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清麗

一

參加完林特特的婚宴，我們?nèi)凰暮糜颜l也沒說話。車窗外梅蘭芳大劇院那淺綠色的大樓映入眼簾時，性急的衛(wèi)潔終于憋不住了，大著嗓門喊：我說大家是不是受刺激了？怎么也不發(fā)表下赴宴感言？

我接口道：誰受刺激了？你才受刺激了。后句話我趕緊咽了回去。衛(wèi)潔的丈夫是隨軍到北京來的。

開車的劉娜沒說話。劉娜的丈夫做房地產(chǎn)生意，她是我們同學(xué)里最有錢的，市區(qū)有房子，郊區(qū)有別墅，開的這輛白色的寶馬值八十多萬呢。

劉娜目視前方，坐在后座的我在后視鏡看她眼神淡然，但我相信她的心情也跟我們一樣不是平靜的。

我們仨和林特特都是軍校新聞系同學(xué)，住一間宿舍。林特特住我對面。衛(wèi)潔的床直對著門口，每次一開門，她的床就直接映入眼簾，為此她很是生氣，說自己的隱私經(jīng)常暴露在眾目之下，我們得給她補償。我們認(rèn)為她矯情，軍校女生床，跟任何一個男軍人的床一樣，白床單，綠被子，靠墻放皮帶外，再無其他飾物。不對，準(zhǔn)確地說，林特特的被子是藍(lán)色的，她是海軍，白上衣，藍(lán)褲子，好似浪花逐大海，在我們新聞系綠色為主的軍列中，很是引人注目。林特特在我們四人中算不上驚艷，可她自有一番風(fēng)致，也許美人在骨不在皮吧。比如一件肥大的藍(lán)色水兵褲，她跟白色軍上衣一配，穿出來就有一身時裝的感覺。還比如她一開口，那吳儂軟語，由不得你不全身酥軟。林特特是揚州人。

說到這里，我再扯遠(yuǎn)些。我們新聞系調(diào)皮的男生給我們四名女生分別起了外號，給身為集團軍軍長掌上明珠、整天盯著報紙頭版的劉娜起名叫首席。衛(wèi)潔因講話每到最后總愛說總之，戲稱教授。我呢，見字就挑刺，冠名校對。林特特出身書香門第，爸爸媽媽均是大學(xué)老師，平常如林黛玉一樣，多愁善感，唱昆曲聽彈詞，就叫她林美人。眾師生都迷她，最終是戲劇系的情歌王子劉一煒在畢業(yè)前的舞會上，一首《給我一杯忘情水》，抱得美人歸。

你們說，林特特女兒都上大學(xué)了，母女倆站一起，竟難分彼此。她要是穿上婚紗一定跟當(dāng)年一樣美。

她又不是吃了長生不老的藥，她不穿婚紗證明腦子還沒發(fā)昏，中年女人穿婚紗，那是腦子缺弦，不知輕重。劉娜終于開了口，眼睛朝右視鏡看了一眼，又說，她丈夫聽說是總部機關(guān)的一位局長。

管干部的，大權(quán)在握。衛(wèi)潔馬上補充道。

也算郎才女貌。我接口道。

人家新郎也是俊才呀，人雖中年，頭發(fā)濃密，肚子扁平，皮膚白皙，身材高挑。衛(wèi)潔馬上接口道，我就想不通他條件那么好，為什么要找林特特一個寡婦？林特特雖略有姿色，可畢竟徐娘半老，四十多歲的人了。歐局長跟她年紀(jì)是差不多，但人家完全可以找個更年輕的，能干的。林特特只追求精神生活，生活能力實在一般，做的任何菜都一個味，寫文章比不過李曉音，當(dāng)官比不過劉娜，口才比不過鄙人。不過，她看起來好纖弱，讓人有種憐愛的感覺，這話可不是我說的，是我家田園說的。衛(wèi)潔說到最后，把老公都抬了出來。

行了，行了，誰說女人就不能找個比自己年輕的？法國第一夫人布麗吉特比總統(tǒng)丈夫大二十四歲呢。劉娜說著，車吱的一聲停了，衛(wèi)潔正要開口，才發(fā)現(xiàn)已到自家大院門口了，穿著武警迷彩服、頭戴鋼盔的衛(wèi)兵正在哨位上嚴(yán)陣以待，便說了聲謝謝，要下車時，又對我們說，多聯(lián)系。

你坐前面來。衛(wèi)潔下車后，劉娜對身后的我說。

離我家不遠(yuǎn)了，換座毫無必要，可我還是聽從了她的意見，坐到了副駕駛上，馬上系緊安全帶。車速比剛才慢了，路兩邊的白臘樹葉比其他樹木發(fā)黃得早，如油畫般地從我眼前一掠而過，讓我不禁想起了林特特婚宴上那金黃色包間里的壁紙。因為是再婚，林特特只請了一桌，她這邊就我們?nèi)齻€女同學(xué)，丈夫那邊，只有單位的三個人。但飯菜質(zhì)量不錯，有甲魚、螃蟹、木瓜類的，酒也上檔次——茅臺。

你怎么看？劉娜扭頭看了我一眼。

看什么？

林特特的婚姻呀。

一個是恬靜漂亮，一個是春風(fēng)得意，兩個雖是再婚，可孩子均已上了大學(xué)，前任都去世了，無后面的麻煩，雙方都有自己的房子，經(jīng)濟獨立。林特特丈夫去世十年了，總算找到了歸宿，這個歐局長比我們給她介紹的都好。林特特丈夫離開時，三十八歲，她三天兩頭地給我們打電話，我們幾個好朋友就想要她不來煩我們，最好的解決辦法就是讓她盡快再嫁。

那時她女兒還小，又是奔四的人了，我們給她找的大多是離了婚的。第一個是劉娜介紹的，剛退休的副軍職離休干部，林特特說，那人一張口，滿口就是一股臭味，肯定有胃病。而且頭發(fā)那么少，肚子那么大。第二個，年輕一些，是名軍醫(yī)，海歸，我們都認(rèn)為不錯。林特特卻說，她一聽那人是婦科醫(yī)生，心里的坎就過不去。第三個是我介紹的，林特特根本不見，說沒心情。我們說三十八歲跟四十歲只差兩歲，可是別看這兩歲，卻是天地之別。三十八歲仍在三之內(nèi)，四十歲可就豆腐渣了。但林特特卻在四十八歲找到了條件比我們介紹的都好的總部機關(guān)管干部的歐局長，還很快結(jié)了婚。這讓我們幾個介紹人心里好不得勁。

劉娜沒有說話，我感覺她好像搖了搖頭，但又不確定是因為蚊子，還是窗外的風(fēng)。我便又問道，你覺得呢？

劉娜目光盯著前玻璃，半天才答非所問，香山的楓葉紅了吧，咱們下周叫上林特特，她最愛照相了。

我說現(xiàn)在十月底，應(yīng)該快了。

二

婚姻好像一道屏障，一下子隔開了我跟好朋友林特特的親密友情，婚宴一月了，香山的紅葉早謝了，我們也沒見到林特特。劉娜給她打電話約過，林特特說，單位最近考體能，以后再說吧。我也約過林特特聚會，她一會兒說女兒要考研，她正在幫找資料。一會兒又說自己吃中藥，一點胃口都沒有。一聽就是借口。

頗有意味的是無論劉娜，還是我，我們都沒有主動問林特特新婚是否幸福，而作為新娘子的林特特也沒有主動告訴我們她婚后的生活。越不知，我們就越想知道。人大概就是這樣的。于是我們?nèi)齻€她昔日的同屋好友，三天兩頭地互通電話，詢問林特特的婚姻生活，搞得我愛人都煩了，說，林特特的生活與你們有什么關(guān)系，有這時間，好好收拾一下家吧，你看看，家里亂七八糟的。

你怎么不收拾，沒看到我整天忙嗎？我沒好氣地說。

愛人說，你是不是羨慕林特特再婚了？要不想過了，你也去找一個，省得三天兩頭打聽。我都搞不清你們女人怎么想的，真是吃的糧少管的事多，看來還是太閑。

哼，胡說八道。

話雖如此，可是說實話，自從林特特再婚后，我總不由自主地想林特特多幸運呀，第一任丈夫叫劉一煒，是名戲劇導(dǎo)演，很浪漫，會生活，雖然導(dǎo)的戲劇只有極小眾的觀眾，可是我們每個人都喜歡他。他一到場，我們所有的憂傷都煙消云散了?，F(xiàn)在又找了一個大權(quán)在握、溫文爾雅的領(lǐng)導(dǎo)干部，真是人間風(fēng)華她全占了。我想到這里，想起當(dāng)老師的丈夫，一個月工資還沒我多，家務(wù)活都懶得干，心里更覺失落。

我相信劉娜、衛(wèi)潔跟我想的一樣，只是她們不說。劉娜是空軍某部政治工作處主任，她不說，因為身份使然。衛(wèi)潔不說，因為她要強。而我不說，是為什么呢？我說不清。想當(dāng)年我們在一個宿舍，什么話都說的，時間讓我們彼此少了天真，多了世故，不，也許多了隔閡，比如林特特再也不跟我整天煲電話粥了，想當(dāng)初，她丈夫剛離開的那些日子，她幾乎每晚都給我打電話，經(jīng)常打到半夜。光談還不行，還約我出去，一談就是一天。我到她家待兩天，她也不放我走。可這個重色輕友的壞家伙，生活幸福了，就再也不給好朋友打電話了。她打電話時，我好煩。不打電話時，我更煩。

記得有次她跟前任劉一煒吵架后，電話也不打，提著箱子就到我家來了，來了一句話也不說，只說想安靜。說完進(jìn)了客房，一晚上待在屋里一聲不響，丈夫說她會不會想不開，千萬不能在咱家出事呀。我說胡說什么呢。第二天我要上班，問她是留在家里，還是跟我到辦公室。她門也不開，只在里面說她在家待著。我怕她想不開，給她丈夫打電話接她回去了。最后才聽她丈夫劉一煒說只因想帶她去跟他朋友一起吃飯，她不去而吵架的。我說特特你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我家那位讓他陪我到商場，不是說腰痛就是說沒興趣。你家劉一煒陪著你逛公園，看演出，還陪著你到商場買衣服，你試了一百件，他還讓你再試一件，極盡體貼之能事，你還不知足。

