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人
陳培浩(福建師范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
觀察者
孫紹振(文藝理論家,福建師范大學教授)
鄧一光(著名作家、魯迅文學獎得主)
林 濱(出版人,海峽文藝出版社社長)
陳銀生(醫(yī)學博士,中山大學腫瘤醫(yī)院副主任醫(yī)師)
張曉冰(法學博士,中國青少年研究中心副研究員)
姚斯青(作家、策展人,中央美術學院中法學院講師)
李四順(音樂人,六甲番樂隊主唱?)
丘國新(設計師、編劇,海豐日日咖啡館主理)
唐 睿(知名作家,香港浸會大學副教授)
王威廉(知名作家,中山大學中文系副教授)
楊丹丹(文學評論家,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特邀研究員)
李 晁(知名作家、編輯)
邱 田(文學博士,電子科技大學副教授)
林培源(知名作家、青年評論家、暨南大學博士后)
陳潤庭(青年作家、北京師范大學文學博士在讀)
高 翔(青年作家、中國人民大學文學博士在讀)
吳 純(青年作家、中國人民大學創(chuàng)意寫作碩士)
馬 億(青年作家、北京師范大學文學碩士在讀)
背 景
我們身處的這個時代,技術允許人們利用碎片時間處理信息,人們的時間也被技術切割成碎片。就連人際關系也被重塑,同處一個辦公室的人們不再當面交談,而是通過社交軟件進行溝通。文學同樣如此,長篇大論讀不下去,雞湯短文看得津津有味……因此,這個時代被稱為“碎片化時代”。什么是碎片化時代的社會特征和文化特征?閱讀和寫作如何在碎片化時代保存自身的整體性?在這個碎片化時代,文學還有光嗎……本期“非常觀察”欄目特邀陳培浩教授主持,由他廣泛邀請來自文學、醫(yī)學、法律、音樂和藝術界人士,就上述話題展開探討。
一
陳培浩:今天的時代被稱為“碎片化時代”,您如何理解這種“碎片化”的社會和文化特征?
孫紹振:將我們時代稱為“碎片化時代”這個說法可能也不太全面。如果說我們時代越來越多通過手機和電腦來閱讀就被稱為“碎片化閱讀”,這種說法是非常不全面的。因為我們正規(guī)的教育,小學—初中—高中—大學等主流教育模式都不是碎片化的,而依然是系統(tǒng)化的。當然,非專業(yè)的閱讀常常是碎片化的閱讀,特別是關于社會熱點、文體新聞等方面,這些非專業(yè)以外的閱讀常是碎片化的。碎片化閱讀并非都是負面的,它有它的好處,就是我們可以將碎片時間利用起來。比如在機場排隊,排隊的時間很長,這個時間拿出手機來瀏覽新聞、資訊,及時掌握世界動態(tài),再好不過。我認為,今天,一部手機就是一部百科全書。我過去寫文章,光是查莎士比亞、塞萬提斯、拉伯雷等作家的出生時間,就需要去找書、翻查字典,非常麻煩,現(xiàn)在一打開手機都有了。多年前我寫過一篇文章,評賀知章的《詠柳》,提到賀知章是個貴族。有人就說你怎么知道賀知章是貴族?糾纏不休?,F(xiàn)在我們只要打開手機一查,就知道賀知章在武則天證圣元年(695年),中了乙未科狀元,官拜工部侍郎、禮部尚書等,說是貴族一點都沒問題。我們必須承認,碎片化閱讀作為系統(tǒng)性閱讀的一個輔助,是我們這個時代文化便捷發(fā)展相當有利的一個手段,我們絕對不能輕視它,這是不可否認的事實,而且是我們時代的特征。但碎片化閱讀還有它負面的東西,一些明星炒作,比如飯圈文化的流行,也是碎片化閱讀造成的。很多碎片化資訊,都是假消息,這也需要我們甄別和判斷。
鄧一光:大多對碎片化時代的描述,關注的是電子網(wǎng)絡閱讀的信息彌散所產生的社會和文化特征,這當然會讓人們逐漸失去對自我與世界的深度觀察和描述的欲望,但也要看到,資本和科技正在形成新的宗教網(wǎng)格,建立越來越細密的邊界,人們身處此中,必然失去與自然世界和完整社會的聯(lián)系現(xiàn)場,難以獲得相對整體的觀察,同時日漸喪失整合自己的能力,這才是碎片化最大的威脅。
唐 睿:對我而言,碎片化時代的社會和文化特征是,我們每天都被海量的信息包圍,而在這片信息的海洋里,我們可能相對比過去通訊科技和網(wǎng)絡尚未如此發(fā)達之時,更難以將信息轉化為知識。出現(xiàn)這個情況,首先是因為信息較過去豐富了許多,結果去蕪存菁的工夫,也較過去多了。其次是因為過往我們所信賴和依賴的知識把關者,例如學者、專業(yè)刊物的編輯、教育工作者、具體經驗的專家,替我們將信息轉化為知識,他們的專業(yè)話語權和影響力,隨著網(wǎng)絡發(fā)展而相對減弱了。這現(xiàn)象從積極方面而言,可能會有助各種知識的開放討論,有助新知識誕生;但從消極方面講,就可能會影響到這些昔日的知識把關者,需要花更大的力氣,去吸引大眾認同他們的專業(yè),間接影響到一些文化和知識的傳播變得庸俗化和商業(yè)化。今天的我們,仿佛比過去知道得更多,掌握到更多信息;但同時我們又會為自己身上這些豐富卻略欠底氣的知識而感到惶惑。
王威廉:這個時代的碎片有很多種,但是我們很少把它甄別分類。一種是社交軟件對日常生活的侵襲,切碎了上班與下班的阻隔,讓一個人可以支配的生活時間變成了碎片。另外一種碎片就是全媒體時代的文化生產變得沒有門檻,產生了大量的意義匱乏的信息碎片,而在過去的年代,這樣的碎片將不會進入到公眾的視野當中。還有就是很多智能軟件產生了大量的過程階段的信息沉淀,這些信息沉淀,在大數(shù)據(jù)時代將被人工智能重新利用,甚至被當作信息“油田”。歸根結底,這些碎片的呈現(xiàn)是文明轉型時期的產物。其實,人類社會一直都有信息碎片的存在,只是沒法以這樣的規(guī)模保存下來,只是說現(xiàn)在的科技讓這種碎片得以保存,而未來,這些碎片應該會被整合進新的秩序,釋放出新的能量。
