無表情),那段報信的電碼就來自檸那支小隊。

九葉的皮靴放下來的時候,檸緊盯著九葉的雙眼似乎在從中尋找著什么,她臉上的神情就像在跟老同學回憶過往。

“葉子,我們都想要改點什么?!?/p>

九葉的金屬環(huán)又結實地撞擊在檸的臉上。

“而且,我們的方向是一樣的?!?/p>

九葉躲開了她的目光。在幾個隊員幫她搬來一個布滿旋鈕的箱子后,她拿起五顏六色的電線開始拼接。

“我們看到的景象是一樣的,我們恨的我們愛的,都是一樣的?!?/p>

九葉的手開始顫抖,她憤怒地把所有電線都扯下來,用一塊沾了機油的棉布塞住檸的嘴,然后開始重新拼接。

“你知道的,我們是一類人?!睓幾詈笳f這句話的時候,眼里溢滿了淚水。最后九葉拿著幾塊三角形的電極片走向了檸。它們連著電線在空中抖動的情形,像極了幾條劇毒的蛇正游向檸。九葉用電極片敲了敲檸的腦殼:

“你啊,唯獨這里還保留著人類的?!?/p>

隨著時間的流逝,他發(fā)現(xiàn)所謂回憶的細節(jié)讓他越來越不確定。他慢慢發(fā)現(xiàn),當九葉在地牢剛剛開始她的毆打時,他涌現(xiàn)的情感是欣快的。但很快這個情感就突然翻轉(zhuǎn),想保護檸的沖動占據(jù)了他的全部大腦。他在九葉再次把他推開之后跪在了九葉面前,和檸的姿勢莫名相同。九葉揪住他的領子把他揪起來,她眼中的失望已經(jīng)多過了她的憤怒。

“她還不是你的敵人嗎?”

在九葉的隊員把他拉走之后,他看到九葉繼續(xù)著她的刑罰。她拿出標注著腦區(qū)位置功能的解剖圖譜,她蒼白的手指在彩色的紙張上緩緩滑過。借助沖擊超聲刀她輕松地打開了幾片顱骨,幾條毒蛇頭依次咬住檸肉粉色腦組織上的暗藍色靜脈。多數(shù)的隊員本能地閉上了眼睛,但他本能地睜著。在他空白的大腦中反復涌起一些關于意義的問題,又在答案出現(xiàn)前回落下去。他看到九葉的手指在不同的旋鈕間擺動,她審訊的言辭逐漸變少,關于她已故家人的描述越來越多。伴隨著檸軀體的震顫,她的咒罵聲漸漸被幾絲笑意所代替。

他醒來的時候又有更多的炮彈從天空飛過,它們下落的嗡鳴聲越來越近。除此之外天窗外的世界并無異樣,不時有幾只喜鵲穿過斜躺著的云絮。它們的鳴叫聲讓他恍惚以為自己又一次回到了過去。他左肘正中靜脈插著糖鹽水針,但這些并未讓他的大腦蘇醒,他又昏睡過去,直到一顆在小禮堂門口爆炸的炮彈讓他徹底從床上彈到地上。

當看到自己肘正中汩汩而出的血液時,關于檸刀割般的記憶終于重新生長起來。他踉蹌著走向地牢。

平躺在地上的檸身下多了一張白被單,當他確認檸的胸脯在規(guī)律起伏時松了一口氣。檸的周身在散發(fā)著一種微弱的亮黃色光芒,它們閃爍不定,看起來奄奄一息卻又好像有某種律動。除此之外檸的周圍還散落著幾支嗎啡的空瓶。他剛一過去她便用同樣微弱的右手抓住了他。

“疼……”檸喃喃道。

他旋開一支冰涼的嗎啡,把藥液緩緩推進檸的體內(nèi)。他按照人體解剖課教授的順序檢查檸的外傷時,發(fā)現(xiàn)有幾處傷口已經(jīng)做了消毒和縫合,這讓他再次松了一口氣。當檸睜開眼睛發(fā)現(xiàn)是他時,淚水從她雙眼不住地涌出。

