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徽
(同濟大學 哲學系,上海 200092)
齊物是先秦道家的基本立場之一。這一立場發(fā)軔于老子的“道法自然”思想,至莊子而被演繹成著名的“齊物論”;黃老道家也喜言“齊物”,且主要是基于治道而發(fā),其較于莊子的思想視野雖有所窄化,卻提出了君民“共治”天下的積極主張。戰(zhàn)國晚期,隨著天下漸趨于一統(tǒng),原先富有寬厚、包容精神的齊物之說遂轉(zhuǎn)而成為人君宰制臣下和獨斷萬事的理論背書。先秦道家對于齊物理解的這種變化,既反映了晚周思想演變的法家化的總體趨勢,也體現(xiàn)了當時治道觀念越來越流于現(xiàn)實化和功利化的時代特點。
從宏觀層面考察先秦道家齊物思想的大致流變,具有重要的學術(shù)意義:它不僅有助于深入把握先秦道家的思想演變和學派分化之狀,也有助于揭示周秦之際人們的精神趣味和治道觀念之變。長期以來,學界關(guān)于先秦道家齊物思想的研究多集中于莊子之說,其理論視域既有所狹隘,問題意識亦有待于突破。
戰(zhàn)國時期,齊物的觀念頗為流行。除了道家,墨、農(nóng)、儒(以孟子為代表)、名等家皆有相應(yīng)之說。然較之于其他諸家,道家的齊物說更為系統(tǒng)與深刻,在治道上的影響也尤其深遠。個中原因,即在于如何界定“齊”之內(nèi)涵以及如何通達此“齊”。從訓詁的角度看,“齊(齊)”本謂禾麥穗頭平整之狀(《說文》:“齊,禾麥吐穗上平也,象形?!?。由平義,“齊”又“引申為凡齊等之義”(段玉裁語)(1)許慎撰,段玉裁注:《說文解字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317頁。下文簡稱《注》。。“齊等”有消弭事物差別的意味,循于此意,齊物便謂齊同或等同事物。以此內(nèi)涵理解齊物的,有墨家、農(nóng)家與儒家等。如墨家主張“視人之國若視其國,視人之家若視其家,視人之身若視其身”(《墨子·兼愛中》),以消解人們倫常關(guān)系的親疏遠近之別,即通過“兼相愛”以實現(xiàn)“交相利”的治世目標。又如農(nóng)家許行,其以能與民“并耕而食,饔飧而治”的人主為賢君,否認君、民各有其分。許行的弟子陳相也主張:“(市中)布帛長短同,則賈相若;麻縷絲絮輕重同,則賈相若;五谷多寡同,則賈相若;屣大小同,則賈相若?!?《孟子·滕文公上》)對于墨、農(nóng)二家意圖泯滅事物的差異之說,孟子皆進行了嚴厲的駁斥:一方面,孟子認為“墨氏兼愛,是無父也”,此說與本質(zhì)上屬于“無君”的楊朱“為我”之論,皆會引人入于禽獸之道(《孟子·滕文公下》:“無父無君,是禽獸也?!?;另一方面,孟子又辟許行之說曰:“夫物之不齊,物之情也?!颖榷?,是亂天下也?!?《孟子·滕文公上》)在此,孟子盡管反對農(nóng)家之說,但他仍然是從齊同或等同的角度理解齊物之“齊”的。所以,鐘泰論莊子《齊物論》之旨時說:“齊之為言,非如《孟子》‘比而同之’之云也?!?2)鐘泰:《莊子發(fā)微》,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26頁。另外,關(guān)于齊物,惠施還提出了一種“畢同”之說?!肚f子·天下》記其言曰:“大同而與小同異,此之謂小同異;萬物畢同畢異,此之謂大同異。”此處所說之“同”,是指從邏輯上推尋事物之間的共相。所謂“小同”與“大(畢)同”之別,僅在于抽象的程度之異。
上述諸種齊物之說,皆非道家所論。欲明道家之說,仍需先尋繹“齊”字之義。據(jù)《說文》之訓,“齊”本即含有平、均之義。由此義,“齊”又有公、正、和等內(nèi)涵。《詩》曰“昊天不平”(《小雅·節(jié)南山》)、“既和且平”(《商頌·那》),《論語》曰“不患寡而患不均”(《季氏》),《商君書》曰“法平則吏無奸”(《靳令》),《易傳》曰“云行雨施,天下平也”(《乾文言》)。其中的“平”“均”,皆可以“齊”“公”釋之,且亦與“正”“和”相通。齊物之“齊”為動詞,意味著一種觀物和應(yīng)物的基本立場??嫉兰抑T子所論,其所謂齊物實曰以均平、公正之心觀照和應(yīng)接萬物,這一觀念貫穿了先秦道家思想的整個演變過程。齊物并非意味著抹殺萬物之性、否認物與物之別,而是主張如其所是地面對萬物,以平正無倚之心“應(yīng)答”萬物,使之各是其所是、各行其所可。這一立場表現(xiàn)在治道上,便強調(diào)治者當尊重事物的本性,充分發(fā)揮其各自所長,以實現(xiàn)“萬物自化”和與民“共治”天下的至治理想。當然,上述界定具有一定的籠統(tǒng)性,體現(xiàn)了先秦道家在齊物思想上的共同特點。至于具體的思想家,他們的齊物觀也各有其獨特表現(xiàn)。其中,莊子的齊物思想以及后人對它的理解顯得尤為復雜。
在《老子》五千言中,并無所謂的“齊物”之說。然若從上文釋義的角度反觀之,《老子》實則蘊含著豐富的齊物思想和相應(yīng)的治道觀念。欲明老子的齊物思想,似乎不可不從其 “道法自然”之說談起。然“自然”何義?且“自”又謂誰?
