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紅旗
(海南大學 人文學院,海南 海口 570228)
人與故鄉(xiāng)的相知相守是一個說不盡的話題。雖然個體之間對故鄉(xiāng)的感受不太一樣,但對故鄉(xiāng)的書寫往往會因時空距離的拉大而充滿詩意。當然,在“詩化”和“溫馨”的背后,也會有苦澀、感傷乃至憂患的意味。以是觀之,冉正寶的散文集《荒二代的麥浪》算得上是對其生身故鄉(xiāng)北大荒的一次精神回望和浪漫書寫,這一點并不令人驚訝。令人驚訝的是,他在字里行間透露出來的“通透”與“寬容”。張愛玲說,“因為懂得,所以慈悲”[1](P78)。但筆者認為,《荒二代的麥浪》中透露出來的人生的“通透”“豁達”和“慈悲”,除了因為作者“愛過”“寬容”和“懂得”之外,還源自他溫柔對待世界的價值信條和心中一直流淌的詩意自在。他不僅有濃郁的詩趣,還是一個讀詩、寫詩、懂詩的人。也因為這種“詩意”和“懂得”,所以他在憶敘其“精神原鄉(xiāng)”[2](P3)北大荒時,既滿懷著深情、眷戀和甜蜜之感,也充溢著善意、智慧和“理解之同情”。
在未被有效開墾之前,北大荒極為原始、荒蕪、酷寒,令人懼怕乃至絕望,根本就不宜人類居住和生活。當然,在荒涼的底色下,也有著厚重、慷慨的黑土地和揮灑自由的多種可能性。反過來,自由揮灑的激情、青春和汗水,讓冉正寶筆下的北大荒不僅充滿了童趣、甜味和春天的氣息,還變成了“荒二代”心中的烏托邦。透過作者對“小寶”等“荒二代”成長經(jīng)歷的敘述可知:“‘荒二代’是一群北大荒土生土長的孩子,天性樂觀豁達,自由自在:黑土地給予了‘荒二代’更加明亮和單純的黑色眼睛和黑色的思想,使得他們的精神世界異常豐富,有著較強的抗壓能力和忍耐力;‘荒二代’是一個容易知足的群體,大自然的一點點回報就會令他們驚喜不斷,進而擁有一顆敬畏自然的心和感恩的心,這個群體是平凡的,但‘荒二代’早已擁有享受平凡的心態(tài)?!盵3](P351)如此,從作者建構北大荒為烏托邦的表達方式來看,他在本質(zhì)上是一個浪漫主義詩人??梢哉f,他把詩情、詩意、詩境融入其創(chuàng)作中,且出于詩意建構的自覺和私享寫作的自由把詩的內(nèi)質(zhì)熔鑄在散文形態(tài)中。就這樣,自由的意味和詩性的滲透構成了《荒二代的麥浪》鮮明的風格特色。
憶及故鄉(xiāng),冉正寶立刻想到了尖山子及其山腳下醉人的麥浪。尖山子之于他,儼然是一座“精神的烏托邦”。這并非偶然。他在《尖山子,凝望一座精神的烏托邦》中告訴讀者,農(nóng)場場部后面的山叫尖山子,春天時山上金黃色的冰凌花在破冰破雪,夏天時山上的百合花、黃花菜和其它野花一起多情綻放,秋天時山上的野果、榛子成熟誘人,冬天時白雪覆蓋下的松林顯示著“綠色的悸動”。尖山子除了美,還給“荒二代”少年提供了豐富的“味道”和對春天的“盼頭”?!缎〕载浀男闹杏肋h有春天》寫作者少年時對春天的期盼,因為春天來臨以后和冬季大雪封山之前,尖山子可以給他提供酸漿、狗尾巴梢、野韭菜、野葡萄秧、草莓、黑天天、刺毛果、山丁子、山里紅、榛蘑、木耳、榛子、山核桃等野果和野味。