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純生
編史志,整日和故人舊事打交道的確枯燥乏味,有一天我終于耐不住心煩,主動削職為民,向組織申請調到物資系統(tǒng)下面的一家小公司擔任經理,從此棄官經商了。
做生意得有幫手,我毫不遲疑地找到高中同學孔林,把他調過來干副經理,負責業(yè)務。我有個在省建設銀行干信貸部主任的表姐,我的主要精力用于找貸款,確保資金不斷鏈子。果然不錯,孔林人氣旺盛,不久就把在工廠跑供銷結識的老客戶給拉了過來,公司天天高朋滿座,笑語歡聲,從四面八方得來的信息在這里匯集、甄別、確認,分析聯(lián)系的門路和成功的渠道,到了中午不管人多人少,不管買賣是否談出名目,有幾個算幾個,一律請到隔壁一家飯館里酒肉伺候,一時間孔林成了一幫做鋼材生意哥們兒的吸鐵石。
在機關待久了就有點迂腐,開始我有點不能接受,光吃光喝天南海北瞎聊一通有什么用,鋼材沒賣出手一噸,飯錢倒花了不少,把個飯館小老板高興得合不攏嘴,見了我就掏煙給我抽。心疼得要命,這種情緒守著孔林還不能流露出來,我委婉地提示他,來公司一月有余了,是不是該做成一筆業(yè)務,讓公司上下見識一下你的才能?孔林是個明白人,當然聽得出來,他并不言語,只朝我詭秘地一笑。高手輕易不出手,出手就是大手筆,三天后的周末,臨近晌午時分,孔林陪著一位西裝革履的胖子走進我的辦公室,介紹一下,這位是熱電廠邱副廠長,這位是我們公司王經理,我的頂頭上司。熱電廠我知道,是縣里正在組織上馬的重點工程,孔林給邱廠長倒茶,又掏出打火機給他點上煙,說,邱廠長是咱縣經委孫主任的外甥,去年調到熱電廠會戰(zhàn),懂業(yè)務,懂技術,有能力,留下?lián)胃睆S長,負責整個熱電輸氣管道的設計安裝。給自己點上一支煙,又說,邱廠長是我老婆的同學,聽說我在你這里打工,到現(xiàn)在還沒開壺,好心幫我個忙,從咱公司用一批管材,替他女同學長長臉。今天專門來和你見個面,簽訂合同,下周開始供貨。管道安裝,我能想象出這是一筆多么誘人的生意,我握住邱廠長的一雙胖手說,走,喝酒去,邊喝邊談,邊喝邊談。這突如其來的好消息差點讓我笑出聲來,從此對孔林的經營能力深信不疑,對自己物色人才的眼光暗自得意。
短暫的沉寂之后,孔林的能量爆發(fā)出來,三拳兩腳踢開了局面,那段時間,只要資金跟得上,就沒有進不到的貨,進來就沒有個不出手。貨款回籠總是不像期盼的那么如意,孔林大刀闊斧開辟市場,無形中給我?guī)砹藟毫Γ姨澯斜斫阒С?,看見我生意做得好,不忍心斷了我的財路,好幾次超額度給我撥付了貸款,叮囑我,這是最后一筆了,還不上陳貸,別想貸新的。
那一陣子,孔林家里簡直是被好事?lián)纹崎T,銷量大,提成多,獎金當然水漲船高,孔林鳥槍換炮,扔掉摩托開上了夏利,隨后寶貝兒子大衛(wèi)不負眾望,高分考上大學,成為幾所大學爭相爭奪的熱門人選。那些天,孔林紅光滿面,笑嘴常開,開著他的夏利車拉著他的老婆孩子,整天在各大酒店周旋,邀請親朋好友,盡情接受大家的祝福。
好花不常開,公司的好日子持續(xù)了五六年的光景,后來就像六月天晴轉了陰,經營狀況突然出現(xiàn)了問題,很快呈現(xiàn)出敗相。干了這段時間不長也不算短的經理,親身在生意場上察言觀色,摸爬滾打,嘗到了跟人打交道的滋味,瞅出了一些門道,一個詞就是,不容易!生意的確是一天比一天難做,同類的幾家公司有倒閉的也有轉行的,但本公司還沒到活不下去的地步,新的生意沒得做了,至少還有那么多貨款有待回收,這不是小數目,收齊了,足夠償還所有貸款,還得剩下一筆可觀的利潤,說實話,這些年賺的錢沒怎么到手,大頭都埋在這里邊了。
孔林本來就不按點上班下班,最近一段時間在公司里更是很少見到他,有事都是電話聯(lián)系,不知道他在哪兒,不知道在忙什么。我從來不要求搞業(yè)務的員工遵守作息規(guī)定,做生意的人不應該有什么時間概念,難道只可以在八小時內談買賣,下班后就扔下不管不問了不成?
我電話說有急事找你,快回公司一趟。
孔林晃著膀子走進來,高個寬肩瘦腰,是打籃球的那一類身材,我從玻璃窗看見他經過一節(jié)柜臺,柜臺里的姑娘向他點頭問好,這種時候,孔林有點駝背的腰身總是挺得筆直,步履輕盈,顯得年輕又帥氣,但今天似乎缺失了往日的熱情??琢止者M我的辦公室,抓起茶壺對著嘴就是一陣猛灌,這種粗魯的舉動我早習慣了,是他咕嘰咕嘰吞咽的聲音引起我的關注,我抬起頭,心里咯噔一下,疑惑地問自己,這老兄臉色灰暗,胡子拉碴,眼里布滿血絲,隔著桌子就能聞到身上散發(fā)出多日不洗澡的汗酸味——什么事把他搞得如此憔悴?
