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巖
鄉(xiāng)村的柴火灶大約都是一個面目吧,簡樸滄桑而又隨處可見。家家戶戶都有,無一例外都搭建在一間低矮、灰暗的土坯墻房里。灶臺,煙囪,灶臺煙囪四周的墻壁,屋頂?shù)牧耗荆瑯前?,檁子,椽子,椽子上的瓦,都是一片黑,黑得如同刷了漆。那是長年累月的煙熏所致,是人間的煙火留下的沉淀,是逝去的日子刻下的印跡。這些印跡已入木三分,入土三分,抹擦不去,涂抹不掉。這煙熏火燎的顏色,并不讓人感到骯臟,那特有的黟黑,讓人感受到的,只有五谷雜糧的芬芳,日子的溫暖,生活的踏實。灶膛里那亮堂堂的煙火,煙囪里那滃涌涌的炊煙,是生活火熱的寫照,是人丁興旺的證明,是家宅榮昌的希望,更是祥和與安寧的綿長。一方灶臺,是一個家庭日常生活的中心,日復(fù)一日將歲月傳遞的引擎,這個特殊的引擎,它那低矮、簡樸、厚重,泛著煙火亮光的身影,凝聚的是人們生存的執(zhí)著與向前的動力。
老家的柴火灶是個雙鍋灶,一邊一口鍋,中間是一個煙囪。外面的一口鐵鍋天天炒菜煮飯,用得光亮,那一片光亮,就似幽暗的廚房里一片明亮的天,通往幸福歡樂世界的時光隧道,母親或者祖母朝那里一站,就三餐味美,四季飄香,仿佛是取之不盡的幸福的源泉,不論是如何困難艱辛的日子,只要一聽見那鍋盆的音樂,一嗅見那烹調(diào)的芳香,臉上都會布滿滿足期待的顏容。清貧的生活,也因為這火熱的一日三餐而倍覺美好。
灶臺里面的一口鐵鍋,平時卻用得少,裂了縫的木板蓋蓋著,兼做了放碗碟瓢盆的柜臺。只有年關(guān)了,要煮要炸要蒸,一口鍋忙不過來,母親才收拾去上面的碗碟瓢盆,揭去鍋蓋來,鍋已經(jīng)生了銹。母親就去撿來半截磚頭或者瓦片,磨去上面一層紅褐的鐵銹。閑了一年的鐵鍋,在磚瓦磨礪的歌唱聲中,迎接著忙碌年關(guān)的到來。
兩口鍋之間,挨著煙囪的,還有一個小鐵缸,叫溫缸,里面裝滿了水,利用剛進煙囪的灼熱的柴煙,來加熱和保溫的。早晨起來洗臉,或者睡覺前洗腳,就可用一個舀子,伸進溫缸去舀幾勺子水。
煙囪是幾塊青磚扣的,粗壯的方柱頂梁似的,從灶臺伸上房去,伸出了房頂,凸立在那一片瓦片上,灶里的炊煙,就順著這煙囪一直冒上天空。無風(fēng)的日子,從煙囪冒出的煙是直的,白的,一桿白色的煙直直地升上天去,像一根從房頂豎上天空的桅桿。中午或者傍晚,在田間勞作的人們看見屋上冒煙了,就知道歇息的時候快到了,想著這中飯或晚飯,家里人會做什么可口的飯菜,手上不知不覺也使上了勁兒,或者正在趕牛耕田,就會啪地一聲拋一個響鞭,驅(qū)趕著??熳邘撞剑s在飯前把這半天一天的活兒抓緊做完。在鄉(xiāng)村,炊煙就是無聲的召喚,讓田野勞作的人們見了炊煙早早歸還。炊煙也是一道風(fēng)景,讓出門在外的人兒備感溫暖。夕陽西下,晚霞漫天,炊煙裊繞著祥和與寧靜。天寒地凍,一地霜天,那裊裊的炊煙,飄散的也是溫暖與安寧。
