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綺華
年,甲骨文里的寫法是“上禾下人”。《說文解字》里說,“年,谷熟也”,引申為一年的收成、年紀、年節(jié)、年代等。年還是時間單位,地球環(huán)繞太陽公轉(zhuǎn)一次,需365 天又1/4 太陽日,是為一年。
正所謂民以食為天。我們所有的節(jié)日,都有一個不約而同的慶祝方式:“吃啥?!”尤其是等了365天才等到的,既是結(jié)束又是開始的年,更得隆重行事。
365天才能一遇的這場盛宴,無論天南海北,無論大家庭還是小家庭,每一個個體仿佛各種艦載機和巡游艦,向類似航空母艦的大家族核心靠攏、歸航。大家族的中央廚房開張,備貨時間至少要往前推回一個月,還得加上各返航補給艦順帶或特意帶回的特產(chǎn)。
從前,特產(chǎn)真的是有特色的。北京燉肘子,上海八寶飯,廣州大盆菜,東北燉粉條,福建佛跳墻,徽州腌篤鮮,眉州辣香腸……“人肉”背回,情義深重。超級年夜飯,以特產(chǎn)之廣博和豐富而“傲嬌”街坊四鄰。
繼大棚把季節(jié)打亂后,物流也把特產(chǎn)打散。三山五岳,五湖四海,憑它什么稀罕物,物流能到處,手即能到。嘴巴,終于過上了兒時向往的“天天過年”的好日子。
年味漸行漸變,“在哪里吃”“跟誰一起吃”超越了吃什么本身,精神超越了物質(zhì),心靈的滋味超越了胃腸的營養(yǎng),終于演變成一場身與心的終極氧療。
當(dāng)電視里插播的廣告開始集群轟炸“今年過年不收禮”,當(dāng)超市里的背景音樂變成“咚咚鏘,咚咚鏘,咚咚鏘”時,辦公樓格子間里的安迪和瑪麗開始一邊忙著刷票,一邊不停簽收著來自不同快遞公司的包裹。這里面,有給自己的年終獎賞,也有要親自帶給家人的歲末饋贈。雖然可以直接把包裹寄回老家,但有種儀式感,叫“親拆親奉”。
年味,像臘月里的霧,漫天席地,越往鄉(xiāng)野越濃稠。
年味是什么味兒?
是媽媽的味道,媽媽廚房的味道。
媽媽的味道,古早于孕產(chǎn)期,腸道菌群定殖時已經(jīng)明察秋毫;更是游子鄉(xiāng)愁發(fā)酵的底物,在情緒低落渴望安慰或是興高采烈急欲分享的剎那,第一時間想要重溫的味道。
天下的廚房都是相似的,廚房里的味道卻各有不同。在過年的關(guān)鍵時候,更是各有千秋,異彩紛呈。
北方人趕得早,臘月二十三過小年,求灶王爺上天言好事,回宮降福瑞。民謠把年的敘事進度安排得明明白白:二十三糖瓜粘,二十四掃房日,二十五磨豆腐,二十六去割肉,二十七宰只雞,二十八把面發(fā),二十九蒸饅頭,三十晚上玩一宿,大年初一扭一扭。
南方人則是臘月二十四送灶,也是求灶王爺年終匯報多說好話,明年多撥預(yù)算把伙食安排得熱鬧些。南方的小年有些是在正月十五,把吃喝玩樂的戰(zhàn)線拉得更長,而且,他們的年應(yīng)該是享樂派的。年前的各種忙碌,二十七蒸包子做饅頭,二十八炒瓜子花生做炒米糖花生糖,二十九烀咸貨炸帶魚做金元寶蛋餃,直到年三十的撣塵貼春聯(lián),都是為了大年初一直至正月十五的坐享其成。
母親不說動人的話,媽媽只備滿桌的菜。無論是日常生活在一起的兒孫輩,還是過年才能回家的兒女,在媽媽眼里、心底,都是需要疼愛與扶持的孩子。
生命的傳承如此神奇,孩子長成,頂天立地以后,憑他從前如何剛強能干的母親,會自動地后退。每過一年,就縮水一成。漸漸地、漸漸地,對孩子的叮囑與指導(dǎo)從天地萬物無所不懂弱化成:“你想吃些什么?”
歲月是個圈,當(dāng)孩子成長為小主母,母親的母親,則退化成老小孩。而廚房的味道,維系著家族傳承的變與不變。
于是,有海角小島父親撈捕、母親親手曬成的魚干蝦仁,有深山老林老父親采、老母親手炮制的筍干花生,有家傳泡菜,有手作臘魚,有媽媽牌自灌自熏的臘腸,有山西油潑辣子湖南剁椒成都辣椒面海南燈籠辣椒醬瀏陽火焙魚寧波手打年糕,有老火慢煨的咸雞咸豬頭、精心刻制的水晶肴肉小碳爐,有一個一個慢條斯理做出來的蛋皮肉餃,有外婆燒火小姨打雜二舅攪糖大舅操刀做出來的花生糖炒米糖交切片。
每一位母親都是天生的大廚,不僅安排全家人的胃,更安撫全家人的心。無論貧富豐儉,母親總有靈巧的心思,五谷為養(yǎng),五果為助,五畜為益,五菜為充,把廚房安排得火熱,將客廳鼓搗得熱鬧,讓平凡的日子飽含希望。
治大國如烹小鮮,打理廚房即是扛起家族精神標(biāo)桿。
母親是充電器,逢年過節(jié),胃腸得到了滋養(yǎng),心靈加載了樂觀與堅強。年后重新放飛,返程的后備廂,是母愛裝備競賽,是家鄉(xiāng)的風(fēng)土人情,是年味的無限綿延。
桃紅又是一年春,而今邁步從頭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