坐下,抽出煙點上,孔林的表情有點心不在焉,好像并不急于知道我找他來干什么。他不問,我等不及開口了,最近你那攤子情況怎樣?孔林忽然回過神來,哦,費力不小,效果不咋地,除了零售品,基本上一樁像樣的也沒做成?,F(xiàn)在廠家直銷,大公司不是囤貨就是壓價,我們這樣的小公司夾在中間兩頭受氣挨揉搓,確實受罪!孔林的回答在我意料之中,我并不感到吃驚,新市場打不開,老用戶跑路,沒辦法,這不是咱們的能力所能左右的。今天找你來,是想聽你說說貨款回收的事,有幾筆貸款陸續(xù)到期了,表姐來電話囑咐我,千萬按時還上,不能逾期,否則會鬧出大毛病,后果很嚴重。
我發(fā)現(xiàn)孔林并沒有留心聽我說話,仿佛沉浸在對曾經那段風生水起的時光的回味之中。他說那時候,與誰英雄所見略同,一拍掌就成就一筆大買賣;給某個企業(yè)供板材,時間差把握得恰到火候大賺了一把;有一次發(fā)貨前十分鐘改變了主意,由此避免了一場損失。這些舊事的確給我留下了美好記憶,但我現(xiàn)在心亂如麻沒心思聽,我最想弄明白的是貨款收回了多少??琢炙坪醪幌牖氐竭@個話題上來,他支支吾吾說右而言左引起了我的警覺。我打斷了他的話直接問道,從中秋節(jié)到三月份我們給熱電廠一共供了四次貨,我讓財務科小隋去結算,他們財務上說,第一筆去年十月份就撥付了,第二次的貨款因年前資金周轉緊張,先給咱結算了一半,可我們公司到今天賬上沒見到一分錢,小隋說他們財務科告訴她,你知道這件事的來龍去脈,你解釋一下,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孔林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夾著煙的左手一個勁兒地哆嗦,看得出他在用力掩飾自己的窘態(tài),但做不到,直到煙蒂燒著指頭打了個激靈,才吞吞吐吐地說,這兩筆款都是我去支出來的,讓我用了。整整一百二十萬被孔林花了,償還銀行貸款的錢泡湯了,我被表姐勒令趕到銀行,稍息立正,當面劈頭蓋臉一頓臭罵,逼得我連扇了自己好幾個耳光。罵歸罵,錢還得還,表姐不知從誰賬上扣了一筆把窟窿暫時堵上了。
那時候上上下下都在忙改制,物資系統(tǒng)搞試點,其中有我們公司,像我們這種不死不活的小公司,屬于掉了歡喜拾到愁的那一類,沒人看得上眼,指導小組連說好話帶陪送資產哄著我接了下來,債權債務,包括人員。我同意了,這二十幾號人本事有大小,但跟著我都沒少出力,我不能扔下他們不管,只有一個人愛去哪去哪,死活不留,那就是孔林,我對他已經失去了最起碼的信任。
改制后我放棄了鋼材市場,與各大家私品牌廠家建立起關系,專營風格迥異樣式新穎的實木家具;內部每人一份股份,每一個員工都是公司的股東,方向對頭,人的情緒被調動起來,公司的狀況很快出現(xiàn)轉機。孔林被我趕走了,可我心里倒沒忘記他,畢竟同學一場又同事一場,不知道他在哪兒發(fā)財,靠什么賺錢還上那一百二十萬巨款。這件事我應該是盡力了,我始終沒檢舉他挪用公款,而是以借款處理,免了他的一場官司,我知道他對我是心存感激的,不會因為不留用他而心生怨恨,他應該清楚這其實也是對他的一種保護。我一直不明白的是,那么多錢他拿去干了什么?我當時問過他幾次,他都咬牙不說。
窗外街道兩旁的銀杏樹開始謝頂,遍地金黃色葉片隨著秋風刷啦啦刮向路邊和墻角。處理完手頭的賬務,點上一根煙,盯著臺板上的日歷,冷不丁記起有好些時候沒見到孔林了,他老婆賈英也不見了,隱約聽到一些消息,說他兒子出事了,就是當年考上同濟大學的孔大衛(wèi),理財,理出一身的債務。忽然間我就給那一百二十萬確定了去向,孔林把這筆錢給大衛(wèi)了。問題是孔林真的會打錢甚至不惜挪用公款支持兒子理財嗎?孔林是一個精明的商人,他怎么會不知道理財的危險,怎會牽著兒子的手一塊兒往火坑里跳?
我對大衛(wèi)再熟悉不過了,從小逗著他玩。這個孩子長得白凈,清秀,性格內向,不愛說話,見面叫聲叔叔也得逼著才在嗓子眼里發(fā)出點動靜,用他媽賈英的話說,我喜歡女孩子,就把俺兒當閨女養(yǎng)。大衛(wèi)天資聰穎、好學我當然是知道的,但在軟弱的外表下藏著一顆巨大的野心卻出乎我的意料。大衛(wèi)在學校里拿物理競賽冠軍,評為三好學生榮獲獎學金都不會讓我感到驚奇,可他竟然集資,發(fā)放民間小額貸款卻驚掉了我的下巴。
想到這些,記起去年春天的一件事,正是五一長假,孔林打來電話,邀請幾個同學到家里坐,解釋說,之所以到家里而不是去飯店訂桌,主要是想表達自己的誠意,你可一定要來喲,又壓低嗓音補充一句,校花也來。我心里納悶,多年不見的同學都生疏了,坐在一起說啥呢?