“早知道我就把腦子也換了?!彼f。

她大腦受傷的位置被人造膜簡單地包裹著,因為顱骨的缺損腦膜不規(guī)則地下陷。她身體上幾處暴露在外的古銅色碎片在不住地顫抖。

“可能想幫所有人,就會被所有人恨吧?!?/p>

檸說這話的時候,有更多的光芒出來。起初他以為那來自于她的金屬肢體,但后來發(fā)現(xiàn)它們來自她身體里更深的位置。那些光芒像是滲透出來的,它們推擠著噴涌而出,他能感受到每一顆光粒子之間的碰撞。當那些光來到他的周身時,他感覺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溫暖,他不是被包裹,而是被托了起來。他原以為自己最為厭惡生命中的輕盈,但在這一剎那,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認知顛倒了。他愛上了這種輕盈。

終于一顆炮彈的爆炸徹底震動了小禮堂。據(jù)后來游擊隊員的回憶,這第一顆穿越隱形護盾的炮彈落在了院子的正中,產(chǎn)生的沖擊波掀掉了二層一大塊青色的瓦片,也讓他從檸的身邊跌坐到了地上。他瞬間無比驚恐,因為地牢原先是以防空洞屬性設計的,這樣的沖擊力代表外面已經(jīng)翻天覆地。他一路奔跑上去,在樓梯上遇到迎面奔跑下來的幾個隊員。她們神色驚恐,他的勸攔也并沒改變她們逃跑的方向。在他看到地面的火光之后,第二顆炮彈的爆破和隊員們的嘶吼一并傳來。

“去二層布防!”

第二顆炮彈把一層的地面變成了一片火海,他小心翼翼穿越相對較小的火苗來到通往二層的樓梯。在他再次向上奔跑之前,他瞥到了幾個模擬人帶著它們的蜘蛛機站到了小禮堂的門口。他沖上一二層之間的隔層時,模擬人的噴火器吞噬了一層的樓梯然后沒過整個院子,幾個沒來得及跑開的隊員在被炭化前只留下一聲不完整的慘叫。

在二層九葉在指揮著最后的反擊,酸彈擊中了幾個模擬人的鋼盔和頭顱,但沒有對蜘蛛機的運動產(chǎn)生任何影響。在它們沿著紅磚青瓦向上爬行的過程中,各式各樣的炮彈在它們周圍炸開。最后游擊隊射出的火海擊退了其中兩只,另外八只從閣樓屋頂和窗戶翻身躍入二層。它們識別出人體后就迅速撲過來張開手臂,反抗的人們還沒有拔出腰間的電刀就被八只爪子緊緊抱住。而此時模擬人的部隊才踏著半損毀的樓梯走上二層。它們面部營養(yǎng)良好,步伐緩慢。它們望向在地上掙扎的戰(zhàn)利品時神情漠然,湛藍色的瞳孔里除了瘋狂之外什么都沒有。

為了加強警示的效果,模擬人軍官特地把地點選在小禮堂旁邊的街道正中。這里周圍的建筑包括一棟收歸戰(zhàn)地所有的醫(yī)院、已經(jīng)成為廢墟的醫(yī)學院、被模擬人占領的市政大樓和銀行。作為整個國家首都的市中心,這幾條最為古老的街道緊挨著這里最為寬闊的街道。當九葉和游擊隊員跪在路中間的時候,周圍堆疊了足足十幾層的人群,這造成了整個城市的交通擁堵,但并沒改變模擬人軍官的決定。

濃霧并未因為眼前的殘忍而退場,在濃霧的涌動之中冬季已經(jīng)悄然降臨。九葉和隊員們跪在街道正中,她們的腹部和胴體向下垂著半凝固的血絲,頭也向下垂著。她們的雙臂向后固定在十字架上,深陷著金屬絲的皮膚此起彼伏地顫抖著。模擬人士兵們兩人一組站在她們左右,兩只手不住摩擦。模擬人軍官來回踱步,它湛藍色的眼睛保持著模擬人一貫的優(yōu)雅,卻沒有掩飾住笑意。在多年后他每每回憶起這位軍官都會說“和當年的蕭航長得一模一樣”,而史料上的照片卻提示它跟蕭航的五官毫無相似之處。

