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同勝

(蘭州大學(xué) 文學(xué)院，甘肅 蘭州 730020)

物質(zhì)文化的政治意義研究，是當(dāng)下的一個學(xué)術(shù)熱點(diǎn)。物在文明交流互鑒或社會交往過程中往往被賦予文化意義。人們在社會中以物表達(dá)意義，古往今來莫不如此。例如，春秋時天子執(zhí)鬯為贄以通天神地祇，卿用羔取其好仁死義、群而不黨[1]413-414；訂婚或外交過程中執(zhí)雁，表達(dá)像雁那樣恪守信用；贈玉環(huán)，以諧音表達(dá)“汝還”心意；范增向項(xiàng)羽示以玉玨，即“汝絕”之義……在文學(xué)文化中，以物示意的描述和敘事較為普遍，然而，今人拘于抽象符號的闡釋范式往往習(xí)焉不察，從而使物象敘述背后的意義難以昭顯。

筆者以帝王賢圣異生敘事中的“光”之書寫，試作窺一斑見全貌的敘述和論析。在異生敘事模式中，主人公“降生時紅光滿室”，甚至還有“異香撲鼻”“紫氣滿庭”“肉球”“手文”等相關(guān)的敘述，并非僅僅表征非常人之祥瑞，還有物所表征的文化尤其是宗教意義在其中。筆者就這一敘述模式中的“紅光滿室”及其文化意義進(jìn)行文本解讀和淵源學(xué)的考察。

中國古代文化中，物的敘述，受到潛在的包括民間宗教在內(nèi)的民族文化影響，而這種民間宗教亦摻雜著異域文化的因素，但由于它的靜水深流，或如同變色龍的在地化而不彰顯或泯滅無聞。前賢時俊，很少關(guān)注文化文本中這些物的細(xì)節(jié)描述和意義吁求，從而，物的深層文化結(jié)構(gòu)往往被塵封。物之演變書寫，作為古代中國闡釋機(jī)制，在中國文學(xué)中具有典型性，故茲試論述之。

一、“紅光滿室”的程式化書寫

作為天命之符的赤光或神光滿室之描述，見之于章回小說，如《殘?zhí)莆宕费萘x傳》《楊家府世代忠勇通俗演義》《水滸傳》《英烈傳》《飛龍全傳》等；見之于文人筆記，如《日涉編》《天中記》《香乘》等；見之于史書，如《佛祖統(tǒng)紀(jì)》《東都事略》《宋史紀(jì)事本末》《資治通鑒后編》《續(xù)資治通鑒》等；亦見之于民間傳說，如十世班禪出生時，據(jù)說五色霞光籠罩村莊。由此可知，無論是小說、筆記、傳說還是正史，都有圣人異生敘事之光物語的言說模式，因此文史之區(qū)分，實(shí)質(zhì)上意義并不大，但是，為敘述清晰，這里還是將相關(guān)材料區(qū)分為小說文本、文人筆記與史書文本。

(一)小說敘事文本中的“紅光滿室”

明清章回小說，一般認(rèn)為源自唐代俗講、說話，帶有市民、民間文化的意味。史書、筆記出自文人士大夫之手，故是精英文化或?qū)儆诖笪幕瘋鹘y(tǒng)。然而，具體到“紅光滿室”的敘事，大文化傳統(tǒng)、小文化傳統(tǒng)竟然存在著驚人的一致性。不需一一羅列，略舉幾例，這一點(diǎn)就洞然可知。

《殘?zhí)莆宕费萘x傳》第27回，劉知遠(yuǎn)勝利歸來，數(shù)日戰(zhàn)倦，伏幾酣睡，此時岳玉英與使女賞月，“忽然望見營內(nèi)紅光一道，閃爍耀目。二人疑為火發(fā)，近前視之，乃一將士熟睡于此，果然紅光罩體，鼾聲如雷”[2]，于是告知乃父。岳彥真認(rèn)為此乃吉兆，次日將其女嫁給了劉知遠(yuǎn)。

《水滸傳·引首》敘述趙匡胤說：“這朝圣人出世，紅光滿天，異香經(jīng)宿不散，乃是上界霹靂大仙下降。”[3]為什么是霹靂大仙？霹靂大仙是火德真君。按照五行思想，南方為火，色為赤；而天水一朝，尤其是南宋，偏安江南一隅，在地域上為南方；又趙宋據(jù)五行推論為火德，宋太祖趙匡胤為霹靂大仙具有五行思想的敘述框架。但是，其中的“紅光”“異香”卻不只是五行思想的表征，而是還有更深層的宗教意義在里面。

《飛龍全傳》第1回寫道：“那玉帝感他(后唐明宗)立念真誠，為君仁愛，即命赤須火龍下降人間，統(tǒng)系治世，生于洛陽夾馬營中，赤光滿室，營中異香，經(jīng)宿不散，因此父母稱他為‘香孩兒’?！盵4]這是宋太祖趙匡胤降誕的書寫。

《英烈傳》第1回亦云：“皇天厭亂，于洛陽夾馬營中，生出宋朝太祖來，姓趙名匡胤。那時赤光滿室，異香襲人，人叫他做‘香孩兒’?！盵5]1還是這一回中，也敘述了忽必烈的異生：“他的母親夢見火光照腹而生”[5]1。第4回?cái)⑹鲋煸暗慕瞪疲骸皶r光荏苒，不覺又是戊辰中秋之夕。忽報(bào)山門下十分大火，長老急急出望，四下寂然，并無火焰。長老道：‘甚是古怪！’便獨(dú)自從回廊下過伽藍(lán)殿，到山門前來。只見伽藍(lán)說道：‘真命天子來也，師父當(dāng)救之?！盵5]12-13《英烈傳》中無論是“赤光滿室”“火光”還是“大火”，都是真命天子降誕時的征兆。

《楊家府世代忠勇通俗演義》第1回寫道：“母杜慶，安喜人，生(趙)匡胤于洛陽夾馬營中。赤光滿室，異香經(jīng)宿不散，人號為‘香孩兒’?！边@里的敘事與以上《水滸傳》《飛龍全傳》《英烈傳》等小說一樣都是程式化、模式化、大同小異的物書寫，從而表明物的表述是文化語境中的理解框架。