《荒二代的麥浪》直抒胸臆,彰顯了作者深沉的麥浪情結,就像孩子眷戀母親一樣,麥浪在其童年的心房里投下了兩片終生抹不去的季節(jié)景象——左邊春綠和右邊秋黃;每年三、四月時,人們播下麥種,八、九月時麥子就會變成金色的麥浪,那里翻滾出希望和喜悅,令遇見幽暗的少年去尋找明亮,并照亮他稚嫩的笑臉。是的,當金色的麥穗低頭向大地致謝養(yǎng)育之恩時,浪漫依此應運而生,令作者忍不住帶著強烈的情感色彩去打量這個充滿風情的世界,令黑土地成為他乃至所有“荒二代”心中“永遠的樂土”。尖山子并非華山、泰山、衡山、恒山、嵩山、祁連山、天山、長白山、青城山那樣的名山,但由于“荒一代”和“荒二代”與尖山子有著密切關聯(lián)和深厚情感,因此形成了專屬于“北大荒人的特殊情感”[4](P315)。
冉正寶說:“每個人的心中都有一個寧靜的故鄉(xiāng)?!盵5](P23)是的,這句話很有道理,但未必符合生活邏輯。顯然,精神故鄉(xiāng)是寧靜的,但生身故鄉(xiāng)未必如此。生身故鄉(xiāng)固然有寧靜的時候,但留給我們更多的是喧鬧的記憶。至于我們心中的故鄉(xiāng)到底是寧靜還是喧鬧,其實取決于我們的“當下”心境、生存狀態(tài)和主觀判定。在筆者看來,冉正寶筆下的北大荒充滿了生機活力、生命氣息和獨特的自然景觀,簡直熱鬧極了?!斗块芟履桥耪T人的冰溜子》展示了東北地區(qū)立春前后特有的一種屋檐景觀,乍暖還寒的空氣迅速把房頂融化的雪水凍成一排排下垂的冰溜子,它們是自然的產(chǎn)物,是男孩子們打鬧嬉戲的玩具和“武器”,是“油炸冰溜子”的原料,也是“萬象更新、希望復活的象征”,更是一個四季分明的季節(jié)輪回的開始?!洞鬅熍?、嘎拉哈、北大荒白酒和凍梨》展示了三九寒冬時“大煙炮”制造的那些鬼斧神工般的雪雕的形狀,介紹了其童年時豐富的游戲形式——耍嘎拉哈、彈溜溜、抽冰尜、滾鐵圈、藏貓貓、跳皮筋、跳房格、打彈弓、打火柴槍、踢毽子、打沙包、撞拐子、折紙飛機、耍火材棍、滑爬犁、猜石頭剪刀布、摔泥巴碗、扇片技、捉蟈蟈等,介紹了艾青設計“北大荒”酒標和東北人冬天喜歡吃凍梨的習俗?!洞塘锘?、冰滑子、冰刀和爬犁》寫東北特有的冰雪之樂,刺溜滑、冰滑子、冰刀、爬犁的背后,承載著童真與智慧、快樂與激情、寒冷與汗水、潔白和透明的快樂。《走,采黑天天去》寫北大荒黑土地上野生的一種植物,掛滿被叫作“黑天天”(龍葵果)的果實,秋天成熟后味道微甜,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滿足少年對自然甜味的本能探尋和體驗訴求?!缎睦锏哪强趽u把兒轆轤井》寫家鄉(xiāng)的轆轤井沒有名字、來歷簡單,卻是一口滋養(yǎng)一方生靈、充滿母性的“母親井”,甘甜的井水默默無聲,宛如母愛的無形、厚重與滋潤?!渡倌陼r在北大荒干過的那些活兒》介紹了作者少年時騎自行車割野菜喂養(yǎng)雞鴨鵝的趣事,也寫了作者干過的拉煤、掏爐灰、水房挑水、割樹皮、采蘑菇、割苕條、砍樹根、拾屎、植樹、割草、收割、曬糧等活計的情形。這些鮮活的游戲場景和勞作情景令人備感親切。作者借助一點因由生發(fā)開去,展現(xiàn)了農(nóng)場生活景觀的一角,他的文字折射著一個“荒二代”少年單純自然的情緒和細膩真切的生活感觸。