在所有的隊員當中只有九葉抬起了頭,她雙眼釘在模擬人軍官上,吐了口唾沫。這讓后者的笑意涌現(xiàn)成大笑,它信步走過來捏住了九葉的脖頸。它揮了揮另一只手,示意下屬拿來“他們的鹽酸槍”。而后它拿起這個象征人類前沿科技的武器,把槍口抵在了九葉的右側臉頰。

“還是對稱更好看?!?/p>

酸液洞穿了九葉的右側臉頰,九葉緊緊咬合著的雪白的牙齒和鮮紅色的牙齦裸露出來。他快步走上前試圖按住那個軍官手里的鹽酸槍,它揚起皮手套快速地在他兩側臉頰各摑了一下,一條鮮血順著他的嘴角流下來。

“出血了啊?!彼中α诵?。

在他和它長達數(shù)秒的對峙當中,九葉并沒反應出什么,她的大腦此時無比緩慢。濃霧中又多出的另一種白色的東西吸引了她,它們緩慢地降落下來,六邊形的棱角折射著光芒。這時一顆炮彈的聲音越來越近,在她眼前劃過一條清晰的弧形軌跡后,這顆辨不清敵我的炮彈降落在她旁邊不遠處的地方。

當他和模擬人軍官再站起來的時候,九葉看到他的頭皮被燒掉一塊,一塊閃閃發(fā)光的金屬腦露了出來。

九葉渾身的肌肉如多米諾骨牌倒塌般劇烈地顫抖起來。金屬絲一下就變成了件小太多的衣服,它們陷入皮膚制造出更為新鮮的血痕。肌肉的顫抖似乎消耗了她所有的力氣,讓她的構詞和發(fā)音都變得無比困難。

“原來一直是你?!本湃~說。

而他望向九葉的表情無比平靜,而九葉開始了她歇斯底里的大笑。

“葉子你再想想,這就是新的物種——為什么要去反抗進化呢?”

“你知道不?我們有多少人是聽說了你,離開這個老朽的地、進主力、被俘、又打游擊?”九葉說,“我們有多少人聽說了你,才加入了我的隊?”

“這是歷史?!彼f。

九葉的大笑一瞬間轉(zhuǎn)變成痛哭。這是他平生第一次見到九葉哭,她一會兒嘶號,一會兒又轉(zhuǎn)為無聲,像是一個無能為力的孩子。

緊接著她開始了連續(xù)不斷的咒罵,她的咒罵把其他幾個隊員喚醒,她們也抬起頭加入了她。這些震耳欲聾的聲音像是唯一能刺穿霧氣和烏云的武器。

“這些豬玀就是不懂,它們越不聽話就越慘?!蹦M人軍官的聲音依然無比平靜。幾個模擬人士兵跟著笑了起來。

“全部用凌遲。”它下達了這最后的指令后便轉(zhuǎn)身繼續(xù)它優(yōu)雅的踱步,它的視線落在不遠處一陣陣飄落的雪花上。他跑到它的面前試圖進行某種阻攔,但被它毫不費力地推向一邊。他又一次來到它的面前,攤開雙臂。而它也學著他的樣子攤開了雙臂,指了指跪在地上發(fā)作的游擊隊,帶著歉意似的笑了笑:

“我們談的也不是這樣?!?/p>

用刑的工具很快便被運過來,模擬人士兵兩人一組拿起一堆漁網(wǎng)狀的綠色金屬絲,仔細地裹在她們身上,像在給她們試穿新衣。經(jīng)過幾秒鐘的計算他明白已經(jīng)無法阻攔模擬人,他只能快步離開現(xiàn)場。

就在這時一個更清脆的尖叫聲插入進來。這是一個剛剛成形的稚嫩聲音,他順著聲音看過去發(fā)現(xiàn)了人群中的阿諾。這個孩子的嘴巴跟眼睛張得幾乎一樣大,臉上的驚詫甚至比痛苦還多。他都沒有意識到自己正在驚叫。

幾個模擬人士兵也發(fā)現(xiàn)了這個表情異常的男孩,但他以更快的速度走了過去。

“他和我一起的?!彼麑δ切┱克{色的眼睛笑了笑,低頭領著阿諾快速地鉆入人群又脫離人群。他離開的時候感覺到九葉的目光死死釘在他的后背上,而她的咒罵聲如錘子一般把這釘子一下下地砸入他的體內(nèi)。