孔林是獨子,妹妹出嫁后,和父母住在一棟由老宅翻建的兩層小樓上。我把車停在樹下的陰涼處,賈英拍著巴掌迎了出來,歡迎王大經理光臨寒舍,引導我徑直上了二樓,有幾位同學早到了,寒暄過后仔細打量,模樣還是那些模樣,臉不再是那張臉,發(fā)福,皺紋,掩飾不住的白發(fā),每個人的表情和眼神都掛著一層深淺不一的滄桑。?;ú焕⑹切;?,當年嫁了個紈绔子弟,被吃不到葡萄的同學說成一朵鮮花插在了牛糞上,據說確實沒少吃窩心氣,但這么多年過來,卻依然保持著與年齡匹配的氣質和風韻,她在無聲地告訴你,時光可以讓人老去,但獨屬于你的那份精神是不可以奪走的。
這頓午飯東道主下了工夫,真正體現(xiàn)了物美價廉的請客理念,除了幾道小涼菜,基本上是從富豪大飯店叫的菜,香酥魚,佛跳墻,蔥燒海參,無一不是飯店大廚拿手的招牌菜,誠意體現(xiàn)得十分透徹。同學之間無所顧忌,趁著酒酣耳熱,相互打情罵俏,說長道短,無非是上學時誰給誰寫求愛信被當眾宣讀,誰和誰在黑影里親嘴,誰和誰為了誰在操場上決斗,那時候半大不小,情竇初開,現(xiàn)在能想起來的多是這一類的破事。這期間賈英起身去窗戶邊往外瞅了幾次,很隨意的樣子,坐下就呵呵著給客人夾菜斟酒。校花終于沒能逃脫成為大伙兒圍攻的對象,醋壇子多過甜言蜜語,上學時被校花不屑一顧的鄒慶剛開始有不雅的舉動了,是賈英一聲驚喜的尖叫終止了胡鬧,俺兒子回來了!
這聲尖叫把大伙兒招呼到窗口,大門前的巷子里多了兩輛轎車,前頭是寶馬,后頭是皇冠,先是皇冠上下來兩個男孩,穿著小一號的西裝,面生不認識,隨后大衛(wèi)從前面車上下來,依舊是小平頭,依舊是靦腆害羞的模樣,依舊是用很小的嗓音說話,變化的是個兒長高了,塊兒大了,嘴唇上多了一抹修剪齊整的胡須,身邊多了一位挽著胳膊的漂亮姑娘,兩人上得樓來,齊聲喊叔叔阿姨好,能聽出姑娘的普通話帶有明顯的上海口音。
我說,好小子,這是坐著鐵皮去,騎著寶馬回呀,幾年不見,有大出息了。大衛(wèi)羞赧一笑說,一邊學習一邊實踐,我們同學幾個成立了一家桁架結構組裝公司,屬高空作業(yè),這類項目難度大,風險高,所以利潤空間也相對大一些。鄒慶剛問,什么高空作業(yè),是爬到電線桿上安裝燈泡嗎?這句話惹來?;ㄗ旖潜梢牡囊黄玻笮l(wèi)又是一笑,有那么點意思,但要比那復雜得多。看到大家都蹙著不解的眉頭,大衛(wèi)說,舉個例子,就是把這座樓的樓頂從空中直接抬到另一座樓頂上去。鄒慶剛好像聽明白了,夸張地倒抽了一口氣,一中午沒開口的?;ㄓ芍缘刭澝赖?,這么年輕就能干這么大的事業(yè),真是自古英雄出少年呀!我看見賈英手舞足蹈高興得像飛到了天上,孔林卻表情溫和,一言不發(fā),好像大伙兒夸獎的是別人家的孩子。
到這兒,我明白了孔林邀請多年不見的同學到家里聚餐的目的,他的用意十分透徹,就是用一場預設的偶遇來展示兒子的成就,用別人羨慕的目光來滿足自己的自豪感,或者說虛榮心也未必不可。我望著他,透過冷靜的外表,我看見他的血液正在加速奔涌,澆灌著一朵心花盛開怒放!
