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銳強
一
崇禎十五年(1642)秋天,杭州府貢院突然成了演兵場,金鼓陣陣,人喧馬嘶。當年中舉的舉人聚集其中,加試騎射。這是六年前即崇禎九年(1636)應對邊疆多故山雨已來的危急局面而調整考試政策的結果:鄉(xiāng)試的第二、三場分別加試武經書算。放榜之后,中舉者還要檢驗騎射,每人十箭。朝廷規(guī)定,南方人至少要兩箭中靶,對于西北人則要求更高,得三箭。否則就處罰提學官。
讓自幼便寒窗苦讀的學子騎馬射箭,多少有些趕鴨子上架,洋相百出是難免的。然而哄笑聲中,卻有一位舉人脫穎而出。只見他挺直身子,雙腿夾緊馬身,引弓搭箭瞄準靶心然后松手,竟然三次中靶,贏得陣陣喝彩。他是誰?寧波府鄞縣的張煌言。
鄉(xiāng)試秋天舉行,是為秋闈。次年春天要進京參加會試,所謂春闈。秋闈得意的張煌言,春闈卻空手而返。第三年更有甲申國難、揚州十日和嘉定三屠,省城杭州也告陷落。當時的他并不知道,歷史不肯讓他絞盡腦汁搜索枯腸于科場,是因為對他有更加宏大的托付。那是1645年夏天,浙東的空氣幾乎起個火星就能點著,而熊熊烈火早已在二十五歲的張煌言內心燃燒。盡管清軍大兵壓境,但紹興率先起事,寧波也不甘落后。雙方聯(lián)手到臺州天臺縣奉迎魯王朱以海出來監(jiān)國,號令天下。
張煌言作為使者將魯王迎到紹興,隨即被任命為翰林院修撰。此前尚無任官經歷的他,內心滿懷悲壯,更有無盡的憧憬。盡管河山已碎,多數(shù)人認為大勢已去,但總還會有一些堅強者視為機遇。即便不是機遇,也會知其不可為而為之。張煌言就是這樣的人。只是他們并不知道,海盜出身的軍閥鄭芝龍和大儒黃道周等人已在福建擁立唐王朱聿鍵,是為隆武帝。兩個都是草臺班子的小朝廷居然互不相容,盡管朱聿鍵和朱以海都算得上有為。隨即清軍發(fā)起攻擊,魯監(jiān)國政權迅速潰敗,隆武朝廷則徹底覆滅。危急時刻,張煌言匆匆趕回老家鄞縣作別父母妻子,即馬不停蹄地奔向舟山追隨魯監(jiān)國。走出村口時,他一定回頭朝家的方向看了一眼。而這就是他看到家的最后一眼。
舟山的海風充滿苦澀氣息。因據(jù)守于此的前參將黃斌卿不肯接納魯監(jiān)國,理由是自己已受隆武帝分封。魯監(jiān)國在群島中飄蕩兩三個月,最終被不愿降清的鄭芝龍的從子鄭彩順道接至廈門,張煌言則以右僉都御史的身份留在舟山,充當張名振的監(jiān)軍。張名振本為石浦參將,是黃斌卿的兒女親家,與東林黨關系密切。
張煌言雖能騎射,但終究是書生本色,軍務之余,少不了要覽勝抒懷,《游小岙草庵》頗有野趣:
春郊彌望盡蒼煙,選勝還探小有天。
筍亂新篁饒玉版,花迷野菜似金鈿。
客來漸與山麋狎,僧去惟留海鶴眠。
堪笑阮生幾兩屐,桃源總在萬峰前。
尚未真正經歷戰(zhàn)事,筆下自無兵戈氣息?!翱蛠頋u與山麋狎,僧去惟留海鶴眠”一聯(lián)尤有生趣,簡直充滿太平氣象,讓他有了尋仙的沖動。這種生活自然是短暫的。次年即1647年四月,便要經歷風雨:蘇松提督吳勝兆反正,張煌言與張名振北上接應。舟師二百余艘浩浩蕩蕩地開赴松江時,站在船頭的張煌言心潮如同江濤一般澎湃。如果此行順利,完全可以恢復江南,不由人不期待。眼看就要抵達戰(zhàn)地,他內心的期待逐漸幻化為緊張。波濤似懂人意,也越發(fā)洶涌。行至崇明,風暴驟起,巨浪滔天,戰(zhàn)船紛紛傾覆,包括張名振的旗艦。眼見主將落水,張煌言不勝驚懼,卻也無能為力。風濤裹挾著他的旗艦東扭西拐,將他們扔到陸地時,已成孤舟。所幸周圍平靜,并無敵兵,張煌言趕緊帶領殘部下船,抄小路向南奔逃。
一路有驚無險。眼看就要逃出虎口,卻突然遭遇敵軍。本來只是監(jiān)軍的張煌言此時成了主將,內心難免有些慌張。但慌張只是一瞬。他立即繃緊神經,雙腳本能地一叩,用刺馬針策動戰(zhàn)馬,揮舞兵器,組織沖鋒。短兵相接,馬嘶人喊。砍翻幾個當面之敵,他們雖沖出包圍,但多數(shù)人中箭倒地,張煌言只帶著幾個人僥幸脫逃。
跑著跑著,眼前出現(xiàn)連綿不斷的山巒,無邊的蒼翠頓時給了他們巨大的安全感。這已是第七天,他們抵達上虞縣平岡一帶,進入四明山區(qū)。依托大山的庇護,各處村寨內活躍著多支義師,就連大名鼎鼎的黃宗羲手下都有五百多人。張煌言決定如法炮制,隨即豎起義旗、招兵買馬。然而義師良莠不齊,餉源不穩(wěn),紀律也千差萬別。黃宗羲所部表現(xiàn)就很糟糕,趁他外出時劫掠無度,引起公憤,最終遭遇攻擊,全軍覆沒。黃宗羲是大名鼎鼎的思想家、史學家、經學家,明清之際的頂格文人,不習軍旅是自然的。就此對他展開類似紙上談兵的嘲諷,不免淺薄。我們應當看到的是,在河山破碎的艱難瞬間,原本手無縛雞之力的文人的擔當。這是一種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擔當。這擔當勇敢而又悲涼。
張煌言對百姓自然是秋毫無犯。跟李長祥和王翊一樣,都是且耕且屯,井邑不擾。李長祥跟張煌言多少有點淵源:張煌言會試落第那年,李長祥高中。而今人們都知道蔡鍔與小鳳仙的浪漫傳說,但這個傳說的源頭至少可以追溯到李長祥。他被俘軟禁于南京時,才女姚淑慕其文采,私往其處論詩問藝,最終郎才女貌,一見鐘情。監(jiān)視者以為李長祥心有所戀,逐漸懈怠,兩人趁機逃離南京,逍遙終老。
二
張煌言在敵后游擊的一年多里,魯監(jiān)國又從廈門一路向北敗退。因鄭彩對待他的態(tài)度跟其從父鄭芝龍對待隆武帝毫無二致,滿懷私心,威福自操。軍閥不愿受制于人是本能反應,問題在于他們只有曹操的野心,而沒有曹操的本領。1649年七月,得知魯監(jiān)國已退到健跳所,張煌言立即將部隊交給友軍,與黃宗羲、李長祥相繼入衛(wèi)。
張名振在崇明落水之后,憑借殘板漂到一座島嶼,在和尚的掩護下逃脫追捕,最終收集殘部,聲勢復振,健跳所就是他剛剛拿下的。這是浙江三門縣城東二十公里的一個千戶所城,三面阻山,東面臨海,居高臨下,地勢險要。明初湯和筑成之后,俞大猷、戚繼光和譚綸都曾在此駐守。限于級別,內部空間局促,無法安置朝廷。張煌言經常陪伴魯監(jiān)國棲身船上,而盤踞舟山城的黃斌卿視而不見??紤]到他此前曾多次吞并友軍,定西侯張名振舍棄親家之誼,聯(lián)合蕩胡伯阮進、平西伯王朝先將之解決,魯監(jiān)國這才有了容身之地。
疆場無戰(zhàn)事,筆下有兵戈。受封為兵部右侍郎的張煌言揮舞毛筆,《建夷宮詞》十首隨即如同連發(fā)武器,射破??斩鱾骱笫?。“上壽觴為合巹尊,慈寧宮里爛盈門;春官昨進新儀注,大禮躬逢太后婚?!逼魑镉行蔚珘勖邢?,只有詩文能流傳千年。在張煌言的文名之下,孝莊下嫁多爾袞的公案遂廣為人知。