在抒寫故鄉(xiāng)記憶時,作者對食物尤其是春節(jié)美食的記憶最為美好。《灶膛里慢慢烤熟的土豆》寫北大荒盛產(chǎn)土豆,晚飯后在灶膛里埋上土豆,經(jīng)過一整夜的慢火烤炙和逐漸冷卻,土豆綿軟糯香,生成了一種非常甜美的味道,“讓一個少年的早餐變得溫暖和纏綿”。在那個食物匱乏的時代,“過年”是最令人開心快樂的一件事兒,那段時間里,食物不僅豐富、可口,還承載著北大荒兩代人的香甜記憶?!赌莻€飄滿油香的春節(jié)》寫油瓶里仿佛藏著幸福的真諦,每當春節(jié)來臨,家家戶戶都在忙著油炸過年吃的油條、麻花、肉丸、魚段和江米條,于是尖山子下整個分場場部都被濃濃的油香包圍著,而蛋糕的香甜氣味更是讓人如入仙境,相比于當下食物富足的春節(jié),那種食物匱乏時期香噴噴的“過年”感覺委實令人難忘?!端揞^瓶子里閃動的春節(jié)》書寫了60后對于罐頭的集體記憶,罐頭是人們春節(jié)期間的送禮佳品,以蘋果、梨、山楂和黃桃為主,喝一口泡著水果的糖水會令人產(chǎn)生甜絲絲、涼絲絲、美滋滋的奇妙感受?!多枥锱纠驳拇汗?jié)》寫自己童年時熱衷于放鞭炮,為了延長放鞭炮的快樂,“荒二代”小伙伴們會把整包鞭炮拆散,或者以惡作劇的形式來放鞭炮等趣事。
自由、童趣、甜味、期盼的意緒,撐起了《荒二代的麥浪》中詩樣的語句和少年的心境,襯托著作者在歷史/現(xiàn)實、想象/敘事、沉思/遐想之間的詩性傾向。作者有意讓自己的散文增加一些詩意和藝術感染力,其方略就是在酷寒中灌注爐火的溫暖,在白雪中展露蒼松的淡綠,在忙碌中穿插人們的閑趣,在寂靜中點燃童年的鞭炮,在疏落中植入汪汪的狗吠,在廣漠中揉入噪雜的人聲。于是,尖山不尖,冷寂不冷,荒地不荒,閑筆不閑,詩情成分的介入強化了這些散文的內(nèi)在張力和情感彈性,也彰顯了作者撰寫“美文”的藝術旨趣和抒情方式。
“荒二代”記憶中的北大荒影像指向農(nóng)場、暴風雨、詩和遠方、音樂會、喇叭花、高音喇叭、清歌歡顏和數(shù)不清的歷史片段,更指向那些“神一般存在的老師們”、復轉(zhuǎn)軍人、墾荒知青、支邊青年和一批批逃離北大荒的質(zhì)樸面孔。在某種意義上,冉正寶對北大荒人、物、事的憶敘,是對一批日漸模糊乃至被遺忘者的生命經(jīng)歷的藝術再現(xiàn)。他所披露的土地拓荒者和精神拓荒者的榮耀與事跡,他們的篳路藍縷、喜怒哀樂、頑強斗志、心靈悸動和精神探尋,都因為他的書寫得以留存在“荒二代”的麥浪鏡像和生命基因里?;蛘哒f,作為一個農(nóng)民的兒子,當冉正寶回顧魂牽夢繞的故鄉(xiāng)時,童年時期的農(nóng)場記憶和知青印象,給他的散文創(chuàng)作提供了豐富的素材、慨嘆的觸媒和追尋的線索。這條線索由一群“荒一代”勾連起來,也令作者的記憶因他們而鮮活、立體和生動起來。