大衛(wèi)不動聲色地替他父母炫耀了一把,后來孔林告訴我,大衛(wèi)這次回來還有一個了不起的使命,那就是帶領親朋好友共同致富。大衛(wèi)說,他現(xiàn)在從事的工作是一個朝陽產業(yè),前景廣闊,生意大,投入當然也大,這是相輔相成的,投入跟效益成正比,他可以給各位親朋好友提供兩種盈利方式:一是借款給公司賺取利息,這個利潤當然會薄一點;再一個就是入股,入了股就是公司的股東,股東是平等的,入得多分紅自然就多,一年一分。有人插話,那么一年后可以賺多少呢?大衛(wèi)不愛說話,他伸出右手,手心朝下,看了大伙兒一眼,又把手心翻到上面來。
這次大衛(wèi)回來發(fā)展了好多股東,可謂是滿載而歸,大家紛紛為一個大四學生能有這樣的頭腦和愛心而折服。這里面有他媽賈英的功勞,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這個女人的能量不可小覷,她愣是把從兒子那兒學來的理論加上自己的理解,用三寸不爛之舌傳播給眾多親友,包括大衛(wèi)的姥爺和姨媽以及姨夫家的兄妹,讓他們?yōu)樽约撼蔀橥馍墓蓶|而滿心歡喜??琢謳讉€同學當然也是我的同學,雖然將信將疑沒入股份,但被百分之二十六的高息所引誘,也從銀行提出部分存款借給了大衛(wèi)。大衛(wèi)工作很忙,在家只住了三天就回上海了,臨走時給他父親留下了一輛皇冠。
后來的事實證明,孔大衛(wèi)從一開始就在撒謊。他的聰明并沒有像父母期望的那樣用在學習上,也沒有像他說的那樣把學到的知識用于實踐,真實情況是,他在大三下半年就休學了,原因既不簡單,也不復雜,有道數學題解不開,非??春盟囊晃焕蠋煷林X殼罵他一句你豬腦子呀,就這么一句他憤然辭學了,他很不服氣老師給他的定論,我這樣的腦子是豬腦子,那班上那么多的腦子算是什么,石頭,木頭,狗屎還是豬屎?或許小子早就厭倦了上學,挨老師罵只是借個由頭而已,大衛(wèi)離開了校門,他沒有能力去開什么高空作業(yè)公司,也沒玩別的什么高科技,而是一頭扎進了大學同學父親開的一家修車行,當了一名伙計。你料想不到,這個店名義上修車,實質上暗中是一家地下錢莊。老板對大衛(wèi)的勤勉好學,以及他對金錢的熱愛和對數字的敏感十分欣賞,很快委以重任,讓他獨當一面。聽說不久老板的千金以身相許了。
理財這行當,衡量一個骨干的標準當然要看他的融資能力。據后來完全醒悟了的孔林說,大衛(wèi)從去年春節(jié)回家過年就開始要他們匯款入股,孔林對這一高端行業(yè)完全是門外漢,心里沒底不敢表態(tài),是賈英的某一根神經被大衛(wèi)描繪的燦爛愿景徹底擊中,忙不迭地催促,兒子的選擇肯定是對的,兒子的選擇怎么會錯呢?兒子都選擇了你還猶豫個啥?支持兒子的事業(yè)不就是支持咱們自己嗎?
賈英歪頭看著孔林,用手里的鑰匙打開寫字桌中間的抽屜,拿出一張裝著全部存款的存折,放在桌上,輕輕推到孔林鼻子底下。賈英知道這張存折對全家的生活意味著什么,她本來是想親手塞給大衛(wèi)的,但中途改變了主意,之所以這么做,是她忽然想到,兒子在場應當突出老公一家之主的地位,也順便把皮球踢了出去??琢植皇悄欠N性情爽利的人,他安靜了幾分鐘,最后還是對兒子的信任戰(zhàn)勝了自己的猶疑,心中有了底氣全身便松弛下來,孔林點頭示意大衛(wèi)把存折拿走,有點討好地說,有個好兒子,存折不存折還有什么意義?
世上還沒有能包得住火的紙,真相很快浮出水面,我想作為父親,第一個感覺到的應該是孔林。從五一假期我們在鐘林家聚會,估計有半年左右的時間,大衛(wèi)三次往家里打錢,數額大大超出了存折上的數目,這讓夫婦倆欣喜若狂,激動不已,一個大四學生能邊讀書邊賺錢,這樣的福分有幾個家長能夠享受?那一次回來,賈英問大衛(wèi)能在家多待幾天不,大衛(wèi)說待不了幾天,回去還要上課,還要和公司的同人商量下半年的項目計劃,忙得很。走的那天,大衛(wèi)和上海女孩朝著賈英擺了好長一會兒手才戀戀不舍地上車,后來果然是忙,有一段時間很少和家里聯(lián)系,有一天快半夜了,大衛(wèi)給他媽打來電話,要他媽明天一早把家里的存款提出來匯過去,有急事要用。
之后又打過幾次電話,基本上都和匯款有關,有一次急火火地連寒暄幾句都省略了,說是承攬到一項大工程急需一大筆資金,你和我爸一定想方設法搞到一筆錢,越多越好,越快越好,求你們了,跟他們說,我會給他們大額回報的!好多親人和朋友的錢不是被他借去就是入股做了他的股東,哪里還湊得出來?那時候的孔林夫婦對孩子的溺愛已經變成膜拜了。我大致推算了一下,熱電廠的頭一筆貨款孔林是十月份提走的,七十萬公款,和誰都沒打一聲招呼,悄沒聲地轉給了兒子。如果說這一次挪用公款是為了救急,時間緊迫想不出更好的辦法,一時犯糊涂做了錯事,那么三個月后又把五十萬貨款再次匯過去,就不是一句應急能解釋清楚的了。
我后來曾經嚴肅地問過孔林,高科技行業(yè)國家是有鼓勵政策的,正常的經營業(yè)務可以通過銀行貸款解決資金問題,大衛(wèi)一次次回家要錢,你就從來不覺得奇怪?這時候孔林的家庭已陷入一場災難之中,幸運的是災難幫助他恢復了理智,他誠心地和我談起這件事,他說,開始沒有多想,只覺得大衛(wèi)是個有抱負有大作為的孩子,干事創(chuàng)業(yè)起步階段有困難,當父母的理應幫助他走出困境,邁出成功的第一步。賈英更不用說了,她始終認為兒子永遠都是對的,簡直到了迷信的程度,所以到挪用第一筆公款的時候,我對大衛(wèi)的行為都沒產生過絲毫的懷疑。