幾艘大船解纜升帆,在秋日海風的吹送下,緩緩駛離舟山碼頭。岸邊的張煌言等人頻頻揮手,與船上的黃宗羲和復社名士馮京第互致別意。船隊漸遠,張煌言眼中的帆影越來越小,內心的盼望也像大風中的燭火。這感覺令人不安,他不覺輕聲吟哦自己給馮京第寫的送別詩,祈禱他們能順利抵達日本、借到救兵。這是他們君臣當時遙遠而又真切的夢想。魯監(jiān)國派出過好幾撥使者,除了馮京第,張煌言還曾寫詩送別過黃金吾(疑似黃斌卿之弟孝卿),甚至有史料記載張名振都曾親自出馬,只是均無結果。要么根本不被允許靠岸,要么掌權的幕府將軍反應冷淡。只有大儒朱之瑜開了點兒花:雖未能借到援兵,卻在日本開創(chuàng)了水戶學,影響可謂深遠。
出使未成,黃宗羲與馮京第全都進入四明山。前者是回家隱居,后者則是敵后抗戰(zhàn),跟王翊一起。1651年初秋,黃宗羲的使者突然急匆匆地趕到舟山行朝報警,說是四明山區(qū)已經陷落,王翊殉難,馮京第下落不明,敵軍正在定關(今浙江鎮(zhèn)海)集結,即將來犯。四明山區(qū)牽制著寧波的后方,一旦后顧無憂,他們肯定是要來的。張煌言對此并不意外。他正在思考應對之策,忽又收到人生的第一封招降書,來自于急先鋒、大明總兵、大清的浙江提督田雄,跟馬德功一起將弘光帝與其妃子交給清軍的那位。張煌言既憤怒又輕蔑,撕毀書信斥退使者,專心跟魯監(jiān)國和朝臣商議用兵方案。最終決定留三營兵守舟山,阮進率水師游弋于定關海域策應;張名振負責阻擊南來的清軍,魯監(jiān)國與張煌言則率軍北上吳淞搗敵后背。應當承認,這個計劃大膽而且積極。阮進精于水戰(zhàn),對付清軍的水師當有把握。只要他能掌握制海權,舟山自然無虞。而各路清軍云集海上,一旦長江口被切斷,他們就將進退失據(jù)。
行朝的主力可謂傾巢而出,自然馬虎不得。出師之前魯監(jiān)國隆重祭祀海神,祭文由張煌言操刀:
予起義于浙東,與薪膽俱者七載,而兩載泊于此。……今義旅如林,中原響應,且當率文武將吏,誓師揚帆,共圖大事。潔誠備物,致告行期。啟行之后,日月朗曜,星辰爛陳,風雨靡薄,水波不驚。黃龍蜿蜒,紫氣氤氳,棹楫協(xié)力,左右同心,功成事定,崇封表靈……
直接扈從監(jiān)國作戰(zhàn),張煌言自然格外盡心竭力,沿途小心謹慎,精神高度緊張。他們一路北上,進展順利,始終未曾遭遇風暴或者敵襲。那日后方使者抵達,他本來滿懷期待,結果卻大驚失色:阮進戰(zhàn)敗,舟山淪陷。
原來阮進在螺頭門跟清將金礪對陣時,火球拋上敵艦卻被桅桿彈回,他的旗艦隨即陷入火海。最后時刻,他跳海自救,被俘次日即傷重而死。盡管如此,孤城舟山依舊不肯屈服,頑強抵抗長達二十天,就連清軍也不得不承認,“我軍南下,江陰、涇縣、舟山三城,最不易攻?!弊罱K魯監(jiān)國的正妃自盡,西宮妃子和世子被俘。張名振全家五十多口“闔門自焚”,其弟張名揚戰(zhàn)死,大學士張肯堂等近十位高官自殺,軍民死難高達一萬八千人。寧波起義的發(fā)起者董志寧殉難后,遺骸連同王翊之首、馮京第的一條胳膊,被友人陸宇鼎合葬于寧波江北的馬公橋,合稱三忠墓。他們都是張煌言的同鄉(xiāng)或好友。
當然,也有許多人選擇歸順,比方另外一位兵部右侍郎、在四明山區(qū)跟張煌言同樣紀律嚴明的李長祥。
三
朱以海再度退到廈門,此地主人已是鄭成功。比起鞭長莫及的永歷朝廷,鄭成功當然不愿尊奉一個身邊的“婆婆”,因而直接以隆武帝曾授予的宗人府宗正的身份、用藩王的禮節(jié)接待魯王。朱以海先居廈門,后移駐金門。
這是張煌言親身經歷的行朝的又一次全面潰敗。他的心情可想而知。因而收到幾社元老徐孚遠的結社邀請時,立即強打精神參與,跟盧若騰、沈佺期等五人號稱“海外幾社六子”。這個沈佺期可不是初唐跟宋之問齊名的詩人,而是鄭成功的重要幕僚,后來成為臺灣醫(yī)祖。張煌言本想以詩消愁,但很快便發(fā)現(xiàn)詩筆無法自由:鄭成功對魯王及其臣僚間的來往高度警惕,因而人人都有顧慮。后來在給同任兵部侍郎的曹從龍詩集作序時,張煌言的表達依舊隱晦:“歲在壬辰(1652),予避地鷺左(廈門),云霖(曹從龍字)在焉,歡然道故。予時欒欒棘人耳,不敢輕有贈答;而云霖囊中草多感時悲世,亦不肯輕易示人。”
寄人籬下的詩人,詩情不可能愉快?!逗I稀繁闶沁@種情緒的直觀反映:
屈指蒙塵近十秋,每懷若作濟川舟。
公卿寧憶朝元暮,士庶空余思漢謳。
報越有君誰共難,椎秦無力獨勝愁。
螭龍豈是池中物,文叔當年自謂劉。
頸聯(lián)的浩嘆難說沒有對鄭成功委婉的批評。盡管尾聯(lián)又將消極情緒蕩開,激勵以光武中興。然而張煌言不可能長時間沉湎于無力椎秦的愁緒之中。他這一生注定不會平靜。1653年八月,海風便又將他的出征戰(zhàn)旗吹得獵獵作響。風簸浪顛中,他抓著船舷從船頭來到船尾,看了看身后。星星點點的褐色戰(zhàn)船在碧浪中犁出白色的浪花,以有序隊形跟進,無數(shù)海鷗飛來飛去,似乎在給大軍壯行。如此波瀾壯闊的景象不覺令他豪情萬丈。那個瞬間,蔚藍的大海似乎已經變成長江。是的,長江又是他和張名振此次北上的目的地。
二張所部一路北上,直達崇明一帶的沙洲。崇明城中的清軍兵力有限,根本不敢出戰(zhàn),但奇怪的是,長達八個月的時間內,二張始終沒有發(fā)起攻擊,一直在崇明周圍的三尖沙、稗沙、平洋等處安營結寨?!叭腴L江”之役,自始至終沒有發(fā)生大的戰(zhàn)事,簡直跟二戰(zhàn)初期的英法對德國那樣,是場“奇怪的戰(zhàn)爭”,其中自然大有緣故。
次年正月,他們率領舟師分批進入長江,沖過狼山(今南通市南)、福山(與狼山相對)、江陰、靖江、圌山等重要江防汛地,抵達瓜洲。除了二張,劉伯溫的后人、誠意伯劉孔昭也在軍中。他因與馬士英聯(lián)手而跟史可法作對,被蓋棺定論為奸臣,身負殺叔父弒祖母的惡名。史籍中他的形象格外糟糕,甚至還有投敵為清軍導向的說法,但并非事實。他和馬士英一樣不肯投降,最終死于軍中,跟阮大鋮之流還是有本質區(qū)別。至于跟東林黨的矛盾,黨爭而已。
江防重地金山吹彈可破。張名振、劉孔昭率領五百軍士來到金山寺。他們素衣素甲,刀槍明而隊列整,向西遙祭孝陵。張名振揮筆題詩寄慨,詩成之后,這員后背刺有“赤心報國”字樣的老將已是淚流滿面。那個瞬間,他想起的一定不只國事,還有死難于舟山的家人尤其是老母吧。江風吹動戰(zhàn)旗,恰似出征的鼙鼓,敲擊在隨行監(jiān)軍的心頭。國之大事,在祀與戎。這莊嚴肅穆的場面極大地感動了張煌言。他詩情澎湃,六首和詩便噴薄而出,最后一首如下:
飛椎十載誤逋臣,喋血憑誰破女真!