《封神演義》第12回哪吒的降誕敘事中，也充滿了紅光、異香、肉球等神異：“李靖聽說，急忙來至香房，手執(zhí)寶劍，只見房里一團(tuán)紅氣，滿屋異香，有一肉球滴溜溜圓轉(zhuǎn)如輪。李靖大驚，望肉球上一劍砍去，劃然有聲。分開肉球，跳出一個小孩兒來，滿地紅光，面如傅粉，右手套一金鐲，肚腹上圍著一塊紅綾，金光射目”[6]。哪吒本神為靈珠子，筆者懷疑他是祆教和摩尼教文化的產(chǎn)物，祆教崇尚火、光；寶珠、如意珠是摩尼教的教物，從而哪吒出世的敘述就帶有西域宗教的色彩。

(二)文人筆記中的光之?dāng)⑹?/h3>

唐人姚汝能《安祿山事跡》寫道：“安祿山，營州雜種胡也，小名軋犖山。母阿史德氏，為突厥巫，無子，禱軋犖山，神應(yīng)而生焉。是夜赤光傍照，群獸四鳴，望氣者見妖星芒熾落其穹廬?！盵7]安祿山是安史之亂的賊首之一，何以其降生的時候也是“赤光傍照”？因?yàn)闊o論如何他畢竟做過大燕的皇帝。他是粟特人與突厥人的混血兒，其降生之際何以是赤光而不是白光？這恐怕是書寫者是漢人或已漢化的緣故。

北宋楊億在《楊文公談苑》中寫道：“太祖生洛陽夾馬營。生之夕，光照一室，胞衣如菡萏，營前三日香，至今人呼應(yīng)天禪院為香孩兒營。”[8]文人士大夫的筆記，作為文類在正史與小說之間，在某種意義上可以說是野史。楊億的筆記敘事，當(dāng)然不可能是他親眼所見，從而他筆下的趙匡胤異生敘事，只能是道聽途說來的。這就表明，帝王的降誕，自有其固定的講述模式，而“光”是其中必有的君權(quán)神授的表征之一。

文人筆記中還有一說，即宋太祖為定光佛的后身[9]。它的內(nèi)在邏輯是什么？《善慧大士錄》中云：“見釋迦、金粟、定光三佛。來自東方，放光如日。復(fù)見金色自天而下，集大士身。從是身常出妙香……”[10]定光佛又名錠光佛、燃燈佛、錠光如來、定光如來、普光如來。清代《破邪詳辯》記載了白蓮教的部分教義：“天上龍華日月星，地下龍華水火風(fēng)。人身龍華精氣神，三才配合天地人。初會龍華是燃燈，二會龍華釋迦尊。三會龍華彌勒祖，龍華三會愿相逢?！睆闹锌芍?，定光佛本是佛教之過去佛，在佛教華化的過程中，尤其是在民間宗教里，它成為明教中的神祇，為龍華會說法。定光佛的拯世功能，建構(gòu)在“燈”“光”“光明”的物系統(tǒng)基礎(chǔ)之上。

(三)史書記載中的“光”敘述

1.中國正史中的“光”敘事

“光”作為帝王異生之符瑞，第一次出現(xiàn)在東漢光武帝本紀(jì)中?！逗鬂h書·光武帝紀(jì)下》記載：“建平元年十二月甲子夜生光武于縣舍，有赤光照室中。”李賢注引《東觀記》曰：“光照堂中，盡明如晝?！盵11]86其后附會者轉(zhuǎn)多，如“高貴鄉(xiāng)公初生，有光氣照耀室屋，其后即大位”[12]1512；晉元帝司馬?！吧诼尻?，有神光之異，一室盡明”[13]143；宋武帝劉?！笆忌?，有神光照室”[12]1527；等等。

據(jù)《三國志》，孫堅(jiān)“世仕吳，家于富春，葬于城東。冢上數(shù)有光怪，云氣五色，上屬于天，蔓延數(shù)里。眾皆往觀視。父老相謂曰：‘是非凡氣，孫氏其興矣！’”[14]孫堅(jiān)沒有稱帝，故乃母在生他前“夢腸出繞吳昌門”；如果他做了皇帝，那就肯定是夢日入懷或?qū)O堅(jiān)出生時紅光滿室。

《晉書·載記第二》記載：“劉聰字玄明，一名載，元海第四子也。母曰張夫人。初，聰之在孕也，張氏夢日入懷，寤而以告，元海曰：‘此吉征也，慎勿言。’十五月而生聰焉，夜有白光之異?！盵13]2657此處是“白光”，因?yàn)閯⒙斒切倥澹麄兩邪住?/p>

《晉書·載記第十三》記載：“苻堅(jiān)，字永固，一名文玉，雄之子也。祖洪，從石季龍徙鄴，家于永貴里。其母茍氏嘗游漳水，祈子于西門豹祠，其夜夢與神交，因而有孕，十二月而生堅(jiān)焉。有神光自天燭其庭。背有赤文，隱起成字，曰‘草付臣又土王咸陽’。臂垂過膝，目有紫光?！盵13]2883苻堅(jiān)是氐族人，漢化程度較高，故有神光之說。

《晉書·載記第二十二》記載：“呂光，字世明，略陽氐人也。其先呂文和，漢文帝初，自沛避難徙焉。世為酋豪。父婆樓，佐命苻堅(jiān)，官至太尉。光生于枋頭，夜有神光之異，故以光為名?！盵13]3053呂光也是氐族人，后涼開國君主，自稱“天王”，神化自己生時有神光伴隨。

《南史·宋高祖本紀(jì)》云：“帝以晉哀帝興寧元年歲在癸亥三月壬寅夜生，神光照室盡明，是夕甘露降于墓樹?！盵15]劉裕降誕，神光滿室，這一程式化敘事，是對天生圣人、帝王降誕敘述的合法性論證。

《魏書》曰：“太祖道武皇帝，……母曰獻(xiàn)明賀皇后。初因遷徙，游于云澤，既而寢息，夢日出室內(nèi)，寤而見光自牖屬天，欻然有感?！盵16]21《魏書》載世宗拓跋恪母孝文昭皇后：“初夢為日所逐，避于床下。日化為龍，繞己數(shù)匝，寤而驚悸，既而有娠。太和七年閏四月，生帝于平城宮?！盵16]229道武、世宗都是鮮卑族人，他們信奉祆教，崇尚火、日月星辰。 《北齊書》記載，齊神武帝高歡家“住居白道南，數(shù)有赤光紫氣之異，鄰人以為怪，勸徙居以避之”[17]1。高洋是“高祖第二子，世宗之母弟。后初孕，每夜有赤光照室，后私嘗怪之”[17]43。高歡、高洋都是漢化程度很深的“鮮卑車馬客”，故降誕時不是白光，而是赤光。