孔林頓了一下,深嘆一口氣說,時隔不久又要求我們給他匯款,胃口很大,他知道家里沒有錢了,我們兩口子的積蓄、他爺爺奶奶的退休金全給他了,可他說即便是借遍所有親朋好友也要想辦法把錢給他籌集起來,否則到手的一筆大訂單就泡湯了。這就不合常理了,明明知道家里什么都沒有了,還要我們不顧廉恥四下求借,為了一個訂單怎么會置自己的父母和親人于不管不顧的境地呢?我起了疑心,直覺告訴我有天大的壞事發(fā)生在了兒子身上,到底是什么天大的壞事我說不清楚,這事不能問大衛(wèi),我想起打電話給他們學校,學校總機轉到大衛(wèi)那個系的教務室,那邊一個女聲說,你找的這個學生去年已經退學,不知去向。我當即就暈了,清醒過來后,我第一個判斷就是,大衛(wèi)曾經說過的一切都是謊言。
我不解地問,那你明知道是在撒謊,卻又為何第二次給他打錢?大衛(wèi)給他媽說,再不匯款要出大事了,我知道我的猜測成真了,賈英臉色煞白地說,大衛(wèi)你別著急,你等著,我和你爸明天就去上海找你,咱們見面再細說。大衛(wèi)在那邊說話,一嘴的哭腔,你們來管什么屁用,能解決什么問題!賈英說,我們和你一起想辦法呀。什么辦法都沒有用了,除了錢,什么都救不了你兒子的命!賈英被這句話嚇得哇哇地哭,瞪著眼可憐巴巴地望著我,指望我想辦法,我指著她的鼻子罵,慣子如殺子,不是你寵著,慣著,大衛(wèi)怎會落得個這樣的下場!她抹一把淚反唇相譏,你對他不也是說什么聽什么百依百順嗎?這句話戳到了我的痛處,我雙眼冒火,忍不住扇了她一個耳光。大衛(wèi)還說,他的下家答應了,把這筆錢借給他當過橋資金,讓他還上銀行貸款,等從銀行貸出新的一筆款項,什么都不干,先拿來償還我的債務,舊的新的加上利息一并還清,一分不欠。都這樣了,還能有什么法子,兒子的命要緊,我第二天就去熱電廠找到邱廠長,特批五十萬轉手給大衛(wèi)匯了過去。我邊聽邊琢磨,父母都是愛自己的孩子的,誰能說清這種愛怎么是對的怎么是錯的,當災難突然降臨到孩子頭上,有幾個父母能按著教科書里教的那樣冷靜地面對并作出準確的判斷?
孔林和吳奎去了一趟上海。吳奎是我們的高中同學,小的時候他父親在東海艦隊當兵,孔林覺得他對上海熟悉,叫上他做伴,這是門面的說法,還有一絲隱情,孔林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吳奎同行可以幫他解決吃住行問題。吳奎綽號五魁首,人很義氣,平生有兩大愛好:給別人當軍師出主意,再是喝酒罵人。酒一天兩頓,從來不醉,說話開口那是一絕,每一句必須帶著娘個逼,沒有這仨字,就覺得一個句式不夠完整,很要命。車行已是人去樓空,門鎖著,破了幾塊玻璃,豎在門口的招牌被人砸得稀爛。吳奎說,娘個逼,本想來個甕中捉鱉,不成想甕碎了鱉跑了。
人生地不熟,兩眼一抹黑,大衛(wèi)是唯一的親人。孔林掏出手機撥號,三遍后接通了,但那邊沒有聲音,孔林像溺水的人抓住了稻草,喂,大衛(wèi),兒子,你在哪兒呀,說話呀。經過一段令人窒息的沉默,大衛(wèi)說話了,聲音細小卻依然執(zhí)拗,爸,我知道你來上海了,我對不起你和媽,我讓你們操夠了心,也傷透了心,現(xiàn)在事情的確很糟糕,所有集來的資金都放出去了,血本無歸,但請你和我媽放心,這點事打不倒我,我會東山再起的。吳奎跳著腳大聲罵道,娘個逼,都掉到山澗里了,粉身碎骨了,你還東山再起個屁呀!
孔林使了個眼色止住吳奎的叫罵,我和你吳奎叔叔到了上海,咱們總得見個面吧。大衛(wèi)說,還是不見為好,既然你們已經不再信任我,對我失去了信心,我們見面也就沒有什么好說的了。孔林說,上海不是你待的地方,這兒不適合你,咱回家去。沒等孔林說完大衛(wèi)搶話說,上海不適合我,那老家更不適合,爺爺姥爺舅舅姨媽他們會罵死我打死我的,上海最安全,在這兒我誰都不欠,我是債主,那些王八蛋都欠我的,現(xiàn)在我的身邊一個人也沒有了,都作鳥獸散了,那個你們喜歡的小婊子也跟著別人跑了,我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無憂無慮無牽無掛,勾踐復仇,會有其時,等我東山再起的消息吧……孔林貼在耳朵上的手機斷了聲音,大衛(wèi)關機了。
無比沮喪地離開細雨中的上海,在火車餐廳里,吳奎點了兩個小菜,掏出自帶的老白干對著瓶嘴兒邊喝邊罵,娘個逼,早知道是個敗家子,當初生下來就該扔尿桶里淹死,又嘆了口氣,做屎尿容易,它是往下走的,做瑞氣祥云就難了,因為它要上升??琢植淮钤?,僵直的眼光望著窗外出神,天空微蒙,他什么也看不清楚,煙雨遮住了浦江岸邊的東方明珠、林立的高樓大廈和都市的一派繁華,只有沁涼的雨滴落在窗玻璃上被風刮散,仿佛無數條缺頭少尾的蚯蚓。服務員問孔林,先生,要燒鵝嗎?孔林回過頭來茫然地盯著服務員,你說什么?服務員把手里端著的燒鵝往他眼前一送說,燒鵝,孔林抬手把燒鵝打在地上,猛地站起來狂吼一聲,去你媽的燒鵝!