他領著阿諾走在這些街道上時,大雪已經(jīng)紛紛而至,與此同時行刑場流出的血液也追趕上來。雪片和血液一同凝固,渾濁不堪地覆蓋在街道表面。他們踩在上面格外濕滑。

因為突然而至的寒冷他們都瑟瑟發(fā)抖起來。他漫無目的,男孩緊握著他的三根手指沉默著,似乎已經(jīng)意識不到自己說話的能力。他忽然想起一句話——“所有不可言說的就必須保持沉默”,但又擺擺頭,也許不就該說出這不可言說之物嗎?

他發(fā)現(xiàn)這場行走實際上格外艱難,因為每過一段時間他都會沒來由地一下子被什么東西壓倒,蹲在地上。因為過于突然,牽著他的阿諾都會被扯得趔趄一下。他忽然覺得靠近地面的霧氣更少,這讓他蹲著的時候頭腦更為清晰。其中的一次下蹲無比漫長,在這時霧氣忽然退去了,天色變暗而路燈亮了起來。

不知從哪里來的微風中秋葉在撲簌打轉(zhuǎn),黃色的路燈中檸身形完好地走過來,她厚重的大衣讓他無法分辨她的身體是否已經(jīng)是青銅色的。

“你這么久回來一次,我凈說我的事了?!睓幬⑿χ?,“一直沒好好聽聽你的事?!?/p>

我的事你還不知道?他也笑笑。

“你從死人堆爬出來接著打游擊?!睓幷f,“你被它們關了兩年監(jiān)獄?!?/p>

你都知道了。他說。他仰視著檸平靜的雙眼,然后他把自己的頭又按了下去。

“我不明白的是你為什么同意了手術。”檸說。

你明明是最早明白的。他說。你知道不?我最后接受的時候,差點人格分裂。

“你起來?!睓幭蛩斐鍪帧?/p>

我連名字都想不起來了……他說。

“你站起來?!睓幚∷氖帧K氖至夂艽?,她拉著他穿過街道走進校園。學院也恢復了完好,茶色的陽光鋪在桌椅上,白板上的板書還沒有擦去。上面畫著一個動物的進化軸,他一瞬間想起這是他們大一的普通生物學教室。

“那時候我只有一套邏輯。”檸把兩塊白板拼在一起,從最左邊指到最右邊,“單細胞、多細胞、腔腸動物,然后,有極性能更快找到陽光和養(yǎng)料,出現(xiàn)線性動物。再然后,有了有性繁殖,獲得雌雄兩邊的基因進化的速度更快。然后有了脊椎,能夠哺乳后代的小型動物更容易存活。最后解放了雙手的智人,發(fā)展了智能,打敗了用四肢運動的所有動物?!?/p>

“什么都被這個軸支配著,知道不?”檸從最左邊開始畫了一個箭頭,畫到最右邊,“都是這樣,強權凌虐弱者,階層高的支配階層低的?!?/p>

“決定離開蕭航那會兒,我才琢磨,如果反過來呢?”檸又從最右邊開始畫一個箭頭,畫到最左邊。

他的視線從右轉(zhuǎn)到左,從人到了猿類,然后無脊椎動物、線性動物、腔腸動物、多細胞動物、單細胞動物。他的視線跨越了白板的邊界,他看到組成細胞的DNA和蛋白進一步拆解,核酸和氨基酸游離在一片濃稠的海洋之中。巖漿從海底涌出讓海水變得無比溫暖。核酸和氨基酸進一步拆解,他看到了碳原子彌漫在地球表面,然后是夸克和比夸克更小的分割。在回溯的同時他感覺周圍的視野也變小了,直到縮成一個點。

但那個點并不是黑洞或者宇宙奇點,她無比豐富,兩種顏色的光交織在一起涌動著。他感到整個身心都被吸了進去,直到檸再次開口。

“這之后,我又想出我的第三套邏輯?!睓幷f。“可惜我敗了,沒戲。宇宙的第一法則是有限,資源有限?!?/p>

這可能都怪我。他沉默不語。

“你還沒那么重要?!睓幮α诵?,“你覺得這軸像什么?我以前一直以為它是進化軸,后來我想了想,不對,它就是時間?!?/p>

所以宇宙在往復震蕩。他說。

“我更相信一條蛇咬自己尾巴那種?!睓幷f,“還有一萬種別的說法,誰知道。所以干嗎不去試試呢?”

