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國)亨利希·曼
亨利?!ぢ?871-1950),德國作家。生于呂貝克一商人家庭,其弟為作家托馬斯·曼。一八八五年開始出版小說,一九○四年出版著名長篇小說《垃圾教授》,此書后被改編為電影《藍色天使》,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在歐洲轟動一時。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期間,亨利?!ぢ鼒詻Q表示反戰(zhàn)態(tài)度,一九一四年完成的小說《臣仆》遭查禁,到一九一八年才得以出版。魏瑪共和國期間創(chuàng)作大量政論文章表達自己的民主立場,一九三一年被選為普魯士藝術(shù)科學(xué)院主席。一九三三年納粹上臺后被開除出作家協(xié)會,作品被焚,一九三九年流亡美國,流亡期間和高爾基、羅曼·羅蘭等作家一起積極從事反法西斯斗爭。一九四九年被選為德意志民主共和國藝術(shù)科學(xué)院主席,但在即將起程回國前夕去世。
“相信我吧,你們這些年輕人,戀愛時滿足于種種小事就好!女人能給你們多少好意,你們就收下,但除此之外——”
退役騎兵上尉馮·海希特向他的客人們比了下他那眾所周知的手勢:“咱們不說這個了。”他喝了一口潘趣酒,繼續(xù)說道:
“要說戀愛時那種狂熱的激情,很糟的一點是,雙方的激情從來不會一樣多。假如你們這邊勁頭更大,那是不幸,但常言道:行動能止痛,至少有時候可以。但假如正相反,女人那邊叫熱情沖了頭,那你們就等于在火山下面歇腳了,硫磺會像雨點一樣把你們埋了。我可能再說就講得太深奧了,那樣就沒必要了;所以我還是這就給你們講個故事,我這套人生觀就是靠這個故事所賜。
我八二年調(diào)到M地時,已經(jīng)習(xí)慣了在大城市里生活,覺得偏遠小地方的日子有些寒磣。那里的人吃得挺好,但舉止都是小市民習(xí)氣。只有一座房子可以讓我偶爾過去跟人好好聊聊天,那是一個叫施塔克的富商的房子,那人做的是皮革、皮毛之類的生意。他有個妻子,一個戰(zhàn)友向我介紹那女人時,我認出了她;我雖然之前只在街上從后面見過她,但她走路時屁股扭得太厲害了。她腰特別短,卻珠圓玉潤,一頭褐色的頭發(fā)濃密得顯眼。此外,她的鼻子精巧迷人,鼻翼會輕輕地一動一動。她微笑的時候,會用尖尖的白牙咬血紅色的嘴唇,就像咬進一個桃子,而且一雙灰色的眼睛像做夢一樣,藏滿了好奇之意。后來,在一些非常時刻,我看到銀色的蛇在這雙眼睛里吐著信子。
施塔克太太和我之間從第一天起就有了一種獨特的氛圍。她不希望從屬于自己生活的那個圈子,雖然她每年在柏林待不到四周,但說起柏林來,就跟那是她的家一樣。她聽過我?guī)讉€朋友的名字,從我第二次來訪起,她對待我就像對待一個久別重逢的老熟人。說到底,她是個不容小視的人物:一個三十歲的美人,梳妝打扮非常細致,都是按照柏林最高級的品味,周圍是她那些常換常新的擺設(shè)——那套擺設(shè)在M地聞所未聞,完全是作為她自身形象的陪襯設(shè)計的,一絲家庭生活的渾噩氣息也沒有。我這人有幾次對他人的家庭幸福涉足過多,可要是捫心自問的話,可以說,這回基本上怪不得我。這一切好像都是自然而然的,另外我也知道,在我之前還有別人。安娜瑪麗太太從來就沒喜歡過她丈夫。她出嫁時沒有一分錢的嫁妝,施塔克還很崇拜她。那個可憐人長著一張圓乎乎的平凡面孔,白馬甲下面是一個市民的大肚子,一雙大手紅通通的,把全部心血用于給她的美麗、她想要的奢侈生活和她喜怒無常的脾氣服務(wù),但收獲的無非是憎恨和厭惡。那城里的人悄悄風(fēng)傳,說安娜瑪麗從沒允許他履行丈夫的權(quán)利。告訴我這些風(fēng)聲的戰(zhàn)友們都覺得他對一個市民出身的女人太慷慨了,看得出來是哪個種族的。