楊丹丹:“碎片化時代”也許是一種假象和假想,“碎片化”也不是當下社會真正的特征,更不是主流文化和價值。實際上,“碎片化”只是當下個體在新媒介興起和引導下產生的一種精神體驗和情感結構。具體而言,是指微信、微博、FACEBOOK等社交媒介對個體生活的介入,以及大數(shù)據(jù)技術對個體生活的掌控,使個體對歷史、時代、社會和他者的精神體驗方式和情感結構發(fā)生了改變。個體對自我之外的其他事物的認知方式、思維范式和闡釋路徑呈現(xiàn)出明顯的“數(shù)字化”和“大數(shù)據(jù)化”特征,而“數(shù)字”和“大數(shù)據(jù)”的顯現(xiàn)特征之一就是海量、動態(tài)、有效信息少、難以分析等,這就造成了人對外在世界認識的模糊性。如果想清晰地呈現(xiàn)歷史、時代、社會和他者,就需要辨析出個體與它們的完整因果邏輯關系,但“數(shù)字”和“大數(shù)據(jù)”恰恰拋棄了因果邏輯關系,尋求的是不同事物之間的相關關系。這樣,在“大數(shù)據(jù)”的操控下,個體只是與自己相關的事物發(fā)生聯(lián)系,與自己無關的事物無法以數(shù)據(jù)化方式出現(xiàn)在自己的視域內,完整意義上的歷史、時代、社會和人在個體的精神世界消失。因此,個體認識的外在世界就是一個片面的、碎片化的世界,個體對其理解呈現(xiàn)出橫截面化、分段化、分時化的特征,精神體驗和情感結構也相應地發(fā)生碎片化。但隱藏在數(shù)字和數(shù)據(jù)背后的世界、時代和社會仍然按照自己的規(guī)律發(fā)展,如此而論,“碎片化時代”和“碎片化社會”只是一種假象和假想。
李 晁:我想“碎片化”的形成可以推到更早時期,譬如伴隨工業(yè)文明出現(xiàn),人的社會分工就開始細化,并延伸到社會的其他領域,如今每個學科與行業(yè)都在朝著越來越纖細的觸角延伸,這種延伸帶來的是彼此之間聯(lián)系的減弱,尤其信息時代,這種隔絕感更為深刻,它幾乎帶來了生活方式的全面轉變,它讓一個人不需要過多地依靠他人,我覺得這正是“碎片化”帶來的征候,它從社會大分工上隔絕了一種廣泛的聯(lián)絡,它彰顯的是“大機器”的高效統(tǒng)一,而不再是個體的有效連接。不僅社會分工如此,藝術上也早就顯現(xiàn)了這樣的無力感,在塞尚那個年代,他就總說,與過去偉大的畫家相比,他缺乏完成之力,在他的時代,只能繪就部分。整體創(chuàng)造的文明一去不返。而部分不再需要明顯的組織,它們趨向于另一種東西,無須完成,無須結束,無須做出結論。這同時也像一種洪流,碎片的洪流,人對事物的認知正在往局部里延伸,越來越專業(yè),但這帶來了整體視野的縮小,是桎梏,這需警惕。
李四順:首先有“碎片化”的時間的覺察肯定是想在流逝的時間流逝的生命里抓住些什么的群體;所謂的“碎片化時間”就是人的思想能從任務性的狀態(tài)抽離回到由自己支配的時刻。但是也許你的身體還是在社會工作的運行之中,可能開會前在等著電梯,在出差的飛機上,或者趕地鐵的隊伍中,又或者下班的共享單車上。所以碎片時間依然是人的半自由狀態(tài),這個時候你沒完全放下“本我”去進行專注集中的探索學習,只適合你做發(fā)散的思維漫步。碎片時間不利于閱讀和記憶,但是,能夠思考和把頭腦里各種事物進行加工創(chuàng)造。這種社會背景催生出許多獨立電臺、播客、販賣膠囊文化的自媒體。它們能天南地北地介紹新鮮的文化新鮮的領域,或者帶你去瞻仰某些概念,在門口贊嘆,滿足了現(xiàn)代人在晦澀的日常中那點閃亮的求知欲或者說緩解了現(xiàn)代人的知識焦慮。
章國新:每個時代都有其“碎片化”的表現(xiàn),如現(xiàn)在已明日黃花的“雜志”,我們從名字就看出其“碎片化”特性,只是今天的“數(shù)碼碎”比之前的“物理碎”碎得更明顯且細致。
馬 億:社會的碎片化和個人的原子化應該是文明發(fā)展到某一個階段的必經之路,社會階層的分化、貧富差距的加劇、生活方式的多樣化、乃至價值觀的多重撕裂等等層面,都加劇著這種“碎片化”。“文化特征”這詞太大了,我只能用我自己觀察到的兩個“小詞”來概括:“多元”和“反轉”,即“誰也管不著誰”和“你以為的很可能不是你以為的”。因為一切都是碎片,沒有“全貌”,也沒有“真相”。
邱 田:梁實秋寫過一篇《利用零碎時間》,內容是奉勸年輕人利用短暫的閑暇時光多讀點書,莫要把光陰虛度、歲月空添。然而這文章放到今天卻有點不相宜,因為在這個碎片化的時代,似乎一切時間都是零碎的,已經很難有不受任何干擾的整體性時間,無論工作還是生活,我們已習慣被干擾、被打斷,被無數(shù)相關或不相關的信息所湮沒。一方面,工作與生活的邊界越來越模糊,科技的便捷使現(xiàn)代人無所遁形,我們找不到一個不被信息、電話、郵件追蹤的庇護之所;另一方面,大數(shù)據(jù)帶來的各類算法與推送層出不窮,海量的信息將現(xiàn)代人緊緊包裹,我們在文章、視頻、短消息和廣告鏈接中不斷切換?!澳X機接口”雖還未真正實現(xiàn),但每個人都恨不能將人腦變?yōu)殡娔X,隨時化身為一臺多任務處理器?,F(xiàn)實愈是忙碌,世事愈是紛雜,人們愈是希望能夠營造一方“自己的園地”,而閱讀無疑是“躲進小樓成一統(tǒng)”的一條捷徑。
陳銀生:說到碎片化,作為一個醫(yī)生,我的時間確實被各種任務剪成了碎片:門診、會診、手術、會議、研究……此刻,結束了7個小時的手術,歪著無法扶正的脖子癱坐在不開燈的辦公室。來不及倒水喝,先習慣性地掏出手機:7個未接來電,11個釘釘待處理信息,49個未讀微信和一堆閃爍的雙十一推送……突然想起小學三年級那個周末,大概下午4點鐘光景,我光著腳丫半趴在老屋瓦房木框窗臺上,就著窗外橫浸入屋的斜陽翻讀著從爺爺木箱子里找出來的線裝本的《武林軼事》,書本散發(fā)的霉味絲毫不影響那個年少的我腦海里激蕩的新奇甚至激動?,F(xiàn)在想起來,這似乎已經是古老的紙質閱讀記憶。確實,我有很久沒有再閱讀紙質的文學作品了。這究竟是我的工作性質所致,還是這個碎片化時代,有太多可以替代文學的游戲、視頻導致的?兼而有之吧。我想,所謂碎片化時代,就是當你拿起一本書,讀了不到半頁,就被各種各樣的APP所吸引。技術為我們打開了無數(shù)的空間窗口,一群同事待在辦公室,各自刷著手機,他們的精神各自被不同的世界所占據(jù)。我們每個人的時間被剪成了碎片,人與人之間也被分割成碎片,喪失了成為整體的可能??墒牵斘易鳛獒t(yī)生站在手術臺上時,我不能是一個碎片化的人。手術臺上的醫(yī)生,暫時脫離了手機和世界,我們只能用完整的時間去使病人變得完整。
二
陳培浩:今天這個時代,電子閱讀已經占據(jù)了越來越大的比重,有人甚至堅定地認為電子閱讀將取代紙質閱讀。電子閱讀在您的閱讀中重要嗎?您認為從紙質到電子閱讀的變化,僅僅是介質的變化,還是介質本身也影響、塑造了閱讀?