林特特說，你們只知其一，焉知其余。他是搞藝術(shù)的，即便結(jié)婚了，身邊也總跟著一大幫鶯鶯燕燕。她們到了我們家，也毫不避嫌，當(dāng)著我這個妻子的面，這個拉著他的手，那個摟著他的肩，看得我眼睛冒火，還得裝大度師母的樣子，不停地給她們沏茶遞水果。他再三解釋，那些人都是他的學(xué)生，他是老師，有師道尊嚴(yán)，讓我不要亂想。他對我很體貼。我相信林特特的話，否則她的愛人遇上車禍后，她不會穿著睡衣就跑到了醫(yī)院，哭得拉都拉不起來。幾天不吃不喝，我們幾個同室同學(xué)輪留做思想工作，讓她節(jié)哀，往前看。衛(wèi)潔一句勸，林特特差點就跟她打起來。衛(wèi)潔其實說的是實話。衛(wèi)潔說，特特，劉一煒走了，你在人面前又是哭，又是絕食，也瘦了十幾斤，也算維護了一個好妻子的形象。咱們同學(xué)都是親姐妹，你犯不著在我們面前也裝。依我看，劉一煒走了也好，否則他不知還要玩弄多少女性，羞辱你多少次呢。雖然這是實話，但是我們誰也不敢說，結(jié)果正哭著的林特特還沒聽完就把衛(wèi)潔推出門，邊推邊說，滾！馬上給我滾！氣得衛(wèi)潔走出門外了，還沒忘來一句，劉一煒是什么貨色，大家都知道，他活著時，還請我吃飯，試圖勾引我呢，在飯桌下不停地踢我的腳。不能他死了，就成好人了，他的污點就沒了。氣得林特特抓起門口的鞋子，就往衛(wèi)潔身上砸，還不忘罵道：瘋子，瘋子，瘋子，你趕緊滾！

正如我前面說的，林特特好幸運，什么好事都讓她占盡了。有個可以依靠的好家庭，父母都是大學(xué)老師。天生麗質(zhì)，又穿著一身漂亮的海軍軍服，在哪都引人注目。畢業(yè)后，我背著厚厚的剪稿本在北京城里頂著風(fēng)沙四處找單位時，她已經(jīng)坐到海軍報社的辦公桌前了?；橐龈?，第一任丈夫，是年輕無量的新銳導(dǎo)演。第二任，又是大權(quán)在握的局長。

我們猜測得越多，越渴望得到證實，可是當(dāng)事人卻遲遲不露面，于是我們的心漸漸淡了。也是，人家的生活與己何干。人到中年，要做的事太多，特別是軍改以后，在單位，我們每一個人都感到空前的緊張。周有例會，月有總結(jié)。除了干好業(yè)務(wù)，還要考三公里，要學(xué)野地生存、射擊、戰(zhàn)地救護。這不，明天又要到野外去駐訓(xùn)，住帳篷，吃快餐，迎風(fēng)沐雨?？梢哉f一人恨不能當(dāng)三人用。別人的事，想管，也沒精力和時間。再說，家里也是千頭萬緒，兒女大了，工作、對象，一個比一個煩。還有自己的體檢報告，該低的高了，該高的又低了。朋友呢，也不是像少女時那樣，有啥說啥那么單純了?？傊痪湓?，煩心事說一天也說不完。

三

大學(xué)畢業(yè)，我就沒有林特特那么幸運了，先在外地野戰(zhàn)軍部隊待了三年，后來又到醫(yī)院從事宣傳工作。調(diào)到北京夢想的刊物工作時，已經(jīng)三十五歲了。三十五歲的人到異地打拼跟二十二歲分到北京工作的林特特心境很不一樣，房子，孩子上學(xué)，老公工作調(diào)動，一切都走上正軌時，已快四十了。

我們刊物面向全軍，主要展現(xiàn)全軍及武警部隊官兵生活學(xué)習(xí)訓(xùn)練的綜合刊物，身為主編，我感覺責(zé)任重大，每期都要有重點策劃，現(xiàn)在年輕編輯多，大多都是新入職的文職人員，他們腦子靈活，但對部隊不熟悉，所以許多事都得我親力親為。

今年是志愿軍入朝作戰(zhàn)七十周年，我通過機關(guān)組織部門找到一位志愿軍女戰(zhàn)士，她不但參戰(zhàn)了，新婚丈夫還犧牲在朝鮮的長津湖戰(zhàn)場，事跡很是感人，我計劃采訪她。前一天我與組織處的干事通了電話，第二天便早早來到辦公樓。這是一棟漂亮的大樓，作為全軍的首腦機關(guān)，它的威嚴(yán)可想而知。全副武裝的衛(wèi)兵站在大門前，知道我的來意后，先給我敬了一個標(biāo)準(zhǔn)的軍禮，然后問我有預(yù)約嗎？我說昨天已經(jīng)聯(lián)系好了，他讓我要見的人打電話給他，方可進(jìn)樓。可是電話又打不通，我正著急時，一個進(jìn)門的大校軍官看了我一眼，又看了我一眼，然后說，你是不是李曉音？我說對，你是？姓名牌上是一個我不熟悉的名字，歐澤明。他又說了一遍自己的名字后，看我沒反應(yīng)，又說，我是林特特的丈夫呀。我一時恍惚，眼前馬上浮現(xiàn)出那個一臉壞笑整天一見我們就大姨子小姨子叫個不停的導(dǎo)演劉一煒來。

你參加過我們的婚宴。

我這才醒悟過來，這位是林特特的繼任，便說你好。

繼任得知我沒聯(lián)系上要找的人后，熱情地邀我到他辦公室去等，他說門口都是穿堂風(fēng)，天又冷，組織處跟他一層樓?？纯?，又一個體貼的男人，我們怎么就找不著這樣的好男人呢，我悻悻地邊想邊跟著繼任，不，跟著歐局長進(jìn)了總部大樓。說實話，那次婚宴，因為人多，再加上我的腦子亂哄哄的，只思忖林特特是何樣的魅力迎來第二春的，根本就沒把男主角細(xì)細(xì)打量。現(xiàn)在，男主角走在我前面，身高足有一米八，腰板筆直，一身合體的陸軍冬常服，好像就是為他定做的。因為是自家辦公的地方，輕車熟路，連鏗鏘的腳步好像都表明了主人的身份。

大樓莊嚴(yán)氣派，地毯鋪地，天花板高如穹宇，米黃色的墻體給人一種豪華的感覺。身著軍裝的工作人員靜悄悄地在辦公，很是肅穆。走在這樣的樓里，說實話，你不整理軍容、腰板不挺直，都覺難為情。

進(jìn)到他辦公室，我仔細(xì)打量了一下，窗明幾凈，墻掛一幅行書，上面抄錄著毛澤東的《沁園春·雪》。桌上文件、書報井然有序，窗臺綠植盎然。書柜里層層疊疊的書，文史哲不等，上面擱著一副紅色的乒乓球拍，一看就很專業(yè)。幾個精致的茶葉罐擺在顯眼處，滿屋聞著有一股清新的花香味，而無香煙味。窗外，綠樹紅墻，再細(xì)瞧閃光的地方，就是水面如鏡的北海。桌前，放著一個銀色的鏡框，上面是我們美麗的林特特同學(xué)，遠(yuǎn)處是大海，腳下是白色沙灘，她穿著白裙子，系著紅發(fā)帶，一縷長發(fā)在海風(fēng)中飛揚著，一雙大眼睛很是撩人地看著桌子的主人。歐局長給我端來熱氣騰騰的紅茶，一聞就是好茶。再瞧眼前的人，皮鞋锃亮，面色紅潤，舉手投足，充滿了軍人的英武之氣，又暗透儒雅之風(fēng)。

林特特好吧？

挺好，就是忙，她編報紙，你知道，一周三版，忙得團團轉(zhuǎn)。

這時，一位少校拿著文件夾喊了報告進(jìn)來，我要起身，歐局?jǐn)[擺手，我只好重新坐下，可余光仍禁不住打量起他來。他給干事指了材料中的幾個地方，都是小聲說話，最后說，這三個地方再核實一遍，一定要嚴(yán)謹(jǐn)，還有標(biāo)題，再仔細(xì)推敲下。還有，釘書針要釘正。

干事臉紅著畢恭畢敬地退出后，我一時不知說什么了。歐局坐在大班桌的后面，神色微笑，面目安靜，一副領(lǐng)導(dǎo)者的風(fēng)范。問了我工作情況，又說需要他做的，他一定幫忙。說林特特常在他面前提起我，說我有才華，是她最好的姐妹。這時電話又響了。

他在電話里似在布置干部述職的程序，條理清晰，語詞簡潔，我怕影響他的工作，悄悄出屋再給組織處干事打電話，電話仍無人接。我好后悔沒要他手機號。在歐局跟來人處理公務(wù)時，我又仔細(xì)打量了一下他的辦公室，沙發(fā)拐角一個不顯眼的地方，放著一袋菜，一棵嫩嫩的西蘭花放在最上頭，下面露出紅紅的一團，想必是西紅柿之類的。真是一個好男人，我心里又把我家那位埋怨了一頓。

他放了電話，我進(jìn)去，他抱歉一笑，給我續(xù)上水，體貼地說，要不，你看一會兒報紙。正在這時，我的手機響了，是組織處的干事，說他剛才出去處理了個急事，對不起。我忙說歐局長打擾了。他說自家人，見外了，說著起身一直把我?guī)У浇M織處干事辦公室才離開，走時，還沒忘輕輕帶上門。

辦完事，我剛走到樓道，就聽到一陣啪啪聲，循聲望去，辦公樓中間的大廳里，兩人乒乓球正打得兇。我還沒走到跟前，就聽有人叫我，原來是歐澤明。大冬天的，他卻穿著一件紅色的背心，正打得火熱?？此聿?，結(jié)實有力，一點兒不像五十歲的樣子。我站著看了一會兒球賽，他打得不錯，攻球?qū)Ψ交菊屑懿蛔?。他笑著說，要不，你也來幾下，我忙說不會，不會，立即離開。