施塔克似乎不在乎這些流言蜚語,他總是在干活。別人向來只能從外面看到他,看到他坐在賬房窗邊的高腳凳上。雖然他開的公司是家很有名望的老字號,但他那樣子,就好像面包錢很難掙似的。他可能要把蓋別墅的錢掙回來,那是他太太要求他在城郊建的,用的都是真材實料;還有結(jié)婚十年來換的第三批古典風(fēng)格家具的花銷,以及他太太那輛豪華馬車的開銷。除了市長太太之外,安娜瑪麗是城里唯一一個有自己馬車的女人。她把所有人都請到自己家里,人們在她那五花八門的宴會上只看到她一人;她丈夫總站在一個角落里,帶著欽佩得近乎愚蠢的笑容,越過大廳里一列列的人望著她。他說話時,聲音會溫和有度地從他寬闊的胸膛里傳出來,聽上去挺靦腆。一旦他抬高聲音,粗聲粗氣地說話,肯定會有鄙夷的目光向他投來,他害怕這種目光。盡管如此,他還是得到了別人的尊重,就是小地方的人對出身古老家族的正派商人的那種尊重,在這種地方,相對于各種社會關(guān)系,人們好像更重視生意關(guān)系。如果人家奉承他,稱贊雅致的家和美麗的太太,他就拒絕什么似的擺擺手,重復(fù)一遍自己最愛說的套話:‘我需要兩百萬,好讓我太太進入柏林社交圈?!?/p>
全城最漂亮、最多人追求的女人青睞于我,我真是沒什么好抱怨的。但她的青睞也帶來了麻煩。她可能會在凌晨三點偷偷來訪。因為安娜瑪麗剛剛得知,她丈夫坐上夜班車出差去了,于是就過來了。然而,如果施塔克在家里,她就會要求我去她家。我就得裹上一件強盜似的大衣,在黑暗中趕路,從我位于另一側(cè)城門邊的房子跑到這邊來,我還得爬上花園的墻,安娜瑪麗在夜幕中抓住我的手,親自把我拉上去。唉,我都三十六歲了,過了浪漫主義的歲數(shù)。一旦這位情人感覺我有點熱乎勁兒,她的愛情之火就要加倍燃燒。她的雙肩——她的雙肩非常漂亮——會因抑制不住的激情顫動,她還會輕聲細語,然而聲音就像激情在輕聲低語一樣大,反正沒必要那么大聲,即便施塔克不是在隔了兩個房間的地方睡覺也一樣。我感到尷尬,于是她眼睛里閃著寒冷的銀光,說:‘我想殺了他,這樣你在我懷里就會感到安心了。’
還不止是這樣。如果一個女人原本的命運讓她老老實實當一個市民家庭的主母,她一旦走上歧路,就會比別的所有人轉(zhuǎn)變得更瘋。安娜瑪麗希望每天早上收到情書,這可要繞些復(fù)雜至極的彎子才能實現(xiàn)。她會突然想在一天里最忙的時間讓我過來幽會,我就只得把差事和其他所有事都擱下,好在兩英里外的一家鄉(xiāng)間客棧訂一桌早餐,她則晚些時候坐著車趕來。她屬于那類連情人一絲一毫的私人生活都要占用的女人,她要擁有一切。她有控制欲,有孩子氣的好奇心,有虛榮心和一點點單純的浪漫情懷,市民女子下定決心越過自己原本的界限時就會這樣。我有時不小心叫她艾瑪;幸好她沒聽說過包法利的故事。最讓我不舒服的是,她幾乎每天都會提到她丈夫。每次她的臉緊挨在我的臉旁,她慢慢地重復(fù)道:‘咱們必須把他擺脫掉,我要咱們自由自在的?!@時我就感覺她仿佛可以犯罪,一陣令人厭惡的畏懼就會向我襲來。我對你們講了這些,你們可能會說我是膽小鬼,可我覺得,誰要是想譴責(zé)我,就必須自己也有過類似的經(jīng)歷。我一時輕率,陷入了一場冒險,結(jié)果被一份激情牢牢攝住,卻遠不能分享這份激情。另外,即便我不愛安娜瑪麗,我還是感覺,她的那份激情可能同樣缺乏真摯的愛意。
我的疑慮越多,就越常想起她的丈夫。我對那個最可憐不過的男人產(chǎn)生了真切的同情,特別是一次在安娜瑪麗家參加宴會時,聽聞了一場對話之后。那是為一間花費驚人的新溫室舉辦的落成典禮。我站在一組植物后面,由于舞曲剛剛停息,我聽到旁邊的牌桌上有幾個年長市民在談話,聲音不大不小。
‘好一場宴會’,其中一人說,‘而且一分錢沒花。’
‘如果施塔克就這么完蛋了’,另一人道,‘人家至少知道他是怎么完蛋的。上周他太太又讓他花錢買了幾匹拉車的馬,都是漂亮的黑馬,我正好知道,他花這錢買的是什么。’
片刻后,第三個人反對道:
‘哦,施塔克沒那么容易被干掉。他是個正派的商人,商行也是老字號了。’
其他兩人表示贊成。
‘那是肯定的。施塔克總是很靠譜的。他的老朋友卡施最近在P城去世了,委托他當自己的遺囑執(zhí)行人。施塔克管理他孩子們的財產(chǎn)。’
‘有多少錢?’