家里亂套了,屋里和院子里站滿了人,水泄不通,叫人想起過年時的廟會。大衛(wèi)的姥爺姥姥姨媽姨夫舅舅舅媽坐在爺爺和奶奶的客廳里,臉色鐵青拉得老長,滿屋子的人沒有誰開口說一句話。樓上比樓下熱鬧多了,客廳臥室的沙發(fā)上椅子上床上都坐著人,沒地方坐的就站著,嘰嘰喳喳、哭哭啼啼、罵罵咧咧的聲音混雜在一起,像一曲雜亂無章而又火氣沖天的交響樂。賈英被圍堵在一個角落里,雙手抱著頭,沙啞的哭聲被群起的討伐聲淹沒掉了。她的左邊是一個鄰居家的媳婦,手指頭點著她的腦殼,眼淚嘩嘩地哭訴著什么;右邊是鄒慶剛,一口煙一口煙吐在她的臉上,像是發(fā)泄,像是調戲,像是羞辱,賈英被一團濃郁的迷霧所纏繞,無處可逃。?;ㄔ陂T外站了一會兒搖搖頭走了,鄒慶剛滿嘴污言穢語從樓上走下來,還不解氣,又在院子里破口大罵了一通,最終開著大衛(wèi)留下的那輛皇冠車走了。
晚飯后我挪到沙發(fā)上看新聞聯(lián)播,老婆打掃桌子,聽見有人敲門,剛打開一道縫隙,一陣熏人的酒氣帶著孔林跌進門來,袖子一短一長,扣子扣錯了,衣襟也是一短一長,看見桌上的剩菜,左手劃著圈說,嫂子不用收拾了,留下這些菜,我和王總再喝兩杯。他好像是在對著我說話,但我無法捕捉到他的眼神,他想坐到飯桌前,卻一屁股蹲到了地上,我扶他起來,他摟著我的肩膀滴著涎水說,有勞嫂子纖纖素手。
吳奎回來就向我說了他們上海之行的遭遇,家里像樣的東西被搶空我也聽說了,生氣他拿公家的款項填兒子的無底洞,看他受罪的樣子又替他難過。我不知道怎么勸說他,實際上他什么勸說也聽不進去了,他喝成這個樣子闖到我家,也不是來聽我勸說的,他是來買醉的,一醉方休,暫時讓酒精麻醉自己,忘掉一切。
我拿出兩瓶啤酒說,以后想喝酒就到家里來,讓你嫂子炒幾個菜,咱兄弟倆喝兩杯,別在外面逮著誰和誰喝??琢直桓袆恿?,眼淚和著鼻涕漫過嘴巴滴落在胸前,什么親戚、同學、朋友,統(tǒng)統(tǒng)都是狗屁,狗屁都不如,這個世界上,只有老兄對我好,真心對我好。老婆趕緊拿抽紙給他擦,嘴里嘀咕著,造孽,造孽呀。孔林端起杯子把酒潑進嘴里,又灑了一胸懷,我干脆把他的襯衣脫了,換上我的一件背心。子不教父之過呀,溺子如殺子呀,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呀,孔林突然就把臉湊到我的鼻子底下,兩只失神的眼睛盯著我看,你跟我說實話,你對我好,是真的,還是裝的?那天晚上孔林走不了了,在我家客廳睡了一夜。
樹上的蟬鳴像針刺扎著耳朵,孔林戴著安全帽爬上腳手架,檢查剛生產出來的模板撐棍兒的實驗效果,爬架子的動作仍有當年打籃球的余韻。吃飯都成問題了,孔林急需一份工作,他找到一位做鋼材生意時結交的朋友,朋友念舊情,聘他做了生產廠長。搞經營才是孔林的強項,我有心讓他到公司上班,被他拒絕了,這一行當有他好多從前的朋友,而這些人到現(xiàn)在為止,不是他兒子的股東就是他兒子的債權人,他沒臉整天面對他們。賈英也不敢閑著,她把一家停業(yè)的趙小二燴面店接過來,改了一下名字——賈母燴面,這個店名好玩,既顯出富貴,又不失幽默,讓來就餐的打工仔享受一回紅樓待遇,生意倒還紅火。
賈英心里難受死了,兩年多沒見兒子面了,一個人在外頭瞎混,也不知饑飽冷暖、是生是死,賈英打了不計其數的電話,多數時候關機,有時打通了卻沒人接聽,前些日子大衛(wèi)奶奶去世了,奶奶是反復念叨著大衛(wèi)的名字走的,惹得全家人淚流不止,賈英更是哭成了淚人,奶奶去世了,當孫子的不知道,不能回來披麻戴孝送老人家入土為安。賈英給大衛(wèi)打電話依舊是關機,她寫了一條短信發(fā)了出去,也不知道大衛(wèi)能不能收到。奶奶出殯的第二天夜里,有一個人出現(xiàn)在孔家大門口,他從門縫往里張望了一會兒,跪在地上磕了三個響頭,然后調轉身消失在夜幕中,一個路過的鄰居看見了,說好像是大衛(wèi),只是天色太暗,不敢確定。