《說文》:“自,鼻也,象鼻形?!眲t“自”本指鼻子,引申有“己”“從”等義(參見段《注》)(3)許慎撰,段玉裁注:《說文解字注》,第136、48頁。。“然”為“燃”的本字,因音轉(zhuǎn)可通作“爾”?!墩f文》訓“爾”曰“詞之必然也”(即表肯定),義為“如此”或“此”(參見段《注》)(4)許慎撰,段玉裁注:《說文解字注》,第136、48頁。。“自然”之“自”,當取“己”義,而“自然”亦可有二義:一為“自燃”;一為通作“自爾”,義為“自己如此”。老子和整個道家所說的“自然”,顯指后者。又,“爾”既有“必然”之義,則“自然(爾)”所意謂的“自己如此”是有其必然性的,這種必然性當來自于“自(己)”之所指之“物”的本性(5)關(guān)于道家“自然”的“自爾”之本義,郭象在《莊子注》中有過反復申說。。所以,道家之所謂“自然”本是通作“自爾”,其義為:“物”之所以如此存在,既非源于外力之所迫,亦非出于己意之所為(此對有精神生活或意志能力者而言),而是由其本性使然。故“物”之“自然”,是以其“本然”(本性如此)為前提的。
在老子那里,作為“自(己)”之所指之“物”究竟為誰?結(jié)合其說,此“物”主要有三種含義。首先,謂天地。如七章曰:“天長地久。天地之所以能長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長生?!?6)本文引用的《老子》之文,皆已據(jù)近年來出土的諸簡、帛文獻進行了訂正?!安蛔陨闭?,謂天地對于“生”無意無為,亦即曰天地的存在是自然而然的。惟其自然而然,不執(zhí)著于“生”,所以才能恒久地存在(“長生”)。其次,謂百姓或眾民。十七章曰:“悠兮其貴言,功成事遂,而百姓謂我自然?!薄坝瀑馄滟F言”,形容治者(即本章首句所說的“太上”之君)發(fā)布政令時的猶疑不決之狀,喻無為;“功成事遂”,謂百姓事功之成;“而百姓謂我自然”,謂對于上述事功,百姓認為皆是他們自己所成就的(此處之“自然”,義猶自化、自成)。本章表明:百姓之所以能“自然”,是以君王的無為之治為前提的。復次,謂萬物。六十四章曰:“是以圣人欲不欲,不貴難得之貨;學不學,復眾人之所過。以輔萬物之自然,而不敢為。”此處之“自然”,明確系屬于“萬物”。與十七章一樣,萬物之所以能成其自然,是以君王(“圣人”)的無為(“欲不欲”“學不學”)為前提的。又,五十一章也說:“道生之,德畜之,物形之,勢成之。是以萬物尊道而貴德。道之尊、德之貴,夫莫之命而常自然?!贝颂幹白匀弧保嗍窍祵儆凇叭f物”?!胺蚰W匀弧?,謂“道德非有爵,而萬物常自然尊貴之”(范應(yīng)元語)(7)范應(yīng)元撰:《老子道德經(jīng)古本集注》,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0年,第90、47頁。。
綜合以上諸說,老子的“自然”之“自(己)”,乃指所有實存之物,或曰天地萬物(上引七章“天地”,既有上“天”下“地”之狹義的內(nèi)涵,也可統(tǒng)言天地萬物)。此“物”也包含“事”(“事”“物”本為一體,故有“事物”之說),且“事”亦指涵養(yǎng)工夫或心理活動等。如十章曰:“載營魄抱一,能無離乎?專氣致柔,能嬰兒乎?修除玄鑒,能無疵乎?愛民治國,能無以智乎?天門開闔,能為雌乎?明白四達,能無以知乎?”本章言涵養(yǎng)工夫(“載營魄抱一”“專氣致柔”“修除玄鑒”)、愛民治國等,皆屬于“物”,故其展開皆當循其“自然”。正因為“自然”之“自(己)”遍及所有之“物”,二十五章曰:“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表面上,“人”“地”“天”“道”“自然”之間似乎構(gòu)成了一個具有等級的、由低到高的存在系列,“自然”似乎也成了一個存在者,甚至還是超越于“道”的最高存在者。其實,老子的這種“極端之說”只是為了突出“自然”的至上性,并非說“自然”是比“道”更高一級的存在者。正如吳澄所言:“道之所以大,以其自然,故曰‘法自然’,非道之外別有自然也。”(8)黃曙輝點校:《道德真經(jīng)吳澄注》,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0年,第35頁。
進而言之,老子所說之“道”乃是統(tǒng)合天地萬物及其存在而言?!暗馈惫倘挥刑斓厝f物的最初來源之義(如二十五章又曰:“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可以為天下母……字之曰道?!?,但萬物化生以后,“道”當被視為對生生之體的概括(限于篇幅和本文問題所及,此不具論)。就此關(guān)系來說,“道”既是萬物的來源或存在根據(jù),又是以萬物的存在作為自己的“現(xiàn)身”方式。作為對生生之體的概括,“道”便具有了形上的屬性,且被賦予了價值、意義和信仰的意味。所以,“道法自然”本謂“道”所意指的天地萬物的存在皆是“自然”的。范應(yīng)元曰:“人雖止言法地,而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溯而上之,皆循自然。豈可妄為哉?”(9)范應(yīng)元撰:《老子道德經(jīng)古本集注》,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0年,第90、47頁。又,王弼曰:
道不違自然,乃得其性,法自然也。法自然者,在方而法方,在圓而法圓,于自然無所違也。自然者,無稱之言、窮極之辭也。(10)樓宇烈校釋:《王弼集校釋》,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65頁。
王弼的“道不違自然,乃得其性”之說頗有意味:它表面是言“道”只有“法自然”方得其本性,實則曰天地萬物惟有因循自然,才能各得其性。而本性意味著:物之所以如此存在(“自然”),是因其本來如此的(“本然”)??梢?,在老子的“自然”之說里,隱含著對于物之本性的基本肯定和充分尊重。這種肯定和尊重具體表現(xiàn)為:以同等態(tài)度視物,而無高下卑賤之別;至于萬物之性,皆當分別視之,不囿于抽象的原則或主觀的標準。前一點體現(xiàn)了對待萬物的均平之心,后一點體現(xiàn)了對待萬物的公正之意。合而言之,是為老子的齊物觀。這一觀念,已初步觸及了現(xiàn)代政治哲學關(guān)于事物的權(quán)利及其關(guān)系的正當性等問題。