離開總部大樓時，我回頭望去，藍(lán)天下高高的辦公大樓，更是氣派。走在闊大的林蔭道上，望著大路兩邊金燦燦的銀杏，看著一個個穿著體能服的年輕軍人口罩掛在脖子下面，在跑步，我忽然想給林特特打個電話。

撥到最后一個號碼，我猶豫了片刻，掛了。停了一會兒，又給劉娜打電話。相比衛(wèi)潔，我跟劉娜關(guān)系更近些，還有跟她說話，你只管放心，就像進(jìn)了保險柜一樣安全，而不像衛(wèi)潔，你上午說的話，下午所有同學(xué)都知道了。

我激動地把我在機關(guān)大樓遇到林特特的丈夫詳細(xì)說完，等著她說話。劉娜半天只管嗯嗯，搞得我興奮蕩然無存，她最后說了什么，我都懶得聽了，只記著她說，她正在忙著檢查電腦呢，馬上要保密檢查了。

回到單位，我發(fā)現(xiàn)桌上也有一份保密檢查的通知，忙把手機、電腦清理了一遍，眼前時不時還浮現(xiàn)出那高高的大樓，紅紅的地毯，衛(wèi)兵莊嚴(yán)的臉，還有歐局滿臉的微笑。

正在這時，衛(wèi)潔打來電話。衛(wèi)潔在武警電視臺工作，她好像每天不是在拍節(jié)目就是在拍節(jié)目的路上。

你猜我前兩天見到誰了？

鞏俐？衛(wèi)潔喜歡看電影。

哪呀，我看到林特特和她丈夫了。就是那個局長。

我一下子來精神了，在哪？

在人藝劇院門口遇到的。特特挽著她丈夫的胳膊。

林特特好幸福呀。

哪呀，他們就坐在我后面，演出看到一半，我一看，那局長睡著了，你要知道這話劇是根據(jù)張愛玲的小說《紅玫瑰與白玫瑰》改編的，這老天爺竟然睡著了，我以一個新聞系高材生的高度敏感捕捉到：一、林特特不幸福。她好面子，如果她幸福，肯定告訴我們了。誰家有好花不讓人賞呀。二、中場休息時，我看到林特特一個人坐在位置上，好像在拭淚。三、演出散場后，我發(fā)現(xiàn)那局長跟在后面，接電話。林特特走得好快，根本就不等他，你說這難道沒情況？

正在這時，辦公室電話鈴響了，我忙對衛(wèi)潔說我有事，再聯(lián)系。

四

年底，我接到去南京參加直屬單位中層領(lǐng)導(dǎo)培訓(xùn)班的通知，愛人一聽，就老大不高興，說我走了沒人給他燒洗澡水，沒人給他做飯，他好可憐。

本來我不高興，但聽到最后，笑了，說，干脆我把你帶上吧，去重溫一下我年輕時的時光。

愛人說，你巴不得擺脫我呢。

我笑笑，說，哪能呢，其實我內(nèi)心好想出去散散心。況且學(xué)習(xí)就在我的母校，二十多年過去了，母校是否跟我們一樣，也物是人非？我好想知道。

收拾行裝，我拿出通知，一件件地從衣柜里邊取邊畫鉤：軍裝常服、迷彩服、常服外腰帶、織織外腰帶、制式鞋襪、膠鞋。

愛人站到我旁邊，拿著厚重的陸戰(zhàn)靴說，這個也帶？

當(dāng)然，迷彩服得配陸戰(zhàn)靴呀。

噯，老婆，我感覺你不像是去學(xué)習(xí)，好像是去打仗。愛人說著，摟著我的腰。我說，快松開，沒看人忙著嗎？再說不就兩個月嘛，怎么搞得像生離死別。

從你接到通知那天起，看著你一會兒跑步，一會兒做俯臥撐，我怎么覺著你就像去打仗，是不是要打仗了？連你們文化單位的人都要裝備齊全地去培訓(xùn)？

軍人嘛，時刻準(zhǔn)備著打仗，打勝仗。愛人一聽我這話，再次摟住我，這次，我沒有松開。他這么一來，我感覺出行有了一種悲壯感，也再次體會到過去老歌中唱的：行裝已背好，部隊要出發(fā)。

我們一間屋子住兩人，跟我同屋的是廣電部的一個女記者，她比我小十來歲，我們沒有太多共同的話題。正當(dāng)我望著門口苦悶時，林特特忽然沖了進(jìn)來，一把抱住了我。

這是她婚后我們第一次見面，一晃兩月沒見了。我拉著她坐下，看她瘦了，眼窩深了，但白軍帽、藍(lán)軍裝，金色的大校肩章，為柔弱的她平添了幾分英氣。

怎么樣，最近挺好吧？

還行。你呢？

我回答還那樣，整天單位忙，家里忙，兒子也快畢業(yè)了，得找工作，好多事，夠操心的了。對了，前陣我在機關(guān)還看到了你愛人，他對我很熱情，還讓我到他辦公室坐了一會兒，給我倒了茶，要知道，否則我連大樓都進(jìn)不了。

他回家告訴我了。

你這個死東西，有了愛人就忘記朋友了，我跟劉娜衛(wèi)潔都挺想你的。

我嘛……

正在這時，我的同屋回來了，林特特起身告辭。

學(xué)習(xí)班很緊張，跟部隊一樣，出操、練隊列、體能訓(xùn)能、上課，晚上還有討論、講座，雖然我跟林特特在一起學(xué)習(xí)，但跟她不在一個隊，只在食堂和隊列中偶爾一見，彼此打個招呼，再無深談。

半月后的一個周末，林特特約我出去玩，我當(dāng)然欣然前往。

我提議到夫子廟看看，到瞻園坐坐，再游游秦淮河，吃吃狀元豆，喝碗鴨血粉絲湯，沿白鷺洲公園走走，看看桃葉渡，瞧瞧馬湘蘭故居，尋尋吳承恩游園的足跡……我不知道因我上大學(xué)時是戰(zhàn)士學(xué)員沒錢，還是那時秦淮河一帶沒有建設(shè)上，反正除了學(xué)校組織的到雨花臺、玄武湖、莫愁湖去玩過，秦淮河一帶都沒記憶，可她卻帶我走進(jìn)一家花店，買了一束紅玫瑰走進(jìn)了一條小巷子。我想問她看誰，她說去了自然就知道了。站到門楣上寫著媚香樓的門口，我才恍然大悟，這是秦淮名妓李香君故居。

收票的是一個胖胖的老頭，他穿著一件看不出顏色的羽絨大衣，落寞地坐在一把四處都響的破竹椅上，旁邊的火爐上煮著一壺茶。看到我們進(jìn)來了，欣喜地站起來說，門票十塊，你們隨便待。一看就很少有人來。

門廳有個玻璃陳列柜，里面放著幾把打開著的折扇，上面畫著一枝桃花。我們走進(jìn)里面的天井，右邊臨水的是兩間小廳，想必是下人居住。天井里是李香君的雕像，她把花放在像前，還拉著我鞠了一躬。我們上樓，一間是會客廳，一間書房，隔壁是李香君臥室，均很小。比我想象的要簡陋。

但是窗外風(fēng)景不錯，河面光波蕩漾，李香君家還有私人碼頭。屋里掛著李香君像，是某個電視劇照，非我想象中的李香君，脂粉味濃了些。坐在李香君的房間，想象當(dāng)年的情景也蠻有意思的。

林特特到樓下問看門人要了一壺茶，我們坐到李香君書房的窗前，看著外面的秦淮河、遠(yuǎn)處的文德橋，說起了李香君，說起了侯方域。我想也許一會兒她就會說說她的新婚生活。

結(jié)果一壺茶喝完，她又帶我到秦淮河邊的一個叫曉月的茶社聽了一下午的評彈《寶玉夜探》。一男性長者彈三弦，一中年女性彈琵琶。他們剛一開口，我就大聲鼓起掌來。

聽?wèi)?。林特特說。

妹妹啊，你一生就是多煩惱，你何必要自己太看輕。

想你有什么心事盡管說，我與你兩人共一心。

我勸你么，一日三餐多飲食。

我勸你么，衣衫宜添要留神。

我勸你養(yǎng)神先養(yǎng)心，你何苦自己把煩惱尋？

我勸你姊妹的語言不能聽，因為她們似假又似真。

我勸你么，早早安歇莫宜深，可曉得你病中人再不宜磨黃昏。

我勸你把一切心事都丟卻，更不要想起揚州這舊墻門。

那黛玉聞言她頻點首，說道哥哥的言語我記在心。

心暗轉(zhuǎn)更傷神，為什么這冤家為我最留神？

……

一曲唱完，我才發(fā)現(xiàn)林特特紙巾用了兩三張。

一直到傍晚我們離開，她也沒提及她的婚姻，即便她的丈夫打來電話，她也只簡短地嗯嗯后掛了電話，怕我詢問，立即岔開話題。

再過李香君故居門時，林特特進(jìn)去買了一把上面畫著桃花的折扇，我說假的，買它做啥？

林特特反問道，《紅樓夢》講的故事也是假的，你為什么要看？

我一時語塞，便說，行了，趕緊叫車，要不趕不上晚點名了。

五

周末的一個晚上，我都睡了，忽聽到手機響，一看表，十一點半，劉娜大半夜的給我打電話，一定有急事，我怕影響同屋，披上大衣，到衛(wèi)生間問她怎么了。劉娜答，睡不著，忽然想跟我說說話。我想她一定有事，便穿好大衣。她說，你對女人離婚怎么看？

我說如果二三十歲，我鼓勵她離婚，可年過半百，這離婚二字?jǐn)嗳惶岵坏谩?/p>

你看看人家林特特生活得多幸福。

我想了想，說，劉娜，不是每個人都是林特特，再說林特特生活得是否幸福，我們沒有看到，就不能輕易下結(jié)論。

劉娜聲音大了，對了，你不是跟林特特在一起學(xué)習(xí)嘛，她到底生活得怎么樣，我聽說她丈夫?qū)λ貏e好，兩人經(jīng)常手拉著手散步，一起去看演出，而且她丈夫還把她的女兒當(dāng)親生的看，給安排到銀行工作，又給買了車。還說現(xiàn)在自己有兒有女賺大了。

