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 圳,王 劍
(南京師范大學 社會發(fā)展學院,江蘇 南京 210000)
明代的藩王,在接受皇帝賜予的封號以及封地以后,會在若干年內(nèi)陸續(xù)就藩。洪武時期,明太祖規(guī)定親王可以來朝,永樂時朱棣仍舊執(zhí)行該條規(guī)定,藩王來朝屢屢有之。故而在洪武永樂時期藩王與中央之間尚有密切聯(lián)系。從宣德開始,隨著藩禁的嚴密,皇帝便逐漸限制藩王來朝。自淮王朱祁銓于天順六年入朝以后,明代再無藩王入朝事例。[1](P6889)藩王既不能入朝,他和中央朝廷的聯(lián)系基本中斷。于是,藩王更著力經(jīng)營與藩府所在地方的關系。但是,在對明代藩王的討論之中,據(jù)筆者目前所見,傳統(tǒng)研究明代藩王時,多強調(diào)藩王的負面影響。張明富新近提出明代宗室亦具多面,不可一概而論。梁曼容則具體指陳藩王頗有捐振等義舉。不過梁氏的著眼點仍主要是藩王對中央的貢獻,對地方著墨不多(1)見張明富、黃詠梅.“棄物”的另一面:明代宗室憂國述論[J].史學集刊.2022(02);除此之外,張明富、張穎超二人亦著有天潢貴胄的心智結(jié)構(gòu)——明代宗室群體心態(tài)、知識狀況及信仰研究[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9,同樣是對明代宗室研究的豐富與拓展。還有梁曼容.明代藩王研究[M].長春:東北師范大學2016年博士論文。,那么在藩禁之下,藩王除了上述捐資以示憂國情況,是否還存在著其他同地方的正面來往?由于明代的藩王的分封在地域上遍布數(shù)省,在每個省的數(shù)量亦不均衡,為了突出典型性與代表性,筆者便選取湖廣地區(qū)的藩王作為研究對象。(2)明代藩王就藩的數(shù)量為50人,遍布在江西、湖廣、河南、山東以及九邊地區(qū),湖廣地區(qū)則占據(jù)了19人,已經(jīng)超過了整體數(shù)量的三分之一。關于明代湖廣地區(qū)藩王的相關研究,最早可追溯至張建民《明代兩湖地區(qū)的宗藩與地方社會》一文,該文認為兩湖地區(qū)宗藩數(shù)量多、分布廣、時間長,對地方統(tǒng)治秩序、社會生活等方面均有極大的破壞。[2]在此之后,有關湖廣藩王的專題討論除了章旋《淺論明代湖廣宗藩的文化成就》中對于湖廣藩王在文學方面做出的貢獻予以肯定以外[3],其余的均未跳脫出張建民教授討論的范圍。因此本文擬在了解明代湖廣藩王對于地方社會所造成的危害的基礎下,通過方志、文集等資料,探尋明代湖廣藩王除了自身的文學成就外,對地方社會還存在哪些積極的影響,并探討這些影響對豐富明代湖廣藩王的形象的意義。因筆者學識所限,所言未免有不當之處,敬請方家批評指正。
永樂以后的藩王,在到達自己的封地以后,囿于藩禁的限制,對于地方的事務向來不便干預。但是,藩禁主要禁止藩王干預地方官府的日常運行,卻并非斷絕藩王府同地方的一切往來。因此,明代湖廣地區(qū)的藩王,雖然不能如洪武時期凌駕于地方之上,卻依舊可以在藩禁之下參與部分地方事務,為地方官府緩解了部分壓力。