‘足足有一百萬,我聽說。’
我把這場對話幾乎逐字講給了安娜瑪麗。
‘你同情那個難看的傻瓜!’她叫道,激動得整張表情豐富的臉都抽搐起來,‘你不愛我!’
我只得安慰她。她仍然氣得直跺腳,說:
‘我真恨那人?。〉銜吹?,我們要擺脫他了,很快就會!’
這時她灰色的眼睛中又現(xiàn)出那寒冷的激情,讓我背后一陣寒戰(zhàn)。
雖然冬天要結(jié)束了,安娜瑪麗還是從巴黎訂購了三件貴重?zé)o比的新禮服。她向我展示一件華麗的鉆石首飾。我嚇了一跳,但不十分清楚是為什么。
‘你會毀了你丈夫!’我不由自主地叫道。
‘你又同情他啦?’她問,但這次挺開心。
幾天之后,她讓我晚上九點去找她。我到了前廳后等了一下,因為我發(fā)現(xiàn)有人在她那里,那人長著淡黃色頭發(fā),看樣子像個辦公室職員。
‘您很確定情況如此嗎?’安娜瑪麗問。
‘十分確定,夫人。’那個年輕人說。
‘那就好。從側(cè)邊的樓梯下去,走花園的門出去,別讓前門的人看見您?!?/p>
那天晚上,安娜瑪麗前所未有地勾人。我跟她道別時,她把腦袋靠在我的肩上,一頭濃密的頭發(fā)披散開來,散發(fā)著香氣。
‘我有個任務(wù)給你?!f。
她匆匆跑到書桌旁,取出一封信來,把寫了地址的那一面放到嘴唇前。
‘你得向我保證,別看這封信,把它扔到城另一側(cè)的信箱里。聽到了嗎,別看。我本來也可以把它交給剛才過來的那個人,讓他一起帶走。可是——’
她皺了皺精致的鼻子。
‘——那些人沒必要有榮譽感?!?/p>
我把信塞進兜里,回家的路上很疲憊,詩人可能會把這誤解為醉在愛情之中,我差點把信忘了。但走到另一側(cè)的城門邊時,我突然感覺胸前口袋里異常沉重。你們相信也好,不信也好,但是生命中有種直覺扮演的是獵犬的角色,夜里會在森林中提醒獵人小心泥沼。我得到了提醒,把信拿出來。當時心中是怎么掙扎的,我就不跟你們細講了,一句話,我當時咬緊牙關(guān),轉(zhuǎn)過眼睛,撕開了信封。信封都撕爛了,我才在路燈下看見收信地址。信是寄給州法院檢察官的。我不由自主就把上面寫的東西讀了,這是封匿名舉報,說商人施塔克私吞了亡友托付給他的被監(jiān)護人財產(chǎn)。
霎時間,我感覺到自己的身體灌滿了血液。沒騙你們,那燙得我前額幾將沸騰的鮮血仿佛不是我自己的;我是說,是別人把血灌進我身體里。我痙攣的拳頭里攥著那封信,跑了起來,此刻我給你們講這個故事,又能體會到當時的感覺:仿佛我現(xiàn)在還在奔跑。我沖上樓梯,在自己的房間里點上一根蠟燭,把信舉到火焰上?;山固康募埰谖沂种搁g碾成灰燼,一半被我撒到家具底下,一半撒到窗外。我感覺自己抹去了一場罪行的痕跡。隨后,我把勤務(wù)兵叫醒,他給我裝行李時,我起草了一封休假申請書,列出了一些緊急情況,說自己不得不乘早班車離開。
那一夜剩下的時間,我就在扶手椅上琢磨這件事。確實,那男人是個混賬。但要說他把自己的財產(chǎn)、房子和清白名聲都毀了,也為的是那女人,他對她百依百順。即便他終于成了罪犯,他的罪行也只有她,那個女人,而她現(xiàn)在還要向法院告發(fā)他。她到底為什么要這樣做?她總得有些原因吧?唉,自然啦,因為她的激情!”