我們學(xué)習(xí)很緊張，每天除了上課，還要跑操，結(jié)束前還要寫論文，真的沒有聊過家庭問題。不知是我心理作用，還是其他，我總覺得林特特結(jié)婚后，好像變了一個人，跟我們生分了。我們即便一起出去玩，她也從不主動提及家事。

劉娜嘆息了一聲，說，我愛人三天兩頭出差，我們家你去過，那么大，兒子在外地工作，每天就我一個人，好害怕。

劉娜在郊區(qū)的別墅面湖，三層，怕有二十多間房子。一個人住著，是挺怕的。我說，我們學(xué)習(xí)完了，叫一幫同學(xué)去玩，咱們跳舞、唱歌，享受一下富豪的生活。

劉娜又嘆了一聲說，我多次勸過我家老王，說錢賺多少是個頭，身體要緊。我知道他一直都為生意忙，干其他的事也沒心思，也沒精力。

我想劉娜怕我瞧不起她，或者怕我猜疑他們夫妻關(guān)系緊張，一定是后悔給我半夜打這個電話了，在往回找補。我非常理解，忙說，就是，你們家老王人挺好的，生意做得那么大，對你那么好，上次同學(xué)聚會你穿的那件皮大衣，怕要一萬塊吧，那可是人家老王給你買的。

是，他對我挺好的。好了，夜深了，趕緊睡吧，我不打擾你了。對了，你看我差點把正事給忘了，現(xiàn)在腦子越來越不好使，衛(wèi)潔給你打電話了嗎？

沒有。

你沒聽到什么？

我在南京，北京的事怎么知道？

你現(xiàn)在在哪，我怎么聽到好像有風(fēng)吹的聲音？

我在衛(wèi)生間。

千萬別感冒，你把衣服穿暖和些，我再給你打過去。這事說起來話長了。

沒事，你說，我穿著大衣。

是這樣，我為什么提到離婚的事，真不干我事，你不要胡亂想。衛(wèi)潔的丈夫田園昨天到我辦公室來找我，說他犯錯誤了。

他出軌了？他那個樣子還出軌？不就長得周正些嘛。要不是衛(wèi)潔，他能到北京，能到市府工作？還有他弟弟、妹妹的工作，都是衛(wèi)潔給找的。他要真做了對不起衛(wèi)潔的事，可就喪良心了。

別急呀，你聽我說。田園說他晚上做夢夢到了離婚。

哈哈，做夢？那沒事兒。你把我嚇了一跳，我就說嘛，那個小白臉，他真是膽夠肥了。

可是他喊出聲來了，連喊了三遍，衛(wèi)潔就聽到了。

這事鬧大了。衛(wèi)潔那脾氣你不是不知道，如炮仗，一點就炸。

說的是呀，所以田園才找我來了嘛。他說我多年搞政治工作，又是全軍優(yōu)秀黨務(wù)工作者，這種事只有我出面才能擺平。說自從那事發(fā)生后，衛(wèi)潔再也不跟他說話了，回家也不吃他做的飯，也不理他，吃完飯把自己一個人關(guān)到女兒房間，第二天再去上班。昨天回來，一份離婚協(xié)議放在了餐桌，上面還留了一張條子，讓他盡快簽字，還說田園啥時搬走，她才回家?，F(xiàn)住到單位宿舍去了，打電話也不接。

那你給衛(wèi)潔打電話了沒？

沒呢，這不是跟你商量嘛。衛(wèi)潔跟你好。我要是一出面，怕她有抵觸情緒，你這樣，先試探，然后咱們再商量對策，無論如何，不能讓他們離婚。田園這個人事業(yè)一般，對家、對衛(wèi)潔還是很體貼的。衛(wèi)潔天生一個馬大哈，家務(wù)事從不上心，連孩子都是田園帶大的。衛(wèi)潔要是沒有田園，我都無法想象她會過什么日子，更別說干事業(yè)了。再說，一句夢話，犯得著這么計較嗎？如果衛(wèi)潔理智，不但不能胡鬧，還要從這個夢話里反思自己在婚姻中的缺失，更加尊重和理解田園，這才是聰慧明智的女人。我們現(xiàn)在這么忙，在軍營的日子也不多了，后院再起火，哪有精力去滅火。

可這事我怎么給衛(wèi)潔說呢？她好面子，嘴硬，要強。

你不是整天寫東西研究各類人嘛，再說這次中高級領(lǐng)導(dǎo)干部培訓(xùn)班，你也學(xué)了一個多月，我相信你會有辦法做通衛(wèi)潔的思想工作的。好了，夜深了，你好好休息吧。明天是周六，你盡快跟衛(wèi)潔談?wù)?。她那人好沖動，不要出什么事來。我是咱們女生組小組長，我希望我們每個人都事業(yè)有成，家庭幸福。長長的一生，誰家不遇到點事呢？再說，她這哪叫事呀。沒有聽說因夢而離婚的事的，真是作。我看衛(wèi)潔，就是作過頭了。

六

回到宿舍，我再也睡不著了。

心想杜麗娘為夢而死，而衛(wèi)潔卻要為夢而離婚，看來夢是個重要問題，得好好研究了?？墒枪庋芯坎恍?，我怎么給衛(wèi)潔做工作呢？越想越睡不著，怕影響同屋，索性把頭蒙在被子里，在手機上想一句寫一句。衛(wèi)潔是我好朋友，我不能不管，我們到老來，最靠得住的還是幾個貼心的朋友。我們幾個在同一宿舍時，就發(fā)誓一定要相伴到老，要親如姐妹，無論誰家有困難，都要互相幫襯著。雖然有時說話不投機，但絲毫不影響我們的友誼。比如林特特愛人去世后，她整夜失眠，我們?nèi)溯喠襞阒?，一直到她心緒平靜，渡過了難關(guān)，我們才離開她的家。劉娜小產(chǎn)，是我一直伺候著的。而衛(wèi)潔和愛人出差，六歲的女兒沒人管，是劉娜接到她家，又是給做飯，又是接送上學(xué)。據(jù)劉娜講，光學(xué)著給梳頭，就累死她了。我們不是姐妹，勝似姐妹。這么一想，心里像著了一團火，噼噼啪啪燃燒起來。

第二天清晨同屋還在睡覺，我就起床來到操場，打通了衛(wèi)潔的電話。

衛(wèi)潔你在干嗎？

在家呢。聲音仍如平常，聽不出異樣。

田園呢？

在家呢。還是平靜。

周末七點你們不是常到公園散步嘛，今天怎么沒出去？都八點了。

你有什么事？語態(tài)變了，有些著惱，我有些生氣了，沒事就不能打電話了？

妹妹，你在北京一兩個月都不給我打電話，現(xiàn)在大周末的又從南京千里迢迢地打電話來，一定有事。

我把電話挪到另一個耳朵，沉思了一下，說，衛(wèi)潔，你最近看電影了嗎？紀(jì)錄片《為了和平》，講志愿軍抗美援朝的故事。

看了，單位組織的。

我看了很感慨，你說志愿軍戰(zhàn)士多英勇，特別長津湖一戰(zhàn)，一連的人全凍死了，可是他們的槍口一致對著敵人來攻的方向。我看了都流淚了。

我的書面感想已交組織了。衛(wèi)潔仍是冷冷的，有什么話，你直接說。

我真恨劉娜，她怎么不把這個燙手的山芋接了，偏偏轉(zhuǎn)給我。又恨衛(wèi)潔不識好友的心，一時有些惱火，便說，衛(wèi)潔，我們是不是姐妹？

這還用問嗎？

衛(wèi)潔，正因有志愿軍的浴血奮戰(zhàn)，才有我們今天的幸福生活。片子里，劉思齊回憶毛岸英參戰(zhàn)前給她鞠躬的細(xì)節(jié)，我看時眼淚都流了出來，我就想，我一定要對我家楊老師好，雖然他有時懶，跟我吵架，可我生病時，是他給我遞水喂藥，送我到醫(yī)院。即便他有一次差點出軌了。話已出口，我才意識到自己失言了，忙說，我是說我看到他一個女同事打來電話，他就眉開眼笑。我一想到這，就禁不住胡思亂想，雖然明白，他只是愛跟她說說笑笑，又沒有其他問題，對我跟兒子一心一意的。再說咱們每個人，誰心里沒有點春夢。有春夢不要緊，只要不實施，就還是好同志，你說是不是？

李曉音，我不知道你大周末的說了這么多廢話啥意思，甚至連自己的隱私都端出來了！好了，沒別的事我掛了，我要出去買菜了。

衛(wèi)潔，這次在母校學(xué)習(xí)，我感受特別深。二十多年前，我們多年輕呀，現(xiàn)在年華漸漸老去，不由人不珍惜今天的生活。我學(xué)習(xí)馬上就結(jié)束了，元月三日，咱們同宿舍的幾個姐妹好好聊聊，地點我都選好了，就在什剎海的孔乙己酒店。記著，我提前預(yù)約了，你還要表演節(jié)目呢，要演你最拿手的，跟你家田園一起唱黃梅戲《夫妻雙雙把家還》。

放了電話，我馬上又把電話撥給劉娜，劉娜聽完我的詳述，說，意思到了，我相信她不會亂來的，這樣，我讓田園密切注意她的行動，隨時告訴我動向。

幾天后，劉娜告訴我衛(wèi)潔回家了，還吃了田園做的飯，但是，還是分床而居，不過，讓田園寫檢討。于是公務(wù)員田園就針對自己的夢中失語寫了一篇五百字的檢討，女大校衛(wèi)潔看完，在上面批示道：不深刻，要從靈魂深處挖。田園就從為什么做這個夢寫起，比如白天一個同事離婚，可能引此做夢。還比如衛(wèi)潔平日說話的口氣，讓他沒有男人的尊嚴(yán)。再比如公婆去世，衛(wèi)潔沒回去送別，兄弟姐妹讓他離婚之類的。說了之后，又說，那只是夢，他明白衛(wèi)潔對他及他家都是真心的，給他辦調(diào)動，給他弟弟妹妹安排工作，他至死都不會忘記妻子的情意，怎么可能離婚。只是他是一個男人，畢竟還要有面子，如此云云。衛(wèi)潔看完這份長達(dá)五千字的檢討，三天沒有回話，第四天搬回了家，把家里三本存折和房產(chǎn)證都從丈夫手里收回，鎖進(jìn)了新買的保險柜里，密碼當(dāng)然只有她知道。她還說，田園，如果你再做這樣的夢，那么你弟弟妹妹的工作就沒了。還有你，哼，從哪里來，滾回哪里去。