霸就鴟夷原去越,兵聯(lián)牛女正當閩。
投鞭不覺江流隘,傳檄兼聞鐃吹新。
正為君恩留一劍,莫教龍氣渡延津!
效法張良在博浪沙刺殺秦王,是張煌言常用的典故。他渴望來個斬首行動,徹底解決。但大軍在鎮(zhèn)江停留兩三天,便于清軍抵達之前回舟東下。二十多天后,舟師再度進入長江,四月初七抵達儀真(今江蘇儀征)。這里是兩淮鹽運孔道,城外有大量的鹽船。據(jù)清方資料記載,他們向鹽商索要軍費,未能如愿,隨即焚燒鹽船六百艘而去??梢姾勈硥貪{迎王師,有時只是想象。
二入長江也僅僅停留三兩天,便迅速退回稗沙、平洋一帶。僅從戰(zhàn)果判斷,這的確是場奇怪的戰(zhàn)爭。為什么?因為他們此行的真正目的是策應大西軍余部、秦王孫可望。
四
張獻忠被射死后,余部由其四個義子孫可望、李定國、劉文秀和艾能奇掌握。孫可望資歷最老,又讀書識字,被奉為盟主,但論戰(zhàn)略眼光和個人胸襟,李定國要強得多。李定國脾氣剛硬,更兼當時收復廣西、逼得定南王孔有德自殺,然后又在衡陽擊斃敬謹親王尼堪,聲名大振。自稱“國主”的孫可望那時已有取代永歷的野心,見狀大為不安,竟然動了殺機。李定國聞聽,不敢與孫可望會師合攻湖南,立即掉頭南下廣東,獨立作戰(zhàn)。
多位反清復明志士奔走聯(lián)絡、推動東西兩軍會師長江,最有代表性的便是早已降清的錢謙益。然而孫可望很快便在寶慶府(今湖南邵陽)吃了敗仗,鑒于最聽話的艾能奇早已戰(zhàn)死,他只得任命劉文秀為大招討,希望他出擊湖南、順流東下,但劉文秀擔心他趁虛取代永歷帝,極力拖延。張煌言哪里知道,他在長江沿岸等待再久,也只能是等待戈多。
從結果看,二張為會師所作的最后努力簡直虛妄,但同時也充滿書信時代的美。因它總意味著無盡的期待,恰似薛定諤的貓。1654年五月十八日,深感兵力不足的張名振將部隊交給劉孔昭和張煌言,自己南下溫州買米七船,又到福建向鄭成功求援,最終獲得忠靖伯陳輝的五千水師和一萬步兵。九月初六,二張三度西進長江。此時發(fā)生了蹊蹺的事情:陳輝所部不聽指揮。張名振令他降下旗纛,他拒絕執(zhí)行,隨即揚長而去。
好不容易搬到援兵,又這樣不辭而別。怎么辦?二張志同道合,繼續(xù)西進的決心自然不可動搖。十二月十八日,他們直抵南京城外的燕子磯,并在朱家咀“焚擄江西糧艘”。江南江西總督馬國柱、提督管效忠指揮滿漢兵丁的所謂“奮勇截殺”以及“乘勝追至三江口外”,不過是一場表演。冷峻的江風中,張煌言每日都在翹首期盼。等到月底,過盡千帆皆不是,方才無奈地退軍。眼見得沿岸景物不斷縮小,他內心既失望又悲涼。大軍出征并非易事,此一去何時能再返?
陳輝不聽指揮是鄭成功真實態(tài)度的反映。鄭成功對恢復大明或者江南并無興趣。他想要的從來都不是國家統(tǒng)一。他的志望只不過“如高麗事”。支持二張西進長江,主要是想分散攻擊漳州新敗后的正面壓力。故而對配合李定國攻擊廣東也是陽奉陰違:1653年三月底,李定國攻擊肇慶,期間鄭成功坐視反正的潮州總兵郝尚久被圍一月,直到全城被屠;次年李定國再興攻勢,盡管已紅口白牙地約好在新會會師,但他打了足足半年,始終不見鄭成功的片板只帆。最終鄭成功“舟師次虎頭門(虎門),偵知李定國戰(zhàn)敗,梧州失守,不敢進兵,還師”。
此時鄭成功在干嗎呢?跟清廷議和。即便沒有這個誘因,他也不可能對增援廣東有興趣。他最不愿看到的就是連成一片。他可以遙尊永歷帝為主,卻不愿受制于人,更兼當時李定國的兵力、爵位、聲望和年齡都遠出其上。他這樣的英雄人物都是那種心態(tài),只能說明一個問題:大明的確氣數(shù)已盡。漢族的儒家文化基因因循已久,弊端日多,需要一點異族文化重新啟動系統(tǒng),哪怕這文化野蠻而且落后。
換用熱力學的語匯,就是熵增已到極值,只能改朝換代。哪怕后者未必更好。
五
大軍回師途中將舟山收復。雖事過經年,但依舊能感覺到昔日兵火的慘烈。街巷內人氣蕭條,房屋上還殘存著過火的痕跡,似乎處處都有看不見的英靈鬼魂。張名振“縞素入城,遍覓母尸”,但哪里還找得到。當年年末,哀慟之下的他患病不治,最后交代道:“吾于君母恩俱未報,若母尸不獲,毋收吾骸?!闭f著話突然坐起,以手使勁捶床旋即逝去,死不瞑目。
張煌言聞聽不覺大放悲聲。自任監(jiān)軍以來,二人相得益彰,但在那個瞬間,他哭的不只是這位堅定的戰(zhàn)友,更是自傷。畢竟他自己也未能給父親送葬。離家十年,他完全可以納妾,找個女人在身邊照顧自己,但卻從沒動過這種念頭,其中自然有愧疚的因素。他心里無時無刻不在掛念家人,懷念家鄉(xiāng)的風物。有人跟他說起“故園花事”,他“感而有賦”:“故園春意滿,花枝解照人。馱笙還出郭,燒筍或呼鄰?!笨誓钕蛲缬谘员恚裉熳x來還有強大的誘惑力。朋友傳信,說他的妻子獨自持家,日子過得格外艱難,他無可奈何,只得寫成《得友人書道內子艱難狀》,以“可憐織箔手,不得到從戎”結尾,權且自我寬慰。
身已報國,何以為家?