李德林《天命論》曰，隋文帝“載誕之初，神光滿室，具興王之表，韞大圣之能?；驓饣蛟?，蔭映于廊廟；如天如日，臨照于軒冕。內(nèi)明外順，自險獲安，豈非萬福扶持，百祿攸集”[18]1203-1204。薛道衡《高祖文皇帝頌》曰：“粵若高祖文皇帝，誕圣降靈則赤光照室，韜神晦跡則紫氣騰天。龍顏日角之奇，玉理珠衡之異，著在圖箓，彰乎儀表?！盵18]1409楊堅(jiān)，鮮卑姓普六茹，小字那羅延，筆者懷疑他極有可能是信奉西域宗教的鮮卑人。

《舊五代史·梁史》云，梁太祖朱溫降生“是夕，所居廬舍之上有赤氣上騰，里人望之，皆驚奔而來，曰：‘朱家火發(fā)矣！’及至，則廬舍儼然”[19]2。劉崇母所謂的朱三睡中化身為一赤蛇。無論是“赤氣”還是“赤蛇”，這都是以輿論為王權(quán)合法性造勢，是一種政治性敘述結(jié)構(gòu)。

《舊五代史·唐書》云：“莊宗光圣神閔孝皇帝，諱存勖……母曰貞簡皇后曹氏，以唐光啟元年歲在乙巳冬十月二十二日癸亥，生帝于晉陽宮。妊時，曹后嘗夢神人，黑衣?lián)砩龋瑠A侍左右。載誕之辰，紫氣出于窗戶。”[19]419紫氣東來，一元復(fù)始。李克用赍恨而歿，李存勖滅掉梁國，為家仇國恨報(bào)仇，誠可謂新氣象。然而他寵用伶人，不恤民生，敗滅而死，從而在他誕生書寫中就沒有出現(xiàn)赤光。

后周太祖郭威出生之時，也是“赤光照室”。《舊五代史·后周》記載，“后以唐天祐元年甲子歲七月二十八日，生帝于堯山之舊宅。載誕之夕，赤光照室，有聲如爐炭之裂，星火四迸”[19]1685。亂世英雄崛起，一旦成宗做祖，就會有天命之說，于是也就有了神權(quán)天授的框架性敘述。

《宋史·本紀(jì)第一》記載：“太祖，宣祖仲子也，母杜氏。后唐天成二年，生于洛陽夾馬營，赤光繞室，異香經(jīng)宿不散，體有金色，三日不變?！盵20]2趙匡胤陳橋兵變，篡奪后周皇權(quán)。為了證明其政權(quán)的合法性，就杜撰“黃袍加身”“赤光繞室”等故事，以兵心、神意為其做辯護(hù)。

《宋史·太宗本紀(jì)》記載了趙匡胤弟弟趙光義的降誕，也是非同尋常，因?yàn)樗沧隽嘶实?。它說：“初，后夢神人捧日以授，已而有娠，遂生帝于浚儀官舍。是夜，赤光上騰如火，閭巷聞有異香?！盵20]53在“赤光”“異香”等物的表征描寫上，與乃兄可謂是完全一致。

《宋史·真宗本紀(jì)》記載：“后夢以裾承日有娠，十二月二日生于開封府第，赤光照室，左足指有文成‘天’字?！盵20]103《宋史·英宗本紀(jì)》記載：“(濮安懿王)夢兩龍與日并墮，以衣承之。及帝生，赤光滿室，或見黃龍游光中?！盵20]253

金滅遼，繼而滅北宋。趙構(gòu)偏安江南，登基做了皇帝，顛沛逃竄若干年，連這樣的人當(dāng)皇帝都是天命，有所謂的“紅光”祥征?！督ㄑ滓詠硐的暌洝酚涊d：“王名構(gòu)……大觀元年五月乙巳夜，生于東京大內(nèi)之宮中，紅光照室?！盵21]1趙構(gòu)沒有繼承人，養(yǎng)趙匡胤少子秦康惠王六世孫伯琮為子。由于伯琮繼承了皇位，于是史書也程式化地寫道：“戊寅，生子伯琮，是夕，赤光滿室，如日正中”[21]242。

《宋史·理宗本紀(jì)》記載：“理宗……前一夕，榮王夢一紫衣金帽人來謁，比寤，夜漏未盡十刻，室中五彩爛然，赤光屬天，如日正中。”[20]783《宋史·度宗本紀(jì)》敘述了宋度宗的誕生：“嗣榮王夫人錢氏夢日光照東室，是夕，齊國夫人黃氏亦夢神人采衣?lián)硪积埣{懷中，已而有及生娠。及生，室有赤光?！盵20]891

北宋、南宋共有12位皇帝，在他們的異生故事中，如上所述，竟然有如此多的“赤光”敘事[22]?！端问贰放c《東都事略》中關(guān)于皇帝異生的敘述大同小異。這讓人反思所謂正史與野史、小說等之間的差別究竟是不是本質(zhì)性的？它們都是敘事，差別在哪里呢？或曰，歷史書寫客觀，小說敘事主觀，其實(shí)不然，既然都是敘事，那么敘述對象就不是歷史事件，而是對歷史事件的理解，從而所有的敘事都帶有敘事者的主觀價值判斷。

《遼史》云，遼太祖“母夢日墮懷中，有娠。及生，室有神光異香”[23]1?！哆|史·太宗本紀(jì)》云：太宗堯骨“唐天復(fù)二年生，神光異常，獵者獲白鹿、白鷹，人以為瑞”[23]27。游牧民族其首領(lǐng)的異生，或神光或白光，一般不是紅光或赤光，因?yàn)樗麄兩邪?，以白為吉祥?/p>

