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勇 王佳文
【摘要】明代科舉對士人生活影響甚大,科場文字進入士人文集是必然之事??疾烀魅宋募锌婆e文體的存在狀況,有利于理解科舉與文學(xué)的互動關(guān)系。會試之榜首——會元作為科舉和文化精英,其文集具有典型意義。在現(xiàn)存明代會元別集中,八股制義近乎絕跡,可見明人并不認為這一文體具有傳世價值;策論一般作為彰顯身份的表示,殿試策尤其如此;館課乃是特定環(huán)境下的職業(yè)性寫作,比較特殊??婆e文體在文集中的存在狀況說明,它們在士人的文學(xué)觀念中并不處于較高的價值層次。
【關(guān)鍵詞】 明代科舉? 別集? 八股文? 策論? 館課
【中圖分類號】 K248? ? ? ? ? ? ? ? ? ? ? ? ? ? ? 【文獻標識碼】A
【DOI】10.16619/j.cnki.rmltxsqy.2022.02.011
從廣義而言,科舉取士所用文體皆屬于“文學(xué)”范疇,重在考察應(yīng)試者的文學(xué)常識和綜合素養(yǎng)。明代是中國古代科舉史的高峰時期,考試文體較前代更完備,典型性更強,明代科舉文章理應(yīng)屬于明代文學(xué)的組成部分。科舉文體為士人進入仕途打開了門徑,使他們?yōu)槭廊怂?,其重要性毋庸置?但此類文章在士人文集中的存在狀態(tài)卻較為尷尬,個中意味,值得深思。
明代的科舉文體
明代科舉的規(guī)制,自洪武十七年形成定式之后,基本未有大變。其中,關(guān)于考試內(nèi)容的規(guī)定是鄉(xiāng)、會試皆考三場。第一場試四書義三道,五經(jīng)義四道;第二場試論一道,判語五條,詔、誥、表內(nèi)選考一道;第三場試經(jīng)史時務(wù)策五道。同時對四書義、五經(jīng)義的闡釋標準作了規(guī)范,基本上是以宋代理學(xué)中程朱一派的著作為指針[1]。
這一規(guī)定,確立了明代科舉考試的幾種基本文體及其數(shù)量,即經(jīng)義文七道,論一道,判語五條,詔(或誥、表)一道,策五道,凡七種,十九道題目。這些文章的寫作水平,決定了士子能否志酬寒窗,跳出龍門。一般認為,“特重首場”是明代科場取士的慣例,首場的七篇制義文字對士子中式與否至關(guān)重要。因此,應(yīng)試者便將主要精力用于對經(jīng)義文章的學(xué)習(xí)揣摩,明代的經(jīng)義文體進一步規(guī)范化、程式化,形成了八股格式。八股文不是一兩個人的天才創(chuàng)設(shè),其淵源可以追溯到宋代經(jīng)義文,其最終定型則至成化初年,從內(nèi)在思想到外在形制,八股制義都體現(xiàn)了明代科舉的精神,它因此成為明清科舉文體的主要樣式,備受世人關(guān)注。
除八股文外,其他幾種科舉文體側(cè)重于考察士子的職業(yè)素質(zhì)與能力。第二場所試文體有論、詔、誥、表、判語等,是士子入仕后經(jīng)常要使用的公務(wù)應(yīng)用文體。第三場所試的策文,是一種產(chǎn)生較早的文體,被用于考試的歷史也較其他幾種文體為長。策文或以經(jīng)史為題,或以時務(wù)時政為題,既可以看出應(yīng)試者的宏觀眼光,也可以考察他們解決問題的實際能力,綜合性和政策性都很強。以上幾種考試文體較為完整地體現(xiàn)了科舉教育、考試和官員銓選三者相結(jié)合的特點,體現(xiàn)了當時行政司法和公務(wù)管理中對人的素質(zhì)的基本要求。明代任何一個以“學(xué)而優(yōu)則仕”為立命安身之道的儒家士人,對這些考試文體都是下過一番揣摩研索之功的。
明代中期的唐順之曾經(jīng)感嘆明人別集之繁夥:“達官貴人與科第人稍有名目在世間者,其死后則必有一部詩文刻集,……此事非特三代以上所無,雖漢唐以前亦絕無此事?!盵2]《千頃堂書目》著錄明人別集約4000余種,真確之數(shù),恐遠逾于此。我們無法全面考察明人別集中科舉文體的情形,但選擇特定的功名群體作為樣本是可行的做法。明代會試的榜首——會元便是典型群體。一方面,會元的科舉文體寫作既全面,水平又高,代表著時代文風的走向,明代有“會元天下之才,狀元天下之?!钡恼f法[3]。另一方面,會元入仕后,多半任職于翰林院,在一定程度上,他們制定、引領(lǐng)、體現(xiàn)著王朝的文化政策,對文學(xué)風尚變化有重要影響。因此,會元別集是明代科舉與明代文學(xué)的雙重典型文本,以會元別集為樣本來考察科舉文體入集的情況是合適的選擇。
明代會元別集中的科舉文體