孫紹振:電子閱讀和紙質閱讀是兩種閱讀,電子閱讀的出現(xiàn)既是技術進步,也是社會趨勢。在我的研究中,還是比較多借助電子資源。我過去寫一篇關于余秋雨的文章,涉及到一個詞,我說搜遍了《四庫全書》找不到這個詞。我的老同學,在一個重要學術刊物當主編,他說你不要吹牛了,你怎么可以去搜四庫全書呢?我說你太愚昧了,《四庫全書》就在我的電腦里,輸進去全出來了。可見我的老同學那時還沒有掌握使用電子資源的方法。電子閱讀對我來說主要是作為工具使用,我的深度閱讀、經典閱讀還是通過紙質。我相信介質變化一定會悄悄地改變內容,但是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文學,這種改變并沒有那么可怕。
鄧一光:我通過電子數(shù)碼瀏覽器閱讀少量文章和禁書,有紙質書不會選擇這種閱讀。介質的變化會重新定義閱讀,甚至于,將來的寫作和閱讀方式也會因為介質而改變,科技會提供新的植入式介質,淘汰靠大腦枕葉處理文字成像視覺信息的寫作和閱讀方式,通過額葉的意識功能組織來完成“書寫”和“閱讀”。
林 濱:電子閱讀在我們的閱讀生活中占據(jù)了越來越多的時間?!八槠睍r代多多少少改變了我們的閱讀習慣、影響了我們的閱讀品質。電子閱讀在我們的閱讀生活中是否重要,由閱讀需求決定。當我們的閱讀是為了獲取信息,電子閱讀愈發(fā)地重要了。大量的信息內容依靠電子媒介得以更快傳播,使得我們獲取相關的信息更加容易;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的算法手段,使內容的投放更精準,我們喜歡的內容與我們的連接更加直接便捷。電子介質的出現(xiàn),影響了閱讀的時間、速度與質量,也在潛移默化中塑造了閱讀。一是,非專業(yè)化的閱讀始終在我們的閱讀生活中占有比較大比重。這時我們往往采用更方便、更有效率的閱讀方式,此間也不知不覺地參與了碎片化閱讀時代的建構。二是,當進行專業(yè)性的閱讀時,一定會采用與之相匹配的閱讀方式展開,此時紙質閱讀的效果應該是優(yōu)于電子閱讀的。然而,科技發(fā)展中形成了以用戶需求為導向的服務理念,也使得負載內容電子介質更加友好,能服務專業(yè)化閱讀需求的功能愈發(fā)強大。因此只要養(yǎng)成了專業(yè)的閱讀素養(yǎng)后,紙質讀物和電子讀物本質上就沒什么差別了。顯然,電子閱讀將越來越有市場。
邱 田:通勤的地鐵上、夜間的航班上、候車的大廳里,在追劇、發(fā)呆、睡覺、打電話的人群中總是夾雜著幾個讀書的人,有人讀紙本,也有人讀電子版。文學課堂上,一班學生齊齊整整地面對著手機、iPad和電腦的屏幕閱讀。對Z世代而言,紙質閱讀真的已經退場了嗎?與零零后的討論中他們一致地搖頭,“那種經典的作品還是會買一本紙本的”,所以他們宿舍多半放著《活著》或《平凡的世界》,再不濟也有一本《白夜行》。過去稱有文化傳承的家庭為“書香世家”,那種松煙墨獨有的香氣現(xiàn)代自然是聞不到了,然而與冰冷的電子屏相比,紙本的氣息仍是獨特的。新書到手總要先摸摸、聞聞,冰冷的、柔軟的,雪白的、暗黃的,沉重的、輕巧的,每一本書、每一個作者都有屬于你的獨特記憶。有些聞起來有木頭似的暖意,有些則帶著印刷廠冰冷的工業(yè)氣味,舊書的氣味又與新書不同。書籍的物質性影響著讀者的閱讀體驗,從小閱讀紙本的人與閱讀電子屏長大的一代想必也是不同的。紙本的閱讀記憶里不僅有內容,你會記得某一文字在某書的三分之一處,記得你的勾畫和眉批,記得閱讀時翻動紙張的感覺,甚至記得當時空氣中的味道。電子書籍很難建立整體性的閱讀記憶。
王威廉:電子閱讀當然重要了,我相信大部分人跟我一樣,每天面對手機、電腦屏幕的時間遠遠超過了面對書本的時間。介質本身肯定會塑造閱讀,但是坦率地說,目前的電子閱讀還停留在一個比較初始的階段,相對不是很舒適,隨著技術的進一步發(fā)展,它的體驗感將會更好,帶來不遜色于紙書的閱讀體驗,甚至超過紙質閱讀的感受。這種介質的變化也會有不變的一面,比如將會繼承紙質書籍形成的對于知識的邏輯、結構與系統(tǒng)。
林培源:有段時間我著迷于電子閱讀,特別是在iPad、Kindle等平板電腦、電子閱讀器迭代更新之后,但這個習慣很快就被丟棄了。因為做學術的緣故,我時常要閱讀從網(wǎng)上下載的資料,一般是PDF格式,我都是打印出來,閱讀、做筆記。需要摘抄的時候,再將電子版的字句復制到筆記軟件里。對比之下,打印出來的紙質版更能讓我集中注意力,而不管電子閱讀器宣傳得如何“還原”和“保真”,于我始終效率不高。如果是紙質書,我還要“上窮碧落下黃泉”找出相應的電子版。不過這并不意味著電子閱讀可以取代紙質閱讀。我們再也無法像前輩知識人一樣只做卡片檢索,更多地依賴信息技術、數(shù)據(jù)庫和數(shù)字人文等帶來的便利。因此,電子閱讀對我而言最大的好處在于便于保存、檢索。我們在微信上閱讀的那些爆款文章,很多時候落到紙上不堪一讀。為什么這么說?這里面涉及一個介質的問題,微信排版有一定的版式,有時為了追求閱讀快感,排版人會將一句話掰成三四行,而且經常是不加標點的。這是一種輕浮和粗淺的閱讀方式,長期浸淫其中,會漸漸丟失深度閱讀和思考的能力。這是非??膳碌摹K?,介質是會影響和塑造閱讀的,這點我深信不疑。
姚斯青:由于方便檢索、攜帶及存儲的原因,電子閱讀確實在我的科研生活里占據(jù)了越來越高的比重,但是翻閱紙質書的快感和誘惑對我來說也是始終存在的。可以說,書的物質形態(tài),包括尺寸、字體、紙張質地、版式設計和拿在手中的觸感與重量,這是一種低維度的、可能無需理性整理的感知記憶,卻始終和書的內容緊密交纏,這是電子屏幕難以提供的。另外,我拆封閱讀后留在書上的購入時間、標注、折痕、書簽、隨手畫下的涂鴉,甚至是不慎灑上的茶漬,似乎都是書接受了我的馴化、漸變成“我的書”、融入我的思想的一種過程?;趯ι鲜鲶w驗的迷戀,同時也作為一個重度圖書館空間愛好者,我想介質本身確實是會影響閱讀感受與習慣的。對我來說,圖書館像永遠變動的花園,在書架間的翻尋,或者漫無目的閑逛,帶來偶然發(fā)現(xiàn)的驚奇感,是“信息檢索”所無法提供的妙趣。并且,好的圖書館會意識到自己是知識殿堂而不僅是分類儲藏室,所以那些空間會有意營造被人類智慧所包圍的神圣感,這種神圣感同時也有一部分來自于周邊相同的閱讀、求道者所營造出的公共靜默;但是另一面,我們仍然可以通過觀察書桌上攤開的那些書來制造邂逅和交流,而窺視別人的電子屏幕則會被認為是粗魯無理的。從這里進行觀察,電子閱讀似乎在模擬信息繭房中的私密感,似乎是種退步;但是如果忘掉傳統(tǒng)圖書館場景的記憶,當我們可以方便地在萬維網(wǎng)上自由地和閱讀了同一本書的他人相遇時,閱讀行為的社交屬性無疑又變得比以往更強。如果我們將這兩種記憶都拋棄掉,而暢想回到印刷術發(fā)明以前,甚至是紙張發(fā)明以前呢?閱讀和書寫對商代的人來說又意味著怎樣的體驗?所以,我認為無法簡單評價介質的改變帶來的效果是積極的,還是消極的。