就物之本身來說,其自然存在非謂無乎不可或任意恣肆,而是受其本性節(jié)制的,故萬物之自然皆為循性之自然。事物的循性之自然,亦可謂“無為”之存在;且惟其如此存在,事物才具有真正的生命力(因為惟有如此,事物方“得其性”)。對此,五十章以“生生”之害喻之道:“出生入死。生之徒十有三;死之徒十有三;而民生生,動皆之死地之十有三。夫何故也?以其生生也?!北菊隆吧?,義猶七章“天地之所以能長且久者,以其不自生”之“自生”,皆指以長生為目的的“養(yǎng)生”行為。“養(yǎng)生”本是為了存身延年,何以會致民有“動皆之死地之十有三”的后果?嚴遵說:
而民皆有其生而益之不止、皆有其身而愛之不已,動歸有為,智慮常起,故去虛就實,絕無依有,出清入濁,背靜治擾,變微為顯,化寡為眾,離柔反剛,廢弱興強,損卑歸高,棄損取益,縱時造過,釋和作泰,將以有為,除嗇施費。夫何故哉?大有其身而忘生之道也。(11)嚴遵:《老子指歸》,北京:中華書局,1994年,第43頁。
嚴氏將民之“生生”歸之以“有為”,洵為善解?!吧敝詫儆凇坝袨椤?,既因為“生生”之意,也因為在此意欲的驅(qū)使下為求長生而采取的種種“養(yǎng)生”之為。此意此為皆易流于執(zhí)著,從而違逆性情,損身傷生,雖“大有其身”而實“忘生之道也”。
所以,“無為”不僅意味著事物自然的存在狀態(tài),也意味著一種應(yīng)物方式。作為應(yīng)物方式的“無為”表現(xiàn)在治道上,即謂無為而治。五章:“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天地之間,其猶橐籥乎?虛而不屈,動而愈出?!彼^“不仁”,義為無所謂仁或不仁,喻“自然”或“無為”;“橐”“籥”喻“虛(無)”,其與“自然”與“無為”義通,彼此間存在著互為詮釋的關(guān)系。天地運行,自然而然,無所謂仁或不仁。雖然,這種“無為”或“自然”卻成就了無窮無盡的化育之功(“虛而不屈,動而愈出”)。同樣,圣人治世,亦當效法天道,以“無為”為宗,故五章又曰:“圣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
觀老子之論,無為之治至少具有以下四方面的內(nèi)涵:(一)此治的主體為“圣人”(老子又稱之為“侯王”,是至徳與至位的統(tǒng)一),其所成就的理想社會也不是一個萬物散亂無極、無所歸依的無君狀態(tài)。二十五章曰:“道大,天大,地大,王亦大。域中有四大,而王居一焉?!薄巴酢闭?,“天下所歸往也”(《說文》)。(二)“圣人”無為既是“萬物自化”的前提條件,也是他為萬物所歸往的前提條件。老子充分肯定了萬物的自我成就能力,認為其能力的充分發(fā)揮與治者的妄加干預(yù)之間構(gòu)成一種緊張關(guān)系。五十七章曰:“夫天下多忌諱而民彌貧,民多利器而國家滋昏,人多智而奇物滋起,法令滋彰而盜賊多有。是以圣人之言云:我無為而民自化,我好靜而民自正,我無事而民自富,我欲不欲而民自樸?!庇袨橹着c無為之利,于此而見。正因為侯王能恪守無為之道,從而為萬物所歸往,成其為“王”。故三十二章曰:“道常無名。樸雖小,天下弗敢臣也。侯王若能守之,萬物將自賓。”“無名”及“樸”,皆與“無為”義通;“萬物將自賓”,謂“殊方異域自來賓伏而歸化也”(12)顧歡:《道德真經(jīng)注疏》,《道藏》第十三冊,北京:文物出版社;上海:上海書店;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306頁。。(三)無為非謂“圣人”絕對地無所作為,亦表現(xiàn)為因循事物本性的有所為。十七章曰:“太上,下知有之;……悠兮其貴言,功成事遂,而百姓謂我自然?!薄把浴闭撸疤柫罱淘t”也(林希逸語)(13)林希逸撰:《老子鬳齋口義》,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0年,第19頁。?!疤稀敝鎏柊l(fā)令雖慎重猶疑(“悠兮其貴言”),畢竟非為純粹“不言”。二章也說:“是以圣人處無為之事,行不言之教。萬物作焉而不始,為而不持,成功而弗居?!薄盁o為之事”“不言之教”,皆是“圣人”無為而治的表現(xiàn)。然“無為之事”也屬“事”,“不言之教”亦為“教”?!笆ト恕敝问离m宗無為,并非意味著他在名教法令、風俗更化等方面絕對地無所作為。只因其所為順應(yīng)了物性民心,“百姓日用而不知”而已。(四)“圣人”之所以能治以無為,乃其境界的自然呈現(xiàn)。尊重、順應(yīng)萬物之性,以無為行治,非常人所能為,而必為“圣人”之事。圣人本謂通達之人,其所通達者,乃為天地萬物之情(參見段《注》)(14)許慎撰,段玉裁注:《說文解字注》,第592頁。。因此,《老子》論說諸理,屢屢提及“圣人”,全篇不啻數(shù)十次。除了生而為圣者,常人欲達圣人之境,自然應(yīng)做涵養(yǎng)工夫?!独献印酚诖?,亦多有發(fā)論,如十章“載營魄抱一”“專氣致柔”云云、十六章“致虛極,守靜篤”云云、四十八章“為學者日益,為道者日損。損之又損,以至于無為”等。凡此種種,皆表明“自然”“無為”亦可曰一種得道境界,其與一般意義上的事物“自然”狀態(tài)是迥然有別的。而且,在倫理政治領(lǐng)域,治者惟有成就自己的“自然”境界,方能真正順應(yīng)、呵護事物的“自然”狀態(tài)。六十四章又曰:“是以圣人欲不欲,不貴難得之貨;學不學,復眾人之所過。以輔萬物之自然,而不敢為?!闭f的就是這兩種“自然”的關(guān)系。
總之,老子的“自然”或“道法自然”思想中蘊含著深刻的齊物觀念。這一觀念對于深入理解何謂無為而治,何謂“萬物自化”以及何謂治道中的“公平”“正義”等,皆具有積極的啟示意義。