走進村莊,打動人心的,不是山水樹木,不是田園莊稼,而是這些桅桿樣飄在屋頂上的炊煙。它讓人感受到人間的生氣,生命的祥和,大地的溫馨。一陣風(fēng)拂來,柴火的煙香直入肺腑,讓人嗅到家的味道,生活的味道,人間煙火的氣息。這種柴煙的味道和它散發(fā)的氣息,綿長,醇厚,溫暖,帶著樹木的芳香,帶著大地的安寧,帶著家的溫馨,沁人心扉又讓人心定氣靜。這鄉(xiāng)村的炊煙,就是心靈的歸宿。
扣筑煙囪的青磚,想必當(dāng)時做時也是青灰色的,和屋里的主人們一樣,年輕時一樣地清新矯健,可歲長日久的煙熏火燎,青灰的磚也變成滯重的鐵黑色了。
這厚重的鐵黑色,卻堅固異常,它牢擎著生活的桅桿,帶領(lǐng)人們過了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
飯是一日三餐要吃的,灶是一日三餐地?zé)?。燒灶火要用柴禾,柴禾從哪里來?這就得到山上去砍。
居住的地方是丘陵中的一塊盆地。傳說中,這塊地方四周曾經(jīng)都是水,都是汪洋大海。滄海桑田,四周的汪洋都變成了高山。四周都是山,但能砍柴的地方,只有東方的高山,西方的高山,其他兩邊都是山岡,只長草不長樹。東邊的山,西邊的山,很高也很遠,遠在天邊,一抹青黛色連綿起伏,像巨大的鯨魚橫臥在天際。
上天際的高山上去砍柴,多半是十歲之后。
那個年代的鄉(xiāng)村,在農(nóng)家,五歲六歲了,能提能拿了,就要開始提,開始拿,尋豬草,剁豬草,摘棉花,挖土豆,提水,抬水,兩個七八歲的孩子抬著大半桶的水,一走一晃地走在菜園里,抬水澆菜苗灌菜園;喂豬,喂雞,喂鴨,放牛,放羊,力所能及項目繁雜的農(nóng)活兒。父母大人們,哥哥姐姐們上山去砍柴,這七八歲的孩子也得提著簍子,背著背簍,到河邊的樹林,或者附近的山岡去掃樹葉,弄回家來當(dāng)引火。
河邊是一片楊樹,夏天的時候樹葉茂密,像落在河邊的一團團青色的云,到了秋天,這團云就變黃了,變疏朗了,秋風(fēng)中,那些黃葉枯葉,就像站著一樹又一樹的鳥雀,在風(fēng)中顫動著羽毛。幾場霜后,這些鳥雀就開始落。在清晨,在那大地一片粉白的寂靜無聲的霜天里,靜立在枝柯上的這些鳥雀就從樹枝上跌落,輕悠的夢似的在林間蕩了幾蕩,落到了樹下的霜地里。霜大霜厚,必定又是一個晴冷天,太陽出來一照,風(fēng)一吹,一地濕潤的軟綿綿的落葉就變枯了變干了,踩上去吱吱地響,一掃就是一大堆。用簍子提回去,祖母、母親便可燒灶火時做引火,或者丟幾把進灶膛,燒火洗臉洗澡,熱熱剩飯。
山岡與高山之間,還有山坡,仿佛天邊的高山與附近低矮的山岡間的過渡。山坡長滿了松樹,青綠的松枝遮天蔽日,到了深秋,這松毛也落了,落在地上的松葉變得金黃,厚厚的金毛毯似的,蓋滿了一層金黃的散著松木清香氣的松針葉。用一把竹耙順著山勢從上到下耙攏來,也卷毯似的卷成一大堆,用幾根干松枝夾了捆成兩捆,或者裝進小竹籃挑回去。這松毛不僅用來引火,還可年關(guān)時節(jié)燂豆餅。松毛含油質(zhì),起火快,猛,有火勁兒。
用小竹籃挑回家的松毛,祖父會重新攤開來曬一曬,再打成了捆,碼在豬欄屋的樓上。幾姊妹從山岡上挑回家來的松毛,年復(fù)一年,放的時間太久,以致多年后一打開,金黃的松毛變成了黑色,抓在手里都成了渣,成了粉。