李 晁:首先我覺得要分清一下閑耍的閱讀和有效的專注的閱讀,因為就前者來說,每個人的電子閱讀量肯定是占據(jù)主導地位的,甚至是唯一的,而后者才可能彰顯紙質和電子閱讀之間的拉鋸。就我個人而言,專注的閱讀還是以紙質為主,這可能出于習慣和依賴甚至出于一種儀式感,更重要的是,紙質閱讀還出于生理的需求,譬如眼睛對光的感受。幾年前亞馬遜做過一個調查,電子閱讀量已經占據(jù)了極大的市場份額,且前景仍然迅猛,這是來自數(shù)據(jù)的事實層面,但今天如何看待紙質閱讀和電子閱讀的重心,還在于閱讀的效力,而不在于它的介質,但介質本身確實可能影響閱讀,甚至影響思維模式,比如我們在某段文字下畫線或做筆記,如今的電子介質雖然也提供了這樣的便利,但要知道,一個人實際用筆在紙上畫線、寫字是不同的,它更有質感,更有參與的專注。紙質閱讀,相對提供了慢速的轉化過程,它會容納更多思考。但我擔心的其實是這樣的趨勢,已經成為部分現(xiàn)實,電子閱讀的無限覆蓋會造成一種介質上的壟斷,即新作品的發(fā)表和出版以此為唯一途徑。
李四順:在公共場合我的手機里也會有下載的書可以看,而夜晚在家里,我更愿意泡杯茶,臨窗翻閱,周末早上我也會帶上實體書去樓下的咖啡館閱讀。感覺眼光投射在熒屏和投射在紙上的感受還是有所不同。熒屏上看書只剩下對文字的關注,偶爾電子產品無孔不入的插件也會影響閱讀,影響文字的質感。但是實體書帶著作品本身的重量,油墨的氣味,紙張的觸感,讓閱讀增加儀式感。比如說一份牛排裝在可口盒子里和擺在骨瓷的盤碟里對食欲肯定是有影響的。
張曉冰:翻閱歷史,我們看到,文字的載體已經經歷了陶器、獸骨、青銅、玉石、竹木、絲帛、紙張、電子存儲等介質的演變,未來可能還會有體現(xiàn)社會發(fā)展與科技進步的新載體出現(xiàn)。紙質到電子閱讀,實際上只是人類文明發(fā)展史上的一段縮影,究其性質,可能更多地取決于個體自身的閱讀習慣、對新事物的接納程度、專注力、思考方式,甚至包括個體的自我認同等等。對于網(wǎng)絡原住民的青少年來說,他們可能未曾經歷這一轉變,電子閱讀本身就是屬于他們時代的介質,就如紙張般有觸感。于我而言,電子閱讀僅僅是介質的變化。閱讀文獻時,我更喜歡同時使用多屏幕打開多篇論文,快速分類為必讀文獻及參考文獻,利用閱讀軟件自帶的畫線、高亮功能來做讀書筆記,并按照專題存檔。當我們難以為自己構建一座紙質圖書館時,電子圖書館也不失為一種浪漫的想象。
章國新:如果你認為閱讀重要,那么生活在這個時代,電子閱讀就必須是重要的。目前,電子閱讀最大問題是電子設備沒電,但這個問題遲早會被很好地解決。介質與閱讀的關系,有各自獨立發(fā)展的一面,也有相互影響的一面,追求閱讀量的文字作者和編輯,會不斷優(yōu)化句子、段落、排版,以企圖讓讀者讀得更舒適。這個時代大多數(shù)年輕人顯然不再認同出版人陳侗、魯毅寫在《午夜文叢》里的這個觀點:“閱讀的快感從來都不是由輕輕松松的作品帶來的,跨越作家們有意設置的重重障礙和空白地帶,體驗一場精神磨難,那才叫真正的滿足。”閱讀受介質影響和塑造無可厚非,在以前紙張和印刷術未被發(fā)明出來的竹簡時代,我們的書寫被塑造得何其簡約,由此還發(fā)展出一種“漢簡書體”。再舉一例,在那個連個紙片兒和文字都沒有的時空,我們的信息傳遞、傳承是用摩斯密碼和歌謠。
高 翔:雖然我也不認為電子閱讀終會取代紙質閱讀行為,畢竟媒介的發(fā)展史告訴我們,一種已經存在的媒介似乎很難死掉,更可能的方式是,它們存活,占據(jù)一個領地,實現(xiàn)與其他媒介的功能的區(qū)分,比如電視和電影,電視更加占據(jù)“紀實”,而電影則傾向“虛構”。這種區(qū)分當然并不完全穩(wěn)固,但它的確是一種傾向。所以在我看來,也許電子閱讀和紙質閱讀也會照此行事。至于電子閱讀,它在我的日常生活中確實越來越重要。人的流動的頻繁,不知道算不算是當代碎片化的一種體現(xiàn),起碼我經常在高鐵上感到“身首異處”。對于那些需要不斷遷移的人而言,紙質書是一件奢侈的行李,它意味著增加你的行動成本。而電子書的便利,不只是攜帶,而且它越來越易得,有網(wǎng)絡的地方,你就擁有一整座圖書館,電子書收藏癖似乎已經快要趕上紙質書的風頭,除了它不能讓你占有你心愛作家的簽名。這種易得會不會將我們培養(yǎng)成閱讀上的“渣男”?隨便的占用和丟棄、零存整取式的理解、功利、漫不經心……這些情況也許都會在一段時間內加劇,人們一邊大嚼薯片看真人秀,一邊在電子屏幕上輕輕滑動一頁紙,“唯有一樁事是最該忌諱的。那就是:你愛人家而人家不愛你,或是愛了你而把你扔了。一個女人的骨架子,哪兒禁得起這一扔?”這金句不錯,畫線分享。你收到一條新的微信。
馬 億:雖然我不太愿意承認,電子閱讀目前在我的閱讀中非常重要,但這是事實。就以我為樣本來分析,我相信自己絕不是特例,每天上下班在地鐵上的通勤時間、工作中的“摸魚”時間,以及下班后到睡前的這一小塊時間,就是我有可能進行閱讀的所有時間。在前兩段時間里,根本不具備進行紙質閱讀的條件,而最后這一個時間段,每天下班就已經心力交瘁,只想躺在床上刷刷手機就洗洗睡,想要慎重其事地拿出紙質書來讀,似乎也比較困難。我覺得介質本身肯定會影響閱讀,至少在我身上是這樣,在進行電子閱讀的時候,我不自覺地會加快翻頁的速度,即使是一些微信公眾號上推送的所謂嚴肅短篇小說,也沒什么耐心逐字逐句地看,粗略看一下開頭、語言、敘事的節(jié)奏、結尾,基本就差不多了,該點贊點贊,該轉發(fā)轉發(fā)。我當然也明白這樣粗淺的閱讀價值不大,但是想要在電子閱讀中研究什么嚴肅的問題,我覺得這事兒也挺扯的。所以我的習慣是,如果發(fā)現(xiàn)值得研究的書,我一定會買來紙質書,利用周末和假期的整塊時間進行深度閱讀。
吳 純:電子閱讀在我的閱讀中占的比重不小。有時想了解一本新書,我會點開手機上的試讀章節(jié),如果那本書足夠吸引,可能會繼續(xù)瀏覽更多的章節(jié)。我曾在電子閱讀器上看完過80萬字的長篇小說,從閱讀感受上說,只要是符合個人化習慣的需求,任何一種載體都是可行的。當工具化概念總被上升到一個位置,文學生產復雜的、巨大的中間環(huán)節(jié),才是關于介質問題應該考慮的對象。從讀者的角度而言,過度地將注意力放在介質上,期待工具的規(guī)范化,難免不讓人懷疑,這是不是一個自我工具化的過程?當閱讀主體失去自主性,閱讀隨時都能受到介質的干預和破壞。介質本身不會塑造閱讀,觀念才會塑造閱讀。
陳潤庭:電子閱讀在我的閱讀中確實越來越重要。我在電腦上閱讀大部分的文獻和論文,但喜歡的論著和文學作品,我還是喜歡紙質閱讀。電子閱讀帶來的并不僅僅是閱讀介質的變化。在閱讀活動開始之前,書籍作為一個物,就已經和我們產生關聯(lián)。厚薄、裝幀、紙質、排版,不同書籍的質量輕重,其實都構成了閱讀活動隱性的部分。作為物的紙質書,是不動的。它不會來尋找我們。想要讀書,我們要去找它,攜帶它,翻閱它。即使是一個富翁,他想要隨時隨地讀一本書,最方便的方式是讓仆人帶著那本書,而不是買很多冊相同的書,放在家中各處。電子閱讀帶來的“輕”和“碎片化”特征,并非偶然。與電子閱讀相伴而生的是云。我們現(xiàn)在可以通過電子設備,從云上隨意抓取文本。擺脫物質載體的禁錮,文本的復制是免費的。閱讀變得方便的同時,也變得輕賤了。很難相信人會對一個輕賤的行為保持敬意,畢竟它連一個物都不是。
三
陳培浩:紙質文學刊物在這個時代已經十分邊緣,微信公眾號等文字閱讀型的移動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閱讀平臺,加劇了文學刊物的邊緣化,還是為文學刊物的二次傳播提供了新的契機?