襄藩第一代藩王為明仁宗朱高熾第五子襄憲王朱瞻墡。襄王朱瞻墡,初封于長沙,正統(tǒng)元年時徙封襄陽,此后襄藩一系便在襄陽定居。[4](P3629)襄藩參與地方事務是頻繁的。天順七年,襄憲王朱瞻墡上書請修老龍堤及救生橋:“襄陽城逼漢江,自昔有堤號曰老龍,環(huán)護城郭歲久,為水沖激,已漸坍決。及城南有救生橋,水大人可度橋登山以免水患,今亦損壞。非大起工匠修筑不足捍災御患,請敕附近府州縣并本處有司軍衛(wèi)為之。”英宗命湖廣巡撫王儉查明后督有司修筑。[1](P7057-7058)成化年間老龍堤再次有所損壞,撫治鄖陽王濬巡襄陽時安排人手修繕,竣工后鎮(zhèn)守韋太監(jiān)、王總兵特請襄憲王之子定王“記書以識之”[5](卷47,P20b),表示出地方官員對老王功績的稱贊和對今王的期待。于是襄定王便作《重修老龍堤記》立于老龍堤前。除此之外,襄陽許多地方公共工程,都有著襄藩諸王的影子:“延生橋,在城南三里。舊名授生,成化間襄定王及副使馬震創(chuàng)……改今名。嘉靖間,水沖頹,鎮(zhèn)寧王及副使耿隨朝、知府張來征重修”,鎮(zhèn)寧王為襄府某系郡王。當襄定王創(chuàng)延生橋時亦有碑記。[5](卷47,p21b)“通濟橋,在城南三里……正統(tǒng)間水圮,副使聶賢重修……后水又圮,襄莊王撤樓,加大石甃之,至今賴焉”。[5](卷18,p1a)襄陽地方士人李大魁在《重修通濟橋記》則完整記錄了襄莊王出力襄助修橋的經(jīng)過:
嘉靖辛亥,圮于大水。蕩然深塹,泥潦踰滕艱涉者五六年矣。襄府承奉正李公潭慨然感焉……于是以修橋事啟王,王性仁厚,見義勇為,特賜溫旨獎異而勸勉之,且出帑金若干佐其用。[5](卷47,p28b)
除了襄藩存在大量的修建事例外,湖廣地區(qū)的其余藩王亦有此舉。遼藩是太祖時期所封親王,成祖時移至湖廣。據(jù)《明實錄》載,“遼王寵涭奏,荊州府舊有護城堤岸,長五十里。近堤壞岸崩,致江水沖壞城門橋樓房屋,為患甚急。請命官修筑。工部覆奏,從之”。[6](卷167,弘治十三年十月丙申,p3033)上文筆者業(yè)已提及襄憲王亦曾有過上奏請求修筑的事例,為何藩王會代替地方官府上奏?筆者認為這是藩王有意利用自己的身份為地方的急切事務向朝廷快速申報,以求快速處理。正如遼王所言,荊州府堤壩毀壞,情勢危急。如果由荊州官府上報,需要經(jīng)歷許多的流程,但藩王不同,藩王的章奏可以快速送達朝廷,朝廷查實以后便會立即處理,這樣便可節(jié)約大量的時間,對于緊急事務的處理,如此行為顯然是必要的。不僅如此,在面臨更加危急的情況,來不及上奏時,藩王自身亦會親力親為,為官府分擔壓力。例如,徐學謨在其文集中便提到了他在荊州擔任知府時,曾遇到遼藩一位藩王,“是歲,荊州大水,奄灌樓楪。王度城必潰,乃號卒校,攜閭左,甃石填藁,與郡縣之吏相護捍者七晝夜,城賴以無壑”[7](P441),該王在洪水來臨之時,并未退縮,而是主動出面,指揮軍卒百姓,同地方官府人員一道齊心抵御洪水,最終城池得以保存完好。
除了參與地方工程建設外,湖廣地區(qū)的藩王亦會在災害時救助地方。楚藩身為湖廣地區(qū)存在歷史最長的藩王,對于武昌府的影響是巨大的。初代楚昭王在位時,便“愛惜國人,恒恐傷之。地產(chǎn)之利,率推畀民。不受貢獻,歲歉當減祿米之半以紓民”。[8](P574)其子楚莊王孟烷亦是如此?!斗I記》有載,楚莊王曾經(jīng)因為封地遭受大歉收而“發(fā)廩為糜,全活甚眾”;城外有老虎出沒,攪擾民眾生活,而王“射殺之”。[9](p754)在自己的封地的百姓遇到因為糧食欠收而即將遭到饑惡的困境時,楚莊王主動挺身而出,用王府所藏的糧食分發(fā)與當?shù)匕傩?,緩解了可能造成的百姓餓死的慘狀,為地方官府分憂。餓虎傷人,楚王身處王府,原本可以置身事外,但楚王依舊主動射殺餓虎,為民解憂。湘藩雖因故并未承襲,僅有一世,然初代湘王栢居國時也曾“嘗造棺搏槨和藥餌”贈與貧無所依的封地人民。[8](P576)萬歷時,岷王見武岡州有學生因貧困不能自給,認為“有士如此,藩封之過也”,于是“乃祿置田田二十余畝,以定課,竝以贍士之貧者”[10](P7),為學生提供了一定的幫助。興王則在地方有難時,不僅在災中“出帑銀糴米販濟,又屢出粟為糜以食之”,災后更出資同地方協(xié)力修造堤壩,“自是水患乃絕,而軍民瀕水之田,皆恃以安”。[11](卷175,正德十四年六月己卯,p3390)以上所舉,皆是藩王自發(fā)舉動,從側(cè)面幫助地方官府解決了難題。