《元史·本紀(jì)第一》記載：“阿蘭寡居，夜寢帳中，夢白光自天窗中入，化為金色神人，來趨臥榻。阿蘭驚覺，遂有娠，產(chǎn)一子，即孛端義兒也?！盵24]這里所敘述的就是草原民族之光孕?！睹晒琶厥贰芬灿蓄愃频臄⑹觯⑻m丈夫死的時候已有三個兒子。阿蘭守寡期間，她又生了孛端義兒。前三子業(yè)已成人，他們質(zhì)詢乃母何以如此？阿蘭就講述了白光拂過她的腹部，從而懷孕的故事。

《明史》云，明太祖朱元璋“母陳氏。方娠，夢神授藥一丸，置掌中有光，吞之寤，口余香氣。及產(chǎn)，紅光滿室。自是夜數(shù)有光起，鄰里望見，驚以為火，輒奔救，至則無有”[25]?！陡晖馐贰窋⑴憩撚窈蜕薪嫡Q時也有類似敘事，紅光燭天，村民驚以為失火，都提著水去救火?？梢?，無論是官方還是民間，在當(dāng)時頗流行異人降生時“紅光滿室”的說法。

《清史稿·世祖本紀(jì)》寫道，清世祖“母孝莊文皇后方娠，紅光繞身，盤旋如龍形……翌日上生，紅光燭宮中，香氣經(jīng)日不散”[26]。滿族最前身為肅慎，女真時完顏部建立金國?！督鹗贰穼懙馈巴觐伈可邪住保欢肚迨犯濉沸形囊咽恰凹t光”，從而表明此乃清朝入關(guān)漢化之后的敘述。

由以上文獻(xiàn)資料可知，陳寅恪主張以文化而不是種族分誠為卓見，游牧民族人主降誕之?dāng)⑹?，一般是“白光”“神光”相伴隨；漢民族或漢化程度較深的游牧民族首領(lǐng)，感生書寫時，則往往有“紅光”“赤光”滿室。色彩作為文化符號之一，具有鮮明的民族性、社會性和政治性。

2.朝鮮半島、西域之“光”敘事

漢文字文化圈，因深受漢民族文化之影響，如朝鮮半島、日本、越南北部等都曾一度使用漢語言文字，所以，他們的祖源神話中留有漢語言文化的影子。朝鮮族神話云：“朱蒙母河伯女被扶余王閉于室中，為日所照，既而有孕?！薄度龂酚洝酚休^為詳細(xì)的敘述：

及解夫婁薨，金桂嗣位。于是時，得女子于太白山南優(yōu)渤水。問之，曰：“我是河伯之女，名柳花，與諸弟出游，時有一男子，自言天帝子解慕漱，誘我于熊心山下，鴨淥邊室中私之，即往不返。父母責(zé)我無媒而從人，遂謫居優(yōu)渤水。”金桂異之，幽閉于室中。為日所照，引身避之，日影又逐而照之。因而有孕，生一卵，大如五升許。王棄之與犬豕，皆不食。棄之路中，牛馬避之。后棄之野，鳥覆翼之。王欲剖之，不能破，遂還其母。其母以物裹之，置于暖處，有一兒破殼而出，骨表英奇。[27]

《魏書》中有如上類似的敘述，它寫道：

高句麗者，出于夫余，自言先祖朱蒙。朱蒙母河伯女，為夫余王閉于室中，為日所照。引身避之，日影又逐。既而有孕，生一卵，大如五升。夫余王棄之與犬，犬不食；棄之與豕，豕又不食；棄之于路，牛馬避之；后棄之野，眾鳥以毛茹之。夫余王割剖之，不能破，遂還其母。其母以物裹之，置于暖處，有一男破殼而出。及其長也，字之曰朱蒙。[16]2213

東亞漢語言文化圈內(nèi)部的神話或傳說，具有鮮明的事實(shí)材料間性關(guān)系。而朝鮮半島、日本的神光敘述，多源自中國。那么，中土的赤光敘述來自何處？似乎主要是途經(jīng)絲綢之路和草原之路而可追溯到中亞、西亞。

虞集《道園學(xué)古錄》卷二四《高昌王世勛之碑》云：

考諸高昌王世家，蓋畏吾而(Uyγur)之地有和林山，二水出焉：曰禿忽剌(土拉河)，曰薛靈哥(色楞格河)。一夕有天光降于樹，在兩河之間，國人即而候之。樹生癭，若人妊身然。自是光恒見者，越九月又十日而癭裂，得嬰兒五，收養(yǎng)之。其最稚者曰卜古可罕。既壯，遂能有其民人土田，而為之君長。傳三十余君，是為玉倫的斤，數(shù)與唐人相攻戰(zhàn)。久之，乃議和親，以息民而罷兵，于是唐以金蓮公主妻的斤之子葛勵的斤，居和林“別力跛力答”，言婦所居山也。[28]

通過以上歷史維度與文學(xué)敘事的考量，我們發(fā)現(xiàn)二者之間尤其是具體到本文所探討的研究對象光孕書寫上根本就沒有什么難以區(qū)隔的邊界，從而再談文史觀照或互證意義就不是很大。在當(dāng)前文學(xué)業(yè)已完成了文化轉(zhuǎn)向之后，我們對敘事中的物符號進(jìn)行文化意義的剖析，庶幾可以示其本相。

二、紅光、白光與光明崇拜

(一)為什么是紅光

一般說來，紅光作為帝王降誕的符號往往出現(xiàn)在漢文化或受漢文化影響的帝王身上。中國正史中的劉秀、高洋、趙匡胤、朱元璋、福臨等出生時都是紅光滿室(雖然高洋是鮮卑人、福臨是滿族人，但是關(guān)于他們降誕時的書寫仍然是漢文化意識和史家筆法)。民間故事中的哪吒、許遜真人、宋仁宗等出世時亦是赤光滿室。無論是正史野史，還是文學(xué)故事，其敘述文本雖然不同，與“紅光”相關(guān)的敘事細(xì)節(jié)也不完全一樣，但它們是類似或平行敘事，如“紅氣”“赤光”“金光”“神光”“霞光”等都是帝王異生敘事模式中不可或缺的物符號，這些物符號都是光孕敘事在不同文化語境中的變異。

紅光滿室之顏色“赤”的敘事，具有漢民族文化的特色，因?yàn)闈h民族自周代以來就崇奉赤色(夏尚黑，殷尚白)，并認(rèn)為紅色吉祥喜慶。弗雷澤認(rèn)為，對初民而言，“動物鬼魂或精靈存在于血肉之中”[29]207“靈魂在血液之中”[29]209，紅色本身就象征著靈魂與生命。然而，對古代周人而言，赤這種顏色恐怕帶有篝火的色彩記憶?；鸾o人們溫暖，嚇走野獸，帶來安全和吉祥。