齊物思想演進至莊子,遂有著名的“齊物論”。而《齊物論》,又是理解莊子“齊物論”思想的最重要的文本依據(jù)。但如何釋讀《齊物論》之名?自古以來,學者之間頗有分歧。大體而言,北宋以前,學者多主《“齊物”論》;南宋以后,學者則更取《齊“物論”》。其間,亦有學者(如明代釋德清)雖主《齊“物論”》之說,又謂欲齊“物論”,先須做“齊物之功夫”(15)參見釋德清撰:《莊子內(nèi)篇注》,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19頁。。近代以來,學者大多認為《齊物論》兼言“齊物”與“齊論”,且二者間又有著內(nèi)在的邏輯關(guān)系。正如鐘泰所說:“‘齊物論’者,齊物之不齊、齊論之不齊也。言論先及物者,論之有是非、然否,生于物之有美惡、貴賤也?!?16)鐘泰:《莊子發(fā)微》,第26頁。鐘泰此言,誠為至論。因上述二說不僅皆可在《齊物論》中尋得根據(jù),且皆是啟人了悟莊子的道論及其逍遙思想之管鑰。
鑒于本文主題,這里不對莊子的“物論”和“齊論”等思想進行考察。即便如此,如何理解其齊物之說仍是一個棘手的問題。魏晉以來,釋莊者眾多, 他們就莊子齊物的釋義之爭從未止息。據(jù)李凱的歸納,歷來關(guān)于莊子齊物思想的理解大體有四類:“第一,萬物在現(xiàn)實上確有差別,但是,倘若它們都能夠充分地實現(xiàn)各自的天性,那么,萬物在‘逍遙’上或價值上便是平等的?!边@一理解“由向秀、郭象肇其端”。“第二,萬物其實是平等的、無差別的,差別只是主觀的假相?!边@一理解“至少可以追溯到支遁”,乃是“以佛家的般若性空之理解‘齊物’”?!暗谌?,萬物彼此間既有相同的方面,也有不同的方面,從相同的方面看萬物,則萬物齊一。這種觀點主要流行于當今學界?!薄暗谒?,物與物間的一切差別都會隨著事物的運動、變化而消失。”(17)詳見李凱:《莊子齊物思想研究》,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7年,第8~12頁。
以上四解似乎皆有其理,且似乎皆可在莊子之說中尋得其據(jù)。然而,倘若承認莊子有治道之說,且從治道的角度視其“齊物”論,此四解就皆有其可商之處。其中,第一種理解似乎更合莊子之意。也因此之故,此解產(chǎn)生甚早,可追溯至莊子后學。然此解顯得過于偏激,從而在治道上演變出貶斥一切文明教化、崇尚純粹循于本能的極端主張(詳見下文)。
首先,需要肯定的是,莊子是有其王道理想的?!稇?yīng)帝王》(按:以下引用《莊子》之文,僅注其所屬篇名)曰:“明王之治:功蓋天下而似不自己,化貸萬物而民弗恃;有莫舉名,使物自喜;立乎不測,而游于無有者也?!贝耸菑木辰缟险撝林沃疇睢V劣谌绾螌崿F(xiàn)此境,《應(yīng)帝王》亦曰:“汝游心于淡,合氣于漠,順物自然而無容私焉,而天下治矣?!眲t莊子論治仍是歸本于無為。又,《大宗師》言“真人”之德曰:“古之真人,其寢不夢,其覺無憂,……不知說生,不知惡死;其出不欣,其入不距;翛然而往,翛然而來而已矣?!庇钟善涞露撈涔υ唬骸叭羧徽撸湫闹?,其容寂,其顙頯;凄然似秋,暖然似春,喜怒通四時,與物有宜而莫知其極。故圣人之用兵也,亡國而不失人心;利澤施乎萬世,不為愛人?!眲t以功名視“真人”,又可稱其為“圣人”(按:此與《逍遙游》“圣人無名”之說并非矛盾)。不僅如此,《大宗師》又說:
古之真人……以刑為體,以禮為翼,以知為時,以德為循。以刑為體者,綽乎其殺也;以禮為翼者,所以行于世也;以知為時者,不得已于事也;以德為循者,言其與有足者至于丘也,而人真以為勤行者也。
是以“真人”不僅負有治世之責,而且其治亦需憑借“刑”“禮”“知”“德”之用。故莊子所謂的“無為而治”,并非意味著在禮法制度、教化風俗上絕對地無所作為(對此問題,當另具文詳辨)。由《大宗師》關(guān)于“真人”功德的論述可知,“明王之治”非常人所能為,而是以治者是否具備“真人”之德為前提的,即:有其德則有其治,無其德則無其治。于是,莊子又提出了耐人尋味的“神人”“神凝”之說?!跺羞b游》曰:“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其神凝,使物不疵癘而年谷熟。”褚伯秀釋云:“‘其神凝,使物不疵癘而年谷熟’,則養(yǎng)神之極者,非唯自全而已,又足以贊天地之化育、輔萬物之自然。此言推己以及物之效,所以合神不測、契道無方也歟!”(18)褚伯秀撰:《南華真經(jīng)義海纂微》,北京:中華書局,2018年,第26頁。正因為無為而治的真正展開須以治者的“神凝”之境為前提,《逍遙游》又說:“之人(即‘神人’)也,之德也,將旁礴萬物以為一,世蘄乎亂,孰弊弊焉以天下為事!……是其塵垢粃糠,將猶陶鑄堯舜者也,孰肯以物為事!”“孰弊弊焉以天下為事”“孰肯以物為事”者,非謂“神人”處世惟求自全、漠然于世,仍是強調(diào)治人先須治己之義。故《人間世》曰:“夫道不欲雜,雜則多,多則擾,擾則憂,憂而不救。古之至人,先存諸己而后存諸人?!薄暗啦挥s”云云,乃是言涵養(yǎng)工夫;“先存諸己而后存諸人”,則謂治人本于治己。
基于以上的治道觀念,莊子便提出了圣人“正生以正眾生”的思想,而至治之成也表現(xiàn)為天下萬物“各正性命”的狀態(tài)?!兜鲁浞罚骸叭四b于流水而鑒于止水,唯止能止眾止。受命于地,唯松柏獨也在冬夏青青;受命于天,唯舜獨也正,幸能正生以正眾生。”林希逸釋云:“流水、止水,皆以喻心。流者,不能止者也。能止其心,所以獨賢于人。眾人以欲止之心就其求止焉,惟斯人則能之,故曰‘惟止能止眾止’?!?舜)故能正其所生,以正眾人之所生,此‘生’字只是‘性’字?!?19)林希逸著,周啟成校注:《莊子鬳齋口義校注》,北京:中華書局,1997年,第85~86頁。“生”為“性”之本字,故此處讀“正生”或“正性”均可。而且,“正生”與“正性”也義相貫通?!罢闭撸^端正生命,表現(xiàn)為端正人倫日用之生生諸事;“正性”乃謂端正己性,而己性之發(fā),本來就不離于人倫日用的。因此,若“性”得其“正”,則所當行之生生諸事自也得以端正;同樣,若所當行之生生諸事中正不偏,則其“性”已然為“正”。舜之所以異于常人,就在于他能“正生”或“正性”。天下萬物若皆能如舜之“正生”,各盡其性、各司其職、各得其所、各遂其生(按:皆屬“各正性命”),是為“天下治”。萬物雖皆受命于天地,其所稟卻各有參差,并非皆能“正生”,故需圣人以治之。而所謂的圣人之治,本質(zhì)上不過表現(xiàn)為“正生以正眾生”(亦即“先存諸己而后存諸人”)而已。