以往許多學者所關注的藩王建造地方建筑的具體內(nèi)容,主要集中在寺廟道觀之上。需要明確一點的是,藩王修建寺廟道觀,固然能夠說明對地方的貢獻,然而也必定摻雜了藩王個人的宗教信仰在里面,同修橋修堤這類公共工程不同,它完全是惠民的,藩王本身所受實惠同寺廟相比很小。因此,通過以上的事實可以看出,明代湖廣地區(qū)的藩王對于地方社會的秩序不僅僅只有破壞,同樣存在著促進。他們之中同樣有人積極關心地方事務,參與地方公共工程修建。并且修建地方公共工程同修建寺院又有所不同,公共工程的本質(zhì)是為民解憂,藩王參與地方事務,為地方民生做貢獻,這是明代湖廣藩王的另一面。以上的幾位湖廣藩王,他們對于地方均存在著實質(zhì)性的貢獻,主動向朝廷上奏封地面臨的問題以求快速解決,地方有緊急事務時更挺身而出,主動幫助官府分擔壓力,地方官府同藩王王府形成了良性的互動。
關于藩王同地方官員往來的問題,長期以來為研究者所不及。究其原因,一方面明代自永樂以后,針對藩王的藩禁不斷完善,藩王在地方的軍政大權(quán)完全喪失,藩禁后的地方官一般不許與藩王有往來,且地方官員大多有監(jiān)視藩王的權(quán)力。雷炳炎甚至認為他們也是引發(fā)宗藩犯罪的重要原因。[12](P47)在此背景之下,藩王與地方官存在友好交往的可能性似乎較低。另一方面,囿于藩王的特殊地位以及地方官員最終的任職情況、是否有文集存世等問題,史料來源相對匱乏。但是,據(jù)筆者所見,明代確實存在藩王和地方官及本籍士大夫長期交往的情況。(3)由于藩禁因素,藩王不得擅出封地,因此與藩王相交的地方官員,一般都是其藩地所在地的現(xiàn)任官員以及籍貫在其藩地附近的退休官員。筆者現(xiàn)以徐學謨、郭正域二人為例,對此情況略作探討。徐學謨本人在湖廣從荊州知府一直升至撫治鄖陽都御史,有著十幾年的地方任職經(jīng)歷。郭正域籍貫即是湖廣江夏,屬武昌府,為楚藩封地,其退休后亦是有著十年左右的居家生涯。筆者認為,藩王同地方官員士大夫的交好,是其維持和諧的地方秩序的一大體現(xiàn)。
徐學謨文集中有遼府枝江王墓表,表文中介紹了他同枝江王的交往:“余之言何足為王賁重耶?顧念在郡時,猥以文字,數(shù)蒙過從。比解綬猶手繪余像懸之府第。此其意豈在盃酒徵逐間也?死生契闊,余又安忍以無言耶?”[7](P610)集中并有詩《哭枝江王先是王遺命令宋山人來乞余表墓》:“長從郢客問荊門,誰料翻招地下魂。閱世幾時傷薤露,緘書今日到江村。遽廬總解浮生夢,璲石愁聞永訣言。不向城南踏芳草,更于何處苦王孫”。[7](P336)可見徐氏與枝江王交往頗深。
徐學謨與遼府蘄水王的往來更是悠久。徐學謨自述:
況與殿下通家契誼三十余年……附去道德經(jīng)二部,乃近年所注,略窺猶龍末緒,殿下試一拭目焉。庶于治身治國思過半矣,外侑以不腆,伏惟存照幸甚。[13](P50)
從中不難發(fā)現(xiàn),徐學謨與蘄水王之間的聯(lián)系已經(jīng)有三十多年。在文末徐氏更主動贈送自己新注的《道德經(jīng)》。不僅如此,徐學謨本人還曾為蘄水王的文集寫序,在序言中徐氏提及他與蘄水王認識的時間,并在文中對蘄水王的文學成就大加贊賞:
以余觀今蘄水王之詩,益信王故善詩。余嘗莫逆于守郡時,今去之十年而王學日益進……余分察襄陽,嘗讀朱仲子詩,甚愛之。朱仲子者,為故棗陽王。若二王詩可以儷美,而皆國于楚,高皇帝子孫固有人哉![7](P444)
從文中所提及的時間看,此文應當寫成于上文之前,文中提到徐學謨同蘄水王在徐學謨?nèi)沃畷r,便已經(jīng)成為莫逆之交,并且把蘄水王的詩同棗陽王的詩文聯(lián)系在一起,盛贊明太祖子孫后代有人才。從兩段材料來看,徐學謨同蘄水王能夠交往的原因亦是因其拜服蘄水王之文采,且此友誼能長達三十多年。
同上文的遼藩諸位郡王相比,襄王身為親王,身份更為尊貴,徐學謨亦有許多和襄王往來的記錄。徐學謨曾去游覽襄王府,《歸有園稿》有詩,題目即為《題襄府中和園》,詩句中除標題所言及的中和園美景外,還有“宸書寵弟輝東壁,新詔旌賢落上臺”二句。在詩句旁附有小字注釋,言所謂“宸書寵弟”即是襄府中藏有宣宗遺墨,而“新詔旌賢”則是今上賜旨褒獎。宣宗遺墨,以及今上的褒獎,襄府無疑會視二者為珍寶,徐學謨能夠得以看見,應是與襄王之間關系良好所致。此外,徐學謨還有許多與襄王的書信,例如,在其文集中有題名為《答襄王二首》,從答之一字可以看出,襄王先有書信給徐學謨,后徐學謨才答復襄王,二者往來,不言自明。不僅如此,翻閱其余書信亦可知,徐學謨同襄王的友誼非比尋常。在信中,徐氏提及其家鄉(xiāng)遭逢大災,米價上漲,因此戲言于襄王:“睿諭夷猶泉石之樂,今尚可冀哉。以是不得隱臥丘壑,而大王欲驅(qū)我于邯鄲之肆,則既夢而復夢者也,一笑來……”[13](P673),如果是表面上的書信往來,徐學謨大可不必如此,既有此舉動,只能夠說明他同襄王的關系十分親密,已經(jīng)可以談笑戲謔。
同徐學謨長期任職于湖廣不同,郭正域籍貫即是湖廣。從他的文集之中不難發(fā)現(xiàn),郭氏所交往的湖廣諸王大致分為兩類,一類為郡王之下的中下層宗室,有些甚至并無爵位。另一類則為襄藩諸王。
郭正域同底層宗室產(chǎn)生交往,亦是因為文學原因,或被邀請參觀宗室的書樓、書齋,或為他們的文集作序。依據(jù)郭正域的履歷,其家在江夏,江夏屬武昌,武昌乃是楚藩居住之地,如此也就不難理解個中原因。在郭正域文集中,有很多處詩的題名為某某宗侯,宗侯即是明宗室的代稱之一。郭正域為何要同宗室交往,在其題與宗室的一篇詩文中已可觀其大概,該詩題名為《履壯宗侯青藜閣》,詩中有兩句為“帝子文章驚太乙,仙人藜火照長庚。星辰手摘窺三象,經(jīng)學家傳似兩京”[14](P600),很顯然郭正域和這位履壯宗侯能夠相交并且為其書樓作詩,是因為郭正域欽佩他的文采,類似的例子在郭氏的文集之中還有許多。(5)例如卷10《君霖宗侯六書樓》、卷11《題懷智宗侯白云樓》、卷12《題開美王孫玄覽齋》等,分別見郭正域:《合并黃離草》第558、577、606頁。在晚明時期,宗室危機日益加重的情況之下,宗室底層向?qū)W之人仍然孜孜不倦,以至于作為朝廷高級官員的郭正域都真心折服,與其相交。
除了同一些底層宗室的交往之外,郭正域還同襄藩的襄王以及鄖城王也有密切的往來。據(jù)郭氏自己所述,他和襄王初次產(chǎn)生交集的原因是他經(jīng)過襄陽時,襄王曾邀他赴宴:
往者取道襄郢,大王不以令甲裁之,而引之使即賓席,移蘭樽,邀桂魄,俯青部,逐白鹿,披綠圖,揮彩毫,域栩栩色華矣。[14](P465-466)
從其所描述的內(nèi)容來看,他本次和襄王在宴會上往來甚歡,不僅僅有杯盞交際,更有文學往來。經(jīng)此以后,二人的聯(lián)系遂從無到有,并逐漸密切。兩人分別后一年,襄王便數(shù)次寫信,郭正域亦有相關回信:
正域幸得驂乘蘭臺,奉筆兔苑,叨隨諸賓從之后,以為光寵。而別后兩辱瑤音,重以篚筐南向頓首,對使登嘉。使者緘致名園諸勝計得十一題,恍憶惜游無任瞻戀,謬為詩一軸。又以示諸交游為詩一軸,計詩二十二首。[14](P470)
對于襄王的兩次來信,郭正域深感“光寵”,因此特意讓使者帶回自己所作之襄府名勝以及交游詩,共計有二十二首之多。不僅如此,郭正域與襄王的其他書信也足以說明二人自初次交游以后,便一直存在聯(lián)絡。(6)見郭正域:《合并黃離草》,卷27,《奏記襄王》,卷28《襄國主啟》,第474、505頁。除了與襄王外,他與襄藩鄖城王之間也有密切的交往,鄖城王甚至托郭正域為其擬號:
前過貴藩備辱華餉,無所展報。復辱使遠來,朋錫璀燦。殿下令聞令望,宜家宜國……所委大號,敢不操觚。苐恐造次之間,不無重復。凡先世先王各位尊號,幸一一見示,方敢從事。[14](P516)
對于鄖城王的請求,郭正域并未草草了事,而是仔細的詢問鄖城王先世諸王名號,以免重復犯忌。在鄖城王告知情況以后,郭正域又細心查找,最終擬定。[14](P517)
除了徐學謨與郭正域二人同湖廣藩王交往較為密切外,其余曾有過湖廣地方任職經(jīng)歷的官員同部分藩王亦有交往。例如,張邦奇在任職湖廣副使時,因岷王“天資俊逸,經(jīng)史諸書一覽即知大意,尤善為詩”,因此“與之為莫逆交”。[15](P14b-15a)王世貞在湖廣任職時亦同襄王有許多交游,并有許多詩文唱和。(7)相關內(nèi)容見王世貞:《弇州續(xù)稿》,卷3,《應襄王教題木石居》、《應襄王教題觀囿榭》,卷6,《為襄王題中和軒》、《為襄王題懋德齋》等,《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集部1282冊,臺北:商務印書館,1986年,第30、81頁。此類事例,在相關官員的文集中是可以尋得的,因其內(nèi)容類似,此處便不再贅述。
通過對徐學謨等人同湖廣諸王的交往來看,明代湖廣藩王可以通過文學和地方官員士大夫進行良好的往來,甚至演化成友誼,部分友誼可持續(xù)數(shù)十年之久。并且這種往來也多局限于文學。這是因為在藩禁之下,藩王不得干預地方軍事政治,因此藩王和地方官員若想往來,只能夠避開軍政這一敏感話題,文學無疑是一個比較好的切入點。自仁宗時,皇帝本人亦大力提倡藩王投身文學領域。仁宗即位后不久,韓王及韓藩的幾位郡王曾各自獻詩頌,而仁宗在看到這些詩頌后,大加贊賞:“覽王詩頌,詞明理暢……諸弟皆有淳篤明敏之資,自今亦潛心再籍,用志古之賢王,使東平河間不得專美前代,豈不偉哉”[16](卷4上.,永樂二十二年十一月壬午,p140-141)。本文所列舉的湖廣藩王與地方官員的往來,其關鍵點都是文學,這是符合藩禁下藩王的現(xiàn)狀的。地方官員之所以會和藩王以文會友,固然有徐學謨文中所言羨慕藩王文學水平高的因素,然而更多的還是因為同藩王的文學交流,是皇帝所提倡的?;实燮谕跹芯课膶W,地方官與藩王的交往圍繞文學,在藩禁的大背景下,二者依舊形成了積極的互動。因此,藩王投身文學領域所產(chǎn)生的成就,絕不僅限于其自身。藩王亦可以通過文學和地方官員產(chǎn)生良好的聯(lián)系,這是有利于王府與地方社會關系穩(wěn)定且發(fā)展的。
在上文筆者的歸納下,我們確實可以發(fā)現(xiàn)明代湖廣藩王除了以往學界所涉及的對地方的破壞以外,同樣存在著積極的影響:湖廣藩王為地方官府分擔部分事務,主動建造地方工程,地方有難時主動賑濟、與民眾一起抵御災患。藩王的文學成就不僅促進自身修養(yǎng),亦可以借此和地方官員形成比較融洽的關系。上述內(nèi)容的發(fā)現(xiàn)與梳理,無疑對明代湖廣藩王的形象乃至于整個明代藩王形象的豐富均有著重要的意義。