去也終須去,住也如何住。清軍再度攻陷舟山并將之徹底焚毀,張煌言只得率殘部退駐臨門(今屬浙江寧海)。1657年,清廷開始打鄭成功、拉張煌言:鄭芝龍等被發(fā)配寧古塔為奴,江南江西總督朗廷和的使者則帶著招降書抵達臨門。張煌言低頭讀信時,使者緊緊盯著他,滿臉緊張,擔心其中的哪句話將他惹惱,導致拍案而起、焚書斬使,然而張煌言始終沒有。他冷靜地讀完信,略一思忖,便展紙揮筆,客客氣氣地寫了一封回信:
來書揣摩利鈍,指畫興衰,庸夫聽之,或為變色,貞士則不然。所爭者天經地義,所圖者國恤家仇,所期待者豪杰事功,圣賢學問。故每氈雪自甘,膽薪深厲,而卒以成事。仆于將略原非所長,祗以讀書知大義。左袒一呼,甲盾山立,濟則賴君靈,不濟則全臣節(jié)。憑陵風濤,縱橫鋒鏑,今逾一紀矣,豈復以浮詞曲說動其心哉?來書溫慎,故報數(shù)行。
回信唰唰唰寫成,張煌言看都不看,便隨手交付使者。那個瞬間,和顏悅色下的內心已充滿舍身成仁的決絕。他已有必死之志,但不愿不明不白地死去。明清鼎革時期的志士死亡,總會令人想起魏晉風度。這已不是單純的個人事件,第一屬性僅為隱私。通過志士本人的持續(xù)書寫,以及友朋后輩的不斷追懷,已悄然轉化為政治文化事件,首要屬性是公共性和社會性。換句話說,已是當時的熱點。此后張煌言用《采薇吟》中的五十多首詩歌記述自己被捕、押解、入獄直到行刑的詳細過程,這封信其實可以作為其序言或后記。
六
三十九歲是個重要年份,因次年即將不惑。很多人的生命終結于此年,比方張煌言崇敬不已的岳飛。步入1658年,張煌言便有三十九虛歲,感慨之余,《歲在戊戌余行年已三十九矣撫時感事遂以名篇》油然而生。這首詩就像他的人生,有強烈的歷史感,引用了很多歷史人物和典故?!罢煞蛞鈿庳M勛名,何況文章等芻狗!頭顱如許可奈何?慷慨悲歌還自詬?!睂④娚矸菖c詩人身份在內心互搏,激烈壯懷和落寞惆悵交替。他是那么地渴慕諸葛亮、張良和鄧禹:“自昔英雄多妙年,隆中圯上相先后。如彼南陽鄧仲華,丹青獨畫云臺右”,感慨自己兵力單薄,無所作為:“其人須眉尚宛然,咄咄微軀真敝帚”。然而他并不悲觀:“古來何代無廢興,雌伏雄飛更某某;上不為富春澤畔羊裘翁,下即為山中宰相天子友。不見故侯原上瓜,請看徵士門前柳?!彼壳半m然不濟,但不是還有富春澤畔的羊裘翁嚴光,和山中宰相陶弘景嗎?秦東陵侯召平入漢后賣瓜為生,態(tài)度安然,以向蕭何揭示劉邦的心思而知名,陶淵明更是隱居半生,這有什么呢?高人以飲為忙事,還是“莫論兵,且飲酒”吧?!敖袢藸幜w古人賢,后人亦羨今人否?”雖是問句,卻滿懷自信。
收到鄭成功合兵北伐的通知后,張煌言興奮地扔掉落寞的詩筆,率軍南下浙閩邊境會合。那時孫可望已在攻擊李定國兵敗后降清,清軍趁勢兵發(fā)云貴。局面危急,永歷帝趕緊派人加封鄭成功為延平郡王、招討大將軍,張煌言為兵部尚書,希望他們出兵策應。鑒于媾和無望,清軍主力又集中于云貴,鄭成功決定立即行動。
雙方合兵一處,乘坐戰(zhàn)船抵達溫州征集糧餉,然后繼續(xù)向北。這是張煌言第四次越洋北上,規(guī)模一次比一次大。場面越壯觀,他的決心自然也就越發(fā)堅定。但抵達羊山(今崎嶇群島所屬的大洋山)時,再度遭遇風暴??耧L驟起,大雨盆潑,烏云蔽日,能見度極差,許多戰(zhàn)船像玩具那樣撞擊翻沉,各種混亂的聲響敲擊耳膜,卻又像是一派死寂。等風暴平息,點檢軍馬,鄭成功六妃三子淹死,人員物資損失不計其數(shù),只得回師整頓。
率軍退居海島后,張煌言仿佛根本未曾遭遇損失打擊,繼續(xù)督促部下訓練。對于練兵結果,他頗為自信:“只此扶桑國,居然細柳營?!焙翢o疑問,他還是要繼續(xù)戰(zhàn)斗的,而且這戰(zhàn)斗時間已經約好,就在次年即1659年。除夕之際,盡管離約定出兵的日子還遠,他的詩句已充滿挑燈看劍的急迫:
湖海椒觴十五星,故園咫尺卻揚舲。
流年與日相將去,歸夢兼愁總未醒。
臘鼓何如鼙鼓急,閩船猶并越船停。
春來消息茫無據(jù),起把菱花仔細聽。
——《己亥除夕》
臘日或者臘前一日,人們會擊鼓驅疫,所謂臘鼓。它也泛指歲末或者春來的信息。在張煌言的內心,戰(zhàn)鼓還是比臘鼓更加急促,或者說,戰(zhàn)鼓本身便是春消息。這消息終究會來的,盡管有點姍姍來遲,來時已在盛夏,但大軍十余萬、戰(zhàn)船三千艘,旌旗蔽日,刀槍耀眼,尊尊銃炮無聲地訴說威嚴,這陣勢還是足以抵消等待的焦慮。
但細看之下,張煌言又不覺微微皺眉:鄭成功居然令全軍攜眷行動。女眷難耐舟車勞頓,“頗有怨言”,難免影響士氣。朱元璋曾有明令,出征不得攜眷。不僅要留家眷為人質,更重要的是“軍中有婦、士氣不揚”。清朝制度與之類似:“惟王行師可攜婦人,貝勒、貝子、公皆有定數(shù),公以下不得有。”而今這算怎么回事?