騎兵上尉聳了聳肩。他又朝賓客們比了下他那眾所周知的手勢:“不說這些了?!?/p>
大家都想踢足球;只有菲利克斯堅持要賽跑。
“誰是這里的主子???”他叫道,滿臉通紅,全身顫抖,誰對上他的目光,都會嚇得縮到朋友們中間。
“誰是這里的主子??!”——他才剛來這學(xué)校,這是他對他們說的第一句話。他們面面相覷。一個粗野的大個子男孩上下打量了這個瘦弱的男孩一遍,想要大笑。菲利克斯突然把拳頭抵到他的后頸,把他的腦袋按下去。
“你沒別的招了吧?”大個子男生被制服了,呻吟著,臉貼在地上。
“跟我賽跑!就這么定了?!?/p>
“好,賽跑!”好幾個孩子叫道。
“還有誰不同意賽跑?”菲利克斯問,挺直身子,一條腿邁到前面。
“我無所謂?!迸趾⒆訚h斯·布特懶洋洋地說。
其他人也跟著說:“我也一樣?!?/p>
一撥抵抗分子出現(xiàn)了,還有幾人則站到了菲利克斯那邊。排在他對手后面那幾個害怕起來,因為他正打量著他們,一臉報復(fù)之意。
“一個個我都記著!”他尖厲地叫道。
兩個孩子走到他那邊去,然后又是兩人。布特哪邊都沒去,正在到處轉(zhuǎn)悠,被菲利克斯一個耳光扇到了他那邊。
菲利克斯輕而易舉地贏了。他飛跑時,迎面涌來的風(fēng)中似乎有一段振奮人心的旋律;當菲利克斯往回走,搏動的血液還因速度而流淌著迷醉時,他已確定自己將來每次都會贏。輸給他的人聲稱將來要靠足球報仇雪恨,他看著對方的眼睛笑了笑,聳了聳肩。
不過,他第二次把反抗自己命令的人按到地上,則只是因為運氣好,他自己也知道。他本已經(jīng)輸了,結(jié)果掙脫出來,往對方肚子上踢了一腳,讓對方摔倒了。于是那個孩子躺在地上,仿佛理所當然的——然而菲利克斯感覺他看不起自己,還體味到方才那動蕩的一分鐘里,充滿叫喊和暴力的千鈞一發(fā)間那種暈眩。隨后他深深吸了口氣,心中歡呼了一聲;可已經(jīng)有人在咕噥了:踢肚子不算數(shù)。沒錯,有人附和,踢人肚子太陰險了。于是他不得不再次和大家對峙,再次證明自己。
雖然對大多數(shù)孩子,說幾句堅決的話就夠了,但還有兩三個人,菲利克斯明白自己還得跟他們比試一下;其他人都已經(jīng)服了。有時候他會突然感到——在學(xué)校時從不會這樣感覺,畢竟他在學(xué)校里總是為統(tǒng)治他人這個任務(wù)緊張不已,他會突然感到不可思議,驚訝于他們竟會服從他。他們可比他強壯?。∷麄兠恳粋€人都比他強!要是胖子漢斯·布特突然想起來自己有肌肉,會怎么樣呢!不過他們也只是如此軟弱的一群人,別人怎么對待他們都可以。菲利克斯獨自一人,他一次次精神不安地審視遠處的所有人,他激動的雙手揉捏自己的臉,把那些人推開。
而且,他給他們中的好多人都起了難聽的外號。他們幾乎全被迫接受了這個外號。當新來的班導(dǎo)師問他們叫什么,每個人都只能說出自己的外號:肉丸,癟三,猿人。是啊,于是打扮得像個英國人的維克站起來說自己是猿人,格勞普爾的爸爸是市長,卻得罵自己是癟三,因為菲利克斯命令他們這樣說。菲利克斯卻穿著一件翻了面的外套;自從他父親在最后一次冒險之旅上——他只是隱約知道那是怎么回事——喪生,母親和他就在這座城里三個寒酸的房間里度日——現(xiàn)在他在這城里為所欲為了。