依據(jù)以往學者對于湖廣藩王對地方的破壞的相關研究,基本上可以歸納為兩個方面。其一是經(jīng)濟問題,其二是違法犯罪問題。在經(jīng)濟問題方面,學界多從藩王歲祿、莊田等方面入手,認為藩王擁有著豐厚的歲祿,但是仍然不滿足,一再的向皇帝索要錢財土地,由此給當?shù)厝嗣裨斐闪司薮蟮呢摀?。違反犯罪問題主要涉及藩王對地方社會生活秩序的破壞,諸如搶占民田、公然殺人、訐奏地方官府等等。不可否認,學界相關的研究有著深厚的立論基礎。但是所存在的問題同樣明顯,難道湖廣的藩王對于地方只存在以上作為?如果確實如此,那么筆者上文所歸納的明代湖廣藩王對地方產(chǎn)生的積極影響的幾個方面又作何解釋?其實,筆者認為,湖廣藩王的形象是多元化的。對于地方社會的破壞是其中的一面,對于地方社會的貢獻亦是一面。無論偏向于哪一面,均無法對于明代湖廣藩王做出合理的評價。藩王的違法犯罪并不是其形象的全部內(nèi)容,因為藩王的形象并不是單一不變的,多元化才是對于其正確的解讀。本文的主要觀點就在于此。
在本文的問題的提出部分,筆者已經(jīng)解釋為何選取湖廣地區(qū)的藩王作為研究對象。筆者認為,由于湖廣地區(qū)藩王數(shù)量的密集,對該地區(qū)的討論更有利于擴大至對明代藩王形象的研究,明代湖廣藩王形象的多元化的結(jié)果可以為明代藩王整體形象豐富提供樣本,從不同的角度改變學界對于明代藩王的單一印象。
對藩王群體的全面否定很大程度歸因于學界對明代藩王的固有印象。對藩王的固有印象導致其視野受限,甚至對于某些情況不做甄別,一概認為是藩王的過錯,這是不合理的。舉藩王歲祿為例,藩王的歲祿是同官員的俸祿類似,均是其法定應獲得的收入,且藩王,尤其是郡王以及郡王之下的宗室,與官員不同,歲祿幾乎是他們?nèi)康慕?jīng)濟來源,因為宗室有不得從事四民之業(yè)的禁令。早在明太祖時,太祖便以祖制的形式規(guī)定了宗室祿米的等級,“詔更定親王歲賜祿米……更定親王歲給祿米萬石,郡王二千石,鎮(zhèn)國將軍一千石,輔國將軍八百石,奉國將軍六百石,鎮(zhèn)國中尉四百石,輔國中尉三百石,奉國中尉二百石”[17](卷242,洪武二十八年閏九月庚寅,p3517),太祖定下的祖制,便成了后世皇帝執(zhí)行的樣本。但是,由于太祖制定的宗室襲封規(guī)則,一位親王除世子襲封親王位外,其余諸子皆可以封郡王??ね踔右嗾沾祟愅疲纱嗽斐闪俗谑铱ね跫翱ね跻韵碌娜丝跀?shù)量激增。而宗室人口的不斷增長使得明廷對于宗室祿米的發(fā)放逐漸困難,最終甚至是拖欠。但是,如若因宗室繁衍過多而導致的祿米發(fā)放困難的問題歸咎于宗室,未免有失偏頗,因為祿米是他們應得的收入。當然,近年來,學界的視野已經(jīng)開始拓展,例如張明富已對宗室捐祿米、捐銀兩的舉動進行系統(tǒng)的歸納。在張氏通過《明實錄》的相關記載整理而成的明代宗室捐輸、辭祿的表格中,藩王捐款的記錄比比皆是。[18](P22-24)這些都是明代藩王形象多元化的有效例證。
總之,通過本文的認識,筆者認為,對于明代湖廣的藩王乃至全國的藩王研究,既要注重已有成果,又要擴展視野,不可被固有的印象所限制,在前人的基礎之上,從不同的角度進行論證,從而豐富明代藩王的多元化形象。此外,毋庸諱言,本文所討論的情況略顯單薄,但本文所提供的角度是否可引起后來研究者的關注并從其他角度對該問題再探討,這些都是值得思考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