我聽得哈哈大笑，得意地說，劉娜，我厲害吧，咱這個業(yè)務(wù)干部也會做思想工作的。

噯，別得意，你做的是衛(wèi)潔的工作，沒錯?？赡阒牢沂窃趺醋鎏飯@工作的？我讓田園每天給衛(wèi)潔送花、送親手做的可口的飯菜，每天還不能重樣，還發(fā)一個又一個甜言蜜語的短信。你打的是隱蔽戰(zhàn)，我采取的是攻心戰(zhàn)。是我們兩位陸、空軍女大校共同捍衛(wèi)了女武警大校衛(wèi)潔的幸福生活。

對對對，姐妹齊心，無堅不摧。

放了電話，我忽然想我家那位了，便給他打電話，講了此事，然后說，楊老師，你可記著，我不在的日子，你要嚴(yán)守婚姻紀(jì)律，不得胡思亂想，更不得損壞軍人尊嚴(yán)，我們女軍人不是好惹的。軍婚是受法律保護的。

楊老師笑著說，老婆，快滾回來，我一個人實在不想在家里待了。洗澡水也沒人燒，衣服也沒人洗，還有，我實在不想吃食堂飯了，沒滋沒味。再不回來，我直接就到民政局離婚了，在夢中喊離婚，那是懦夫所為。要干，就干真?zhèn)€的。

去吧去吧，現(xiàn)在就去干。你那女同事不盼著跟你聊天嘛。狼子野心，歷歷可現(xiàn)。

哎哎哎，別掛，回來時，老婆，我去機場接你。真的想你了，這是咱們分別最久的一次吧。

好酸。

不，是甜。

這是我們夫妻多少年來唯一的一次情話，更多時我們不是吵吵吵，就是冷戰(zhàn)。年輕時，還打過很多次架，最厲害的一次是我把他揍得鼻青臉腫，他打得我半天起不了身，還到醫(yī)院做了胸透。我們都傷痕累累地到了民政局門口，可他一句話就讓我打消了離婚的念頭。他說，對了，老婆，家里煤氣好像沒有關(guān)。

我們倆打車跑回家，煤氣關(guān)得好好的。我氣得要打他，他說，都要離婚了還操心著煤氣，可見你也不是真心要離婚的。那咱就好好過吧。

那以后你不能把我打得這么疼。

那你不能先動手，哪有女人先動手打男人的，還讓我臉爛糟糟的去上班，我一個大男人的臉面何在。尼采不是說了么，對待女人，就得經(jīng)常拿著鞭子。

你敢。

我拿著鞭子是替你打別人的。嘻嘻。

于是我們還寫了保證書，只不過，隔了兩天我們又打了起來，只是我們再也沒有到民政局去離婚。

七

半月后，南京難得下了一場大雪，林特特約我晚上出去吃飯，到了席間，我才知道，是她丈夫來了。我想總部的人，肯定來出差，順便來看看新婚的夫人。結(jié)果，林特特說丈夫是特意來看她的。完了，又說，我有什么好看的，學(xué)習(xí)那么緊張，真是煩。我說行了，行了，別裝了。

回到宿舍，我免不了又打電話把我家楊老師說了一頓，那么想我，也不來探班。你看看人家林特特，夫妻多恩愛，大雪天來看妻子，讓人多感動。楊老師說馬上到期末了，學(xué)生要考試。再說老夫老妻了，有什么探的，氣得我當(dāng)即掛了電話。

飯局除了我和林特特，還有五個人，都是她丈夫的老部下或曾經(jīng)的上級。有一個農(nóng)民模樣的人，曾當(dāng)過歐局的班長，歐局讓他坐上席，而讓曾對他有恩的一位現(xiàn)任領(lǐng)導(dǎo)坐在了旁邊，讓我不禁對歐局產(chǎn)生了深深的敬意。歐局頻頻起身敬酒，再三說，多年戰(zhàn)友和領(lǐng)導(dǎo)都沒見，很想大家，這次特意請大家一聚，又說，大家別擔(dān)心，這是周六，可以多喝一點，但不要喝醉。也不用擔(dān)心我搞腐敗，這是我自己掏錢請客。對老領(lǐng)導(dǎo)、老戰(zhàn)友，還有老婆的同學(xué)，一定要用自己錢，這樣才能體現(xiàn)友誼之深厚，情意之深遠(yuǎn)。

席間，他待客甚是得體，林特特也是禮貌有加，飯間大家也其樂融融，可我總感覺少些什么，我一時沒想明白，后來才醒悟，他們之間少了夫妻間的默契。對了，就是默契。林特特對丈夫是客氣的，丈夫?qū)α痔靥匾彩嵌Y貌有加的。夫妻在外人面前，這樣沒錯。可是好像又不太對勁，我說不清。

吃完飯，林特特要跟我一起回學(xué)校，說培訓(xùn)班規(guī)定不得到外面住，我說，你一月多沒見愛人了，去招待所吧，明天又是周末。她卻再三要回去，歐局先是愣了一下，當(dāng)著眾人面也沒說什么。

一直走到操場了，我說你們是不是……跑步吧，咱們跑個三公里。

你這是干嗎？

不是馬上要考核了嗎？林特特說著，忽然撒開腿就跑了起來。

我愣了一下，也跟了上去。

當(dāng)我們氣喘吁吁地跑完，正要進(jìn)宿舍樓，忽遇到從里面出來的林特特愛人，他笑著說，特特，我給你們隊長請好假了，他同意你晚上到外面就宿。

你這樣做，征求我意見了嗎？

夫妻之間，還征求什么意見，走吧。愛人說著，要拉林特特的手，林特特掙開了他的手，要進(jìn)宿舍，我一把拉住她，說，別鬧了，假都請了，回去大家怎么看你？說著，把她推到愛人身邊，然后扭頭進(jìn)了宿舍樓。

十點半了，我猶豫片刻，看到林特特宿舍燈亮著，借借書之由，敲開了門。她同屋是一位海軍上校，說林特特愛人來了，林特特晚上不回來住了。

我輕舒了一口氣，可更多的疑問卻涌上心頭。

周日晚點名前半小時，我見到了林特特，她丈夫送她回來的。她神態(tài)盎然，紅光滿面，我想我多慮了，夫妻生活就這樣，打打鬧鬧才是日常。

八

學(xué)習(xí)結(jié)束前，我準(zhǔn)備到駐地拜訪那位志愿軍女戰(zhàn)士。她的戰(zhàn)斗故事在我們雜志發(fā)表后，許多讀者發(fā)來短信，還有導(dǎo)演要聯(lián)系她計劃拍愛情片。雖然采訪工作已經(jīng)結(jié)束，可是不知怎么的，我好像與老人有了種親人般的感覺，特想離開時見見她本人，采訪工作一直是電話聯(lián)系的。這么一想，便約林特特一起去。林特特聽完志愿軍女戰(zhàn)士的故事，立馬同意，還拉著我要買東西，我說買束花吧。她卻說，看老人還是實用些，買了箱水果、牛奶，還有一大堆營養(yǎng)品。

她堅決要穿軍裝，我說，穿軍裝出行不方便。她搖頭道，你哪知道軍裝對一個老兵意味著什么。我只好跟她一樣，里面穿了冬裝常服，外面穿著迷彩大衣，系了軍用圍巾。既然穿軍裝，就不能軍便服混穿，得嚴(yán)格按照《內(nèi)務(wù)條令》規(guī)定的軍容風(fēng)紀(jì)標(biāo)準(zhǔn)著裝。

志愿軍女戰(zhàn)士家在山西路附近的一個大雜院里，院子雜小，自朝作戰(zhàn)回來后，老人就轉(zhuǎn)業(yè)到地方鐵路上工作。八十多歲了，身體不好，一直坐在輪椅上，生活起居由保姆照顧著。讓我們沒有想到的是，老人也穿上了志愿軍軍服，我跟林特特肅然起敬，馬上敬禮，老人還禮動作慢些，但蠻標(biāo)準(zhǔn)。

老人問了我們學(xué)習(xí)情況，又問了部隊現(xiàn)況，特別對我們的軍銜、職級，問得仔細(xì)。邊聽邊說，你們趕上了好時代。稀疏的白發(fā)在風(fēng)中不停地吹著。保姆馬上關(guān)了窗，還笑著給我們說，老人經(jīng)常怕冷，愛看軍事節(jié)目，特別愛看書。說著，指著一墻的書架，說這些書老人大都看過了。

我看書看電視都愛看有關(guān)抗美援朝的，那時我才十六歲，有那么多好戰(zhàn)友，還有愛人犧牲了，我就是想他們。老人說著，流下了淚。

她說，她當(dāng)時在師醫(yī)院工作，愛人當(dāng)排長，因為他們都是從南方直接到朝鮮的，穿著單薄的軍裝，常年住又潮又冷的防空洞，因為怕炊煙引來敵機轟炸，不敢生火做飯，很多時候，餓了，從干糧袋里抓一把炒面。渴了，抓把雪。剛?cè)サ哪且荒辏焯乩?，零下四十多度，愛人不知從哪弄來一件棉大衣，出去?zhí)行任務(wù)走時非要給她，她不要。愛人把她與大衣緊緊抱著，說，這個大衣就是我，一直陪伴著你。后來她才知道，愛人和他的戰(zhàn)友們?nèi)吭陂L津湖凍成了冰雕，可仍緊緊握著槍，面對著來敵的方向，撤退的敵人看到后，都看呆了。他們沒想到有這么一支英勇的部隊，一群剛強的軍人?？吹轿覀兠撓路旁谂赃叺暮窈竦拿圆蚀笠隆⒀蛎珖?，老人不停地摸著說，當(dāng)年部隊要是有這么厚的衣服，有電視上講的單兵自熱食品，那么我的愛人就不會凍死，就不會餓死。說不定我們的兒女都跟你們一般大了。那時朝鮮零下四十度，我穿著棉大衣，還覺得冷，他是怎么受的，他當(dāng)時想過我嗎？是不是還有話要給我說，我真想知道。