戰(zhàn)國時期，出現(xiàn)了五行思想。色彩之于五行，是青、赤、白、黑、黃等五種正色。鄒衍提出了五德終始說?！拔宓隆笔侵附?、木、土、水、火所代表的五種德性，金克木，木克土，土克水，水克火，火克金，循環(huán)往復(fù)。王朝更替，就體現(xiàn)在五德相克上。于是，筆者懷疑，夏、商、周的尚色知識也是五行思想的產(chǎn)物，極有可能就是戰(zhàn)國時期方士的知識建構(gòu)。“夏后氏尚黑，大事斂用昏，戎事乘驪，牡用玄。殷人尚白，大事斂用日中，戎事乘翰，牲用白。周人尚赤，大事斂用日出，戎事乘騵，牲用骍?！盵30]夏尚黑，殷尚白，周尚赤。周為火德，水克火，故秦為水德。水在五行學(xué)上與之對應(yīng)的顏色是黑，故秦尚黑。

張蒼認(rèn)為漢為水德，漢尚黑。漢武帝時，依據(jù)五行相克理論，土克水，故漢為土德，服色尚黃。西漢末年，劉歆新創(chuàng)五行相生理論，認(rèn)為漢為堯后，是火德。劉秀戰(zhàn)敗王莽，利用“有火自天，流為赤烏”“火為主”等圖讖，廣造輿論，鼓吹火德，故東漢仍然尚赤。

班固《漢書》指出，“漢承堯運(yùn)，德祚已盛，斷蛇著符，旗幟上赤，協(xié)于火德，自然之應(yīng)，得天統(tǒng)矣”[31]。漢為火德，尚赤。每逢民族沖突、矛盾激化之際，人心思漢之時，赤便作為漢的顏色符號而成為斗爭的旗幟。

后周為木德，趙匡胤發(fā)動陳橋兵變篡位后，依據(jù)五行相生理論，木生火，認(rèn)為大宋為火德，故天水一朝尚赤。趙構(gòu)南渡，年號為“建炎”，崇火尚赤，一仍其舊。“宋朝火德尚赤，紅色是宋政府的一種文化力量，在禮儀等方面做了一系列的規(guī)范，賦予紅色更多的效應(yīng)，將紅色政治化、神圣化，甚至編造出紅光，附會于多位皇帝誕生。從而使原本就強(qiáng)勢的紅色有了更多哲學(xué)、政治內(nèi)涵?！盵32]

蒙古族建立的大元，并沒有按照五行理論尚黃或尚黑，他們本民族尚白、尚藍(lán)(薩滿教一度尚黑)，受漢文化影響有時尚赤。元末底層暴動，其領(lǐng)導(dǎo)力量為明教、彌勒教，明教的前身摩尼教尚白，在北宋末年方臘起義時就已經(jīng)本土化為尚赤；彌勒教尚赤。北宋被金滅亡后，神州赤縣兵戈四起，其中多有紅襖軍或紅巾軍的身影。元末韓林兒建國號宋，依然尚赤，元末起義軍的主力為紅巾軍。

宋之后，元、明、清三代并沒有規(guī)定國家顏色。大明本來繼承韓林兒之宋，故追奉火德，尚赤，但并沒有刻意宣傳強(qiáng)調(diào)。如此一來，赤作為民族文化崇尚的色彩，似乎等同于國色，尤其是為民間所認(rèn)同，赤色在某種意義上被視作漢民族的身份，因此漢人皇帝或者深受漢文化影響的少數(shù)民族首領(lǐng)，在為其君權(quán)神授上大力渲染他異生時“赤光滿室”。

(二)為什么是白光

在歷史上，殷人尚白?！皷|夷族尚白，實(shí)際是把白色作為吉祥的象征，并且已經(jīng)產(chǎn)生了以白為貴的觀念?！盵33]殷人作為東夷民族，其尚白可能源自對太陽的崇奉。朝鮮族被稱為“白衣民族”。據(jù)《朝鮮常識問答·風(fēng)俗篇》可知，在古代，朝鮮族相信他們是太陽的后裔；太陽的白色光芒是神圣之色；世界各地凡是崇尚太陽的民族，都把白色當(dāng)作神圣的象征[34]。

色彩崇尚體現(xiàn)著民族情感傾向性。蒙古族、朝鮮族、滿族、藏族、羌族、苗族、土族、維吾爾族等都尚白。一說，阿爾泰語系民族尚白。在這些民族的民間故事中，白鹿、白天鵝、白馬甚至是白狼都是他們的吉祥物或圖騰。白馬王子、紅顏知己的情感認(rèn)知源自草原民族。白色，在他們看來，象征著圣潔、吉祥、善良、神佑。

在漢文化中，自漢代以來，白色動物成為祥瑞之兆。據(jù)相似律，這或許與長壽、成仙的道教意識有關(guān)，也有可能是印度尤其是佛教尚白的思想影響所致。但是，在傳統(tǒng)習(xí)俗中，喜慶、吉祥、幸運(yùn)、事業(yè)興旺發(fā)達(dá)的色彩依然是赤色或紅色；而白色往往與喪葬儀式聯(lián)系在一起。

匈奴拜日，突厥敬日，契丹“東向而拜日”，蒙古族崇拜日月山河，鄂倫春人新年祭拜太陽，……“薩滿教認(rèn)為，白色是太陽的顏色，太陽光是生命的源泉，因此白色是生命的顏色，吉祥的顏色。這是北方民族崇白習(xí)俗的精神源頭”[35]。滿族的薩滿教把白色看作是太陽、月亮、星光、火光、天穹星群的本色，從而崇拜白色、日月星辰。

瑣羅亞斯德教、摩尼教崇尚光明，尊崇火、太陽。它們傳入中國，與回紇、塔吉克族、柯爾克孜族、哈薩克族、蒙古族等的薩滿教相融合，在尚白、敬仰太陽、崇尚光明等方面具有共通性?！肚f子》云：“虛室生白?！彼抉R彪注：“白，日光所照也。”白光，即太陽光、日光，從而白光之崇拜，在某種意義上可以說，就是對日神的尊奉。“日神和月神是中亞摩尼教廣為崇拜的拯救之神。”[36]從古埃及開始，人世間的君王就與天上的太陽神建立了一體的聯(lián)系，從而古埃及人認(rèn)為他們的法老就是人間的太陽神。