好在能體現(xiàn)決心。張煌言定下心神,率軍為先鋒,很快便駛入長江。平緩的江岸出現(xiàn)兩塊聳起的綠色,隨著戰(zhàn)船的靠近,只見兩座山峰一左一右,赫然鎖著江面,這便是金山與焦山。它們高不過百米,原本算不得山,但恰巧成為長江的鎖骨。南宋初期韓世忠曾在此圍困北返的金軍主帥完顏宗弼,更令其廣為人知。對于這個曾經的戰(zhàn)地,張煌言已很熟悉。此刻再見,江面橫有攔江鐵索與船只聯(lián)結,所謂滾江龍,并設置浮動的木制營壘,兩岸還布有江防大炮。怎么過去?張煌言下令轟擊兩岸,同時派出十七條小船靠近鐵索。在弓箭銃炮的掩護下,士兵們將鐵索拖進熊熊燃燒的油鍋中,燒紅后使勁錘砸斧砍。槍林彈雨,火星四濺,哐啷一聲鎖鏈斷裂,后續(xù)部隊一擁而上,焚毀江上浮營即所謂的木城三座,徹底打通障礙。
等拿下運河入江的渡口瓜洲,一直急于進兵的先鋒張煌言卻突然回頭。他找到鄭成功,力主先占領咽喉要地鎮(zhèn)江。京口瓜洲一水間,雖然鎮(zhèn)江就在對岸,鄭成功卻頗為猶豫,擔心南京的援軍朝發(fā)夕至,倉促間不易得手。張煌言微微笑道:派出尖兵,試探性地攻擊觀音門不就行了嗎?如此南京震動、自顧不暇,哪里還會有援軍?
鄭成功立即醒悟:如此就請尚書先行一步。
鄭軍乘坐的多是海船,體積龐大,逆流而上難免步履蹣跚。張煌言換乘輕便的沙船后,盡管士卒奮力牽挽,他還是覺得太慢。在船上走來走去,不斷發(fā)令指揮,幾乎將舷板拍斷。不行,這樣肯定貽誤戰(zhàn)機。他心里暗想。抵達六合后,得知鎮(zhèn)江已于六月二十四日拿下,趕緊派人給鄭成功傳信,極力建議他在鎮(zhèn)江登陸,直指南京,以達成戰(zhàn)術突然性。然而他二十八日抵達觀音門下,直到七月一日才等來大軍的旌旗。不過不是來自陸地或者下游,而是上游;旗號并非鄭軍,而是清軍。
當一百多艘清軍快船氣勢洶洶地撲來,“兵不滿千、船不滿百”且還都是小船的部隊難免驚惶。張煌言冷靜地提醒部下,此行的目的只為牽制,大軍隨時可能趕到,不必懼怕。說完隨即發(fā)令迎戰(zhàn)。兵力懸殊,混戰(zhàn)過后,部隊戰(zhàn)敗。張煌言扛過這輪打擊,等清軍收兵,便令少量船只游弋于南京江面作為震懾,主力則招降周圍各縣。
七
城防空虛,南京清軍的確已失肝膽。七月四日,張煌言駛近浦口,清軍百余騎立即從北門望風而逃,張軍七人則由南門入城。次日,旅行一般姍姍來遲的鄭成功終于抵達南京城下的七里洲。張煌言本來頗有怨氣,但看看舟師連天蔽日的雄壯,情緒立時好轉。恰在此時,傳來蕪湖官紳歸正的消息。身為先鋒,他又要前去接應。
出發(fā)之前,張煌言一再提醒鄭成功迅速攻城、不可貽誤戰(zhàn)機。等部隊起航,他便在船艙中考慮對策。勢單力薄,肯定不能只靠刀槍。在微微搖晃的舟中,他奮筆疾書,草擬檄文,當然是以延平郡王的名義。七月初七抵達蕪湖,便傳檄各地,要求他們“或先機革面,或臨敵改圖”,聲稱“先機者有不次之賞,后至者有不測之誅”。南北朝時期,南朝便蔑稱北朝為“索虜”。這個索,便是其腦后的辮子。北方的冬天極其寒冷,他們之所以還要這樣,是怕頭發(fā)披散開來影響視線,無法騎射。在沒有馬鐙的年代,這一點尤其關鍵。中國是多民族國家,少數(shù)民族統(tǒng)治全國或者局部都不罕見,但強制改變其余民族風俗習慣的只有滿清。這一點格外令人惡心。若非如此,未必會有江陰那樣慘烈的抵抗。盡管十多年過去,文化源遠流長的江南對這一套肯定還是厭惡不已,張煌言對此頗為自信。果然,檄文一發(fā),各地便蜂起響應。他兵不血刃,迅速獲得四府三州二十四縣。期間不斷有清軍歸正、義勇投效,兵員持續(xù)增加,“水陸兵至萬余”。
那是張煌言人生的高光時刻。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歡樂。五百年后再讀他當時的詩作,依舊能感受到那種強烈的喜悅情緒。比方《樅陽謠》的第二首:
沿湖下網(wǎng)蕩湖船,網(wǎng)內纖鱗錦樣鮮。
燈火湖邊兒女笑,魚秧種得不須田。
誰能看出這是戰(zhàn)事間歇?完全就是田園牧歌氣象。他當然也應該值得興奮,因自己尚未率軍抵達,偏師便已收復三百里外的池州府。于是在提醒部下“前驅要識王師意、劍躍弓鳴亦漫夸”,切勿志得意滿的同時,又憑著想象,勾勒出這樣的安樂生活。
偏師出征能獲此成功,跟張煌言治軍嚴格不無關聯(lián)。他所過“秋毫無犯,經郡縣,入謁孔子廟,坐明倫堂,進長吏,考察黜陟,略如巡按行部故事,遠近響應”。這一點鄭成功就未能做到。這次北征,劫掠事件還是有的。說到底,鄭軍是海盜的底子,而“海盜”一詞在此只是事實判斷,并非價值判斷或者道德判斷。
張煌言辦事謹嚴,鄭成功勞師無功。忽一日,張煌言面對使者皺起眉頭、滿臉焦急,趕緊提筆寫信,勸鄭成功迅速分遣諸將、拿下畿輔諸城。因為使者告訴他,鄭軍久屯堅城之下,一味等待投降而不發(fā)起攻擊,甚至有官兵窮極無聊到河邊打魚。這怎么能行?前一個使者尚未抵達,下一個使者再度出發(fā),主題無一例外,都是催促鄭成功快、要快。
又是一個勝利的日子。張煌言滿臉喜色地在寧國府(治宣城縣)接受新安縣(徽州府治所歙縣)的來降。他與使者交談甚歡,即席寫成《師入寧國時徽郡來降留都尚未克復》:
千騎東方出上游,天聲今喜到宣州。
威儀此日驚司隸,勛業(yè)何人愧徹侯!
舊闕烽煙須早靖,新都版籍已全收。
遺民莫道來蘇好,講恐瘡痍未可瘳!