“你看我傷成這樣,還是回來找你,跟你走了這么遠?!睓幷f。

檸笑的時候眼睛里也淌出來笑意,他被那個笑容吸進去了。就像剛才的那兩種顏色的光,她的笑容也在熱烈地涌動著。

是男孩的推搡才最終把他喚醒,他醒來的時候雪正垂直地降落在他臉上。他不知道男孩在行刑現(xiàn)場看到了哪些,是不是知道他的身份。男孩很少需要他刻意放慢腳步。和他漫無目的的目光形成鮮明對比,男孩黑亮的瞳仁始終專注地盯著眼前的雪。當幾個模擬人士兵像在巡視戰(zhàn)利品一般走過這些街道時,男孩的目光會瞬間轉(zhuǎn)移到它們身上。在他的記憶之中,男孩好像又開口說話了。

“我要殺光它們!”

每當這時他都會捂住男孩的臉。

在經(jīng)過小禮堂的時候男孩再次開口道:“我一直不知道你是誰?!?/p>

“我也忘了,它們也沒取。不過你可以叫我Y。”他說,“這是我最喜歡的一個字母,就像命運。人絕大多數(shù)選擇都是二選一,就像我們所處的這個宇宙本身是兩面的。接受還是反抗,追隨還是背叛,善還是惡。問題往往不在我們要選哪邊,而在于我們是不是真有選擇的權利,我們愿不愿意有選擇的權利。”

男孩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小禮堂已經(jīng)被他們遠遠地落在后面。這時Y又一次突然站住,但不同的是他并未蹲下。他掉頭朝破碎不堪的小禮堂走去。

除去一具象征性的支架,小禮堂像被隨意撕扯的布條一樣攤在地上。到處散落的青瓦中掩埋著神獸和人類旗幟的殘骸。

Y費力地挪開倒在地牢入口的紅柱后,再次踏入這片沼澤。躺在地面上的檸身上只多了一層黑色的灰塵,模擬人似乎對這些殘破不堪的金屬毫無興趣。他破損顱骨下的金屬腦清晰可見,但檸似乎并無驚異之感。她微笑起來,懸在空中的手試圖撫摸了下他的臉和他的金屬腦。

“我們還真是矛盾?!彼f。

Y穿過一面所剩無幾的墻壁走進大廳,會議桌旁紛亂躺倒的尸體因為寒冷已經(jīng)僵硬。他來到最里面,很快便打開了指揮室的門。他驚訝地發(fā)現(xiàn)這間小屋子竟完好無損。他踏上舞臺階梯,看到鋼琴上散落的指揮圖紙上多了一層厚厚的黑灰。

這讓他突然想到了什么,他來到臺階下輕敲了下鋼琴下的地板??招牡幕仨懽屗麤Q意觸摸起舞臺橫面的木板,很快他便發(fā)現(xiàn)了它一側的松動。在他緩慢拉開木板的過程中,里面一陣火光閃現(xiàn),接著是一聲巨大的槍響,一顆子彈穿過他的肱二頭肌彈到天花板上。在他用手按住傷口的同時一個女孩一躍而出,她掐住他的喉結把他按到墻上,一只匕首刃抵了上去。當她看到他身邊的阿諾時,她停止了下一個動作。

“為什么你還活著?”她問。

“我想回來幫忙。”他說。

“胡扯!”她的匕首刃陷進他的皮膚貼在了他的氣管表面。

“如果想害你們,我不會在這兒,無人機就能檢出熱源。我想做九葉沒做成的事兒,也只有我能做到。”他指了指自己的金屬腦。

她熾烈的目光猶豫了一下,轉(zhuǎn)向阿諾。阿諾什么也沒回答,點了點頭。

“有什么計劃?”她繼續(xù)問道。

“信號塔是它們的中樞。我知道每一處布防的位置,要先定點爆破布防,再打信號塔。如果九座都倒了,它們會昏厥兩小時,這都夠主力部隊拿回P城?!彼f,“提前知道位置,我們幾個人就夠了。”