既然圣人之治實則為“正(己之)生(性)”以“正眾生(性)”,其視物自然秉持均平、公正之心,如其所是,尊重、順應(yīng)其性,而無纖毫好惡取舍之私意。莊子所謂的“齊物”,即可作如是觀。然若此,在對待物的態(tài)度上,莊子豈非與老子之間沒有區(qū)別?實際上,莊子似乎比老子“走得更遠”,其思想表現(xiàn)出明確的反對、消解人類中心主義的特點。如《齊物論》:
民濕寢則腰疾偏死,鰍然乎哉?木處則惴栗恂懼,猨猴然乎哉?三者孰知正處?民食芻豢,麋鹿食薦,蝍蛆甘帶,鴟鴉耆鼠,四者孰知正味?猿猵狙以為雌,麋與鹿交,鰍與魚游。毛嬙麗姬,人之所美也;魚見之深入,鳥見之高飛,麋鹿見之決驟,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
上述觀物的視角,顯是非人的,而是屬道的。故《秋水》說:“以道觀之,何貴何賤?是謂反衍?!f物一齊,孰短孰長?道無終始,物有死生,不恃其成?!辈贿^,“物有死生,不恃其成”也意味著:事物始終處于流變之中,沒有什么是凝固不遷的?!洱R物論》又曰:
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無物不然,無物不可。故為是舉莛與楹,厲與西施,恢詭譎怪,道通為一。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毀也。凡物無成與毀,復通為一。
如是,所謂物性之說豈非妄言?而“齊物”所謂的尊重、順應(yīng)物性之說又從何談起?欲釋此疑,當從兩個層面來看:其一,基于道的視角,任何事物皆處于流變之中,因而沒有什么固定之物,更無什么恒定的物性。莊子雖以道作為天地萬物的本源(如《大宗師》“夫道……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地”云云),但在具體論說物之生滅變化時,常據(jù)一氣流變而言之:萬物皆為一氣流變的不同表現(xiàn),它們皆源自于氣之凝聚,又亡于氣之消散。此即《知北游》所謂“通天下一氣耳”。其二,就物本身而言,在其存續(xù)的過程中,雖時時流變不已,但使一物之所以成其為物而與他物相別者,自然可暫名之曰“性”。否則,萬物皆混沌無別,不僅物不成其為物,世界也不成其為世界。正如上引《德充符》所言:“受命于地,唯松柏獨也在冬夏青青?!薄蔼氁苍诙那嗲唷?,正是松柏之性異于他木之處。又如《人間世》曰:“山木,自寇也;膏火,自煎也。桂可食,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山木、膏、桂及漆諸物,雖皆各因其性而遭受其害,然諸物之性畢竟不同。又,據(jù)《齊物論》,莊子確實有否定任何恒定之物及其本性之意,如其曰:“夫言非吹也,言者有言。其所言者特未定也?!鼻f子之所以作此說,本欲明辨存在與言說、有名與無名的究竟關(guān)系,從而以齊“物論”,破“成心”之蔽。它與本文所論,實屬兩個不同的問題領(lǐng)域。
由上述“齊物”觀,莊子又將“天下治”稱為“藏天下于天下”?!疤煜轮巍北憩F(xiàn)為萬物“各正性命”,其中,固然包括圣人的“性命”之正。但既曰“圣人”,其“性命”自然已正。因此,從圣人的角度論治世,所謂“各正性命”往往是對萬物而言的。陸西星釋《應(yīng)帝王》“汝游心于淡,合氣于漠,順物自然而無容私焉,而天下治矣”之說時,曰:“……故不見其有作為之跡,但順物之自然而已,一無容私焉,則天下自治矣?!?20)陸西星撰:《南華真經(jīng)副墨》,北京:中華書局,2010年,第115頁。陸氏以“天下自治”釋“天下治”,善解也?!疤煜伦灾巍保粗^天下萬物自生自化。莊子此說,固是直承于老子思想(《老子·三十七章》:“道常無為。侯王若能守之,萬物將自化?!?。至于天下何以能自治,《應(yīng)帝王》亦舉例說:“且鳥高飛以避矰弋之害,鼷鼠深穴乎神丘之下以避熏鑿之患,而曾二蟲之無知?”這意味著:萬物因其性皆有其所“知”;順己之性、循己之“知”,萬物自能遂其生生。不僅如此,既曰“順物自然而無容私焉”,莊子便也將公、私的觀念引入其無為、有為之說中,即前者為公,而后者屬私?;谶@種公而無私的思想視野,莊子又稱無為之治為“藏天下于天下”。《大宗師》:
夫藏舟于壑,藏山于澤,謂之固矣。然而夜半有力者負之而走,昧者不知也。藏小大有宜,猶有所遁。若夫藏天下于天下而不得所遁,是恒物之大情也。……故圣人將游于物之所不得遁而皆存。
“藏”即隱匿。隱匿某物而不欲人見,據(jù)為己有,正是私的表現(xiàn)。為達此私意,則必計密謀深,用心良苦。然“人算”再細密也勝不過“天算”,即便是“藏小大有宜”(如“藏舟于壑,藏山于澤”),面對造化之變,所藏之物仍會失去(“遁”)。藏物尚且如此,天下之大又如何可藏?且藏之于何處?欲使所藏之物真正不失,必須破除對它們的執(zhí)著、計較之心,而付之自然。對于天下而言,付之自然即為“藏天下于天下”。林希逸曰:“藏天下于天下,付之自然也。凡在天之下者,皆付之于天,則無所遁矣。”(21)林希逸著,周啟成校注:《莊子鬳齋口義校注》,第108頁。此雖曰“藏”,實則無所藏。“唯其無所藏,故物不得遁而皆存”(褚伯秀語)(22)褚伯秀撰:《南華真經(jīng)義海纂微》,第254頁。。既曰“無所藏”“付之自然”,則此“藏”而非藏,實為公矣。所以,惟有公天下,方不會失去天下。