使者不斷夸贊好詩好字,張煌言也頗為自得。正在此時,忽有探子報告緊急軍情,他便起身到另外的房間接待。得到清兵援軍抵達、鄭成功戰(zhàn)敗的消息,他雙眼猛地一瞪,忽地一下站起身來,旋即又緩緩坐下。略一思忖,匆匆修書一封,令人迅速送給鄭成功,表示勝敗乃兵家之常,首戰(zhàn)雖然失利,但全軍主力猶存,上游郡縣也在控制之中,若能派戰(zhàn)船百艘前來接應,“天下事尚克圖也”,萬不可就此退兵。
叮嚀囑咐一番,張煌言不動聲色地再度出來,送走新安縣的洽降使者,便迅速返回蕪湖,準備應戰(zhàn)。雖然使者往返需要時間,但他堅信鄭成功不會登舟避敵,即便后撤,極限也頂多是鎮(zhèn)江:“即登舟,未必遽揚帆;即揚帆,必據(jù)守鎮(zhèn)江。”因而他沒有撤退,“彈壓上流不少動”,穩(wěn)如泰山。
八
張煌言到底是詩人本色,考慮問題相對簡單,有諸多前置條件。所謂秀才造反三年不成,很大程度上就是因為他們不夠狠。但鄭成功不同。他不僅轉身就跑,連鎮(zhèn)江也順手丟掉,最要命的是,始終沒有通知張煌言。史書上都說鄭成功與張煌言志同道合,《清史稿》就有這樣的記載:
煌言嘗謂成功曰:“招討始終為唐,真純臣也!”成功亦曰:“侍郎始終為魯,與吾豈異趨哉!”故與成功所事不同,而其交能固。
張煌言始終忠于魯王朱以海毋庸置疑,但鄭成功對待唐王朱聿鍵即隆武帝是否真心,則大可商榷。大軍撤退竟不通知派遣出去的盟軍將領,“其交能固”,是不是有些一廂情愿?
得到消息,張煌言既遺憾又憤怒。他使勁捏住座椅扶手,簡直要將它捏斷。下游的江南江西總督朗廷和一面集結戰(zhàn)船布置截擊,一面派人招降;上游的清軍八月初已從荊州抵達安慶,臨時收復的池州府絲毫沒起到作用。然而雖面臨夾擊,張煌言并未被自己的情緒控制,依舊牢牢地控制著情緒。他良久不語,再度開口時已在冷靜地發(fā)布命令:全軍即刻沿江西上,先擊破荊州來的、缺乏水戰(zhàn)經驗的清軍,然后進入鄱陽湖,另圖大局。
主帥有主意,軍中不慌張。八月初七,部隊抵達獲港(今屬安徽銅陵),與清軍正好碰頭。一場混戰(zhàn),不分高下。當天夜里,張煌言乘著月色,忍住疲勞,巡行已安歇的隊伍。半圓的月亮慘淡如水,沮喪的部隊正鼾聲如雷,忽有號炮破空傳來。張煌言以為清軍劫營,趕緊喝令部隊起身御敵,結果卻發(fā)現(xiàn)局面迅速混亂。臨時投效的到底是烏合之眾,得知后路已斷本來就懸著心,聞聽炮響更無斗志,隨即解纜四散。其實這股清軍并不知道鄭成功已經敗退,急于去為南京解圍。發(fā)炮只是起航,并非劫營。
天亮之后,張煌言點檢部眾,只有殘兵數(shù)百。雖然心知大勢已去,但依舊面不改色。向當?shù)厝舜蚵犚环?,決定焚毀船只,取道桐城前往鄂皖交界的大別山區(qū)。英山、霍山一帶有大量的山寨,士紳長期據(jù)守,既抗匪又抗清,可以落腳。
部隊立刻穿越平原奔向西北山區(qū)。他的部下習于水戰(zhàn),而今突然步行,又有家眷,自然狼狽。平原地帶還好,進入山區(qū)越發(fā)步履蹣跚,平均一天只能走三四十里。十七日,霍山縣的陽山寨終于遙遙在望?!罢谏綆p,可容萬人,饒水泉,向多義旅”,大家不覺長出一口氣,個個面帶喜色。然而派人一打聽,寨主已接受招撫。
靠主將鎮(zhèn)定鎮(zhèn)住的士氣,終于耗盡。部隊全面潰散,只有兩個貼身侍從還跟著張煌言。危急時刻,有人認出他來,將他藏在家中數(shù)日,然后改裝易服,帶領他抄小路進入皖南,翻山越嶺,取道安慶、祁門、休寧,沿新安江進入淳安,最終由義烏、天臺、寧海抵達海濱。
歷時半年、行程兩千,總算龍歸大海。
當時整個江南兵力空虛。順治一度要“御駕親征”,漕運總督亢得時被迫增援途中更是嚇得跳水自盡。如果鄭成功不攜帶家眷,不一直株守水路,不被朗廷和洽降愚弄而迅速攻擊,南京定能拿下。痛定思痛,張煌言對這次勞師動眾但功敗垂成的北伐感覺還是心痛:
痛定悲疇昔,江皋望陣云。
飛熊先失律,騎虎竟孤軍。
魯莽焚舟計,虺隤汗馬勛。
至今頻扼腕,野哭不堪聞!
——《生還》
西伯夢見飛熊來到殿前,周公解夢說必得賢人,最終果然有了姜尚。以飛熊比喻鄭成功可謂恭敬,但對其“失律”和“焚舟”導致自己騎虎難下的孤軍絕境態(tài)勢,依舊耿耿于懷,直接斥為“魯莽”,為之“扼腕”。
舊部重新集結,駐扎于長亭鄉(xiāng)(今浙江寧海長街鎮(zhèn))。剛剛安頓下來,疲勞尚未消解,張煌言便帶領他們施工建設,筑塘御潮,干得一頭泥半身汗,熱火朝天。這里的百姓真是厚道,聞聽他平安歸來,很多人簞食壺漿迎接。在他看來,僅有“衣冠不改秦時俗,雞黍相遺晉代風。正覺漁樵多厚道,不將白眼看途窮”這樣的紙面贊譽終覺空洞,不足以回報,必須要干點實事。最終他修筑的海塘,果然讓當?shù)匕傩沾芤妗?/p>
身體的勞累可以有效地緩解精神壓力。完工之后,張煌言睡得安穩(wěn)而又放松。直到那一天,接到被抄家的兇信。
應當承認,此前清廷對張煌言一直心存幻想?;蛘哒f,他們對張煌言尚未引起足夠重視。南京的狼狽終于讓他們意識到了張煌言的崇高價值,或曰巨大危害,隨即撕去最后一道面紗,派人到鄞縣抄家,將其妻兒老小投入監(jiān)獄。得到消息,張煌言既沒有怒罵,也沒有號哭,甚至連意外都沒有。他呆坐片刻,便默默地展紙寫詩?!凹移圃蛭摇?,這幾個字像淚珠一般滴在紙上。隨即淚珠越來越密,詩句越來越長。他內心一定很愛自己的妻子,而人們通常會有一種不自覺的潛意識,會將自己所愛的人的形象,按照自己的期望或者理想去重新塑造。因而在《代內人獄中有寄》《擬答內人獄中有寄》中,其妻董氏都是深明大義的:“知君驅汗馬,豈敢怨紅顏”,只恨“難將妾巾幗,往佐君羽綸”。
是的,我們應當記住,張煌言的妻子姓董,最終“瘐死”于獄中。既然她的名字未能留存,至少姓氏不應該湮滅。這是個平凡的妻子與母親,也是個值得尊敬的妻子與母親。她內心曾經承擔的壓力,未必比張煌言這樣的英雄小多少。
九
王小二過年,一年不如一年。1661年除夕,沙關突然來了一隊無精打采的疲憊兵馬,領頭的便是屢敗屢戰(zhàn)的張煌言。沙關亦即浙閩交界處的沙埕(今屬福建福鼎),魯王曾短暫地駐蹕于此。這已是張煌言第三次經行此地。噼里啪啦的鞭炮聲中,戰(zhàn)亂期間的難得年味撲面而來,卻也無法化解他的滿腔心事,只得提筆寫成七律《辛亥除夕行營沙關》和五律《三過沙關》。他具體有何心事?《三過沙關》的結尾可為揭曉:“包胥洵國士、復郢便辭侯”。
申包胥哭秦庭借救兵,張煌言這次南下也是要向鄭成功求援,希望他舉兵北上,而不是大踏步后撤到臺灣。用申包胥的典故,足以說明他始終視鄭成功為盟友,并非上司。