掃樹葉,掃松毛,這都是小孩的事兒,都是上山砍柴前的準備和操練。十歲一過,父親說,可以上山砍柴了,就會在某一天的清寒的黎明,和父母一樣身著單衣,腰間系著鉤繩,繩上別著砍刀,掛著兩條清鼻涕,興高采烈地跟在父母的后面,開始了砍柴的生涯。
說是興高采烈,那是因為對砍柴的生活十分好奇。天邊的那抹似魚又似牛臥著的遠山,天天能望見,可就是從來沒去過,不知上面有些什么。天氣好的時候,艷麗的早晨或者燦爛的霞光里,能看見與天相接的山際清晰的身影,那些長在山巔的樹木、起伏的山勢的影子,像古時候征戰(zhàn)的一隊車馬,又像某一個鬧市車水馬龍的繁華剪影,再一看,又像挑擔(dān)推車的一隊砍柴的人,不知要走向何方。對這天天可見卻從沒爬過的遠山,我充滿了好奇與幻想,并不知道砍柴的艱辛。
一天一擔(dān)柴,不黑不回來,是那時人們的順口溜,也是人們砍柴的真實寫照。天邊的那一抹青黛色的山,看起來近,走起來卻遠,天未亮?xí)r就出門,到了山上,還未開始砍柴,日頭已經(jīng)升了一竿子高了??巢竦亩?,柴禾也是人們?nèi)』鸬闹饕Y源,樹木的生長遠遠供不上人們的需要,松樹,柏樹,杉樹,櫟樹,這些都不能動,都屬于集體所有,是公家財產(chǎn),有帶著一條狗四處巡山的森林看護員看管,別以為是深山了,沒人了,四處看看全是樹林,是荊棘,飛鳥都不來望一望,就偷偷地砍一根,夾進柴捆里,沒誰知道,呃,那巡山員就是長了千里眼了,剛砍了不到茶杯粗的一棵樹,剛剃去枝葉,突然聽到一聲狗叫,巡山員來了,不知從哪一處的樹林冒出來了,狗和人,來得氣勢洶洶的。即便一時運氣好,沒碰見巡山員,把一根樹剃好,斷成幾截,夾在柴里面了,心想這才像柴,砍起來簡單,又熬火,一截柴就可燒一頓飯,可是不等你暗自高興完,剛挑下山,檢查的人,村里的干部,隊里的組長,就攔在下山的路口,跑都沒有路。輕的,沒收砍柴工具;重的,還要寫檢討,罰款。不止一次,那些被沒收了砍刀釬擔(dān)鉤繩的少年,婦人,兩手空空,哭哭啼啼地捂抹著眼睛,走在砍柴回歸的隊伍中。過一天,只能找本生產(chǎn)隊的隊長,去找那個村的生產(chǎn)隊長,要說許多的好話,才能將砍刀釬擔(dān)鉤繩拿回來。
跟在父母的后面開始上山砍柴的生涯時,踮起腳都還沒有一捆柴高,只能是扛一根柴回家。腰中雖然也捆著一根鉤繩,插著一把砍刀,那也只是學(xué)學(xué)大人們的樣子,裝裝酷,在小伙伴眼前顯顯擺??烧嫔狭松骄筒荒苓@么輕松了。
上山的路很遙遠。走得累是累,剛爬上山,還沒開始砍柴小腿肚子就在打顫了,抽筋了,嘴就歪著了,眼淚就要出來了,可一歇過勁兒來,就又眉開眼笑了。眼前全是新奇的景象,怪獸似的山巖,一個又一個的石洞,一人抱不下的古樹,火焰似的一片又一片的楂葉果,這時腰中的砍刀就有用處了,這一叢那一樹,喜出望外地砍了一枝又一枝的楂葉果。這枝楂葉果甜,那枝楂葉果面,那枝像有點兒酸,正在喜滋滋地品嘗,突然就聽見父親的一聲斷喝:只曉得玩!去把砍的柴收攏了!
父親一邊捆柴,一邊看見一根茶杯粗或者碗口粗的柴,幾刀砍了,削剃去上面的枝枝葉葉,看一看長短,估摸著這個重量差不多能扛回家,就幾刀砍斷,砰的一聲丟過來:走時捎回去!