由此,在上引關(guān)于莊子“齊物”思想的四種理解中,其各自之弊可概述如下:首先,第二種以佛家般若性空的觀點理解“齊物”(即認為萬物的差別“只是主觀的假相”),既不符合華夏先民的基本世界觀(對于天地萬物的真實存在,先民從來都是深信不疑的),也不符合上文對于莊子物性之說的考察。其次,第三種所謂“從相同的方面看萬物,則萬物齊一”的理解,實則有類于惠施的“畢同”之說。莊子的確也有相似之論,《齊物論》說:“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以馬喻馬之非馬,不若以非馬喻馬之非馬也。天地一指也,萬物一馬也?!鼻f子此言,主要是為了強調(diào)能指(命名、言說)與所指(道、物等)之間的張力關(guān)系,以及執(zhí)名、拘論之弊,并非如惠施欲申“畢同”之說。又,《德充符》:“自其異者視之,肝膽楚越也;自其同者視之,萬物皆一也?!彼^“皆一”之“一”,非曰“齊一”,而是“一體”之義。(23)參見陸西星撰:《南華真經(jīng)副墨》,第77頁;鐘泰:《莊子發(fā)微》,第109頁。莊子欲以此說破除常人對于生與死、物與物之別的執(zhí)著之心,亦非以論“畢同”之說。所以,這種理解以“抽取”所謂事物共相的方式來等同于莊子“齊物”的做法,是值得商榷的。復次,第四種以“物與物間的一切差別都會隨著事物的運動、變化而消失”的觀點理解“齊物”,也非莊子之原意?!洱R物論》固然有“物無非彼,物無非是”以及“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等說,但這是為了破除世人對于物的執(zhí)著之心,而非以論“齊物”(故后文曰“道樞”,曰“莫若以明”)。從治道的角度看,若拘于此說,則治有何益?亦須何為?前引莊子的“真人”“圣人”“神人”之說又有何意義?而且,這一理解與第二種理解(即萬物的差別“只是主觀的假相”之說)本質(zhì)上是相通的,它們皆否定了現(xiàn)實事物的存在意義。最后,第一種理解(即雖謂萬物有別,若從它們各盡其性的角度看,“萬物在‘逍遙’上或價值上便是平等的”)的問題在于:此解混淆了境界(“逍遙”)與本能之別。通常而言,物盡其性,往往不過是循其本能而已。但本能之發(fā),非為“逍遙”。
以各盡其性為“齊物”、混淆本能與境界之別的看法起源很早,莊子后學已開其端。如《駢拇》曰:“彼至正(24)“至正”,傳本多作“正正”。此據(jù)鐘泰之說改(參見鐘泰:《莊子發(fā)微》,第188頁)。者,不失其性命之情。故合者不為駢,而枝者不為跂;長者不為有余,短者不為不足。是故鳧脛雖短,續(xù)之則憂;鶴脛雖長,斷之則悲。故性長非所斷,性短非所續(xù),無所去憂也?!币蛴诖苏f,便有了《馬蹄》以絕對的無所作為理解無為而治的觀點:
吾意善治天下者不然。彼民有常性,織而衣,耕而食,是謂同德。一而不黨,命曰天放。故至德之世,其行填填,其視顛顛。當是時也,山無蹊隧,澤無舟梁;萬物群生,連屬其鄉(xiāng);禽獸成群,草木遂長。是故禽獸可系羈而游,鳥鵲之巢可攀援而窺。夫至德之世,同與禽獸居,族與萬物并。惡乎知君子小人哉!同乎無知,其德不離;同乎無欲,是謂素樸。素樸而民性得矣。
“至德之世”即為至治之成之世。據(jù)《馬蹄》,至治之民亦可謂“天放”之民,其公而無私(“一而不黨”),得?!俺P浴薄H欢?,這種公而無私和“民性”之保完全無涉于涵養(yǎng)與境界,故其所謂的“無知”“無欲”乃是純粹的無知、無欲(此有別于老、莊所言的作為工夫和境界的無知、無欲)。相應(yīng)地,《馬蹄》便提出了否定一切交往(“山無蹊隧”之所喻)和文明生活(“澤無舟梁”之所喻)的極端之說。《馬蹄》與《駢拇》《胠篋》等皆屬《莊子》外篇,其說多嫌于偏激。表面上看,上引《馬蹄》之說似通于《老子·八十章》之論。但細審二文,其間的義旨實有著本質(zhì)區(qū)別,不容混淆?!独献印反苏略唬?/p>
小國寡民。使有什佰人之器而不用,使民重死而遠徙,有舟車無所乘之,有甲兵無所陳之,使民復結(jié)繩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樂其俗,安其居。鄰國相望,雞犬之聲相聞,民至老死不相往來。
本章所論,乃老子有感于文明“發(fā)展”之弊而提出的救治之方。二十八章曰:“樸散則為器。”和其他事物一樣,人類社會在演進中也會發(fā)生疏離與分化。在此過程中,民智日開,思想日富,制度日繁,技藝日巧,器物日盛。本章所謂“什佰人之器”“舟車”“甲兵”云云,即以喻此。然而,疏離與分化也有其負面性,如:道德“墜落”,人心相背,巧詐漸起,豪奪愈滋,制度異化,社會離析等。若放任這種“樸”散,則其利愈大,其弊亦愈深,社會、人心等種種棄本逐末之行也將往而不返。有鑒于此,老子在論無為而治時,便重在從虛靜、去知和無欲等方面立說,主張治者盡可能地不去觸動或刺激民心,以全其渾然素樸之狀。當然,本章“不用”“無所乘之”“復結(jié)繩”等說,確有排斥制度器用、否定文明發(fā)展的傾向;而“民至老死不相往來”云云,亦有反對人倫往來和思想文化交流之弊?!独献印返倪@種“偏激”之論蓋也是不得已。釋德清說:“老子所言,疾當時之弊皆有為用智、剛強好爭、尚利自私、奉己而不恤于民,故國亂民貧而愈難治,所以治推上古、道合無為。全篇所論,不出乎此,蓋立言之本旨也?!?25)釋德清撰:《道德經(jīng)解》,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148頁。因此,對于老子之說,不可拘泥而論。
與之相對的是,《馬蹄》完全摒棄、否定了制度器用的價值和文明交往的意義。在《老子》,其尚曰“有什佰人之器”“有舟車”“有甲兵”;在《馬蹄》,則唯曰“山無蹊隧”“澤無舟梁”。曰“有”,尚重器物制度及其通利之便;所可警戒者,乃為制度與技藝的異化及其對人心的腐蝕。曰“無”,則已放棄任何作為了。據(jù)此,《馬蹄》可謂消解了人君存在的必要性,故其所謂的“善治天下者”,僅徒具其名而已。莊子的無為而治思想源于老子,其說亦多通于后者。如《天地》(26)船山認為:“此篇暢言無為之旨,有與《應(yīng)帝王》篇相發(fā)明者。于外篇中,斯為邃矣。”(王夫之:《莊子解》,北京:中華書局,1964年,第101頁)故可據(jù)此篇以論莊子之說。亦有警惕“機械”“機事”之論:“有機械者必有機事,有機事者必有機心。機心存于胸中,則純白不備;純白不備,則神生不定;神生不定者,道之所不載也?!蓖瑯?,莊子對于世俗的道德觀念和典章制度(常常以儒家之說為代表)持有激烈的批判態(tài)度,認為它們既會束縛人們的天性,也是治者借以奴役民眾、攫取其私利的工具。但莊子并未因此否定人君存在的必要性,也不認為無為而治即意味著人君絕對地無所作為。否則,天地萬物將渙散無極、無所歸依,天下不僅不成其為天下,人與禽獸也將無以別矣。所以,《應(yīng)帝王》曰“明王之治”,《德充符》曰“唯舜……幸能正生,以正眾生”,《大宗師》論“真人”的“刑”“禮”“知”“德”之用等,皆非空言無實之說。其于人君,亦有所寄寓也。
《駢拇》《馬蹄》等篇僅代表了莊子后學之一端。然由其說之大概,亦可知莊子之學之難傳也。