相對于同時代的農(nóng)民來說,“荒二代”的生活非常安穩(wěn),因為他們是在國營農(nóng)場體制內(nèi)慢慢長大的。透過《在國營農(nóng)場體制內(nèi)慢慢長大的“荒二代”》可知,農(nóng)場是國營單位,實行上下班制度,與農(nóng)村用牲畜種地有所不同,農(nóng)場主要用機器種地,所以“荒一代”其實是一群農(nóng)業(yè)工人,而他們打出的糧食歸公家(國家)所有。這些農(nóng)業(yè)工人的生活與種地農(nóng)民之間有著很大區(qū)別:前者住的是磚瓦房,后者住的多是草坯房;前者吃的是國家月供的細糧、豬肉和豆油,后者吃的是自產(chǎn)的粗糧;前者的孩子會主動接受學校教育,后者的孩子則往往缺少受教育的機會。也因為有國家體制保障,所以“荒二代”有機會接觸到艾青、丁玲、聶紺弩、丁聰、吳祖光等文化名人,以及他們帶來的先進的辦學理念、辦學方法、育人思想,這才使得“荒二代”的精神成長顯得“自然和健康”。國家體制的好處頗多,能夠統(tǒng)籌和吸引全國各地的人才匯聚到一起,能夠促進多元文化的交流,能夠營建一種特殊的人文環(huán)境,也令這個特殊群體擁有了一個獨特的標志——“農(nóng)場腔”。國營農(nóng)場雖小,但生活和生產(chǎn)設施極為齊全。按照作者的介紹,一個五千人規(guī)劃的三分場,不但有機關、學校、銀行、醫(yī)院、郵局、派出所、食堂、理發(fā)店、商店、糧店、果園、畜牧隊和獸醫(yī)站等管理服務機構,還有加工廠、磚瓦廠、基建隊、修配所、汽車隊等生產(chǎn)加工、服務和運輸部門,進而構建了一個自給自足的經(jīng)濟和生活生態(tài)圈。這種生態(tài)圈或曰“封閉社會”,令“荒二代”生活安穩(wěn)、知足常樂,也使得這個群體做事相對保守、滿足現(xiàn)狀、偏好享受生活、缺乏競爭與闖蕩意識。國營農(nóng)場是一個時代的特殊產(chǎn)物,是新中國的“農(nóng)業(yè)血脈”,但它并非中國的獨創(chuàng),歷史上的俄國、朝鮮、南斯拉夫、羅馬尼亞、東德、波蘭等社會主義國家都曾建立過國營農(nóng)場,因此它們被打上了“社會主義的烙印”,擁有著“革命和紅色的政治性質(zhì)”[6](P69)。
“荒二代”群體是一群有趣的人,他們在和諧的鄰里關系中被放養(yǎng)著,在高音喇叭中學習知識、收聽革命歌曲、了解國家大事和分場新聞以及娛樂信息,在沒有悲傷的記憶中與迷蒙世界進行對話,在渾厚的友情和“愛”的包圍中健康成長,在希冀和奮進中體會命運的力量,在游戲、歌唱、穿著、文學、愛情、演出、工作中觀照美的世界和生活本身。《小溪的任性與韌性配得上這三場暴風雨》寫小學同學小溪性格特別:小時候,她淘氣、貪玩、膽子大得沒有“邊線”;長大后,她敢闖敢干、經(jīng)歷豐富、氣場強大,似乎永不服輸。在她的身上,有著典型的北大荒人的韌性和“荒二代”的任性,二者構成一股相互絞纏的力量,讓她深深地植根于黑土地中,又基于博大胸懷和開闊思維而勇于跳出黑土地去尋找更自由的生活?!缎∮脑姾瓦h方是“荒二代”的心靈影像》寫小迎的詩接近艾青詩的風格,善于借用萬物的風情來抒情,既唯美又寫實,折射了熔鑄在自由、奔放的“荒二代”身體里最堅韌的東西——對美的不懈追求?!兑粋€人的音樂會》寫杭州知青孟萍老師和收音機給“荒二代”少年帶來的流行音樂之美,以及它們對世界表達和釋放的善意與深情?!独然ㄏ蜿枺妊澇亍穼憽盎亩睂r髦衣裝的欽羨,穿上喇叭褲就仿佛追上了時代潮流和擁有了先進理念,這是那個時代的特有故事和文化時尚。