說著，她讓保姆拿出那件愛人送她的棉大衣。大衣裝在一個皮箱里，已經(jīng)很舊了，可是它還是那么干凈，整整齊齊裹在塑料袋里，放在皮箱里。老人再也沒有改嫁。她孤零零地守了一輩子。她說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與其嫁了別人心里還想著走了的那個，不如一個人最好。也不是一個人，他一直就在我身邊。她說著，讓保姆打開手機，我們看到的是一個年輕的志愿軍戰(zhàn)士的照片，看起來最多二十歲。

爺爺?shù)恼掌棠膛屡獊G了，讓我掃到手機上，原照片都鎖在柜子里呢。

老人指著手機上的照片，說，我老夢見他，他給我說，他在那邊挺好，讓我快些過去，他就是怕冷。我聽到過現(xiàn)場的人說，那些犧牲的志愿軍戰(zhàn)士因為冷，一直爬著走，一個挨著一個，可還是戰(zhàn)勝不了冷和饑餓。

這么多年，您一個人，一定很孤單，你后悔過沒？林特特擦了一下眼角問。

虎子哥在異國他鄉(xiāng)更孤單。他的遺骸送回來時，我慶幸我沒有結(jié)婚，我還有資格與他埋在一起?，F(xiàn)在，我最怕的是一件事。

老人話音剛落，林特特急著問什么事。

我總想他還那么年輕，我已經(jīng)老得都不想看自己了，他會不會不認(rèn)識我了。大衣我怕壞了，每年都要拿出來曬曬。我要穿著這大衣去見我的虎子哥，我們才剛度過了新婚的第一夜。我怕自己老得這么丑，配不上他……老人說著，眼淚流得越來越多，我們也跟著哭。

告別時林特特說，她要寫一篇文章，這是她聽過的最感人的故事。她還把那件大衣拍了照片。拍了兩張，看了不行，又讓老人抱著棉大衣，拍了一張。還說，回去，要給老人送一件迷彩大衣。

出門后，我問她，真的要給老人送迷彩服？

我林特特啥時說話不算數(shù)，你沒看到她一直摸著咱們的大衣不放嗎？

我好像是第一次重新認(rèn)識了被同學(xué)們譽為美人的林特特。

九

回到學(xué)校，要進(jìn)宿舍樓時，林特特忽然叫住我，說，我們到操場走走。

我看了看陰沉沉的天，說，太冷了。回吧。

有朝鮮冷嗎？有零下四十度嗎？林特特說著，走進(jìn)了操場，我只好把大衣領(lǐng)子豎起來，把圍巾也包在頭上，跟了進(jìn)去。

我知道你們一直想知道我生活得好不好。怎么說呢，好，也不好。我在李香君故居就想跟你說的，可不知為什么，在那樣的地方，我?guī)状味奸_不了口，是那吵聲，是那環(huán)境，還是當(dāng)時的心境，反正幾次話到嘴邊都停下了?，F(xiàn)在要分別了，雖然我們同居一城，但都忙得很，心也靜不下來。今天聽了老奶奶的故事，我忽然想給你說說我的婚姻。

我立即放慢了腳步，感覺天好像也不那么冷了。

有幾個人走過，她一直等他們走遠(yuǎn)了，才開口道，歐澤明穩(wěn)重、有事業(yè)心，他對我很好，讓我體會到了恬靜、安寧，體驗到一種家人的溫存。但是他可能領(lǐng)導(dǎo)當(dāng)慣了，啥事都是他決定。比如把公婆接到家里，才告訴我，氣得我回了自己的家。后來經(jīng)不住他再三打電話道歉，我想想自己也不對，又回到家，給他說夫妻之間，凡事要商量，他說好好好，可事后仍跟過去一樣。比如你說他跟隊里請假，就不經(jīng)我同意。這事也罷了，不是原則問題，我都讓步。

讓我心里過不去的是另外的事。她說到這兒，又望了望四周，四周靜悄悄的，十二月的校園，因冷人很少，她又說，我給你說句不好意思的話，我老夢到劉一煒。真的，結(jié)婚后，我一直夢見，有時夢到他就在我房間里，看著我跟我丈夫，搞得我好緊張。你知道，他出車禍后，我很少夢到，可自從跟歐澤明結(jié)婚后老夢到他。他跟過去一樣，依在床邊，一只手摸著我的臉，笑嘻嘻地看著我，不停地問我跟著他幸福，還是跟旁邊的這個人幸福。說實話，幸福是什么，我真說不清。

歐澤明對我女兒很好，經(jīng)常給零花錢，我都覺得多，他說女孩子要富養(yǎng)，女兒的工作也是他聯(lián)系安排的。家里房子大，怕我打掃累著，要給我請鐘點工，我沒同意。要給我調(diào)工作，說離家近些方便，我也沒同意。除了上班，他都在家，不喝酒，不抽煙，除了看電視看材料，也沒其他不良嗜好。話說得恰到好處，對我彬彬有禮，大家都認(rèn)為他是好丈夫，可我總覺著日子不是這個味。我跟劉一煒在一起，他經(jīng)常半夜回家，忽然摟著我瘋跳，會忽然送我一束花，會忽然開著車?yán)遗艿浇紖^(qū)一個度假村給我一個驚喜。兩人可以瘋玩。想到外面吃了，立馬就出門吃一頓。我說想旅游，他馬上就訂票，根本就不想存錢，不想明天。我前陣為什么要帶你去李香君故居和聽評彈，都是他知道我喜歡，過去帶我去過的。還有，站在這個操場，我總想二十多年前，劉一煒跟我在草坪上談戀愛的情景。對了，就在草坪這個位置，那時是夏天，你們都睡了，我按我們約好的時間，來到操楊，躺在草坪上，頭枕在他大腿上，臉對著臉，天上星星一閃一閃的，好像才發(fā)生在昨天。特別這次重返母校，我更想劉一煒了。林特特說著，長長地嘆息了一聲。

你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男人當(dāng)然有各種各樣的，劉一煒那時老惹你傷心，害得你半夜睡不著，給我打電話，怕他被這個小姑娘迷住了，被那個小姑娘牽走了。你老說這樣的生活，你受不了?，F(xiàn)在倒好，又不知足了。

是呀，我也這么想過，可與劉一煒一比，歐澤明就顯得更無趣了。我這么給你說吧，咱們學(xué)新聞的，整天跟報紙打交道，劉一煒如果是一張晚報，歐澤明就是一份日報。日報莊重大氣，發(fā)出的聲音也具權(quán)威性，可是你整天看，是不是也有煩的時候，而晚報滿紙煙火氣，你看著就像置身在生活中，有滋有味。歐澤明這個日報我每天都得翻，不管愿意不愿意，睜眼是他，閉眼是他，我都提不起興趣。你不知道，有天我們一起去看話劇，他竟然睡著了。讓我好一陣難過。我問他這么好的話劇怎么還睡著了，你猜他怎么說，他說這男人不道德，人家女人有老公，還是他的好朋友，他竟然還勾引人家的老婆。既然錯了，就錯到底，人家女人對他那么好，他卻一點責(zé)任也不負(fù)。后來娶了妻子，當(dāng)好好過日子，珍惜目前擁有的，卻老不回家。花五六百塊錢看這樣無聊的演出一點都不值得，說不定好人都學(xué)壞了。我說你看女主角嬌蕊多有風(fēng)情，她不喜歡她的丈夫。他說我看她太風(fēng)騷，這樣的女人只能當(dāng)交際花，娶不得。我聽得一陣陣心寒。

你們看的是不是話劇《紅玫瑰與白玫瑰》？

你怎么知道？

有人看見了。

所以我更覺丟人。還有，在家里我們經(jīng)常為小事爭吵，比如，我不能說一個事，說了就必須做。要是臨時變，他會老大的不高興，給我講規(guī)則計劃對一個人多重要。他的衣服都有嚴(yán)格的放置，比如睡衣放在哪，襪子放在哪。幾點睡覺，幾點起床，幾點過夫妻生活，什么樣式，一直不變。每天晚上都要喝稀飯，我變了，他就說好像沒有吃飯。有次，我收拾房間，看到他的刮胡刀不好用了，就給他買了一個，他老大不高興，不是因為換了，而是開關(guān)挪到了左邊，他就不習(xí)慣了。比如我們周末散步，夏天起來七點走，涼快。冬天天冷，太陽出來了再去，他就不行。要是一個周末不出去，他又不高興。我感覺他跟機器人差不多。他兒子也是，看到毛巾不正，都會擺放有序。他經(jīng)常買菜，可是你知道，整天買同樣的菜，說西蘭花有營養(yǎng)，就天天買。讓你整天吃西蘭花，你受得了嗎？我說我愛吃豆腐，又天天開始買豆腐，一點都不會變通。讓我更為生氣的是，上次我買的那把桃花扇我讓他帶回家，你猜怎么著，他讓他老父親拿回家扇涼去了。你想想，我到李香君故居買的扇子，專門蓋了故居的章子，他卻讓他的農(nóng)民父親去扇涼。他還說不就一把扇子嘛。

的確不就是一把扇子嘛。

可它不是一般的扇子呀。它是桃花扇呀，它來自李香君故居呀。再說我買它也不是為了扇涼呀。要是劉一煒在，他絕對不會這么做的，他知道我為什么會喜歡一把看起來普通的扇子，他理解我的愛好。比如，我們做著飯，看到落日，他會一把拉著我的手，跑到河邊拍落日。高興了，半夜拉我起來聽他的劇本。他活著時，讓我生活得不安，他走后，我想我一定要找一個生活規(guī)律、內(nèi)心穩(wěn)定、脾氣好的丈夫，真找著他了，我怎么感覺越來越不幸福，可這種心境又沒辦法跟別人說。而劉一煒走了，好像把一切不愉快的事都帶走了，給我留的都是甜蜜的回憶。劉一煒老不回家，我恨他，可他一抱我到床上，我馬上就忘記了他所有的不好，從來都無法抗拒他的魅力，即便我再生氣。