據(jù)統(tǒng)計,有別集存世的會元為49人[4],約占現(xiàn)存明人別集的1%略多,樣本數(shù)量雖不多,但典型性很強。通過對會元別集中的科舉文章種類和數(shù)量進行統(tǒng)計,可以得到如下結(jié)論。
從數(shù)量來看,與八股制義在科舉考試中的重要性正相反,制義文字在別集中不受重視。在鄉(xiāng)、會試中,七篇制義文占全部考試文章數(shù)(19篇)的36.8%,而會元別集中所存制義數(shù)(17篇)只占會元科舉文章數(shù)(181篇)的9.4%,而且存有制義的會元別集情況特殊。如劉定之的《呆齋前稿》完整地保存了其鄉(xiāng)試、會試的兩套試卷,劉氏的14篇制義墨卷因之得以入集。但整套收錄會試試卷并非制義入集的唯一原因,陶望齡的《歇庵集》同樣收錄了會試墨卷,但卻只保存了第二、三場的文章。一個合理的解釋是,劉定之身處明代前期,八股文體制尚未最終定型,后人的評價尚以正面居多。制義文體在別集編纂中的被冷落與在舉業(yè)出版中的被熱捧,形成了極大反差。
這樣的反差與八股文體的屬性有關(guān)。八股文要求“代圣賢立言”,表達符合圣賢道理和理學(xué)口徑的見解,這與士人渴望以“立言”(并不是代圣賢立言)而獲得不朽聲名的價值觀是有差異的。這說明,形式上的“代言”文體會因主體身份的不明而不被重視。另一方面,八股文高度程式化,是科舉文體中最為講究形式技巧的一種,而過于講究技巧在中國傳統(tǒng)觀念中并不會占有較高的價值層次,即所謂“君子不器”。八股文的器用特征令其受到君子的輕視。與此相應(yīng),程式化、標準化的文體是便于考較高下的,八股文在大規(guī)??荚囍械暮Y選功能因而非常突出。所以,八股文雖在別集中被輕視卻在舉業(yè)中被重視,其重要性在于,它比別的考試文體更能體現(xiàn)科舉的公平原則和操作上的效率優(yōu)先,因此能夠被持續(xù)使用五百年之久。
策是最受重視的科舉文體。共有15位會元的別集中存有策文,總計達133篇之多,既有鄉(xiāng)試、會試、殿試的對策真題,也有平日的習(xí)作之文,還有會元們充任科舉考官時所作的程策范文。策文之所以受到重視,一方面是由于傳統(tǒng)的慣例。從西漢開始,策文寫作一直是選拔人才的重要方式,廣泛地影響了文人的生活、心態(tài)。由于對策是就國計民生的重大問題向統(tǒng)治者闡述見解,在儒家士人心目中,其要比一般發(fā)抒性靈的詩文更為重要。自《文選》以來的歷代文章總集都收錄策文一體,歷代文人的別集中也多有收入策問和對策的。因此,明代會元別集中收入較多策體之文是自然的事。另一方面,在對應(yīng)試者進行更為精確的高下考較時,八股文這類程式化文體的區(qū)分度是不夠的;而側(cè)重于考察學(xué)問見識和實際能力的論、策等文體的優(yōu)勢就突出了,差異化寫作為名次高下的評定提供了足夠的空間。換言之,不同的文體具有不同的重要性及適用范圍:八股文有利于初選,它決定著士子中式與否;策論有利于排位,它決定著名次的高下。兩類文體都很重要,但對士子而言能否中式是前提,因此首場的八股制義最為人所看重。而對于會元這樣的高等功名獲得者來說,名列前茅是巨大的恩榮,與此榮耀關(guān)系緊密的策文便能收入文集之中。
館課是特殊的科舉文體。在明代會元別集的科舉文體中,翰林館課的數(shù)量幾近一半,這與會元的功名特點有關(guān)。會元不僅在會試中拔得頭籌,在隨后的殿試中亦占有較大優(yōu)勢,據(jù)統(tǒng)計,會元獲得鼎甲和傳臚(二、三甲之首)的比例高達57.5%。明代的鼎甲三人可直接進入翰林院任職,而傳臚被考選為庶吉士的機會也相當大,故由會元而入翰林院學(xué)習(xí)或任職是相當普遍的,大量的館課之作因此在會元別集中顯得尤為突出。翰林院中的學(xué)習(xí)主要是為以后出任文字侍從之職或中央各職能部門之職作準備,也是為了彌補此前科舉教育中偏重于八股舉業(yè)的偏頗,所以翰林館課的內(nèi)容比一般的科舉考試文體廣泛得多。在會元別集的館課之作中,我們可以看到包括詩、賦、辭、頌、銘、序、記、論、辨、表、議、疏、考、露布、題跋等各種文體的創(chuàng)作,幾乎涵蓋了最重要的文體類別,內(nèi)容相當豐富。在編次上,有些會元別集將館課之作單列成卷,也有將館課散編于相應(yīng)文體的卷次中并予以標明,這說明館課文體和文章與一般的文體作品沒有本質(zhì)區(qū)別,只是其創(chuàng)作場合和文化氛圍是特殊的,這種特殊性當然會對會元的其他文字創(chuàng)作有所影響。
結(jié)語