下山時,父母各自挑著一擔(dān)柴,自己就扛著一根柴。走時自然是忘記不了要選一枝最紅最大最好的楂葉果綁在柴上,到了家時好和小伙伴去炫耀。一根柴就像一條蟒蛇,綁上了紅野果的柴就如同打上了紅插上了花,喜洋洋的??墒菦]走多遠,一臉的高興勁兒就沒有了:這盤在肩頭的柴是越扛越重,父母挑著柴走好遠了,自己還磨磨蹭蹭地兩步一停三步一挨地跟在后面,感覺肩頭都磨破了,左肩換到右肩,換得齜牙咧齒的。堅持不了一會兒,感到那柴要把自己壓趴了。這個時候,砍柴人大多已經(jīng)下山,沒有了砍柴聲,也沒有了吆喝聲,天已晚了,日頭已下山了,起風(fēng)了,樹木搖動,吹得到處呼呼地響,突然想起這山上還有老虎豺狼的傳說,四下一望,發(fā)現(xiàn)某處的草叢果然正在動,里面是不是正藏著窺視著自己的老虎?頓時汗毛倒豎,嘴一歪哭出聲來了。好在這個時候,走在前面的父母不見孩子跟來,已返回來找了。
農(nóng)家除了有成人用的農(nóng)具,還備有孩子勞動專用的,比如竹籃、糞筐、背簍、簍子、扁擔(dān)、鋤頭、釬擔(dān),比起成人用的工具來,要小個兩號三號的,如同衣服一樣。我們家孩子用的釬擔(dān),是花櫟木的,光滑結(jié)實。光滑是因為用的人多,父親、姑姑、姐姐,釬擔(dān)都在他們曾經(jīng)幼小的肩上磨過;結(jié)實,自然是木質(zhì)原因,而且用得越久,這些木質(zhì)農(nóng)具越耐用,更何況被汗水一遍又一遍浸泡過。釬擔(dān)光滑得起了包漿,閃著亮光,如同銅鑄的一般,泛黃發(fā)亮的釬擔(dān)看得見木頭一道道褐色的條紋,阡陌縱橫,如同皮膚下的血管一樣,正血脈僨張。釬擔(dān)的兩頭,鑲包著鐵皮的鐵尖,鋒利光亮。
當(dāng)長得有了這小釬擔(dān)長,就不再跟著父母去扛柴,可以離開父母獨自和伙伴們?nèi)タ巢窳???墒穷^幾次砍柴仍然是失敗的,別人砍好了,準備下山了,自己的幾根柴還到處散著沒收沒捆,幸好有要好的小伙伴來幫忙;別人挑著下山了,自己還走在百步梯半懸上,一邊是深不見底的懸崖,一邊是窄窄的石梯,石梯也高低不平,挑著柴踩上去搖搖晃晃。走著走著,一頭的柴捆突然溜下一根柴來,釘子一樣絆在地上,拖在地上,立時挑著柴擔(dān)走得趔趔趄趄。不只是因為力氣不夠,捆沒有捆緊,絞的藤條沒有把柴捆結(jié)實,還因為追求完美,把一根根柴剃得太好看,太光滑,柴棍之間相互沒了拉扯攀附,自然挑著搖幾搖,柴就松了,就滑下來了。溜下來的突然長了一大截的一根兩根的柴,絆著了路旁邊的石頭、草叢,一擔(dān)柴就突然增了千斤重,怎么走也走不動,像有誰在后面扯著拽著。聽著低哮的松濤聲,怪異的鳥叫聲,獨自走在山道上的落單的砍柴少年,更是心頭發(fā)緊,汗毛倒豎,汗水流得睜不開眼,耳邊、額際,汗水出了一層又一層,用手一抹,像一層沙子,那是出汗太多結(jié)的汗鹽。
好不容易挑下崖來,伙伴們都走了,不見一個人影了。日頭落山了,天地變暗了,挑著一擔(dān)全是手指頭粗細的柴,是又急又累,正在惶惑不知所措間,抬頭一望,看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父親來了。見應(yīng)該到屋的還沒見人影,父親就走了十幾里山路,接到山下來了。望見了父親,突然淚水就涌出來了,嘩嘩的,比汗水還要流暢。