原來,他強迫同學(xué)們接受外號,還給老師起了不像話的外號,任誰說起都會不好意思。書寫課的老師本來就軟弱,就連最膽小的學(xué)生都朝他發(fā)過脾氣,菲利克斯強迫他畢恭畢敬地對待自己。他又是恐嚇又是嘲諷,使得大家都不做功課就上數(shù)學(xué)課。肯定有人向教授通風(fēng)報信了,教授警告全班學(xué)生,不要被沒有數(shù)學(xué)天賦的人引誘,變得懶散,然而,八天后菲利克斯取得了最好的分數(shù),稱,考好成績是小菜一碟。實際上,他學(xué)破了腦袋,焦躁得不知所措。教授打算表揚他,好把他爭取過來,他卻有意冷漠對待人家。在下一堂數(shù)學(xué)課前,他讓人把鐵尺子加熱。那是在體育館后面,菲利克斯想說服那些心存疑慮的同學(xué),教授熱情演示時會突然用整只手抓住尺子,這時他自己也不小心抓住了尺子,嚇得直往后退。大家都笑了?!敖o別人挖坑的人,”他們說,“自己也站不穩(wěn)當?!?/p>
菲利克斯的雙眼環(huán)視一周,變得黯然了。別人用木頭夾著滾燙的鐵尺進教室時,他一言不發(fā)地跟在后面。大家都坐在座位上,教授的腳步聲傳來,這時菲利克斯從講臺上拿起那把尺子,把它捅進自己有裂縫的襯衫。教室里一陣竊竊私語聲。你們干什么,為什么不專心,教授問道。菲利克斯舉手,用蒼白的嘴唇回答教授,然后坐下,在那痙攣的孤寂笑容后,他看得很清,雖然這一認識間或被喧囂的痛苦遮蓋:他沒看他們,但他們所有人都滿心畏懼,屈從于他,帶著熾熱的敬愛從手指縫間偷偷看著他,他自己則高高在上,滿心沉醉,對他們鄙夷至極。
“火不是給你們碰的,”過了三天,他回來了,說道,“水倒可以!”
他打開水池的噴水頭。
“布特!把腦袋伸到泵底下去!”
布特懶洋洋地伸過腦袋。
“維克!格勞普爾!”
他們過來了,一個接一個地把腦袋低到水柱下面,一邊傻笑,一副卑躬屈膝的樣子;因為前一個同學(xué)也這樣干了,也因為這樣可能挺好玩,又因為反抗菲利克斯既不明智,也不規(guī)矩。
水從每個人的頭發(fā)滴到地板上,班導(dǎo)師惱怒地問了一圈是誰先開頭的,沒有人回答,菲利克斯站起來。
“我給他們都施洗了?!彼?zhèn)靜地說,結(jié)果被關(guān)了六小時禁閉。
他之所以站起來,也是因為有人“咯咯咯”地學(xué)了聲雞叫,沒有人應(yīng)聲,但他可不能跟他們一樣。后來又有一次,班級記錄冊上記下他遭到批判,是因為他舉著語法書,讓后排的人照著讀。雖說他像個暴君一樣欺負他們,但還是感覺自己要為他們的罪孽和他們的康樂負責(zé)。只有把他們當作奴隸,他才受得了他們,但如果沒有親自對他們下命令,他就會滿心妒意地尊重他們的尊嚴。一個剛來不久的鄉(xiāng)下貴族子弟自高自大。菲利克斯得知,他站在一圈好奇的學(xué)生中間,宣稱自己伸出的手臂是圓的半徑,然后突然用這只胳膊掃過所有人的臉。
“你們讓那個狗東西扇自己耳光?”菲利克斯激動地喊道。
“小心點,朋友?!蹦莻€年輕的伯爵說著,從上往下看了菲利克斯一眼。菲利克斯氣得不能自已,把胳膊抬起來。
“這話去跟你家放牛娃說吧,別跟我說,別跟——”
他說不出話來。
“你想挨揍啊?”敵人說。那圈人散開,往后退。
“那你呢?”——說著往前一躍。突然間,他控制住自己,把雙手插進口袋里。
“你不配讓我親自揍;我讓別人揍你!”
他對其他人說:
“去揍他一頓!——怎么?他侮辱你們。你們無所謂?他還侮辱了我。你們了解我。怎么?!”
聽了這話,又看到他的目光,他們猛地動了起來。他們一個接一個地朝別處張望,彼此碰了碰胳膊肘,然后,他們一下子撲向那個冒犯自己主人的人。那人摔倒了;他們成功后越發(fā)狂野。菲利克斯靠在墻上,看著他們。
“夠了!他流血了!現(xiàn)在你們和解吧!”