白光指的是日光，白光多見之于游牧民族酋長首領(lǐng)的異生敘事中。漢文化崇奉赤色，帝王降生敘事中多為“紅光滿室”“赤光滿室”，但并非絕對，如《英烈傳》成書于晚明，它對朱元璋的降誕敘述即采用了恍若“大火沖天”的紅色，又有“白光一條”從空中飛到朱公家里[5]14。

(三)為什么是光

光在宗教敘事中占有重要的地位。在《圣經(jīng)》中，上帝創(chuàng)世紀(jì)敘述道，上帝說：“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但丁《神曲》的最后，主人公在天堂見到的上帝就是一道光。古希臘神話中的宙斯，他的武器是雷電。印度婆羅門教中，阿耆尼是火神，他將人世間祭祀之物送到眾神那兒。因陀羅是雷電之神，也是戰(zhàn)神。佛教有無量光佛。燃燈佛為過去佛。彌勒佛為未來佛，他后來與摩尼教教主摩尼在民間敘事中等同起來，摩尼被稱為摩尼光佛。祆教中的密特拉是光明之神、契約之神和戰(zhàn)神，后來密特拉演化為日神。中國古代敘事中的夢日入懷、紅光滿室是不是受到了密特拉的影響？

瑣羅亞斯德教崇拜火，在中國它又被稱為拜火教、祆教或火祆教。祆教認(rèn)為，地上有三類圣火；太陽、月亮、星星是天上的火，因此它由崇尚火而崇尚光、光明、日月星辰。元文琪指出，伊朗雅利安人與印度雅利安人特別推崇火不同，“特別敬仰光明與誓約之神密斯拉”[37]191。密斯拉即密特拉，是Mithras的另一音譯。他們信奉瑣羅亞斯德教，瑣羅亞斯德教以“靈光”取代“火”，后發(fā)展成具有鮮明伊朗民族特色的靈光崇拜。

在《亞什特》中，靈光被尊奉為“凌駕于一切被造物之上”的神明。靈光被分為兩類：一類是伊朗部族之靈光(Airyanem-Khvareno)；一類是凱揚(yáng)靈光(Kavaenem-Khvareno)，即“王者之靈光”。王者之靈光，表征的是王權(quán)神授。“對伊朗帝王和英雄來說，‘得凱揚(yáng)靈光者得王權(quán)’，得神賜王權(quán)者功成名就，流芳千古。”[37]291這種王者之靈光所內(nèi)蘊(yùn)的君權(quán)神授意識傳播到中國北方草原民族，生成了游牧民族的光孕信仰，從而白光、光孕之?dāng)⑹鼍哂袧夂竦默嵙_亞斯德教的宗教底蘊(yùn)。它又從草原民族傳播到中土，在地化為紅光滿室、神光、夢日入懷等帝王異生敘事。

(四)為什么始自東漢光武帝

讖緯是古代中國的一門政治預(yù)言學(xué)，興起于西漢末年，鼎盛于兩漢之交。東漢光武帝于建武中元元年(56年)“宣布圖讖于天下”[11]84。讖者，驗(yàn)也，策也。圖讖是讖與緯的總合，成王敗寇多用它來進(jìn)行輿論宣傳。

萬物有靈、天人合一、天人感應(yīng)的思想是不是原始人的一種意識？“天之與人，昭昭著明，甚可畏也。”[38]人與星象的關(guān)聯(lián)，最早見之于兩河流域的神話故事?，嵙_亞斯德教神話里充斥著許多星象神話故事?！稌x書·天文志》云：“凡五星盈縮失位，其精降于地為人。歲星降為貴臣；熒惑降為童兒，歌謠嬉戲；填星降為老人、婦女；太白降為壯夫，處于林麓；辰星降為婦人。吉兇之應(yīng)，隨其象告?！盵13]320

《史記·天官書》云：“(熒惑)曰南方，火，主夏，日丙丁。禮失，罰出熒惑，熒惑失行是也。”[39]1572《春秋文耀鉤》載：“赤帝熛怒之神為熒惑，位南方，禮失則罰出?！盵39]1572班彪《王命論》中記載的符命思想是兩漢之際社會上占主流的意識形態(tài)。

符命思想為何盛行于兩漢之交？張衡說：“圖讖成于哀、平之際也?！贝苏f其實(shí)是不確的。張峰屹說：“讖緯是伴隨并依附著經(jīng)學(xué)興起而并生(或隨生)的一種政治文化思潮，是隸屬于經(jīng)學(xué)的一種政治文化思想?！盵40]從經(jīng)學(xué)這個角度來看讖緯，就會發(fā)現(xiàn)它興起于漢武帝“罷黜百家，獨(dú)尊儒術(shù)”，泛濫于哀、平之際，盛行于東漢。

符命思想之所以在兩漢之際盛行，另一個很現(xiàn)實(shí)的政治原因就是王莽。王莽建立新朝，他需要符瑞、圖讖、讖記等為其政權(quán)作合法性辯護(hù)，于是御用文人集團(tuán)不遺余力地為其大力鼓吹，造成了甚囂塵上的讖緯社會思潮。

王莽的社會改革，觸動了豪強(qiáng)地主的根本利益，引起了社會動蕩，結(jié)果群雄爭霸，紛紛利用讖緯為自己的君權(quán)神授作宣傳。劉秀的同學(xué)偽撰的《赤伏符》云：“劉秀發(fā)兵捕不道，四夷云集龍斗野，四七之際火為主?！盵11]21這是劉秀為自己登基做皇帝的輿論造勢，以圖讖證明他的君權(quán)神授。劉秀在登基祝文中又引述讖記“劉秀發(fā)兵捕不道，卯金修德為天子”[11]22作為自己受天命的證據(jù)。

《后漢書·光武帝紀(jì)》寫道：“及始起兵還舂陵，遠(yuǎn)望舍南，火光赫然屬天，有頃不見?！盵11]86漢為火德，火光之?dāng)⑹?，無非是為了印證劉秀為“火德真主”。范曄感慨“其王者受命，信有符乎？”受命符即火，即降生時“有赤光”，即讖記，如此等等。