先秦道家是個內(nèi)涵駁雜的概念。老、莊之外,尚有黃老道家。司馬談《論六家要指》:“道家……其為術(shù)也,因陰陽之大順,采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贝颂帯暗兰摇?,即指黃老道家。黃老道家的產(chǎn)生,反映了戰(zhàn)國中后期百家之學自覺地吸收、融匯異己之學的學術(shù)風尚。之所以有此風尚,一方面,激烈的思想競爭使得百家之學不能固步自封,需汲取他說之長;另一方面,當時天下甚亂,如何強己弱敵以至統(tǒng)合天下,也是百家亟需解決的現(xiàn)實問題。因此,整體而言,戰(zhàn)國中期以后,百家之學的演進越來越趨向于現(xiàn)實性和功利性。最終,以商鞅、韓非為代表的法家之學為秦所用,不僅結(jié)束了持久的思想紛爭,也促成了最大的功利效果:天下一統(tǒng)于秦。
上述特點自然也體現(xiàn)在黃老道家關(guān)于齊物的理解上。其所謂“齊物”與老、莊迥異,表現(xiàn)出鮮明的目的性和事功性,并以“齊萬不同”之說將其引向為君主專制做背書。齊物內(nèi)涵的這種變化是耐人尋味的,既蘊含著世道人心之易,也反映了當時治道觀念漸趨于法家化的演變特點。對于黃老道家的齊物說及其治道思想,可從以下幾個方面來看。
首先,黃老道家認為,人君惟具虛無、公正之心,方能兼懷天下、并包萬物,以致成就天下之治。這是其齊物思想的立論歸趣?!豆茏印ば男g(shù)上》據(jù)天道之“虛無”論其“遍流萬物”之功曰:“天之道,虛其無形。虛則不屈,無形則無所位。無所位,故遍流萬物而不變。”人君欲功濟天下,亦當尚虛無、摒自用。故《心術(shù)上》又曰:“(人君)過在自用,罪在變化。自用則不虛,不虛則仵于物矣?!庇秩纭肚f子·天下》論田駢、慎到、彭蒙之學曰:
公而不黨,易而無私,決然無主,趣物而不兩,不顧于慮,不謀于知,于物無擇,與之俱往,古之道術(shù)有在于是者。彭蒙、田駢、慎到聞其風而悅之,齊萬物以為首,曰:“天能覆之而不能載之,地能載之而不能覆之,大道能包之而不能辯之。知萬物皆有所可,有所不可,故曰選則不遍,教則不至,道則無遺者矣?!?/p>
“公而不黨,易而無私”,謂公正不偏;“決然無主,去物而不兩,不顧于慮”云云,謂虛而無執(zhí)。因于“古之道術(shù)”的這一特征,田駢、慎到等便特彰“齊萬物”之說,“齊萬物以為首”。“以為首”者,謂以“齊萬物”為其學之首要。既然其學本于虛無、公正之“道”(“道則無遺者矣”),此“齊”固然有并包兼蓄之義,而更指萬物皆當為人君之所用(說見下文)。因為崇尚虛無,黃老道家對于事物和學術(shù)也多有包容之心。在此方面,偏于雜家的尸子顯得更有進取性,曰:“墨子貴兼,孔子貴公,皇子貴衷,田子貴均,列子貴虛,料子貴別囿。其學之向非也數(shù)世矣而已,皆掩于私也。……若使兼、公、虛、均、衷、平易、別囿一實也,則無相非也?!?《尸子·廣澤》)(27)皇子無考;田子即田駢;料子當為“钘子”(即宋钘)之訛(羅焌說)。汪繼培輯,魏代富疏證:《尸子疏證》,南京:鳳凰出版社,2018年,第64~65頁。借助于訓詁之法,尸子消弭了上述諸子的思想差異,自然可以對諸說廣采并蓄。因為尚虛無、崇公正,黃老道家也多有兼濟天下之論。如《天下》謂“宋钘、尹文”之學、行曰:“接萬物以別宥為始……以胹合歡,以調(diào)海內(nèi)。……見侮不辱,救民之斗;禁攻寢兵,救世之戰(zhàn)。以此周行天下,上說下教,雖天下不取,強聒而不舍者也。故曰:上下見厭而強見也。雖然,其為人太多,其自為太少?!壬植坏蔑?,弟子雖饑,不忘天下,日夜不休?!庇秩纭妒印V澤》:“是故夫論貴賤、辨是非者,必且自公心言之、自公心聽之,而后可知也。匹夫愛其宅,不愛其鄰;諸侯愛其國,不愛其敵;天子兼天下而愛之,大也。”慎到也說:
古者,立天子而貴之者,非以利一人也。曰:天下無一貴,則理無由通,通理以為天下也。故立天子以為天下,非立天下以為天子也;立國君以為國,非立國以為君也;立官長以為官,非立官以為長也。(《慎子·威德》)
順此思路,遂有了《呂氏春秋·貴公》“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的思想胸襟:“凡主之立也,生于公?!煜?,非一人之天下也,天下之天下也?!?/p>
其次,基于虛無公正和兼濟天下的思想立場,黃老道家提出了“與眾共治”和兼用眾功的“齊物”新說。司馬談謂黃老道家“其術(shù)以虛無為本,以因循為用”,說甚精辟。此處的“本”“用”,猶后世之“體”“用”。就治道而言,作為“本”(虛無)之“用”,“因循”諸物之性或客觀條件誠為重要,如何充分地利用民力、發(fā)揮民眾才智則更顯關(guān)鍵。因為,在人君所面對的各種治道要素(如時、勢、物等)中,惟有民眾具有自覺性和創(chuàng)造性。所謂“萬物皆有所可,有所不可”(《天下》),民眾之間在資質(zhì)、才能等方面存在著種種差異。無論萬民的資質(zhì)與才能如何,人君皆應(yīng)各個“因循”而用之,不當有厚此薄彼之別?!段淖印ぷ匀弧罚骸肮适ト伺e事,未嘗不因其資而用之也。有一功者處一位,有一能者服一事。力勝其任,即舉者不重也;能稱其事,即為者不難也?!薄渡髯印っ耠s》亦曰:
民雜處而各有所能,所能者不同,此民之情也。大君者,太上也,兼畜下者也。下之所能不同,而皆上之用也。是以大君因民之能為資,盡包而畜之,無能去取焉。是故不設(shè)一方以求于人,故所求者無不足也。大君不擇其下,故足。不擇其下,則易為下矣。易為下則莫不容,莫不容故多下,多下之謂太上。
所謂“(圣人)未嘗不因其資而用之也”(《自然》)以及“大君因民之能為資,盡包而畜之,無能去取焉”(《民雜》),皆展現(xiàn)了黃老道家對于民眾的資質(zhì)、才能等“一視同仁”之心。此說意味著:對于“民之所能”,人君實負兼蓄并用之責;同時,在成就至治的過程中,萬民均有其存在的價值和生命的意義。對此,《尹文子·大道上》從“與眾共治”和“能鄙齊功”“賢愚等慮”的角度進行了更加深入的論述,曰:
為善使人不能得從,此獨善也;為巧使人不能得從,此獨巧也;未盡善巧之理。為善與眾行之,為巧與眾能之,此善之善者、巧之巧者也。所貴圣人之治,不貴其獨治,貴其能與眾共治;貴工倕之巧,不貴其獨巧,貴其能與眾共巧也?!且允ト巳蔚酪酝ㄆ潆U,立法以理其差,使賢愚不相棄、能鄙不相遺。能鄙不相遺則能鄙齊功,賢愚不相棄則賢愚等慮。此至治之術(shù)也。