一年又一年,砍的柴捆是一年比一年粗,一年比一年大,一年比一年多,后院的稻場邊,全是堆的柴,碼得像一個小戲臺;而當(dāng)初上山砍柴動不動要哭鼻子的小孩兒,也長成了小伙子了。長成小伙子的砍柴人,不再迷戀小時候的楂葉果,但是砍柴回來,見了那紅撲撲的果子,總要折一枝插進柴捆挑回家來。也無弟弟妹妹對楂葉果感興趣了,那隨柴帶回家來的那枝楂葉果,就插在那戲臺似的柴堆上,下雪的時候,紅色的一枝果實更加鮮艷,像插在雪地里的一面鮮紅的旗幟。
“炒泡子炒米子,炒了明年過喜事……”
年關(guān)將近的時候,清寒中的大街小巷總會響起孩子們的童謠。隨著童謠的唱響,家家戶戶的廚房里已忙成一片,煙囪里正騰騰地冒著炊煙,鍋里噼里啪啦一陣陣鞭炮似的炸響,香氣穿過了廚門櫥窗四處飄蕩,滿村子都是爆米花兒的香味兒。灶膛里呼呼地燃著大火,大鍋里鍋底是一堆散開的小石子兒,沙子兒早已炒得發(fā)燙,半瓢玉米,或是陰米(蒸熟曬干的糯米),一放進鍋,立時一陣爆響,用一個木耙快速耙?guī)紫?,鍋里就一片雪花似的白,那全是爆出的米花兒(米子),玉米花兒(泡子)?;蛘叱吹能嫫ぷ樱t薯片兒),鍋里就會一片金黃。灶臺上有一把大眼或是小眼的篩子,還豎著一根棒球桿似的搟面杖,趕緊幾瓢把鍋里的泡子米子苕皮子連同沙子舀進篩子里,如果炒的是泡子,是苕皮子,那就是一面篩眼大的篩子,搟面杖就橫在鍋上做支撐,篩子放在搟面杖上前后來回挪(梭)幾遍,小石子兒紛紛落進了鍋里,篩子里就全是白花花香噴噴的玉米花兒,或者黃瑩瑩的苕皮子。如果是炒米子,用的篩眼就大,搟面杖就換成了扁擔(dān),支在一口比盆還大的堂窩上,舀進篩子的米花兒和石子在快速的挪動中,米花兒紛紛揚揚落到了堂窩里,篩子上就是炒得黑亮的一層小石子兒。這些小石子兒,都是從河水里撈起來的,篩選的全是米粒般大小的沙粒,洗凈,曬干,放在鍋里起保溫、加熱、勻熱的作用,可防止要炒的東西一放進去就燙煳了。用過的小石子兒裝在一個壇子里,可反復(fù)利用,有時別人家也借去用,用了一年兩年,那灰白的小石子兒沙子兒全成了黑色,如同黑豆一般,閃著亮光。炒玉米花兒糯米花兒苕皮子,動作要快,要利索,慢得一刻就黃了煳了黑了,勞動量又大,有時上百斤的玉米花兒糯米花兒苕皮子,一炒就是大半天,小腳老太太們是耐不活的,站在鍋里噼里啪啦的灶臺旁忙碌的,全是正當(dāng)年的婦人們。母親站在灶臺旁炒米花兒,祖母就坐在灶口專司生火,那從山岡上掃來的松毛就起大作用了,一把松毛丟進灶膛,嘭地一聲燃起來,火苗舔著鍋底,一鍋炒好,火苗就燃滅了,又一瓢玉米陰米倒進鍋,又一把松毛塞進去,又嘭地一聲燃起來,火焰大,合節(jié)奏,還節(jié)約柴。不然灶里的火老燃著,那鍋太燙,米花兒就會炒煳?;馃庙樖郑瑨咚擅暮⒆泳蜁玫礁改傅膸拙浔頁P,笑瞇瞇的孩子們爆米花兒也吃得更香。
炒泡子,從玉米棒子上掰下的生玉米是可以直接放進鍋里炒的;而炒米子,卻要先把糯米蒸熟了,再晾干,先把那飯團似的糯米搓成一粒粒的,再放在屋外去曬。攤散在一面面簸箕里,放到半截墻頭,瓦上,或者把椅子倒置了,放在稻場邊的椅子上曬。冬天很少有太陽,多半是陰天,只有風(fēng),就在風(fēng)吹中陰干,所以叫陰米。苕皮子也是先要把紅薯蒸熟,再切成片,放到床單樣寬長的卷簾上去曬干,才能炒。