瑣羅亞斯德教何時傳入中國？學(xué)界一般認(rèn)為是在南北朝時期。三夷教專家林悟殊認(rèn)為，當(dāng)為更早[41]。筆者贊同林悟殊的觀點(diǎn)，瑣羅亞斯德教由于不對外人傳教，故一般不為教外人所知。但是，至晚于張騫鑿空西域，絲綢之路上就行走著經(jīng)商的粟特人，他們信奉瑣羅亞斯德教，因而祆教極有可能隨著粟特人而傳入中國，遑論廣袤的大草原上，文化接觸、交流早就是人類生活的常態(tài)。

三、神話敘事模式輝光的折射

在創(chuàng)世紀(jì)或神話主神的敘事中，多見有雷電的敘述，如宙斯、因陀羅等武器就是雷電。華夏民族關(guān)于黃帝降誕的故事自然也不例外，大電光、北斗樞星、雷精等描述是黃帝降生敘事模式中的神祇符號。

“從時間上來看，感生神話始于漢代而終于清代，五胡十六國時期感生神話最多，宋代之后，感生神話極少，只有一則。其間有兩個時期值得注意：一是漢代；二是五胡十六國時期。”[42]時間的維度值得我們特別關(guān)注。漢代的感生故事，具體而言，始自張騫出使西域之后，興盛于東漢初年。這段時間與五胡十六國時期，都是漢文化與異域文化接觸、交流相對來說密切而頻繁的時期。從趙宋至晚清，從清朝努爾哈赤母親吞食朱果的敘事來看，帝王感生神話，似乎主要還是受少數(shù)民族的文化傳統(tǒng)和異質(zhì)文化尤其是西域文化影響而產(chǎn)生的一種敘事。

人之降誕與星象之間的關(guān)系建構(gòu)，最早出自兩河流域。兩河流域的星象學(xué)在人類史上出現(xiàn)得最早，也最發(fā)達(dá)。瑣羅亞斯德教的經(jīng)典著作中，正如奧古斯丁所批評的，到處充斥著星象神話。人是天上的星星；人死前，往往有一顆星墜地。古代中國說唱藝術(shù)以及通俗文學(xué)作品中，往往敘述星墜入地，主大將陣亡；北斗燈不滅，諸葛亮不死；水滸好漢都是天上的星曜下凡，宋江是星主；黃袍怪本是奎木狼星下凡……這種人星敘事，深受大西域星象文化的影響。

游牧民族的光孕與漢語言敘事中的夢日入懷在實(shí)質(zhì)上是一樣的，都是太陽神神話的敘述，言說著君權(quán)神授、天人合一的天意、天命。帝王何以與太陽神相關(guān)聯(lián)？其內(nèi)在的邏輯是什么？這種思想意識產(chǎn)生得很早，早在古埃及就有法老是太陽神在人世間化身的說法。

《尚書·湯誓》曰：“夏罪其如臺？夏王率遏眾力，率割夏邑。有眾率怠弗協(xié)，曰：‘時日曷喪？予及汝皆亡’?！盵43]雖然《尚書》有可能是偽書，但是夏民將夏王與太陽等同起來的意識卻可能是真實(shí)的。

在古代中國，殷人雖然佞鬼，但是由于文獻(xiàn)不足征而難以論述商王與太陽神的關(guān)系?？肩R源流，是探討學(xué)術(shù)的路徑之一。何謂王？“古之造文者，三畫而連其中，謂之王。三畫者，天地與人也，而連其中者，通其道也。取天地與人之中心為其貫而參通之，非王者孰能當(dāng)是？”[1]320-321從而可知，王具有“巫”的性質(zhì)，溝通天地人?！抖Y記·禮運(yùn)》載：“宗祝在廟，三公在朝，三老在學(xué)。王，前巫而后史，卜筮瞽侑皆在左右，王中心無為也，以守至正?！盵44]從中也可以得知，王具有宗教的性質(zhì)。董仲舒曰：“王者必受命而后王，王者必改正朔，易服色，制禮樂，一統(tǒng)于天下，所以明易姓非繼人，通以己受之于天也。”[1]182

周代是人文的時代，“敬鬼神而遠(yuǎn)之”。太陽是帝王的象征，這種神異始見于漢武帝，其母為漢景帝王夫人，“男方在身時，王美人夢日入其懷”[39]1975?！锻踝搿窂?fù)述了《史記》中漢景帝王美人生育事云：“王夫人夢神女捧日以授己，吞之遂孕，生武帝?！?/p>

《夢占逸旨·日月篇》云：“日月，極貴之征也。昔漢武帝之母，有神女授日之夢。而宋之太宗、真宗、仁宗、寧宗，其母之娠而育也，莫不夢日?！薄妒斑z記》亦云，帝嚳妃鄒屠氏曾夢吞日，生下一子，如此八夢，共生八子?！度龂尽酚涊d，吳夫人夢日入懷而生孫權(quán)。東晉李太后曾夢日、月入懷，遂生孝武帝、會稽文孝王和都陽長公主?！吨芄鈮魰吩唬骸拔耐鯄粢娙赵抡丈?，六十日為四(西)伯?！盵45]

“夢日而孕”“異香赤光”“體被金色”等等，這些都具有佛教敘事之色彩嗎？其實(shí)，它們不僅僅是純粹的佛教敘事，而是摻雜著民間宗教的話語，因?yàn)樗鼈兪亲诮屉s合之后的敘述，其間有佛教，也有其他宗教因素，如祆教、摩尼教、景教、五行思想等。

摩尼教是在南北朝時期傳入中土的。摩尼教傳入中土的經(jīng)文，有《日光偈》《月光偈》《證明經(jīng)》《摩尼光佛教法儀略》等，表明其崇尚光明的教理?，嵙_亞斯德教崇尚火、日月星辰、光明。摩尼教的來源有瑣羅亞斯德教、基督教、佛教等，因此它也如同瑣羅亞斯德教那樣崇奉日月星辰，崇奉光明。在東傳的過程中，摩尼教與彌勒教雜合在一起，有時候摩尼、摩尼佛、摩尼光佛、彌勒佛混同為一體，特別是在中國古代的民間社會更是如此。