孔林的收入太低,這家公司的產品一年的量全賣出去也賺不了多少,活很辛苦,到手的工資寥寥無幾,僅夠生活費而已。家里的日子全靠賈英撐著,賈母燴面開業(yè)以來一天比一天紅火,現(xiàn)在客戶基本上穩(wěn)定下來,每天三百碗左右,賈英不舍得多花銷,就雇了鄰居一個大嫂幫忙洗菜刷碗,炒菜燴面端盤子都由自己包攬了,一年下來,除去租金和雇工的費用,能賺個二十多萬。婆婆去世了,三口之家,公公,丈夫和她自己幾乎沒有什么花費,穿的都是舊衣服,過年也不舍得花錢買件新的,整天泡在燴面里穿給誰看?吃更是不用花錢,一天三頓全是燴面,一家人打嗝都是一股子豆芽味。
隔三岔五仍有人上門討債,但態(tài)度比以往平和了不少,畢竟是鄰居、朋友和同學,攤在每個人身上的數額不是很大,并不影響正常生活,只是有些憋氣,回頭想想,不是自己貪圖便宜就不會上當,原來口頭承諾的什么利息、紅利都免了,把本錢討回來就好。何況賈英開了這家燴面店,掙了錢每年都能還他們一些,女人不容易,尤其是一個過慣了富余日子的女人落到這步田地更不容易,算了,慢慢來吧。要緊的親戚知道賈英的難處,雖然心里不舒服,可看到他們一家這個樣子,你還能怎么著?尤其是孔林的妹妹和大衛(wèi)的舅舅、姨媽,兄弟姐妹情深一場,不但不能催問,還得接濟他們,逢年過節(jié)過來看看,平日做了好吃好喝的給他們送去嘗嘗,天天吃燴面,這擱在誰身上也受不了。
冬去春又來,看上去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逆轉。糟糕的是這時候賈英病了,是想兒子想出的病。白天在店里干活,三百碗燴面足以讓她忙乎得什么都顧不得想,半夜回來就不行了,上樓,開燈,滿屋子空空蕩蕩,值錢的東西差不多都被搬走了,頂債了,剩下幾張桌子幾把椅子沒人稀罕,本來忙完這一天夠累了,衣服不脫就仰倒在床上,卻翻來覆去睡不著,天旋地轉,頭痛得厲害,越靜越厲害,越靜耳膜越鼓脹得像開裂了一樣,沒人和她說話,即使有人她也不想說話??琢诌@一年多幾乎不到店里吃飯了,每晚在外頭與一群酒友熬工夫,不喝到半夜不喝得醉醺醺不回來,現(xiàn)在只有酒能安慰他了。賈英掙扎著坐起來,這樣不行,得弄點聲音出來治一治頭痛,電視機沒有了,她想起床底下有一臺扔了多年的卡式錄音機,她趴在地上,整個人鉆進去,從最里邊的床角用爐鉤子拽了出來,胡亂擦了幾下浮塵,找出一張卡帶按進卡盒,也不管什么曲調,就擰大了音量,她把耳朵貼在錄音機的喇叭上,兩條胳膊緊緊摟抱著,像摟抱著自己的一個什么寶貝,聲音太大了,惹得街上過路的行人駐足張望。
孔林的父親站在窗前,關著燈,只有嘴上的煙頭在黑暗中一明一滅。
星期天早晨,天蒙蒙亮,老爺子在小院甬路上來回踱步,反復咳嗽了幾遍,孔林打著哈欠伸著懶腰從樓梯上下來,衣冠不整,頭發(fā)凌亂,臉色憔悴,老爺子一臉慍怒,整天渾渾噩噩,醉了不醒,成何體統(tǒng)?老爺子是中學語文老師退休的,說話斯文,喊上你媳婦到我房間來,我有話說。
一開口就把孔林的宿醉驚醒了,賈英也驚得合不攏嘴巴,孔林父親說,把這房子賣了吧,見他倆愣著沒有反應,便用手中的打火機敲打著椅子扶手,說,就是這座兩層小樓,賣了吧。我去店里看了,下面兩間招待顧客,樓上那間儲藏室收拾出來,你們搬過去住,我去你妹妹家住,我年紀大了,你們忙,顧不過來,去她那兒也好有個照望。老爺子的口氣不容爭辯,目光如炬,拿錢把債務還上,把大衛(wèi)給我找回來!