新來的孩子很吃驚,他被這群人接納了,從大伙兒那里學(xué)會了服從。
菲利克斯訓(xùn)練他們。他朝誰喊:“再會吧!”誰就得用瘋狂的速度趕緊消失,要是問他們:“最近怎么樣?”他們就得按法令回答:“一般?!敝?,菲利克斯則會卷起嘴唇,說:“看著也是?!泵刻焯旌诤螅欢ǖ糜幸粋€孩子離開學(xué)校進城去,他什么都不許說,只能趕路,去一座房子那里把任務(wù)干完。誰也說不清楚,要是有人違反菲利克斯的戒律,他會不會通過某些神秘的手段得知;而且,這些戒律越是違背理性,人們執(zhí)行起來就愈發(fā)狂熱。年輕的伯爵甚至在四點整獨自在房間里揮舞一根棍子,喊了三十遍萬歲。而他每喊一聲萬歲,站在房子外面的另一個孩子就會朝他喊一句:“你這白癡!”胖子漢斯·布特每天的職責(zé)是,在最長的那個課間里偷偷潛入空蕩蕩的教室,躺在地上閉著眼睛,等著菲利克斯來給他“免罪”。菲利克斯走在四個貼身護衛(wèi)之間,上樓來,四個護衛(wèi)在門口站定,不可以用眼睛看屋里發(fā)生的事。菲利克斯繞著伸展四肢的布特轉(zhuǎn)三圈;偌大的教室里沒有一點呼吸聲。然后,菲利克斯像騎馬一樣分開雙腿,跌坐在儀式中的病人肚子上。布特可以起來了。
當他感覺布特的脂肪在自己身下顫抖和變軟時,菲利克斯很想在那上面歇息。他感到布特的罪真的流進了他自己的肉體;對方動物般的漠然誘惑著他,一種讓他自己都厭惡的共鳴油然而生。
布特出身園圃,身上滿是帶著泥土的蔬菜那種寧靜的氣味。菲利克斯一次又一次地渴求這種氣味,仿佛在渴求一種毒劑,這毒劑定會帶給他受人鄙夷的狂喜。布特的喘息聲誘惑著他,菲利克斯為追求一個目標或一件事而焦灼地奔跑時,只需靠近布特就可以了。布特一扭一扭地往灑滿陽光的墻邊走,倚在那上面,于是菲利克斯不得不停下來,布特的氣息捕獲了他。他來回推著那顆沒有意志的頭顱——永遠推不夠,那顆腦袋垂直,仿佛被人吊了起來一樣;他抬起那沒有活力的四肢,又讓它們跌落,他感受著一種疲倦的恐懼,沉入布特之中,仿佛沉入一個溫?zé)岬纳顪Y。憤怒地一腳踢在布特身上,標志著他從深淵浮上的那一刻。
他的睡眠不再安穩(wěn);他有時會在痛苦的欲望中流著淚醒來,又驚又愧地回憶起,自己在夢中觸摸過布特的身體。他懷著蔑視和嫉妒的心情考慮著這樣一個人的事,那人沉重的身體沒有震懾力,沒有野心,沒有責(zé)任感,既不會面對主動肩負起的責(zé)任伴隨的困境,也沒見識過那無法坦言的異樣招致的痛苦。如果被征服的臣子們能夠瞥見他們主子隱瞞的東西,那該是怎樣的境況!誰也不知道他問完那句儀式性的“最近怎么樣”后,總是忍受著新的痛苦,等待著他們的回答。誰也不知道,缺少那可怖的“一般”,讓他即便在上課時也感到難以忍受,只能用大聲打斷老師的話來發(fā)泄壓力,以便獲得別人上繳的敬意。誰也不知道,他召別人過來時,必須數(shù)對方的步數(shù)并從中得出迷信的結(jié)論。誰也不知道,他——別無他法——用一句“再會”命令別人突然消失后,會畏懼地匆匆從兩側(cè)和前面、然后再從左邊注視對方,仿佛要把那人永遠記在心里,也沒人知道,當他做完這些后,要忍受幾個小時的煎熬。
實際上,那些人多輕松啊,那些向他投降的人,他們要他提出意愿,而不是自己提出意愿,于是現(xiàn)在可以安然入睡。人是否本來就應(yīng)該希望自己活得卑微又沉悶?如果有人給你下命令,把你的一切都拿走,那有時真是一種幸福啊。夜里,菲利克斯醒來,拿著蠟燭站到鏡子前,讓對面的人對自己喊:“把舌頭伸出來!把兩根手指放到額頭上!”