林 濱:文學刊物的邊緣化已經是當下時代的事實,這是文學在這個時代所處位置的一個反映。微信公眾號等文字型的移動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閱讀平臺的出現(xiàn)與運用,拓寬了文學刊物的傳播渠道,從而為文學作品被閱讀、被認知等提供更多的可能。很多文學類的微信公眾號導讀作品、介紹作家,起到廣而告之的效果。一個真正的文學閱讀者,被導讀吸引,從而進入更深入或更全面的閱讀,無論開卷閱讀的是紙質文本還是電子文本,都可以視為有意義的閱讀。顯而易見,閱讀平臺為傳播與閱讀帶來了新契機。因為電子閱讀的科技特性和對人的適應性,不同的閱讀需求會選取不同的介質展開:采用電子屏閱讀,更多得到碎片化的閱讀;但選擇紙質的閱讀,則可以提升閱讀的品質與深度了。
唐 睿:感覺比較像提供了新的契機。文學刊物一直都屬于比較小眾的刊物,過去感覺主要是“行內人”,作家、編輯、學者、學生、文藝愛好者等等,才會知道這些刊物,并會主動找機會去關注這些刊物;此外,大部分文學刊物,過去礙于印刷成本,或者刊物的風格形象,都會比較少附有圖像。大概是基于這兩個原因,文學刊物過去都較難吸引到“行外人”主動接觸。然而隨著刊物數(shù)字化,加上公眾號這樣的配置,文學刊物的傳播面似乎有所擴大,而電子平臺對版面的視覺設計又非常有利,對擴大文學刊物的受眾,有相當大的幫助。
王威廉:還是提供了新的契機,如果不是有微信公眾號的方便傳播,那么文學期刊將更加沉寂于圖書館的冷寂和灰塵當中。文學刊物在今天完全是一種文化公益的行為,如果沒有文學刊物的支撐,文學在今天面貌是不堪設想的。
林培源:這個問題應該辯證來看。紙質文學刊物邊緣化是有目共睹的現(xiàn)象,很多刊物是“定制”的、在圈子里流通的。一些作者發(fā)了小說,除非被《小說月報》《小說選刊》《青年文摘》《新華文摘》等選載,否則很難走進大眾閱讀的視野。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微信公眾號宣傳造勢、重點推介一些作品,確實能為二次傳播提供新的契機。有這樣一個現(xiàn)象:當某位作家的作品發(fā)表了(雜志在微信上推出了目錄)、獲獎或是被選載時,我們能看到“共同體”里紛紛的轉發(fā)、點贊和祝賀。問題是,有多少人會認真去讀這些“被選中”的作品呢?覆蓋面擴大不意味著作品能得到有效閱讀。很多人亮相之后就沉寂了。不僅是寫作圈子化了,連作品的傳播也是圈子化的。能夠“出圈”的作家是幸運的,但擁有這份幸運的人不多。這時,其他媒介的推波助瀾就很值得玩味了。譬如余華回顧自己當年放棄牙醫(yī)工作去文化館上班的視頻在社交媒體瘋傳,背后和社會的“內卷”“躺平”有關。人生經歷被段子化后就迅速扁平化了,很少人會去關注特殊年代里,作家成長背后的幽微的心境。
邱 田:即使是紙本的忠實讀者今天也在電子閱讀,大家分享電子書,交流哪一種閱讀器更好用,做研究時電子版檢索的便捷更是無可替代。紙媒的衰落日甚一日,但文學刊物的公眾號仍不乏讀者。有長輩盛贊公號推送的某部小說不錯,他們正是三十年前訂閱文學刊物的那代讀者,網(wǎng)絡相遇好像是一次久別重逢,兜兜轉轉又回來了。一位德國漢學家談及八十年代在南京留學時新華書店門前通宵排隊買書的情形不勝低徊,隨后又抱歉地笑笑,“那是我們那代人的青春”??吹藉X鐘書給黃裳的舊信中囑咐“學生于文學少興趣等語請略”,不禁哂笑。僅從手機閱讀文學是否會影響文學的深度與內在性?現(xiàn)代的閱讀形式固然是多樣的,也許,僅從手機閱讀的人群從來不是文學真正的讀者?!白x書足以怡情,足以傳彩,足以長才?!比绻麑嵲诓幌矚g,那么“人生貴適意,蠹魚求一飽,兩俱相忘,何必戚戚?”怕只怕在元宇宙的世界里,有錢人坐擁書城,窮書生只有硬盤,那才使人心有戚戚焉。
李四順:新的契機,而且能通過跨界給文學整合出新的機會。
張曉冰:閱讀紙質文學刊物好像已經停留在許多年前的記憶中了。事實上,在技術的沖擊下,幾乎所有的紙刊都面臨轉型,看上去與新媒體格格不入的文學也無法逃脫。微信公眾號、APP等平臺以一種新的方式呈現(xiàn)文學,人們既能感知到文學的活力和生命力,也能了解到文學刊物的內容及最新的討論方式,這恰恰將文學再次推到人們的視野之中,從邊緣化逐漸走向中心化。
章國新:紙被發(fā)明之后,竹簡和帛被邊緣化,原諒我還是借古比今?,F(xiàn)在手機能閱讀了,提倡綠色環(huán)保了,紙質的東西就理所當然要退居二線。嚴肅的文學刊物一直是一個寂寞的存在,這是嚴肅作家早就知道的事情,所以請不要撒嬌。當然,如果主理人是個時代能人,不排除他會將他的文學刊物發(fā)展成短時間的文化“奢侈品”。至于文學刊物能否受益于新平臺的“二次傳播”,關鍵還是看內容是否符合新一代讀者的心象,騎馬人,最好別期盼搭免費順風車的事。
陳潤庭:早在1983年,由于報刊發(fā)行量大漲,59%的紙質文學刊物就已經出現(xiàn)了發(fā)行量下跌的情況。隨著閱讀市場不斷精細分化、人們文化生活方式的多樣化,紙質文學刊物的邊緣化是必然的趨勢。剛剛提到的數(shù)據(jù)令我吃驚。因為在文學史的敘述中,1983年的新時期文學無疑處于上升期。令人沒想到的是,紙質文學刊物的邊緣化在那時候已經悄然開始。而在今天,可以說紙質文學刊物,已經在大眾媒體的場域退場了。移動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閱讀平臺的出現(xiàn),沖擊的是報紙、《讀者》等大眾讀物,而非傳統(tǒng)的紙質文學刊物。另一方面,移動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閱讀平臺給了紙質文學刊物傳播的契機。擺脫了傳統(tǒng)的郵政征訂系統(tǒng)的束縛之后,很多讀者不必通過征訂就可以閱讀到刊物上的作品。這確實提供了二次傳播的契機,在新的媒介環(huán)境下,紙質文學刊物有了第二次進場競爭的機會。