我感覺我好像理解林特特了，便拍拍她的肩說，知足常樂吧。

林特特笑著說，也是，劉一煒再好，他已經(jīng)沒了。

不，是因為你得到了新東西，就又拿著舊東西的好比，就像張愛玲說的，你得到了紅玫瑰，又想白玫瑰，人生就是這樣的，永不滿足。我記得你曾多次給我說劉一煒整天不想著過日子，今朝有酒今朝醉，你恨不得要跟他離婚。好不容易找著了歐澤明，人家工作、房子哪方面都比你強。我還跟劉娜說，你好幸福，找了一個好丈夫，啥事都給你安排得好好的。不像我們，還想著孩子畢業(yè)找工作。

我要是給你說了，你一定會笑死。比如說，那天婚宴后，都十一點了，歐澤明還一直在給我講他的個人奮斗史，比如從小背饃，當(dāng)兵時，媽媽除了買的火車票，只給了他十塊錢。

這不挺好嘛，農(nóng)家子弟，所以才珍惜今天的生活呀。

我困得都打哈欠了，他遞給我了一杯奶，我以為他會停止痛說革命家史了，結(jié)果他又開始了，我一看表，都一點了，他才講到當(dāng)下士。你想想要是講到大校，得多長時間呀。

我明白了，你想早些跟他共渡愛河，沒想到遇上了一個書呆子。哈哈。

他可不是書呆子，鬼著呢。生活很節(jié)儉，一張紙巾，他每次擦嘴撕一半用。衣服，沒有超過五百的，大多都是在網(wǎng)上買的，他說反正平常都穿軍裝。可是他對朋友、對親戚大方得很。自從我們結(jié)婚后，他只留五百塊錢的零花錢，其余交給我。你別睜大眼睛，他是寫上我的戶頭，讓我跟他一起存到銀行。你知道我一向花錢慣了，再說手頭一千塊錢哪夠。對，他說我是女人，就比他多給五百塊錢。還有，他的朋友親戚來的次數(shù)多了，我就好煩，可是你猜他怎么著？那些人一來，他就當(dāng)著人家的面給我扣大帽子，說我通情達(dá)理，又是名記者，特?zé)嵝?，做一手好茶飯，很歡迎人家到家里玩。逼得我只好學(xué)著做飯，只好笑臉待客。一切收拾停當(dāng)，我困得進(jìn)了臥室，可他們在外面吵得我根本沒法睡，還不能出去說?？蛇@又有什么辦法，他已經(jīng)給我定了角色，我怎么能演砸。

可是他也沒有錯呀，男人嘛，總得有些交往。你跟了他，就得包容他的一切。你認(rèn)為這是他的不足，我倒認(rèn)為這是他的優(yōu)點，農(nóng)民子弟嘛，受出身所限。說不定，這是你千年修來的呢。

歐澤明不會照相，你看看給我拍的照片，我要么頂天立地，要么像樣板戲上的壞人一樣縮在角落。也不會跳舞。我怎么也忘不了十幾年前，劉一煒帶我去跳舞，去紅房子喝咖啡。給我買最高檔的裙子，眾星捧月地對我。可跟歐澤明，別說跳舞，就是去看演出，他都舍不得，說一張戲票，好幾百塊呢，在電腦上看就行了。你說電腦上能跟劇場看的效果一樣嗎？每個東西都放在固定的地方，每件事都規(guī)定精確的時間。我都不知道他以前那個老婆是怎么受得了他這樣的。

你問過他老婆是什么樣的嗎？

他告訴我他前妻是名幼兒園老師，他起初一見我，真以為那是他前妻再生。據(jù)他說，他老婆長得很漂亮，凡事特別認(rèn)真，對家里好，通情達(dá)理，善解人意。后來，他大概感覺我其實骨子里是很浪漫的，用他的話說，不安分，就經(jīng)常旁側(cè)地敲我，說，女人要守正，要端莊，要有婦德。我不信他說的關(guān)于他老婆的事。我翻遍了家里大大小小的角落，沒有他老婆的任何東西，我不相信。有次我清理地下室，終于發(fā)現(xiàn)了。地下室全是成排的書柜，都是一些理論書，可是書柜里有一只鐵皮箱子，從來沒打開過。我一直很好奇，一次趁他出差時，我從他的一串串鑰匙里一個個試，終于一把鑰匙打開了。里面東西好滿，我吃了一驚。你猜我發(fā)現(xiàn)了什么？

他把前妻分尸了？

你懸疑片看多了吧！正經(jīng)點。林特特說著，清了清嗓子，繼續(xù)說，幾乎是一箱子的旗袍。有幾件是碎花，格子的。大多都是純色的綢緞，白的，湖藍(lán)的，黃的，簡直是旗袍的世界，還有一盒首飾，一疊影集，都很漂亮，我很難把這些與一個他所說的嫻靜的幼兒園老師聯(lián)系起來。

你怎么知道這是他妻子的？也許是另外一個女人的。

照片上的女人跟他兒子長得好像，特別是眉眼，簡直就一個人。我把箱子里的東西全翻完，還把那些衣服一件件試了一遍，真的好合身，也就是說他老婆身材個子跟我一樣，我也戴上了那首飾，我都不認(rèn)識鏡中的自己了。

我把東西放回去時，才想起忘記了按次序放，他那么有條理的人，一旦發(fā)現(xiàn)我動了他的東西，一定很不高興。我盡力回憶了半天，按我的記憶把東西放好?？墒俏胰圆凰佬?，又打開最下面的影集。那女人真的好美，臉型跟我有些像，穿著旗袍好像大家閨秀，我就在那一刻，明白他為什么喜歡我了。照片從她出生時排列，整整六大本。他們婚后的照片是在第六本上，每張后面都有字，跟山在公園。跟山在西湖。跟山在太湖。兩人都很親昵，他摟著她，或?qū)ν?。她呢，也是含情脈脈的。近年，一張都沒有了，而影集還有許多空頁。

也許這時有了電腦，人都不愿意洗照片了。

我也這么想，放回影集，上了樓，總感覺他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樣單純，我好像急于尋找到一些秘密似的，又到他書房找，打開他電腦，他沒有密碼，里面全是材料夾。

有些人故意把秘密都以材料命名的。

他家里臺式電腦跟辦公室電腦一樣，全是文件，我一個個都看了。什么都沒有。但是，我在他書架最上面，發(fā)現(xiàn)了一收納盒昆曲光碟，上面干干凈凈的，我不敢確定他是否經(jīng)?？?，但顯然經(jīng)常擦拭，盒蓋干干凈凈的。

他一直給我說，他們過得很恩愛。他經(jīng)常去墓地看他前妻的，也從不騙我。但我去看劉一煒后，就不想告訴他，我想，這是我的私事，犯不著告訴他，他知道后很不高興。一生氣，就半天問不出一句話來。我就不理他，當(dāng)然最后還是他撐不住了，先理我的。他也不會像劉一煒一樣說好聽的話，只干巴巴地說，算我錯了，別生氣了，我都說我錯了，老婆。倒來倒去，就這幾句，我聽得都要睡著了。

我一聽撲哧一聲笑了。我們當(dāng)然知道劉一煒好風(fēng)花雪月，你的胃口吊起來了，怎肯過下里巴人的生活。

林特特打了我一下，笑著說，說句難為情的話，我們夫妻之事，他都是直接，沒有溫存，好像完成一項任務(wù)。劉一煒跟我在一起時，真的如戲中唱的，恰三春好處無人見。許多事，我沒法給你說出口，一句話，我們不比《浮生六記》里講的差多少。看電視時，他一定摟著我。在家里，忽然就把我背起來跑。在廚房，在衛(wèi)生間，在女兒房間，在任何地方，他都會笑著說，咱們歡喜歡喜吧。對，他把那事叫歡喜，而不像歐澤明說的“咱們開始吧”。好像他在跟同事說，咱們開會吧，咱們工作吧，你說你哪還有興致。習(xí)慣成自然，我跟劉一煒在一起久了，自然就浸染上了。剛開始跟歐澤明結(jié)婚，我往他跟前一坐，他馬上離我好遠(yuǎn)，還說別老粘著我，夫妻之間嘛，要莊重些。說句難聽話，床上都是一個動作。有次我說你能不能變下，他說，那是蕩婦所為，惱得我現(xiàn)在都不想跟他過夫妻生活。有次好像是遇到什么高興的事，我一把摟住他，撒嬌讓他背我，他馬上說，這成什么體統(tǒng)，哪有做老婆的騎在丈夫的脖子上撒野。然后還沒完，讓我坐到他對面，他晃著二郎腿，喝著茶，好像領(lǐng)導(dǎo)批評部下似的說，女人一定要莊重，如果太隨意放得開了，保不齊習(xí)慣就成自然，容易上壞人的當(dāng)。他還說，我喜歡你，就因為你莊重、矜持。我們機關(guān)干部，軍人找老婆，一定要嫻靜。對了，那些哼哼唧唧的戲不要聽了，整天愛呀情呀，唱半天還唱不完一句，還戴兩只戒指，整個資產(chǎn)階級情調(diào)。你聽些軍歌、紅歌，不更積極向上嘛，身為軍人，思想意識要純凈。如果我沒看到他的身份證，我真不敢相信這是一個五十歲出頭的人說的，分明一個老干部口吻嘛。你說，跟這樣的人，你還能談其他藝術(shù)嗎？分明就對牛彈琴呢。跟這樣的人過日子，你可想而知日子是多么的寡淡。劉一煒就不是這樣的，我們躺到床上了，他會放輕音樂，會抱著我跳舞，會跟我說些甜蜜的話。有時還給我拍照。滿屋跑著追我，讓我把他給我買的一件件漂亮衣服穿給他看，他一張張拍。到田野里，在山中，每周都有不一樣的生活，我老盼著跟他在一起。一句話，他讓我有一種新鮮的生活，說實話，我雖然有時恨他，可現(xiàn)在想來，他給我的快樂多于痛苦。正因他那么有趣，才有年輕姑娘喜歡他嘛?？赡銈?，他走了，你們就忘了他的好。每次咱們出去，你們的丈夫都有事，是他——劉一煒主動提出當(dāng)車夫，是他給咱們聯(lián)系玩的出行線路。劉娜媽媽住院，也是我們家劉一煒幫忙在手術(shù)單上簽的字。衛(wèi)潔丈夫的工作牽線人，也是我們家劉一煒。還有你，每次到我家，都是劉一煒親手給你做好吃的，還給你講故事逗樂。他走了，你們一個個都不說他的好，老說現(xiàn)在這位好，可你們哪知道我心里的苦呀。