“不,這是胡鬧!那還是我自己嘛?!?/p>
他厭煩地看了一眼自己的鏡像,背過身去。
接著,他開始報復(fù)那些比自己輕松得多的人,測試自己能把他們逼到什么地步。
“隆格,往布特臉上吐唾沫!——現(xiàn)在布特往維克臉上吐。——維克往格勞普爾臉上吐。以此類推。”
他們照辦了!不可思議。
“誰能吐到別人的鼻子上,就能當我的貼身護衛(wèi)!”
他想:“他們難道沒有意識到自己在做什么嗎?他們在歡呼!他們?yōu)槭裁捶且屛冶梢曀麄兊剿??只有我一個人。沒人朝我吐口水,沒人有這種念頭。我倒真的希望他們過來;哦,我不能;但我倒真的希望……”他的面孔興奮不已,把布特從人群中拉出來,在他耳邊說了些什么。布特看著他,大為震驚。
“馬上嗎?”菲利克斯低聲說;布特仍然猶豫不決,于是他舉起手。
“要么干——要么滾!”
布特笨拙地往后退了一步,當著所有人的面,往菲利克斯的額頭中間吐了口痰。
一片驚恐的寂靜。菲利克斯漫不經(jīng)心地笑了笑。
“這下有新花樣了。布特說什么,我就做什么?!?/p>
大家看著布特,輕松地歡呼起來。
“怎么,布特?說點什么吧!你想讓我干什么?你什么都想不到嗎?你想讓我往右轉(zhuǎn)嗎?”
布特仍然不知所措,眾人壓低身子。
“你想讓我單腳跳嗎?你就一點兒想象力都沒有?我之前命令你干什么,你就命令我干什么!”
布特滿心疑慮,大著膽子說:
“舉起胳膊!再放下胳膊!”
菲利克斯照辦了;然后布特就想不出別的了。
可是,沒到課間,菲利克斯就又要玩這個新游戲。他指點布特,告訴他該對自己說什么。
“我之前讓你干過的事,你都可以讓我做;聽到了嗎:什么都可以……這個時候我總要你干什么來著?”
“我得讓你給我免罪?!辈继卣f,已經(jīng)想走開了。
“不,這回是我!”
菲利克斯說著走上前去,在地上伸展四肢,閉著眼睛說:“接著來,布特!”
幾個人把布特往前推,另幾個人把他往回拉。
“接著來,布特!”
布特踉踉蹌蹌地進了教室。他圍著菲利克斯轉(zhuǎn)了一圈:一圈,兩圈,三圈。
“現(xiàn)在該什么了,布特?”
一切都屏住呼吸。布特的手指放在嘴角,目不轉(zhuǎn)睛地俯視著菲利克斯。
“不,這樣不行!”他轉(zhuǎn)身往回走。
“布特,你得接著來!”
“不行,他不能那樣!”大家憤怒地叫道——后來,每次菲利克斯又想這樣做時,同一種沉悶的阻力就會妨礙他。于是他想出了另一種手段,讓布特當自己的主人。
“布特,要怎么走?直著走還是繞過樹?”
布特回答了,語氣有些懷疑,菲利克斯按他要求的做了。大家都鼓掌大笑起來。
到了學(xué)生遠足的時候。
“布特,要怎么走?過橋還是穿過小溪?”
于是布特鼓起勇氣說:
“穿過小溪!”
菲利克斯連鞋都沒脫就跳進河里。
上課鈴響了。
“布特,要怎么走?”
“上樓梯!”布特嘟噥著說。
“他要是說了回家去,”菲利克斯想,“我就得回家去;我就只能回家去?!彼械娇謶?,但那樣的嘗試很誘人。
“要走也可以從桌子底下走?!彼f;在下一堂課上,他問道:
“布特,要怎么走?”
“從桌子底下穿過去。”布特說著,害怕得閉上眼睛。他睜開眼睛時,菲利克斯已經(jīng)不見了。
“你在那底下找什么呢!”教授叫道。
菲利克斯?jié)M臉通紅,神色困惑,從最后一張凳子下爬出來。唉,他不顧死活地對自己進行殘酷的蹂躪,讓自己墮落!相對于讓他們在他的命令下互相毆打,這種感覺要美妙得多。他滿心都是甜蜜到可怖的自豪感,對上那些審視自己的眼睛,那里面開始有了幸災(zāi)樂禍的意味。
在此之前,菲利克斯沒有朋友,也沒跟學(xué)校外的人有過往來?,F(xiàn)在他跟布特形影不離,把寫完的作業(yè)交給他,坐在他身邊,熱情地注視著他。
“布特,要怎么走?”