南京兵敗后,鄭成功決意經營臺灣。從鄭芝龍開始,鄭氏家族跟盤踞臺灣的荷蘭人便是藕斷絲連。既有矛盾,也有共同利益驅動下的合作。此刻他清醒地意識到,維持東南半壁也已是泡影。必須占領臺灣,作為十萬大軍的基地。盡管事后看來這是個英明舉措,但當時卻是反對聲一片。臺灣畢竟未經開發(fā),荒涼落后,戰(zhàn)略價值在農業(yè)文明時期不可能得到充分展示。張煌言對此也持異議,理由倒不是臺灣不重要,而是在永歷危急、順治新喪的緊要關頭,應當積極進取,不該大踏步后退。
但鄭成功堅決不為所動,毅然率領主力渡海,向臺灣進發(fā)。龐大的船隊一點點消失于海天盡頭,張煌言呆立原地,任海風如同嘲諷、將他吹得里外冰涼,依舊不肯死心,此后又派幕僚羅倫渡海赴臺給鄭成功送信,聲稱“使殿下奄有臺灣,亦不免為退步,孰若早反思明,別圖所以進步哉”。與此同時,還派人前往鄖陽聯(lián)系大順軍余部,郝永忠、劉體純等夔東十三家,希望他們牽制湖廣的清軍。
自然,均無結果。
鄭成功在臺灣問題上的眼界比張煌言開闊。這是海洋思維與大陸思維的區(qū)別,也是商業(yè)文明與農業(yè)文明的較量。鄭成功的成功是現(xiàn)實主義者的成功,張煌言的失敗則是理想主義者的失敗。
十
一年之后,永歷帝、鄭成功和李定國先后辭世,曾跟張煌言同樣紀律嚴明的李長祥與姚淑平安逃離南京。即便瞎子也能看見,復興大明已徹底失去最后一絲希望,但張煌言依舊要跟歷史倔強。不僅不后退,反倒有所進取,希望奉魯王再度出山。他并不愚忠,曾在《鴻門歌》中指責劉邦“俎上老翁不相顧;既無父子況君臣,三軍縞素為何人”,可見他對君主是有要求或者標準的。之所以對魯王能全始終,很大程度上是因為朱以海監(jiān)國期間表現(xiàn)不錯,經常領兵到一線作戰(zhàn)。而且他為之盡忠竭力的不只是明朝,更是保全服發(fā)的文化。所可惜者,駐守廈門的鄭經對此事比乃父更加冷淡,甚至停發(fā)了魯王的“宗祿”。魯王的健康狀況也很糟糕,當年年底“中痰”去世。
消息傳到軍中,張煌言不覺慟哭:“孤臣棲棲海上,與部曲相依不去者,以吾主尚存也。今更何望?”
年年難過年年過。又堅持了一年,1663年十月,廈門金門相繼失陷,鄭經和部隊走了,浙江招撫使王爾樂和總督趙廷臣的勸降使者來了。張煌言語調不高,但語氣堅定。從牙縫里擠出的這段話,在秋風中似有熠熠光彩:“執(zhí)事為新朝佐命,仆為明室孤臣,時地不同,志趣亦異。功名富貴既付之浮云,成敗利鈍亦聽天之命。”
甲申國難二十年后的那個六月,海邊腥咸的空氣炎熱而又沉悶,簡直令人無法喘息。簡陋的幕府之中,幕僚和部將都看著正在揮筆寫詩的主將張煌言。鳥是大自然的精靈,有著超乎想象的美。張煌言此刻的主題便是鳥,類似八哥,叫秦吉了?!吧鸀闈h禽死漢鳥”“生當為鳳友,死不作雁奴”。鐵畫銀鉤的字句迥異于往日的風格,筆畫同刀鋒般銳利,大家都感覺有些驚異。詩成之后,張煌言將筆一丟,解散軍隊的命令隨即像從筆尖上濺開的墨點兒,在眾人心中暈染開來。
征戰(zhàn)二十年,就此解散?雖在意料之中,大家卻還是有些不敢相信,如同那越來越大也越來越淡的墨點。張煌言環(huán)顧四周,凄然一笑,與大家拱手作別。等官兵們揮淚而去,往日喧鬧的軍營就像被蜜蜂拋棄的蜂巢,陷入死一般的寂靜,張煌言心里也空落落的。如此關頭,誰離開都能理解,唯獨那個仆人的離去令他頗有感觸。他跟隨自己實在太久,已有骨肉的感覺。他當然沒有阻攔,更沒有責難,只是暗嘆一聲,便帶著幾個親信,連同書籍和那只養(yǎng)了很久的猴子,登上離舟山和普陀山都不遠的荒涼小島懸山花岙。軍務雖去,但他似乎更加緊張,不斷地寫詩填補巨大的時空空白。尚未安頓完畢,便寫了《入山》,希望“大隱從茲始,悠然見古心”。剛剛安頓下來,趕上他的生日,幕僚羅倫寫詩致賀,他又以同韻相和,自嘲“自非和扁難醫(yī)國,誰似巢由易買山”。
雖然未能復國,但他一介文人,已盡了畢生的努力。
謝幕前夕總有無盡的悲涼。那只原本有些病懨懨的猴子那天忽然來了精神,靈巧地爬上樹便不肯下來。大家都以為它已恢復健康,紛紛嬉笑指點,但再一看,它卻已抱樹而死。狐死首丘,樹才是猴子棲息的家園。最后關頭,它也要回家,無論跟人多么熟稔。那個瞬間,張煌言不覺肝腸寸斷。但他想起的不只是寧波府鄞縣的小家,還有大明江山這個大家。所以對剛剛建好又突然失火的茅屋,他還能笑出聲來。
面對迅速化為灰燼的茅屋,仆從們哭喪著臉,面面相覷。將它建成并不容易。在此期間,三十天內他們只吃了九頓熱飯。然而張煌言絲毫不以為意。對于屢敗屢戰(zhàn)的他來說,這實在是小事一樁。兵敗尚能卷土重來,茅屋難道就不能再建?“荒洲小筑笑焚余,結構新茆再卜居”嘛。他期待在重建的房子里“寒蘆瑟瑟秋張樂,宿火熒熒夜讀書”。仿佛上蒼感動于他的堅持,那個仆人又突然回歸,令他不勝欣慰,在詩中將之比喻為顏真卿的家僮銀鹿,言語間滿是“猶勝形影單”的喜悅。
但這喜悅,注定是回光返照的海面殘陽。
十一
一個月后,即1664年七月,禁海之后空蕩蕩的舟山海面上突然出現(xiàn)一艘趕繒船。趕繒船體型較大,那時廣泛作為戰(zhàn)船使用,因而立即引起清軍瞭望哨的注意。他們趕緊派船堵截,將駕船人拿住。原來這是為張煌言買米的船只。審出張煌言的去處,清軍大為驚喜,迅速派兵從后島悄悄登陸,準備乘夜行動。
那是個圓月之夜。海浪沖擊礁石的聲音遙遙傳來,帶著絲絲秋涼,如同心潮一般敲擊在張煌言的耳際。當這安謐的聲音被房前屋后的嘈雜喧鬧擊破,仆從們一躍而起,本能地抓起武器,但張煌言懸了二十年的心卻在瞬間徹底放松。他明白,等待已久的結局已經到來,再不可逆轉。那是一種真相大白水落石出后的輕松。他再也不必為渺茫的期望而焦心。他如釋重負。此前他必須為江山社稷謀劃,殫精竭慮;從那時開始,事情簡單很多,殉國即可。
雖已成俘虜,但傳奇色彩并未消淡。昔日的對手個個心懷尊敬,都想抵近觀察這個硬漢。提督張杰要設宴招待,在島上沒吃過幾頓熱飯的張煌言淡淡地拱手婉拒:“父死不能葬,國亡不能救,死有余辜。今日之事,速死而已?!?/p>
徹底放松的張煌言詩筆不停。七月十七日被抓入定海時,他自信“到來晚節(jié)同松柏,此去清風笑翠微”,至于身后事則“青史他年任是非”。囚車抵達老家寧波,詩句依舊鏗鏘有力,如同對三軍發(fā)號施令,做戰(zhàn)前動員:“人生七尺軀,百歲寧復延!所貴一寸丹,可與金石堅。求仁而得仁,抑又何怨焉!”八月里,他由寧波被解往省城杭州,心緒依舊是“生比鴻毛猶負國,死留碧血欲支天。忠貞自是孤臣事,敢望千秋春史傳”。
死是必然的,張煌言從來未曾逃避,只看是何種死法。壯烈、平淡還是屈辱。尚未抵達杭州,他已這樣回憶西湖:
夢里相逢西子湖,誰知夢醒卻模糊。
高墳武穆連忠肅,添得新祠一座無?