“能鄙齊功”與“賢愚等慮”顯然也是一種“齊物”方式:它從事功的角度否定了世俗關(guān)于民眾才智高下、優(yōu)劣之判的合理性,突出了人君治世兼用眾功的必要性,是“與眾共治”之術(shù)的具體表現(xiàn)。相對于莊子之說,黃老道家的“齊物”觀具有如下特點:其一,莊子所說的“齊物”尚可對蕓蕓眾生而言,即“齊物”除了可指人君的治世之術(shù),同樣也可指人們觀物、應(yīng)物的生存態(tài)度和基本方法;黃老道家之所謂“齊物”,則主要是就人君的治世方式而言,其主體是人君。其二,與上一點相應(yīng)的是,莊子(以及老子)的“齊物”之“齊”,主要指以均平之心如其所是地觀照、應(yīng)對萬物,不將自己的主觀標準或一己之見強加于其上,體現(xiàn)了遂順萬物之心;黃老道家的“齊物”之“齊”,既有等同、齊等之義,且因而也有齊聚、兼用的內(nèi)涵,故“齊物”乃謂人君充分地利用萬物的材性與事功,以實現(xiàn)“與眾共治”的至治理想。戰(zhàn)國中后期,貴族養(yǎng)士蔚然成風,且不拘其才。此風之起,蓋亦有自焉。
再次,由于主要從人君治世的角度理解“齊物”,且為彰顯君權(quán)、更有效地集聚物力事功,黃老道家還提出了“齊萬不同”的鼓吹君主專制的“齊物”說。戰(zhàn)國中后期,天下愈亂,列國兼并益烈?!俄n非子·五蠹》:“上古競于道德,中世逐于智謀,當今爭于氣力?!辈徽撈洹吧瞎拧薄爸惺馈敝f是否屬實,所謂“當今爭于氣力”則是實情。如何迅速、有效地整合各種力量,在激烈的競爭中脫穎而出,是理論和現(xiàn)實需要解決的迫切問題。當時功利之說大張,良有以也。欲成事功,則須政令暢通和凝聚物力民心,這又以維護穩(wěn)定的君臣關(guān)系和政治秩序為前提。為此,黃老道家遂也推崇君權(quán),并因而高揚“正名”和“執(zhí)一”(或“用一”)之說。前者主要是為了端正君臣之分,使上下不相侵奪;后者主要是為了強化人君的執(zhí)事、專決之權(quán),以張君威、固君勢。無論是哪一種,其行使的主體皆是人君。如關(guān)于“正名”,馬王堆漢墓帛書《經(jīng)法·道法》曰:“形名立,則黑白之分已。……是故天下有事,無不自為形名、聲號矣。形名已立、聲號已建,則無所逃跡匿正矣?!?28)裘錫圭主編:《長沙馬王堆漢墓簡帛集成》(肆),北京:中華書局,2014年,第127頁?!兑淖印ご蟮郎稀穭t直言“正名”的目的說:“君不可與臣業(yè),臣不可侵君事。上下不相侵與,謂之名正,名正而法順也?!币灾痢豆茏印醒浴分赋觯骸坝忻麆t治,無名則亂,治者以其名。”至于“正名”的主體,《管子·白心》曰:“是以圣人之治也,靜身以待之,物至而名自治之。正名自治,奇名自廢(29)“正名自治,奇名自廢”,原作“正名自治之,奇身名廢”。此據(jù)王念孫說正。黎翔鳳撰,梁運華整理:《管子校注》,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第792~793頁。。名正法備,則圣人無事?!贝怂^“圣人”,實為現(xiàn)實中的君主。所以,《呂氏春秋》以“正名”作為人主驅(qū)使群臣之轡(《審分覽》:“有道之主,其所以使群臣者亦有轡。其轡何如?正名審分,是治之轡已?!手林沃畡?wù),在于正名。”),便也是很自然的了。又如關(guān)于“執(zhí)一”,其說本于老子(《老子·二十二章》:“是以圣人執(zhí)一以為天下牧?!?,且此“一”義近于道。其后,“執(zhí)一”之“一”,固有精神專一的工夫論意味(如《管子·心術(shù)下》:“執(zhí)一而不失,能君萬物?!狈孔ⅲ骸耙唬^精專也。”(30)黎翔鳳撰,梁運華整理:《管子校注》,第780頁。),但黃老道家主要還是從“一而不二”(即專一、統(tǒng)一等)的角度闡釋此“一”。如《呂氏春秋·執(zhí)一》曰:
王者執(zhí)一,而為萬物正。軍必有將,所以一之也;國必有君,所以一之也;天下必有天子,所以一之也;天子必執(zhí)一,所以摶(引按:畢沅:“摶與專同?!?31)許維遹撰,梁運華整理:《呂氏春秋集釋》,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第469頁。)之也。一則治,兩則亂。今御驪馬者,使四人人操一策,則不可以出于門閭者,不一也。
《尸子·分》更是合“正名”“執(zhí)一”于一體以論“明王之治”,曰:
明王之治民也,事少而功立,身逸而國治,言寡而令行。事少而功多,守要也;身逸而國治,用賢也;言寡而令行,正名也。君人者,茍能正名,愚智盡情,執(zhí)一以靜,令名自正,令事自定,賞罰隨名,民莫不敬。
《韓非子·楊權(quán)》亦有相似之言:“用一之道,以名為首。名正物定,名倚物徙。故圣人執(zhí)一以靜,使名自命,令事自定?!标P(guān)于黃老道家與法家之間的內(nèi)在關(guān)系,于此可得一窺。本于“正名”“執(zhí)一”之論,《呂氏春秋·不二》便提出了“齊萬不同”之說:
有金鼓,所以一耳;必同法令,所以一心也;智者不得巧,愚者不得拙,所以一眾(32)陶鴻慶認為:“一眾”疑當為“一智”(許維遹撰,梁運華整理:《呂氏春秋集釋》,第468頁)。其說可參。也;勇者不得先,懼者不得后,所以一力也。故一則治,異則亂;一則安,異則危;夫一(33)“一”,據(jù)陶鴻慶說補。參見許維遹撰,梁運華整理:《呂氏春秋集釋》,第468頁。能齊萬不同,愚智工拙皆盡力竭能,如出乎一穴者,其唯圣人矣乎!
所謂“齊萬不同”,也是一種“齊物”。但此“齊物”既非老、莊之“齊物”,也非上文所言“能鄙齊功”“賢愚等慮”之“齊物”,它展現(xiàn)和推崇的完全是人主號令齊一、上下一體的權(quán)威性和專斷性。這種觀點在法家那里多得演進,可謂為秦漢以后的君主獨裁和思想專制做了基本的觀念準備。
對于黃老道家而言,其兩種“齊物”之說(即“齊萬不同”與“能鄙齊功”“賢愚等慮”)之間并非是不可兼容的,或許正如《不二》所言:“齊萬不同”正是實現(xiàn)“能鄙齊功”“賢愚等慮”的基本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