匕首從他的皮膚緩緩抽出落回她的腰間。他幫她把另外的七名隊員從舞臺地板里一一拽出。在把最后一個隊員拉出來后,她的手在空中轉(zhuǎn)向,握住了他的手。

“叫我韓璐就好。”

韓璐從幾片廢墟中抽出來一件已經(jīng)破損的軍服,示意他簡單包扎一下,除去檸正用的最后一瓶糖鹽水,已經(jīng)不可能有任何醫(yī)用物資了。而后她帶著幾個隊員開始了對食物的搜索。在檢查了小禮堂的每一個柜子后,她們終于發(fā)現(xiàn)了幾個變質(zhì)的午餐肉罐頭。她們點起了燒水用的電磁壺,把這些連老鼠都不愿理睬的午餐肉重新煮爛然后吞咽下去。當午餐肉也顯得寥寥時,一名隊員貢獻了自己的皮靴作為配菜。

短暫的飲食之后,他們商量起突襲方案。韓璐說他們一直忽視了最為關鍵的環(huán)節(jié)——彈藥和炸藥。這時一個隊員的提議讓大家靈光一現(xiàn),界碑還存著一批備用武器。在地面已經(jīng)遍布敵軍的情況下,這似乎是唯一的方案。

但馬上他們?yōu)榕龅降南乱粋€問題產(chǎn)生了巨大的分歧——如何處置檸和阿諾。韓璐想把兩人都留在地牢藏好,有的隊員建議帶上阿諾(考慮未來和主力部隊匯合的可能)但留下檸,Y卻堅持要把兩個人都帶上。他反復表示阿諾的步速很快,而檸可由自己一路背著。他說這次突襲的結果無法預知,他無法承受跟他們?nèi)魏我蝗说姆謩e。一番激烈的爭吵之后,他亮出自己的底牌:

“如果沒有我的信息,你們只是被困在這兒?!?/p>

通向界碑的地道和此前狀況一致,地面上的戰(zhàn)事并未對其產(chǎn)生絲毫影響。Y完全習慣了這里和水流一樣涌動著的黑暗,還有周圍快速逃竄的穴居人。因為金屬腦的標志,他不再需要鉛衣,檸接替了鉛衣的位置壓在他的肩上。她帶著檸檬味道的鼻息在他的脖頸上下顛簸,使得他的步履比此前還要輕盈,也得以騰出一只手,領著一旁小跑跟著的阿諾。

閃耀著同樣白光的界碑無人到訪,它周圍的白骨依舊忠實守衛(wèi)著那面象征人類自由的旗幟。Y、韓璐和隊員們收集好火藥之后,猶豫是否要像埋葬剛才小禮堂的遺體那樣埋葬它們。最終他們筆直地向它們敬了三個軍禮,決定先執(zhí)行突襲。

余下的七座信號塔仍舊形成尖刀陣列。由于P城的清洗接近尾聲,每座塔只閑置著幾個守軍。每一次突襲之前,Y都會讓隊員們先用夜視鏡默背下部署,然后按他所說的方向?qū)⒘駨椡瑫r投過去,之后只要在地堡的盲區(qū)依次爆破,信號塔的地基便展露在他們面前。他們每炸毀一座塔之后便鉆入地道,然后再在下一座塔那里鉆出。第一座信號塔爆破的時候,他被巨大的爆炸聲驚得目瞪口呆。然后他的聽力暫時丟失,導致韓璐只能跟他使用手語。來到第二座信號塔之前,他的聽力又奇跡般地回來,直到下一聲爆炸響起。陷入靜默的時候,他和旁邊的阿諾一樣,看著火藥從信號塔的基底部綻開,然后晶瑩的塔尖如煙花一般碎裂。在這短短幾秒鐘的景象中(韓璐總是在爆破成功后馬上就把他們拉走),他的聽覺又會被一些一閃而過的聲音所充滿:那些路燈下樹葉的撲簌、模擬人大清洗時的激光槍聲、地道里的水流聲、九葉撕心裂肺的呼喊。