這哪里是回憶,明明是期望。目標很明確,就是葬身西湖周邊,跟岳飛和于謙同列。等抵達曾經盤馬彎弓的杭州,激情更是無可抑制,《入武林》噴發(fā)出來便成經典,完全不需要茫茫時間的釀造淘洗打磨:
國破家亡欲何之?西子湖頭有我?guī)煛?/p>
日月雙懸于氏墓,乾坤半壁岳家祠。
漸將赤手分三席,擬為丹心借一枝。
他日素車東浙路,怒濤豈必屬鴟夷。
彼時埋葬其同志和戰(zhàn)友的三忠墓雖已建好,但他不可能知道。無論如何,他發(fā)誓要效法伍子胥,死后也要看著清廷敗亡。
十二
在囚車里尚可四望,高墻則遮蔽一切。然而張煌言并未被囚室的陰郁控制。這陰郁反倒激發(fā)起他內心更加澎湃的詩情,步岳飛韻寫了兩首《滿江紅》都不能釋懷,突然又抓起毛筆,在墻壁上猛烈《放歌》。字句令人血脈僨張,箭一般穿透高墻,刻入歷史的記憶深處:
予生則中華兮死則大明,寸丹為重兮七尺為輕。
予之浩氣兮化為雷霆,予之精神兮變?yōu)槿招恰?/p>
尚足留綱常于萬祀兮,垂節(jié)義于千齡……
那個瞬間是將軍復活的瞬間,仿佛醉酒一般。然而激情總會平復。被死神拉長又搓短的那幾天里,他清醒而且冷靜。提審途中,他突然停下腳步,對著墻腳揉了揉眼睛。沒錯,真是一株紅梅,已經開放,在剛剛入秋的九月里不動聲色地開放,簡直就像給他壯行一般。張煌言大為驚異,也大為感動,進入陰暗的牢房,眼前依舊一派紅亮。這感覺他無法忘懷,便以鹽為韻,寫了四首詩。語氣閑淡,如果不讀詩題,僅看內容,恐怕誰也不相信出自死囚之筆。
無論生活經歷如何,生命有無意義,終究是個奇跡。而終結生命的死亡,說來也有神奇的一面,只是國人忌諱這個話題。六百年后,對于1664年九月里的張煌言,對于這位已被死神的黑紗牢牢籠罩的將軍詩人,我內心充滿了什么呢——這個字眼可能有失莊嚴,但卻無比真實,那就是好奇。我好奇的是,在黑暗潮濕的獄室,他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讀他的詩作越多越深,這個好奇也就越發(fā)強烈。我本俗人,實在無法想象,一個人可以真正看淡死亡,內心毫無感覺。從我有限的、曾在戰(zhàn)場擦邊而過的經歷,這實在不可思議。
張煌言內心始終彌漫著濃厚的孤獨情緒。主將撤軍時收不到通知的先鋒,比沒有人給他寫信的上校還要悲涼。故而在他詩中,孤字很常見:孤城、孤島、孤舟、孤洲、孤雁、孤鴻、孤燕、孤鶴、孤竹、孤影、孤軍、孤忠、孤掌、孤蹤、孤情、孤劍……但無論如何孤獨,他始終堅持如一。在孤獨中堅持,在堅持中孤獨。比獨釣寒江雪還要決絕。
終其一生,除了反對攻打臺灣這個算失策,張煌言幾乎無可指責,簡直就是道德完人。但人無癖不可與之交,這樣的人時刻都被內心的遠大目標驅使,有時不免顯得無趣。他是這樣嗎?還真不是。
張煌言不只喜歡猴子,也喜歡菊花梅花。山里人窮困,沒啥好送的,采了一些菊花送來,他高興地寫成《野人餉菊有感》四首,聲言“嘗言愛菊耐霜威,晚節(jié)都甘與世違”。兵敗之后在海島悶悶不樂,童子折梅來獻,他也“喜而有賦”。這情緒多么強烈呢?“一枝瞥見慰離魂”。即便枝條蕭疏,花蕊冰冷,他也舍不得丟棄,放在身旁欣賞把玩?!督下劦选酚绕淇梢娗槿ぃ撬脑娮髦斜缓鲆暫偷凸赖囊黄?。作者起初情緒一般,但“忽聞笛韻橫江來,金山數(shù)峰愛青簇”,被夕陽照得金黃的山峰頓時變得可愛起來,他也感覺“一曲瀟湘醒倦目”。寥寥數(shù)句,正是“曲中人不見、江上數(shù)峰青”的意蘊。
如果僅知道《入武林》,那只看到了張煌言人格錢幣的正面,不免遺憾。其背面《柳梢青》,不可不知:
無數(shù)江山,何人斷送,雨暗煙蠻;故國鶯花、舊家燕子,一樣闌珊。
此身原是天頑,夢魂到處也間關。白發(fā)鏡中、青萍匣里,和淚相看。
這應當是他晚年的作品。如果蓋住作者,放在納蘭性德的集中,有多少人能辨別出來?
十三
最后的日子是九月初七。地點在杭州弼教坊的刑場。張煌言舉目看看吳山,嘆道:“大好江山,可惜淪于腥膻!”(《清史稿》記載僅有“好河山”三字)隨即要來紙筆,賦《絕命詩》一首:
我年適五九,復逢九月七。
大廈已不支,成仁萬事畢。
詩成擲筆,拒絕下跪,“坐而受刃”,年僅四十五歲。遵照他在詩中表達的愿望,眾人將他葬于杭州南屏山北麓的荔枝峰下,隨即與岳飛、于謙并稱為“西湖三杰”。有意思的是,清國史官為其立傳,也為洪承疇、錢謙益立傳,只是后二人在《貳臣》系列之中。
叛變這事兒,輕易還真是干不得。
【責任編輯 李慧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