這三年左右只有賈英偶爾能聽到大衛(wèi)的聲音,別人一概打不通或者不接,和他媽通話時間也很短,基本上不超過五句話就掛了,再打就是關機??琢窒氲饺ド虾5碾娋€桿上貼小廣告,去報紙電視臺登尋人啟事,我對他說這任務交給我來辦。兩天后在公安局當刑警隊長的朋友告訴我,你要找的人不在上海,而是在遼寧某個偏遠的小縣城。我買了三張臥鋪票,和孔林、吳奎當晚登上了去東北的火車。
我承認,這次東北之行是我平生最為辛苦的一次出行,我不邀功請賞,這次抓捕孔大衛(wèi)我的確是立下了汗馬功勞,我們在一個東頭放屁西頭能聽到響聲的偏僻小城蹲伏了三天,分頭行動,集中分析,不惜動用了偵察定位手段,終于在一家怎么看都不像店的路邊店里挖出了大衛(wèi)先生,吳奎呸地一口痰吐在地上,娘個逼。
孔林嗚嗚嗚大放悲聲,仿佛一個受盡委屈的孩子見到自己的親人,爺兒倆完全顛倒了身份。在一間灰暗的房間里,我見到了闊別三年的大衛(wèi),他背對著我們,在一張緊靠墻邊的原木桌上擺弄電腦,聽見聲音回過頭來的一霎,我想象中的那個畫面沒有出現(xiàn)。大衛(wèi)還是那個大衛(wèi),顛沛流離的風霜并沒有給他刻下多少滄桑,反倒比以前胖了,只是原來靦腆害羞的臉上添了一種木訥的成分,曾經眼神中的銳氣和精明被迷離所代替,他沒有躲閃的意思,也沒有顯示出過度的意外,他起身走到他父親的面前,多少有點驚奇地問,你們怎么會找到這兒?
孔林說,你爺爺還活著,你媽媽也活著,我們還清了所有的外債,你是安全的,回去吧,回去過咱們自己的日子。門吱呀一聲,進來一個年輕的女子,膽怯地走到大衛(wèi)身邊,扯住大衛(wèi)的胳膊,她的腹部微微隆起,好像是有孕在身了。孔林說,帶上。大衛(wèi)說,她還有個媽,孔林說,一塊帶上。
孔林辭去那個公司的工作重新回到我的公司任業(yè)務經理,我對他說,你他媽的欠別人的債都清了,唯獨欠我的賬一分不還,你就在這里扛一輩子長工吧??琢殖易髁藗€揖,大恩大德,當做牛做馬終生報還。秋天的一個周末,孔林給我電話,說中午到店里吃飯,熱烈慶祝賈母燴面開業(yè)五周年,我問,還是同學們聚會?他說,no,家宴。
秋陽和煦,賈母燴面店門上掛著一塊今日停業(yè)的木牌,兩側各拴著一串五顏六色的氣球在隨風蕩漾,大衛(wèi)的丈母娘抱著他的女兒,小姑娘伸著小胖手拍打氣球,發(fā)出咯咯的笑聲。大衛(wèi)上夜班,此時和他媳婦兩人給賈英打下手,媳婦在案板上切菜,大衛(wèi)在拼湊桌子,把平時分散開的小飯桌往一處集中。大衛(wèi)一直都是羞澀的樣子,說話小聲細語,去年到一家機械公司應聘當了一名車工,工作半年后,嘴唇上的一抹小胡子又留了起來,顯得多了幾分年輕帥氣。好像就我一個外人享受這家宴的殊榮,大衛(wèi)的爺爺姥爺姥姥姨媽舅舅和姑姑姑父都來了,圍在一起說話喝茶,只缺了姨夫和舅媽,因為借款的事,兩個人與賈英的關系鬧僵了,至今也沒有和解。
賈英笑吟吟地端著最后一道菜——紅燒鱸魚上了桌,剛才她一直在廚房忙活,酒已過三巡,現(xiàn)在人坐齊了,孔林站直了發(fā)表敬酒詞,這個……這個,似有千言萬語涌上來,一時不知從哪兒開口,賈英抬頭看一眼老公,拽住他的胳膊坐回座位上,自己端起酒杯站了起來,你坐下,聽我先說兩句。大家的注意力一下子都集中到賈英臉上,我好多年不曾這么近距離端詳賈英了,真的老了,眼角布滿細密的皺紋,頭發(fā)整體上呈現(xiàn)蒼灰色,兩鬢的白發(fā)占據了大多數,虛胖的臉上洋溢著這些年難得一見的笑意。今天一大家人坐在自己的店里聚餐真叫人高興,剛說出一句眼圈就紅了,這是我這些年萬萬不敢想的,有段時間,唯一纏著自己的想法就是活夠了,越是夜深人靜,這種想法越是強烈,有一天我胡亂聽著一首樂曲,忽然就有了上吊的念頭,我踩著凳子,把一根麻繩搭在了房梁上,這些都是在不知不覺中干的,自己一點意識都沒有,等我把繩扣套上脖子,才猛然間清醒過來,意識到自己在干什么,我被自己的舉動嚇哭了,我對自己說,賈英啊賈英,你就這樣走了嗎?那個牽腸掛肚的人你連一面都沒有見,那個你親生的孩子生死都不知道你就去死嗎?你辛辛苦苦把他拉扯大,什么清福都沒撈著享受就去死了,你甘心當這樣的冤大頭嗎?賈英轉頭盯著大衛(wèi),眼淚像溪水嘩嘩地流下來。飯桌上鴉雀無聲,男人低頭抽煙,女人淚眼婆娑,靦腆內向的大衛(wèi)哭咧咧地喊了一聲媽,和媳婦起身走到賈英身邊,從左右兩側摟住賈英的脖頸,在她腮上狠狠地親了一口。賈英眼角流著淚水,嘴角流著笑意,端在手中的那杯紅酒好像她內心的一個證據,有點酸,有點澀,還有點甜。
這頓飯沒吃好,我對我自己說,這樣的飯局以后再也不會參加了,誰叫也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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