隋煬帝“大業(yè)六年，有盜數(shù)十人，皆素冠練衣，焚香持花，自稱彌勒佛”[18]74。比有白衣長發(fā)，假托彌勒下生。武則天稱帝前期沙門薛懷義、法朗進(jìn)呈《大云經(jīng)》，云“陳符命，言(武)則天是彌勒下生，作閻浮提主”，即武則天乃是彌勒轉(zhuǎn)世，以女身當(dāng)王中土，隨即武則天于載初元年(689年)正式稱帝，《大云經(jīng)》“彌勒下生”“女身當(dāng)王”的政治運(yùn)作在武則天身上得到了成功實(shí)踐。

《大唐三藏取經(jīng)詩話》第十六，唐三藏法師夢神人告知將有人來傳授《心經(jīng)》，而出現(xiàn)的僧人自稱定光佛，定光佛兩次拒絕傳授《心經(jīng)》：第一次是因眾生薄福，擔(dān)心他們不能接受《心經(jīng)》；第二次又說《心經(jīng)》開啟時“鬼哭神號，風(fēng)波自息。日月不光”，法師答以“銘感”，于是定光佛方?jīng)Q定傳經(jīng)。在《大唐三藏取經(jīng)詩話》中，是定光佛向法師傳授《心經(jīng)》；而在《西游記》中，卻是烏巢禪師向唐僧傳授《心經(jīng)》。需要指出的是，烏巢禪師能化作金光。

《舊五代史·晉書》記載，石敬瑭“帝即孝元之第二子也，以唐景福元年二月二十八日生于太原汾陽里，時有白氣充庭，人甚異焉”[19]1140。文人對皇帝異生之書寫，也是有所區(qū)別的。石敬瑭在歷史上是“兒皇帝”，自然不能與開國立基者相提并論，故沒有伊朗王者之靈光佑護(hù)，所以沒有“赤光”或“白光”。然而，白氣對于非常人來說也是吉兆，它淵源有自，并非隨心所欲地信筆涂鴉?！吨駮o(jì)年》云：“后十三世生主癸，主癸之妃曰扶都，見白氣貫月意感，以乙日生湯，號天乙，豐下銳上，皙而有髯。句身而揚(yáng)聲，長九尺，臂有四肘，是為成湯……梼杌之神，見于邳山。有神牽白狼銜鉤而入，商朝金德將盛，銀自山溢。湯將奉天命放桀，夢及天而舐之，遂有天下。商人后改天下之號曰殷?！盵46]62湯母“見白氣貫月意感”而生湯，白狼、銀云云都是五行思想對殷商金德的建構(gòu)。

《舊五代史·唐書》記載，李克用降生之際，“是時，虹光燭室，白氣充庭，井水暴溢”[19]382。李克用沒有稱帝，他被追封為武皇帝，因此他降誕之際，不是“赤光”或“白光”，而是“虹光”。他是沙陀族，崇尚白色，因此說他降生時有“白氣”。不過，虹光、白氣也都是吉祥之兆。“伏羲是虹之精?！盵5]11《竹書紀(jì)年》云：“少昊氏母曰女節(jié)，見星如虹，下流華渚，既而，夢接意感生少昊?！盵46]76虹，古人認(rèn)為是“蜃氣所生”。《尚書》曰：舜母握登“見大虹意感而生舜”。“李特的妻羅氏，夢大虹繞身，生下次子，后來為巴蜀的王侯。虹實(shí)為霓龍之精，種種虹化，俱是祥瑞?！盵5]59

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引《龜鑒》中對宋太祖出生異象敘述為：“祥光瑞采，流為精英。異芳幽馥，郁為神氣”，以證明“帝王之興，自有珍符，信不誣也”[47]。其實(shí)，眾所周知，趙匡胤發(fā)動陳橋驛兵變，篡奪了柴宗訓(xùn)的帝位。文人書生的“珍符”敘述，不過是自欺欺人之談。

宋仁宗的降生富有神奇色彩，宋人筆記寫道：

仁宗皇帝名禎，母李氏。章獻(xiàn)明肅劉皇后子之。真宗得皇子已晚，始生，晝夜啼不止。有道人言能止兒啼，召入，則曰：“莫叫莫叫，何以當(dāng)初一笑。”啼即止。蓋謂真宗嘗吁上帝祈嗣。問群仙：“誰當(dāng)往者？”皆不應(yīng)，獨(dú)赤腳大仙一笑，遂命降為真宗子，在宮中好赤腳，其驗(yàn)也。[48]

《水滸傳》對這個描述進(jìn)行了改造，將其止住啼哭的緣由改寫為“文有文曲，武有武曲”，從而將宋仁宗與星象敘事聯(lián)系了起來。瑣羅亞斯德教、摩尼教神話敘述中充斥著不計(jì)其數(shù)的星象故事。水滸故事中的仁宗未必就是天水一朝的趙禎，而極有可能是韓林兒建立的大宋中的“仁宗”。因?yàn)椤端疂G傳》中的三年三月三日云云就是《庚申外史》中的寅年寅月寅日，此處不贅，詳參拙文《〈水滸傳〉的宗教記憶：白蓮教的敘述與想象》。通俗小說敘事話語的背后，另有一種宗教力量在。

結(jié) 語

“一道黑氣”、“百十道金光”、“雞人”、白衣、花、香、龍、蛇、鳳凰、嘉禾、紅光、紫氣、五色云、祥云等物在古代中國敘事文學(xué)敘事機(jī)制中，表征著豐富的言外之意和文化底蘊(yùn)，潛藏著一種內(nèi)在的深層邏輯結(jié)構(gòu)。當(dāng)我們在西方理論的籠罩之下，缺少古代物文化的知識認(rèn)知，就聽不到這些物所言說的聲音。

綜上所述，小說、野史、正史中的帝王降誕之際“紅光滿室”，其實(shí)是來自游牧民族的光孕，而游牧民族的光孕源自他們的日神崇拜及其白光迷信。太陽神之光即“王者靈光”，表征著君權(quán)神授的話語傳統(tǒng)。而其間的白、赤等色彩則言說著不同民族的情感傳統(tǒng)傾向。無論是話語傳統(tǒng)還是情感傳統(tǒng)，追根溯源，則直達(dá)崇尚火、光明、日月星辰的瑣羅亞斯德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