胡說了吧，我們都覺得人家挺好的，真的，我跟劉娜和衛(wèi)潔都說這次你找對人了，會生活，有前途，對你好，你還有啥不滿足的。對了，一直想問你，你為什么喜歡上歐局的？是別人介紹的，還是你們遇上的？我們好想知道，又怕你多心，一直不敢問。

四五十歲的女人能有多少選擇呀。她嘴里如此說，臉上卻掩飾不住的得意。有天晚上，我到他單位辦事，辦完事，天黑了，我回家時，他忽然說，我送你回去吧。那時是冬天，下著雪，打車也打不著，他就開車送我，一直送到家?？吹綐堑罒艉谥?，還給我打著手機一直送到家門口。我看到他身上都是雪花，還在咳，當(dāng)時很感動，便讓他到家里坐坐，喝杯茶。他說你丈夫不吃醋？我說我沒丈夫。他嗯了一聲，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說，不了，以后再聯(lián)系。說著，留了他電話。第二天就請我吃飯，吃了三次，就提出了求婚。我看他長相可以，也體貼，房子離我這也不遠(yuǎn)，也不嫌棄我有女兒，這不，就答應(yīng)了。

會不會他是故意的，知道你單身。

我從來沒有跟他們單位的人接觸過，而且你知道我不愛說話，也不張揚。他跟我接觸以后，說我就是他理想中的妻子，長相漂亮，身體健康，作風(fēng)正派，政治可靠。你聽聽，這不就是對一個干部的評價嘛。這哪像愛情。他一起床，馬上就放軍歌，不是打靶歸來，就是向前向前，我們的隊伍向太陽。我給他提意見，讓他不要在家里放。他說你是不是軍人，是軍人，難道就不愛聽軍歌？我說是軍人，這些歌在軍列中唱，在集會上唱，在軍營里唱，都沒錯?？墒窃诩依锓牛陲堊郎?，你唱嘿士兵，嘿士兵，戴好鋼盔，端好鋼槍，你看前面晃動的是敵人，你看老兵已經(jīng)喊起殺聲，這合適嗎？老婆是敵人，還是兒女是敵人？他說，軍人的戰(zhàn)場在任何地方，不能讓靡靡之音滲透到我們家里。你說這家不跟單位一樣了嗎？我有時想聽聽昆曲，就到書房里關(guān)上門，不一會兒，他就借送水果送牛奶來檢查，搞得我感覺自己在家里好像搞特務(wù)活動似的。他呢，在家不是看材料，就是畫軍事地形圖，一會兒畫山谷，一會兒畫河流。我問你一個政工干部，為什么對軍事那么著迷？他說因為咱是軍人呀，軍人看不懂地形圖，還配叫軍人嗎？

當(dāng)然也有好處，你的識圖用圖考核不就在他指導(dǎo)下，得了單位第一名？你要實事求是。

也是。林特特說著，望了望天空，又接著說，有時我隨口一說我們報紙副刊某篇文章題目，他第二天就告訴我，他做夢都給我想題目呢。你不知道，他想的那些題目，能把人笑死。一篇散文題目，它不是豐碑，就是輝煌，簡直就是材料語言嘛，可一看他那認(rèn)真的樣子，我還不能打擊他。當(dāng)他看到報紙出來，知道他的意見我沒采納后，心里就很不痛快。他只要在家，就給我說文章的觀點要新，材料要充實，小標(biāo)題要對仗，上面的思想要吃透，下面的情況要了解，要調(diào)查研究。你說咱們文學(xué)版的能跟他們寫材料的一樣嗎，有時，真的讓人哭笑不得，可他卻不自覺，還挺得意。還有不少同事都脫了軍裝，自主擇業(yè)拿著工資，不用上班，還能周游世界，我就萌生了脫軍裝的想法。他堅持不同意，還說，你猜我為什么喜歡你，你那身帥氣的海軍服，也是喜歡之一。如果我離開部隊，他就離婚。一聽離婚，我就火了，我說，你以為你是寶呀，現(xiàn)在就離。我受夠了，我馬上給單位寫報告。我說著，大聲放我最喜歡的昆曲，并立即寫離婚報告。然后把報告扔到他面前，就回了自己的家。他又三天兩頭找我，我不開門，又到單位找我，說他錯了，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只要守住底線。我們剛結(jié)婚，他帶我回他家，見人就說，大學(xué)生，海軍軍官，長相也漂亮吧。我聽了很不高興，但也有一種自豪感。有個男人看著我，說年紀(jì)不小，不是頭茬婚吧。我一聽心里就冒火，但想給他留個面子，就沒說話，他只嘿嘿笑個不停。

我單身時，家里來個男人，鄰居老太太都會審視我半天。遇到他后，我想他也不難看，雖然沒情趣，但也安全，便答應(yīng)了。沒想到又過這樣的日子。

我再次笑出了聲，笑著笑著，我又想起了劉一煒，便笑得更加花枝亂顫了。

有那么可笑嗎？人家把你當(dāng)朋友，給你說知心話，你卻取笑我。

不是取笑，是在思考一個問題。你的第一個丈夫劉一煒，浪漫可愛到極點。你整天說他不著調(diào)，不穩(wěn)重。好，現(xiàn)在穩(wěn)重的來了，你又嫌人家務(wù)實到了極點，不解風(fēng)情。好像又有些過了。哈哈，你這是經(jīng)歷了冰火兩重天，百煉成鋼了。海軍大校林特特同志，比起我們整天面對著一張臉的平淡生活，你已經(jīng)夠幸福的了。想想，老天對你已經(jīng)夠好的了，再不能不知足了，人哪能十全十美，生活可不就這樣，得到了這樣，就失去了那樣，凡事要占盡，古今難全。

如果像你以為的那樣也就好了。

什么意思？我馬上提起了神。

前段時間，他妹妹到我家來了，跟我說了好多話，我問她原來的嫂子是什么樣的，他們關(guān)系挺好的吧，你哥老提她。他妹妹說，你別提了，她要不死，怕他們也要離婚的。我嫂子是我們市昆曲團唱閨門旦的，跟我哥結(jié)婚，一直兩地生活，不知怎么就喜歡上他們團里一個唱小生的，兩人進(jìn)展到什么程度，誰也說不清。我哥得知后，立馬讓我嫂子辭職，跟他隨軍。我嫂子不同意，我哥就找團里領(lǐng)導(dǎo)，找我嫂子娘家人，孩子那時才十歲，他說他為了孩子原諒我嫂子了。我嫂子到北京后，到部隊幼兒園當(dāng)了一名音樂老師。我哥不計前嫌，兩人過得也不錯。他們調(diào)到一起五年后，我嫂子忽然得了病，好像是抑郁癥，我哥一直守在她身邊。嫂子去世后，我哥一直不找對象，那時，他才四十來歲，一直供著兒子上了大學(xué)，他才想找的。他給我看你的照片時說，她嫻靜、穩(wěn)重、優(yōu)雅，眉眼間有股淡淡的憂傷，讓我就想保護她。出身書香門第，家學(xué)豐厚。名牌大學(xué)畢業(yè)，黨齡二十年，軍齡二十一年，政治可靠。供職部隊機關(guān)報紙，業(yè)務(wù)拔尖。丈夫去世十年，我通過組織和側(cè)面打聽，從無緋聞。我與她生活在一個城市，不像我跟你嫂子長期分居，性格脆弱者，就難免抵擋不住花花草草的誘惑。

原來如此。我唏噓不已，又笑著說，不過，他還是沒有認(rèn)清你身上浪漫的基底。你是悶騷。哈哈！

自從得知他前妻的情況后，我又想起他帶我回家跟別人介紹我，我才感覺一下子理解了他，原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不幸史，都有自己的軟肋，就盡力要求自己變得像他要求的那樣：聽話，守本分，不聽昆曲，不穿在他眼里過分暴露的衣服。可那樣就違背自己的天性呀，我本就不是那樣的人，要裝一時還行，要裝二三十年，我還得活二三十年吧，我怕自己撐不住。

她說不下去了，我卻不知如何安慰她。

回吧，夜深了，天也冷了。對了，劉娜給你打電話了嗎？走進(jìn)宿舍樓門口了，她問道。

有些聯(lián)系。

她丈夫離職了。聽說現(xiàn)在對劉娜可好了，整天接送上下班。也是，人年紀(jì)大了，才知道夫妻之情是多么的重要。不過，職務(wù)對男人來說，是春藥，沒了職務(wù)的男人好像一下子就氣短了似的，這下，劉娜可以好好享受與愛人在一起的生活了。

寒夜中，我們異口同聲地長嘆一聲。熄燈號響了。

他肯定要給我打電話了。林特特說著，拿起電話，果然，電話響了，林特特壓著話筒說，你聽聽，他肯定又說，你好著吧，要睡了，我給你打個電話，沒事，我就掛了。

說著，接了電話，放到語音，舉到我面前，里面響起一個標(biāo)準(zhǔn)的男中音：你好著吧，要睡了，我給你打個電話，沒事，我就掛了。

掛了電話，我們同時笑出聲來，林特特笑著笑著，忽然流下了眼淚，在路燈下，淚珠亮晶晶的。

我腦海忽然閃現(xiàn)出三十年前我們在舞場跳舞的情景，當(dāng)時放的是《青春圓舞曲》，那是歡快的三步舞，我、劉娜、衛(wèi)潔都在笑，只有林特特，摟著她的情歌王子，卻淚流滿面。

【責(zé)任編輯 傅煒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