馬 億:我覺得是為文學刊物的二次傳播提供了新的契機。因為“加劇了文學刊物的邊緣化”這種說法是沒法兒證偽的,沒有這些網(wǎng)絡平臺,文學刊物該邊緣化還是邊緣化,但是有了微信公眾號等傳播平臺,那些本來一輩子都不會去買一本文學刊物的人,也有機會讀到文學刊物里的文章。不管他會不會喜歡,至少增加了這種觸達的可能。
陳銀生:是一個契機。新的技術和媒介,對傳統(tǒng)媒介的文學或者說整個文學影響巨大。甚至,在很多非文學界的人看來,文學家更多的是在自己的角落里自娛自樂。文學可能是不變的,但傳播文學的技術媒介卻不斷變化。因此,如何將“文學”融入到新的媒介中,這是文學界必須面對和解決的問題。
四
陳培浩:這個時代已經出現(xiàn)了淺閱讀的傾向,有人擔心它會摧毀我們文學的內在性,或者說我們那種一以貫之的文學性正在消失,您怎么看?
孫紹振:我覺得淺閱讀是普遍現(xiàn)象,通俗閱讀就是淺閱讀,我小的時候很喜歡讀很多雜七雜八的《七俠五義》之類的通俗小說,長期的淺閱讀強化了我的文字功底。對文學的閱讀,廣大的文學愛好者就是淺閱讀,就是讀得開心。但是,在淺閱讀漫長的過程當中,淺閱讀和深閱讀之間會發(fā)生一種關系,就是說淺閱讀它也有一種鑒別能力和挑選能力,漸漸地有些書就看不下去了,有了更高的閱讀要求和更挑剔的品位。
鄧一光:自有文字史,介質對文學閱讀的塑造一直存在,會延續(xù)下去。也許適合文學深讀的介質還沒有出現(xiàn),它們會出現(xiàn)在下N個人類發(fā)展史路口,當然,那里也埋伏著毀滅深度閱讀的N種新介質。
林 濱:網(wǎng)絡文學的興起就是對讀者通過手機閱讀文學的結果的直接回答:讀者從不畏懼作品的長度。不同介質的閱讀方式,使文學生產更加多樣化,勢必帶來文學的品類更加豐富、文學的內涵更加多元。任何的文學類型在時間的淘洗中都會產生自己的代表性作品。代表性作品并不一定是經典作品。我們相信,社會的發(fā)展并非都是日行千里的斷裂,其中有持續(xù)中的變化,也有變化中的持續(xù)。文學有其穩(wěn)定性的力量,它是經得起考驗的,文學的迷人性不會被碎片化時代的閱讀摧毀。
唐 睿:感覺不太會。個人相信,小說能否吸引讀者,跟小說的篇幅以及它的載體并沒有絕對的關系,而是跟作品本身的內容、文字本身的魅力有比較大的關系。網(wǎng)絡上不少連載,有不少都非常之長,然而追看的讀者并沒有因而卻步,反而更會深深沉迷其中,不能自拔。我比較關心的,是碎片化的手機閱讀,可能會讓讀者僅習慣閱讀淺白直接的文字,繼而對采用了間接和婉轉文藝手法表現(xiàn)、需要“慢讀”的文字失去耐性和鑒賞能力。
王威廉:確實會有這樣的擔心。但是另外一方面,數(shù)百萬字乃至千萬字的網(wǎng)絡小說卻有很多讀者讀得津津有味,這是不是也意味著有長度的文學形式還是有希望的?當然,那些流行的長篇讀物在思想含量方面實在過于稀薄,猶如真空。就體驗感而言,文字偏長的作品還是紙質讀物好得多。讀紙質讀物越來越變成一種奢靡的享受。
林培源:碎片化閱讀是這個加速時代的一把雙刃劍,對此,我保持懷疑和警惕。我喜歡一頭扎進紙質書讀長篇小說的如癡如醉的狀態(tài)。電子閱讀會剝奪這種近乎原始的體驗和樂趣,盡管有人樂此不疲。讀者耐心的丟失,在我看來更關乎文學作品的內容和質地,和整個環(huán)境給予它的需求。目前看來,后者可能是主導的因素,因為好作品的誕生和是否得到廣泛或深度閱讀之間沒有必然的聯(lián)系,甚至不是一時一刻可以得到檢驗?,F(xiàn)在人們不需要專注有效的文學閱讀也不會在當代生活中感到不適,這是大環(huán)境的問題。如果僅就閱讀的群體而言,長度和深度的需求一定總是存在的。電子閱讀在我是容易丟失耐心的,尤其針對長篇作品,這當然帶來了傷害性,比如從前推出對名著的大幅度的縮寫版本就是人們曾嘗過的惡果之一。但好在,真正的書寫仍不會因為時代的閱讀方式和風向而改變。我們看卡爾·奧韋·克瑙斯高就連續(xù)推出了他的六卷本自傳體小說《我的奮斗》,這樣綿密的帶著失去節(jié)奏風險的寫作幾乎與時代閱讀潮流格格不入,可作家就是在試圖寫出他的“整體”,這是寫作本身帶來的需求,而不被事后的接受與否所干擾,從這一角度,又應當是樂觀的,因為這是稍后閱讀接受的前提,而人們還在讀。
李四順:會,碎片化產生的焦慮會讓人沒有更多耐心去思考高于生活的話題。
張曉冰:每一代人有每一代人的成長環(huán)境和時代使命,對于在網(wǎng)絡高度發(fā)展中成長的孩子們而言,手機就是他們接觸文學的重要方式。能否獲得葆有長度和深度的閱讀體驗,實際上取決于閱讀習慣的培養(yǎng)、思維方式的歷練,以及是否富有對他人痛苦的想象力。在紙質化時代,一個不愿意深入思考的人也未必能體驗文學的嚴肅性。而在碎片化時代,具有批判性思維的人同樣能在淺閱讀中感受文學的張力與深沉。
章國新:一定會影響,連購物、戀愛、做生意的方式都受影響了,藝術形式當然也不例外。但是有了照相機之后,繪畫創(chuàng)作還在繼續(xù),好的作品還是很有市場。其實事情并不復雜:這個時代存在多少位進行深度表達的作者,就尚存多少位深度閱讀的讀者。
高 翔:我少見的樂觀主義態(tài)度是,雖然我越來越愚鈍,但人類在變聰明。不管是不是站在前人的肩膀上,我們所面對的世界都越來越復雜,人心也是,如果文學不能對此應對,那么就只能毀滅了。所以如果未來還有好的文學存在,它只能對此采取直面態(tài)度,沒辦法逃避。碎片化時代,介質的更迭,當然會影響閱讀,特別是對中長篇起到沖擊。這點我承認。而且,就我目前的狀況來講,也確實沒辦法在手機上讀“巨著”,在我看來,它無法讓我將其視為一個偉大的整體,它的切割讓我在閱讀時越來越不耐煩。但這一切都是臨時的,時間碎片的一環(huán)而已,人類的慣性從來沒那么容易更改,格律幾乎在當代詩歌中隱形,但它仍在段子、RAP、喊麥唱詞里顯現(xiàn)。所以不僅要給讀者時間,也要給文學時間。從歷史上來看,隨著時代、科技發(fā)展,而始終不變的文學樣式并不存在。而且沒有人敢肯定,連綴起來的碎片一定會喪失文學的長度、深度和內在性。新的文學意味著對時代、介質、技術的超越,而以此抵達更遼闊的地方。