對生活于科舉社會的明代士人而言,科舉文體是童而習(xí)之、長而用之的極重要的文字之業(yè);對于會元而言,更是他們最初揚名天下的文字依憑,但科舉文體并不見重于明人文集。八股制義在別集中近乎絕跡,可見明人并不認為這一文體具有傳世的價值。策論一體雖較受重視,但一般是作為彰顯身份的表示,殿試策尤其如此。館課之作乃是特定環(huán)境下的職業(yè)性寫作,比較特殊,值得關(guān)注和進一步研究??傊?,在明人眼中,科舉文體和文字雖屬“文學(xué)”范疇,但其價值不宜抬之過高。
(本文系湖南省教育廳重點科研項目“明代中期科舉事象與文章正變”研究成果,項目編號:20A343)
注釋
[1]據(jù)《明太祖實錄》卷160“洪武十七年三月戊戌朔”條。
[2][明]唐順之:《荊川集》卷5《答王遵巖書》,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76冊,第308頁。
[3][明]張朝瑞:《皇明貢舉考》卷5“弘治九年丙辰科”,明萬歷刻本。
[4]周勇:《科舉與文學(xué)視野下的明代會元及其別集研究》,北京: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2020年,第111頁。
責 編∕馬冰瑩
The Importance of Fame and the Lightness of Passing Down
—On the Imperial Examination Style in the Literary Works of the Ming Scholars
Zhou Yong? Wang Jiawen
Abstract: The imperial examination in the Ming Dynasty had a great impact on the life of scholars, and it was inevitable for the imperial examination texts to be included into the collection of their works. Investigating the literary style of the imperial examination texts is conducive to understanding the interactive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 imperial examination and literature. As Huiyuan (a title referring to the first place winner of the central imperial examination) is a member of the cultural elite, so their anthologies would have typical significance. In the existing collections of Huiyuan's works of the Ming Dynasty, the "eight-part essay" almost disappeared, showing that the Ming people do not think this literary style is important enough to be passed down; the discourse on politics is generally used as an expression of identity, especially in the final imperial examination; and the imperial academy course is in fact professional writing in a specific environment and is thus a special case. The status of imperial examination style in the anthologies of Ming scholars shows that it does not have a high value level in the literary concept of the scholars.
Keywords: imperial examination of the Ming Dynasty, collection of works, eight-part essay, discourse on politics, imperial academy cours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