模擬人軍隊在第四座塔被炸毀之后開始布防。他們在躍出地道的一剎那便被敵軍包圍。Y已經(jīng)忘記主力部隊是什么時候過來的,只記得在模擬人押送他們的途中,他所在的那輛車被一顆炮彈炸翻。在他失去意識之前他用左臂緊緊摟著檸,右手緊緊牽著阿諾。韓璐在爆炸到來的剎那張開雙臂撲到他們身上,承受了最多的沖擊。他們后來把她從他們身上挪開的時候,她就像一條毛毯一樣綿軟無力。

他再醒來的時候已經(jīng)躺在手術臺上,熾烈的白色手術燈讓他的眼睛反復開合。首先進入視野的是幾頂暗綠色的帽子,然后便是一旁眉頭緊蹙的阿諾。這個男孩剛剛碰到第一個穿著白衣的醫(yī)務兵之后便直直地跪了下去,在焦慮地擺弄幾下手勢、指指躺在一旁的Y和檸之后,便因體力透支而暈倒過去。在不到兩米開外,檸也以相同的姿勢躺在另一張手術臺上。

“怎么有這么多物資?”這是他拼出的第一句問話。

手術帽和口罩之間的鏡片緊盯著他,告訴他這是“領導的待遇”,因為P城終于被撕開了一個口子。

據(jù)說他和檸是在收復這所醫(yī)院后最先手術的兩個人。從手術臺旁的窗口他可以俯瞰整條街道和對面破碎不堪的小禮堂。還在紛紛落下的大雪讓他一下就想起了九葉,但醫(yī)務隊沒人知道她的下落。天空中仍不時飛過炮彈,當他反復確證它們是來自人類的陣地時,露出了欣慰的微笑。

因為彈片散開時造成的創(chuàng)傷,對他的手術是全身性的。醫(yī)護們沿著從四肢到軀干的順序打開再關閉他的身體。他能感覺到電刀像素描筆一般刺開他的皮膚,然后燙住藏在黃色脂肪里的動脈。伴著“滋滋”的聲音會有一陣焦煳的氣味傳來,接著他能聽到他的主刀和護士們吞咽口水的聲音。

她的主刀醫(yī)生不斷在接連的唏噓聲中感嘆模擬人肢體的精妙,以及當年是如何成為潮流的。在修復到她的頭部之前,很多人甚至不相信手術臺上的是人類,一度為是否應該救治模擬人而發(fā)生口角。

Y的頭部是最后被手術的部位。由于爆炸擴大了創(chuàng)面,金屬腦的一部分溝回凸起出來。主刀醫(yī)生的聲音壓過了其他醫(yī)護的竊竊私語。他從容不迫地為金屬腦連上了電磁波圖儀,在不同角度仔細采集了信號圖紙后,告訴在場的所有人他大腦測定的人性分值已經(jīng)足夠是一名合格的人類了。

而后他用止血鉗隨意地敲了敲Y的金屬腦,問他是否要更換回人腦。他說戰(zhàn)場最不缺的就是供體器官,而有了Y的腦電磁圖,他可以逐根恢復他的神經(jīng)元。

Y看向主刀鏡片的眼神有些遲疑,他扭頭又望向了檸。醫(yī)護們已經(jīng)簇擁在她的頭部周圍,他們更像是在研究而不是修復她的大腦。在他注視中檸的全身又發(fā)出了那種亮黃色的光。光芒從她的組織間隙中滲出來,它們散發(fā)出的粒子向房間的四處飛躍而至,有一些從窗外飄出,落到街道和小禮堂廢墟上。還有些落到了他的皮膚,然后激起了某種偶聯(lián)反應似的,他看到他的皮膚也有同樣的光芒流淌出來。在并不刺眼的光芒中他一下看到了很多人,故去的人、過客、天各一方的人。他和檸的光芒彼此匯合,包裹著在場所有的人和所有的東西。

他望向主刀的雙眼時再次露出某種欣慰的微笑。

“換或者不換,又有什么區(qū)別或是意義呢?”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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