“往角落里走……上下樓七次……到狗屋里去?!边@樣一來,布特筋疲力盡了。然而,他出乎意料地想到了一些實際的點子。
“去面包房,買些蘋果蛋糕。”
只要菲利克斯的母親還給他錢,布特就一次次重復(fù)這句話。
“布特,要怎么走?”
“去找布谷鳥吧。”
于是菲利克斯跑出大門,穿過灌木叢時心怦怦跳,側(cè)耳傾聽,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就這樣進了樹林,隨著布谷鳥的叫聲熱情地吸氣,仿佛生命是別人送給他的。
布特在學(xué)校大吹大擂,說所有人都服從的那個人聽自己管。但他因此被別人揍了一頓。菲利克斯想笑,但馬上又為布特的裝模作樣感到羞恥,稱:
“布特是我的朋友:這關(guān)你們什么事?”
大家怯怯地打量著他,不贊同他的意思。有人背地里偷偷議論他;人們膽子大了起來,開始放肆地看著他;一個天真的小孩走近他:
“布特實際上比你強嗎?”他大聲問。
菲利克斯臉上掠過一片紅暈,低下腦袋。沒有人說話。
暑假會把菲利克斯盤算的所有幸福帶給他,那時他會與布特單獨在一起。他想辦法讓母親出錢,支付園丁的兒子跟他們一起在烏克雷湖畔度假的費用。那座農(nóng)舍一半在水中。他們把魚竿從窗戶里伸出去。他們笨拙的小船在被岸邊樹林的倒影染黑的水中搖晃。菲利克斯把一根根樹枝插進水里,說那是魚雷,然后向他的艦長布特宣告勝利。布特不由得像指揮官一樣驕傲地發(fā)令;但當菲利克斯把他從水里抽出來的一根樹枝拿走,稱那是一條鯊魚,他救了自己的艦長,并用一根桿子穿透了鯊魚的咽喉和整個身子時,布特不干了,說這一切都是胡鬧,伸展四肢在船上躺下。
“布特,要怎么走?”
“到水里去,推船。”
菲利克斯邊游邊推。他感到疲憊。
“布特,要怎么走?”
布特躺著,枕著雙手,瞇著眼睛,呼呼喘氣,很是享受。半睡半醒間,他想到了自己為菲利克斯蹦來蹦去、在他面前發(fā)抖、讓他給自己免罪的日子。
“繼續(xù)?!彼叵馈_^了一會兒,菲利克斯不得不承認:“我不能繼續(xù)了。要怎么走?”
布特想到了一個新主意:
“去——”
但他打斷了自己的話,和善地咕噥了一聲。
“回船上來?!?/p>
“你剛才想說什么,布特?”
菲利克斯無法平靜,布特看著他那么激動,很是開心。夜里,他被搖醒了。菲利克斯穿著襯衫站在他的床前。
“布特,要怎么走?”
“見鬼,真是夠了!下河找魚去!”
下一刻,他叫道:
“不!別找魚去!上床去!”
菲利克斯遲疑地從窗臺上下來。
“可你確實說了啊?!?/p>
“瞎說的。讓我靜靜吧?!?/p>
“可你確實說了。”
早上,從灼熱的睡眠中醒來后的第一句話,也是日復(fù)一日不知疲憊重復(fù)的話:
“真的要下河找魚去嗎?”
“那好啦,沒錯。”布特有時說,但他隨后就把菲利克斯叫回來。
又開學(xué)了。菲利克斯回到學(xué)校時臉色蒼白,面龐凹陷,目光呆滯。他意識不到其他人在干什么,意識不到布特對他們講了什么,還有看到他時,他們的笑聲。時不時有一個人走到他身邊,無言地用肩膀緩緩地撞他一下,就這樣回絕了曾經(jīng)的主人之后繼續(xù)往前走去,一臉不滿和生硬。菲利克斯只是垂著眼皮,躡手躡腳地跟在布特身后,低聲說著什么;布特跟其他人一樣用肩膀撞了他一下:“誰知道呢!”菲利克斯痛苦地囁嚅道:“可你確實說了啊?!?/p>
一天早上,他不在了。直到第二天,布特才在自己的本子里發(fā)現(xiàn)了一張紙條,菲利克斯在上面寫著:
“確實要下河找魚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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