馬 億:如果一個閱讀者“僅從”手機上進行碎片化的淺閱讀,我覺得一定會摧毀這類閱讀者的深度和內在性,這是手機閱讀的“模式”所決定的。當閱讀者使用手機閱讀的時候,因為生活的節(jié)奏所致,多數(shù)時候閱讀者都處在一個“多線程”的狀態(tài)下,因為手機的功能太多了,當他閱讀的時候,可能會有外賣、快遞員打來電話,也有可能是家里人或者同事發(fā)來微信,也有可能是地鐵到站要下車。在這種狀態(tài)下,我覺得用手機閱讀有深度的中長篇小說不太可能。但是通俗的類型文學,用手機閱讀倒是特別合適的。
吳 純:閱讀媒介的問題,在不可避免處于商業(yè)和資本的環(huán)節(jié)時,最基本的歸因,最后可能還是落腳到“媒介話語權”。而關于如何界定閱讀這一行為的問題反倒經常被忽略。史蒂文·羅杰·費希爾在《閱讀的歷史》中提到:長達數(shù)千年之久,閱讀只是一種媒介,尚未成為一種渠道。長篇小說的閱讀危機,更大程度是媒介與媒介互相作用的結果。不光是閱讀載體,游戲、綜藝、短視頻,都在分割閱讀領域的精力與市場。某種程度上說,流行文化一直處于碎片化的運作機制,不單單是針對閱讀而言。媒介確實會對閱讀方式產生影響,比如印刷術就曾推動過市民文學的商品化。閱讀方式對創(chuàng)作的影響亦然,你也許會說,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長篇是連載形式的產物,波拉尼奧的《2666》是新閱讀時代的突圍之作。回到前面關于閱讀介質的談論,當下的創(chuàng)作主體和閱讀主體的關系,大部分是受到文學生產的中間環(huán)節(jié),這個懸空的、難以談論的部分的影響。如果承認有“文學內在性”的存在,可以看到媒介可能類型化了文學形式,卻無法改變文學的本質。文學的本質又是如何對人類精神產生影響,借此我想引用杜拉斯的觀點:“這不僅是寫作,文字是夜間動物的叫聲,是所有人的叫聲,是你與我的叫聲,是狗的叫聲。這是社會令人絕望的大規(guī)模粗俗。痛苦,這也是基督和摩西和法老和所有的猶太人,和所有的猶太兒童,這也是最強烈的幸福。我一直這樣認為?!?/p>
陳潤庭:隨著功能強大的智能手機的普及,它已經成為這個時代最重要的閱讀終端。每天在地鐵上都有無數(shù)人對著發(fā)光的屏幕飛快地滑動手指,閱讀小說。相比之下,帶一本書在地鐵上看,近似一種行為藝術。時代的一面是,文學研究者和作者對現(xiàn)代文學意義上的長篇小說前途的扼腕與擔憂。另一面則是,淺閱讀帶來網(wǎng)絡文學意義上的長篇小說篇幅狂歡。網(wǎng)絡小說在長度上,已經超越了過往的所有長篇小說。百萬字的網(wǎng)絡小說某種意義上是“中篇小說”,千萬字等級的網(wǎng)絡小說更不罕見。無論是閱讀還是創(chuàng)作,一種古老的深度已經踏上了退場的節(jié)奏。與此相伴的是,長度的無限暴增。
五
陳培浩:您是否相信在碎片化的時代,文學仍能葆有從傳統(tǒng)通向未來的“文學性”?
孫紹振:關于文學性和文學本質的問題,文學當然有其本質,這是一個常識性問題。很多人基于接受美學的立場認為“一千個讀者有一千個哈姆雷特”,主張“讀者中心論”,認為文學的本質是由讀者來決定,我覺得這是不對的。我曾經跟朋友討論過這個問題,他是接受美學的文學史家,他也很有學問,我就問他一個問題:你認為接受美學本身有沒有局限性?他說沒考慮過,接受美學的局限性我們從理論上講不清楚。那我換個問法:為什么《紅樓夢》不斷被接受,有視為淫書的,有視為“排滿”的,但為什么這么多年《紅樓夢》一直被奉為經典?他說那就是因為它寫得好嘛。我說,這就對了,文學是有好壞標準的,這個標準就是它的本質。很多人強調一切都是變的,這話沒錯,但是有一些核心事物的變化是很慢的,是積累性的,文學性就是。所以說接受美學本身就是片面的,有文學性的作品才能在接受中流傳,如果沒有文學性很快就被淘汰了。
鄧一光:文學向未來的行進中能否葆有傳統(tǒng)的文學性,不取決于文學本身,取決于宇宙文明進程對文學性新的認知經驗,比如其他智慧生命體的出現(xiàn)、量子物理突破對宇宙的重新解釋、智能人時代文明的建立等等。
唐 睿:是的,我相信即使在碎片化的時代,文學仍能葆有它通向未來的“文學性”。不過,可以想象,未來文學的“文學性”,或許會與我們今天定義的“文學性”頗為不同。
陳潤庭:我相信“文學性”不會消失。人一直喜歡聽故事,永遠喜歡被新奇的語詞刺激。但“文學性”可能不會繼續(xù)存留在文學之中了。它會像這個時代一樣,把自己肢解,變成閃光的碎片,零碎分布在各處。從這個角度來說,我不認為文學仍將葆有通向未來的“文學性”。如果馬克·吐溫生活在當代,他更主要的身份應該是脫口秀演員,而不是文學史上認定的“作家”。事實上他也這么做了。現(xiàn)在流行的很多馬克·吐溫笑話,就來自于他當年的專場演講。我并不是說馬克·吐溫不寫作了,但他可能像李誕一樣,在脫口秀之余,也寫《笑場》,加入上海作家協(xié)會。不得不承認,在優(yōu)秀的電視劇、電影,甚至當前的脫口秀之中,我們都窺見它們“文學性”的影子。所以在未來,“文學性”可能不是文學的專屬。甚至最有“文學性”的文藝門類,是不是文學,都已經成了問題。但我對文學的未來并不悲觀。兄弟門類對“文學性”的占有,恰恰說明當前我們認定的“文學性”不足以回答“文學是什么”的問題。我們需要一個新的答案。
楊丹丹:回答這一問題的前提是界定清楚何為“文學性”。通常意義上,“文學性”是指文學的審美性和藝術性,以及文學的啟蒙、教育、娛樂等價值和功能。進一步而言,“文學性”與人的精神、情感和思想相關,既是從中滋生出來的,又對其進行文化反哺和重塑。從這一角度看,文學性指向的是何為“文學”的質性,但這種理解具有明顯的精英化傾向。或者說,界定文學性的話語權掌握在知識分子精英手中,而這一群體設定文學性的邏輯前提是一方面強化文學與宏大主題和巨型話語的聯(lián)系,另一方面凸顯文學的審美要素,也就是學術界經常說的文學“向內轉”,從而忽視了文學與微型話語以及審美要素之外的關聯(lián),似乎文學性只關乎精神、審美、藝術、思想等因素。因此,形成一種觀點:在碎片化時代,由于宏大主題和巨型話語的解體,以及新媒體對文學的介入,文學難以保持“文學性”。但這種觀點是以傳統(tǒng)意義上的文學性來衡量當代時代的文學性,其中必然存在一定的偏差和誤讀。實際上,我們應該提出的問題是:碎片化時代的文學性是什么?而不是碎片化時代的文學是否具有文學性。