冬天里沒有太陽,鳥雀卻是照樣要來的,一簸箕陰米剛放到場子里去曬,一陣麻雀就嘰嘰喳喳不知從哪個地方飛來,越過了院墻頭,這時就要趕緊拿起棍子,口中吆喝著去趕。晾曬在菜園里的一卷簾紅薯片,雞也會趕來啄。趕鳥雀趕雞,也是孩子們年關(guān)時的一項重要任務(wù)。有時實在沒有人照顧那些一簸箕一篩子晾曬的糯米,就會在那簸箕上篩子上罩一張網(wǎng),落在瓦上或墻頭上的鳥雀,再如何地嘰嘰喳喳,也只能望一望了。
米子泡子炒好了,然后就是熬麥芽糖,熬出的麥芽糖多用來輾米子糖,捏泡疙瘩。熬麥芽糖時,就要用大柴,用買來的劈柴,灶里的火一燒就是一天。早晨就見母親洗了灶臺靠里面那口不常用的大鍋,把米煮成了漿,又把滿滿一大鍋米漿架著大火熬,到天黑了,那口大鍋里還在熬著,而堆在欄門口的墻似的一碼劈柴,已經(jīng)用了一半了。到了深夜,鄰居們都熄燈睡覺了,野外的狗也沒聽見吠了,那一鍋米漿才熬成半瓢一瓢的黃色的糖漿,這糖漿冷了,變成米黃色,就成了鄉(xiāng)親們說的打拔糖。據(jù)說,這麥芽糖要拔,揉面似的反復(fù)拔,越拔越白,冷后就變脆,金屬似的,不能切,只能敲打,用菜刀背一敲打,就掉下一塊,塞進嘴里又面軟又香甜。可是這些麥芽糖母親是不舍得給我們吃的,熬成糖漿糖稀子時,母親只會舀半碗端給祖父去嘗,其他的人是沒有資格品嘗的。一大家人,這么多張嘴,也沒有這么多吃的。不等鍋里熬的糖冷卻,父親把早準備好的米子倒進鍋里拌了,然后用一個木框子,把拌好的米子倒進木框子里,壓成一塊長方形,趁著還是熱的,用刀切成一片片的,就成了米子糖。冬天一見風(fēng)就涼,切那遇風(fēng)變硬的一格米子糖是件很費力的活兒,手上要很大勁兒,這時母親也靠邊站了,父親穿著一件單衣,一格又一格地切,大冷的天,切得臉上汗直流。最后鍋底里的一些麥芽糖剩料,母親就會舀兩瓢玉米花兒倒進去,拌了,捏成拳頭大小的泡疙瘩。
童謠里說的“過喜事”,是有特定的含義的,專指結(jié)婚,結(jié)媳婦兒。那時鄉(xiāng)村辦結(jié)婚的日子大多選在年后的正月里,農(nóng)閑的時候,待客的主要食品,也只有自家產(chǎn)的泡子、米子、苕皮子。
除了結(jié)婚辦喜事兒,這米子、泡子、苕皮子、米子糖還有泡疙瘩,也是鄉(xiāng)親們過年待客的主要食品。來走親戚的,或者鄰居們來拜年的,進門坐下了,主人就會端來一瓢一盤的自家出產(chǎn)的食品,為了顯示熱情,那一盤米子糖也堆得高高的,客人會無一例外地首先朝那醒目的米子糖伸出手去。拿了一塊白中帶黃的米子糖朝嘴里一放,隨著一陣脆響,若有所思地品嘗一會兒,接著就會不住地點頭贊嘆:你們今年的米子糖輾得好!又脆又甜,是有什么訣竅呀?主人聽了,一臉的榮光,多半會說,今年的柴好,趕火……說到柴禾,賓客間又多了一個話題,又平添了許多暖融融的氣氛。
這臘月間燒大柴的時候很多,如打豆腐、做包子、燂豆餅、炸肉蒸肉,時常聽見母親在廚房里喊,快給我去抱幾塊柴來!于是趕緊丟下手里的活兒,或者什么事也沒做,在院場里和小伙伴兒玩兒,聽見了喊聲就跑到堆劈柴的豬欄走廊里,抱幾塊柴去。
如果單是蒸包子、炸肉蒸肉,倒還沒有孩子們的事兒,也就幫忙往灶膛口抱幾塊柴,但若是打豆腐、燂豆餅,孩子們也要跟著忙起來:推磨。
磨就放在堂屋里,靠著一邊的墻壁,木架上放著兩個石頭磨盤。平時,那磨架磨盤,就成了堆放東西的物架,什么簸箕撮箕,篩子簍子,篩子里曬的一篩子黃豆豌豆,撮箕里裝的幾個紅辣椒,全放在上面。有時,幾件衣服也搭在磨架上。到了臘月,要用磨了,祖母就提前幾天把磨洗了,清理上面的雜物,把沉甸甸的兩個石磨盤上面的一個立起來,端來一瓢水,拿著刷子細細洗涮,清理干凈磨槽里面的雜物灰塵。刷好了,又端來幾瓢清水潑上去,水順著磨槽流下去,那一方石磨就干干凈凈,露出了青石的青灰色。
磨拐像一個很大的問號,掛在磨架上的樓板檁子上,這時也要取下來,清理上面的蛛網(wǎng),抹去上面的灰塵,把磨拐的鉤端木銷子插進上面磨盤的把眼里,磨就支好了。
推磨和喂磨都有技巧,推磨的推、拉,要掌握磨盤轉(zhuǎn)動的角度,否則再大的勁兒也推不轉(zhuǎn),或者推得幾轉(zhuǎn),人就累得氣喘吁吁,汗流浹背;喂磨也要找準磨拐運轉(zhuǎn)的時機,如同跳繩一樣,在磨拐運轉(zhuǎn)的空隙,把一勺子黃豆或者一竹斗豆瓣送進運轉(zhuǎn)著的磨眼,不然就會被旋轉(zhuǎn)的磨拐撞上手。
打豆腐,燂豆餅,先要把黃豆、綠豆、豌豆用磨磨碎,去皮,再用水浸泡,泡好了,再用磨磨成漿,這推磨喂磨的活兒,常是十歲左右的孩子們的任務(wù)。磨拐把手比孩子的額頭還高,這就要把吊著磨拐的繩子解下來,再往下放一放,至少要放到胸口。喂磨還能搬把椅子坐在那里,推磨卻是要一站半天,于是幾姊妹為誰推磨、喂磨爭吵不休,最后達成的協(xié)議是一人推多少圈兒,這推磨的、喂磨的孩子,手中一邊忙,嘴里還一邊要數(shù)著轉(zhuǎn)圈兒。推完了磨,腿肚子像灌了鉛,麻了腫了,挨地就痛,手呢,緊攥著磨把一整天,紅薯蘿卜都拿不緊了。把所有的豆餅燂完,父母才有時間用燂出來的豆餅皮包上餡兒來烙。豆餅烙出來,已是夜深人靜,推磨推了一整天,又累又餓的孩子已等不住,和衣躺在床上早已睡著了,夢中全是吃豆餅吃米子糖的香甜的日子。
“臘月二十四,撣塵掃房子”。臘月間一項重要的活動就是掃塵埃,打撣塵,房屋的里里外外,大大小小的家具,都要清掃,擦拭,清洗。
一桿長長的竹竿上綁了掃帚,母親用布巾裹了頭,或者干脆只戴一頂草帽,舉著綁著竹竿的掃帚,仰著頭清掃著平時打掃不到的地方——樓板,檁子,墻壁,一間挨一間的房子打掃,掃除上面的灰塵,掃去結(jié)著的蛛網(wǎng)。平時放在堂屋里的開水瓶、桌上的茶杯、瓷盤,屋角的一盞煤油燈、一個玻璃燈罩——鄉(xiāng)下常停電,煤油燈以備停電時用,樓上的一簍子大大小小的碗、碟、盤、幾把筷子、大茶壺,都要提到天井里,用水,用洗衣粉清洗、擦抹干凈,碗、碟、筷子洗好了還要用開水燙一燙,放到場院晾曬。吃飯的木桌也抬到了院場里,用水沖洗,用刀刮去上面的油膩塵垢,黑色的桌面又露出了木白色,一派清新。院場的地上,流了一地的水。這些清洗擦抹的活兒,自然是孩子們在唱主角兒。父親在用鐵锨撮著院場天井的排水溝或廚房門外的下水道里的污泥,疏浚明渠暗溝;祖父則搭著梯子爬上了廚房頂,把嵌在瓦片中的兩口玻璃亮瓦取下來,清洗得亮晶晶的再裝上去,又卷了一個稻草把,包緊了一個秤砣,用繩子系著,提上屋去,從煙囪口里塞進去,提著繩子,耍皮影戲似的,用包了秤砣的稻草疏通著煙囪管道。祖父有時就站在靠屋檐的梯子上探著身子疏通著煙囪,為防止梯子打滑,這時就得有人幫忙一腳踩在梯肘上,雙手扶著兩邊梯弦,緊緊地抵著不能讓梯子有絲毫的滑動。燒了一年的煙囪,在系著秤砣的草把擦抹下,一片片黑色的煙灰紛紛落下,不一會兒就堆滿了灶口。燒灶火常要用吹火筒吹的,柴放進灶膛,點上火,再用吹火筒使勁兒吹幾下,灶膛里的火就會燃??扇羰沁@些煙塵附滿了煙道,堵塞著煙囪,一個吹火筒任你吹爆腮,灶膛里的火也不會燃的,燃了也會從灶口冒出煙來,裊得滿屋烏煙瘴氣,大人小孩嗆得咳嗽不止。