王威廉:當然,這就是文學作為人類文化根本藝術的魅力。文學性在今天這個時代的總濃度應該是更高了,而不是變少了。在我看來,變少是一種假象,只是因為信息太多,那種“文學性”的濃度被攤薄了。文學性將引領著我們在未來建立起新的文化形態(tài),這是今天一切新媒體蓬勃發(fā)展的精神內核。
姚斯青:我認為,文學是否仍能葆有從傳統(tǒng)通向未來的“文學性”,能否捕獲觀者的心,其實在任何時代都是對創(chuàng)作者的一種挑戰(zhàn)。比如,在現(xiàn)代主義的鼎盛時期,對“原創(chuàng)性”和個人獨特風格的苛求,可能就像北野武的電影《阿基里斯與龜》所述,會變成每個創(chuàng)作人的壓力源;只是在今天,這種壓力可能更多變成了媒介競爭的壓力,需要與更有吸引力的“熱媒介”比如結合了VR技術的電子游戲等一起爭奪觀者的閑暇時間。如果單純從“閱讀”實踐上看,我們很容易把信息時代界定成“碎片化時代”,從而對文學的未來產生悲觀情緒;但是,我個人是傾向于在一種更寬泛的概念上來界定“文學性”,它可能是文字中的“文學性”,也可能是電影中的“文學性”、網(wǎng)絡游戲中的“文學性”,不變的要求可能只是作者與其時代間的共情能力。這種在過去世代中曾護持、激勵了世道人心的“文學性”,作為精神力量,也應該可以通過自我更新的方式,葆有其活力。
李四順:是的!我們還有鮑勃·迪倫!
張曉冰:這個問題取決于我們如何看待文學性與文學的關系以及碎片化時代的文學與其他時代的文學是否存在本質區(qū)別。如果文學性未必是文學自身所能承載的東西,那碎片化時代的文學可能會逐一解構文學性。但如果文學性是文學的本質,也就是說,只有具備文學性的文學才能稱之為“文學”,那么碎片化時代我們更需要做的是重新定義文學,將某些所謂的文學排除在外,剩下的文學不管于哪個時代都能葆有從傳統(tǒng)通向未來的文學性,也包括從個體通向人類的文學性。簡言之,不管在石器時代還是紙質時代,抑或是今天的碎片時代,文學依然獨立于介質和載體,它不可能僅僅由于介質的變化而喪失其本質。文學性需要通過自身的內容來呈現(xiàn),而不是通過載體。越是在碎片化時代,我們越不能持有一種“文學崩潰論”,而應當重新建構文學的概念及范圍,在叩問文學之于當代意義的過程中,深刻反思文學應當負有一種怎樣的公共責任。
章國新:我覺得這取決于你認為的“文學性”是什么,如果文學性與人性同頻,那么文學性永存。只是有時候,我們比較后知后覺,在1995年,你未必認為《大話西游》有什么文學性可言,可能現(xiàn)在你就不這樣認為了。一句話:讓我們樂觀地擁抱這個時代吧。
高 翔:一個必須承認的事實是,我們傳統(tǒng)意義上的“文學”已經從中心位置退場。未來許多可能存在的形式都將保留文學的影子,我們甚至能在某種大型交互游戲中看到昔日文學的偉大傳統(tǒng),感受到來自不具名神靈的一道光。不過也許那時人們已經無法分辨那到底是什么,又意味著什么了。
馬 億:不是太明白“文學性”是什么意思,我就理解成“藝術性”和“思想性”吧?!拔膶W是人學”,只要“人”還在,文學從傳統(tǒng)通向未來就是肯定的,但是能不能葆有“傳統(tǒng)的文學性”,我覺得不一定。傳統(tǒng)并不是一成不變的死的東西,而是隨著社會的發(fā)展而流變的,只要社會在發(fā)展,“人”總是會將舊的傳統(tǒng)囊括進新的傳統(tǒng),最后合為一個我們稱之為“傳統(tǒng)”的傳統(tǒng)。
吳 純:我很懷疑“傳統(tǒng)”這個定義,或者說在描述碎片化與未來的關系上,我們是否先行塑造了一種充滿危機感的關系。我更在意文學的內容,也即是寫作者,寫作者如何辨認自我與世界的位置,寫作者思考的方式,是處理讀與寫的關系,還是單純被讀者關系裹挾,我想這才是屬于未來的文學性的討論方向。
陳銀生:一方面,我們不得不承認,在“碎片化時代”,人們閱讀文學的興趣變得越來越低,但我仍然覺得,文學是有某種“內在性”的。2008年,我在中國醫(yī)科大學讀博時讀過一本書,書名早忘了,大概描述的是作者待在書店吧臺、咖啡廳角落、火車站候車間或者雜貨鋪,不打擾地觀察和記錄陌生人的生活片段,字行里陌生人的或喜或憂或安靜的自然平凡的碎片,竟然激起了當時焦慮于學業(yè)和經濟的我的心思,于是背起裝著《龍出遼河源》和《民國四公子》的帆布包,坐上出門后遇到的第一輛公交車開啟在東北3000元10個城市15天的浪蕩。那時的我還愛好著書本,或者說還有閱讀的靈和愿。畢業(yè)后順理成章到醫(yī)院工作。醫(yī)院是個至清也是至濁的地方,特別是腫瘤醫(yī)院。每天在我指尖流轉的不只是切開組織后的血和瘤,生的喜悅、死的悲慟、真的情和冰的心不斷在輪回。我是一個擅長于剖開人類靈魂家園的腦外科醫(yī)生,當然,顯微鏡下剖開大腦是為了切除病腫,至今也沒有發(fā)現(xiàn)不同人性之間存在可察覺的大腦解剖差異。10年腦外科醫(yī)生的歷程,技能的進步也磨盡了那年的《武林軼事》和后來的《民國四公子》,午后陽光橫浸里的詩詞歌賦以及金山上、榕樹下的《志摩的詩》,也化在了難得的陪高齡孕婦老婆散步的責任里。科技是第一生產力,有時候生產也建立在破壞的基礎上。手機剪碎了書信,微信甚至讓面對面的人也習慣著指尖交流……捧著詩集跨過山和大海?是的,仍然是心底的糖。不是文學需要有“內在性”,而是人類需要在文學中尋找到一份“內在性”。只要人類還有這種需求,文學就必然會有這種供給。
【責任編輯 劉 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