打撣塵多是在臘月二十四后,祖母請人——那個住在天井對面,會算命會看期的本家的算命先生——看一個不犯火的日子,全家老少就都動起手來打撣塵。那幾天,家家戶戶都會把房子里里外外打掃一新,全村上上下下,都是一派繁忙又潔凈的景象。
為什么從臘月二十四才開始打撣塵呢,原來是與灶神有關(guān)。
傳說中,家家戶戶的廚房里,住著一位灶神,俗稱“灶王爺”,負責(zé)管理各家的灶火,是一家的保護神。聽老人講,過去人們還設(shè)有灶王龕,灶王龕在廚房的北面或東面,供有灶王爺?shù)纳裣?。沒有灶王龕的人家,就將灶王神像直接貼在墻上。灶王爺像上有“東廚司命主”“人間監(jiān)察神”“一家之主”等文字,以表明灶神的地位,兩旁還貼有寫著“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的對聯(lián),以祈求灶王神保佑全家老小的平安。
灶王爺自上一年的除夕就下到凡間,一直留在各家各戶,以保護和監(jiān)察這一家人,到了臘月二十三日灶王爺便要升天,去向玉皇大帝匯報這一家人的善行或惡行,人們還要舉行送灶神的儀式,稱為“送灶”或“辭灶”。玉皇大帝根據(jù)灶王爺?shù)膮R報,再安排這一家下一年的吉兇禍福。
我生活的那個年代,廚房里是沒有灶王龕,也不見灶王像的,見也只是后來在電視電影中看見過。雖然沒有灶王像,但是灶王神,就是灶的化身,與逝去的生活息息相關(guān),它的氣息也深深地刻在記憶的深處,讓我時時感受到它的存在,那就是柴米油鹽的味道,柴禾煙火的味道,人間的冷暖以及貧寒時的親情。我不知道灶神住在我家的哪一個地方,也許在煙囪,在灶臺的某一處,那灰暗、寒酸卻溫暖、安寧的地方,也許在廚房的黑色的樓頂,在黑色的椽沿,鱗鱗的瓦片間那窗口樣透射著亮光的玻璃亮瓦處?
現(xiàn)今,用了幾輩人的一方柴火灶要拆了。母親從老家打來電話,說用了多年的柴火灶要請人拆除,以后就搭一個瓷磚臺子,燒液化氣了。
這本是一件與時俱進的好事兒,可聽到后我卻高興不起來。柴火灶即將拆除,過去的生活,那些與柴火灶相關(guān)的一個個日子,也將隨著灶臺拆除時騰起的灰塵煙消云散。霎時覺得心頭一片空蕩與落寞,過去的日子沒有了注腳,就如生活沒了根基,人就一陣兒頭重腳輕似的飄浮起來。
灶臺拆卸的磚頭土塊,幾輩人煙熏火燎的歷史,就像一堆黑色的骨頭要丟到田野、河灘,廚房里空蕩蕩一片。沒了灶臺,煙囪,瓦盆似的大鐵鍋,灶王神,哪里才是你的安居之處?
在鄉(xiāng)村老房子的影像里,在逝去的生活中,在砍柴、燒火、打撣塵人的心胸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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