《我的記憶里沒有悲傷》談及作家常新港的“非虛構寫作”,認為其《白山林》《在雪谷里》《夏天的危險》《青草的骨頭》《青春的荒草地》等作品書寫了關于家族、時代和命運的凝重話題,也把一個少年的悲傷寫到了極致,但“我”的記憶里沒有悲傷,有的是對幸福時刻的格外珍惜,這體現(xiàn)了二者思維方式和記憶方式的不同?!丁盎亩钡膼矍楸尘啊穼懕贝蠡牡膼矍闆]有亭榭細流、古樹深巷、寺廟鐘鳴、古道驛站的樣式,多是組織分配、同志結合、媒妁之言、軍旅婚姻、移民融合的形式,很少自由戀愛,而基于“命令”等非愛情因素結合的婚姻,固然有產(chǎn)生婚姻悲劇的可能,但帶有鮮明的時代烙印和政治色彩。對此,我們不應以后世者的“聰明”對其加以簡單否定乃至嘲笑,因為那其中飽含著一代人的真摯情感、價值選擇、無私付出和對組織的無條件信任,也因為這種單純和真摯的情感如今已經(jīng)淪為一種稀缺資源的客觀事實?!督o我無限視域的北大荒》指出,“荒涼”令北大荒人意識到只有理智、冷靜下來才能找到出路,這種理性帶著幾許無奈和滄桑,并以偏重精神、輕視物質(zhì)層面的視域特征表現(xiàn)出來,即:墾荒者勞累一天后會在看書、寫詩、唱歌、談天說地、游戲和文藝演出等文體生活中尋找精神的滋養(yǎng)?!稁煂r代的清歌歡顏(上中下)》寫作者在哈爾濱師范大學畢業(yè)后到黑龍江農(nóng)墾師范??茖W校工作的經(jīng)歷,師專雖然寒酸和渺小,但那里有著陽光清晨、天真爛漫、悲歡離合,有著同事之間的心靈相通和真摯友誼,有著領導的信任、提攜和關懷,有著學生的愛戴,有著離開之后情感不變的“幸運”,也有著迷茫之后遠走南方的“自我救贖”。這里,作者表面上屬意于憶敘自己的師專生涯,實際上是在紀念自己“遺失的青春”?!丁盎亩睍粚戇M歷史嗎》寫作者意識到“荒二代”難以被寫進歷史,因為他們沒有“立德”“立功”“立言”,這是一種歷史的必然,但作為一個獨特的群體,他們比“荒一代”幸福、自由、快樂得多,而時代進步令“好好活著”遠比寫進歷史更重要。
通過反復咀嚼和回想,少年時代和青春印象深印在冉正寶的心上,它們并未隨著時光遠去而消逝無蹤,反而因為時空距離的拉大變得越來越親切和真實。在他這里,青少年時期的歡樂、饑餓、滿足和孤獨都與北大荒緊密關聯(lián)在一起。比如,串門、捉迷藏、過家家、打沙包、跳繩、撞拐、打片技、彈溜溜、打彈弓、掏鳥蛋、玩撲克、下軍旗、朋友聚餐、同事嬉戲、與學生打交道……,諸多樂事在五十年后的回憶中依然妙趣橫生,而青春的快慰夾雜著中年的通透使得其散文整體上彌漫著既溫馨又輕快的情感氛圍。不過,在描寫“荒一代”時就有所不同了,那種沉重、惆悵乃至憂傷的情感油然而生。筆者認為,這種情感氛圍的營造,既體現(xiàn)了作者對“荒一代”坎坷命運的同情和共情,也體現(xiàn)了他對歷史的尊重以及對“荒一代”的敬愛與尊崇。
從“荒二代”的視角來看,“荒一代”作為北大荒的第一代墾荒者和建設者,的確有理由被“仰視”和“崇敬”。20世紀50年代,國家有著用機械化屯墾戍邊、“建設鋼鐵邊防”的政治需要,也有著在北大荒黑土地上機耕作業(yè)提高糧食產(chǎn)量的生產(chǎn)需要。這為北大荒的建設帶來了根本改變?!陡赣H的修配所》寫為了保障機械化設備的使用,農(nóng)場配置了修配廠(所),它們提高了北大荒的開墾速度和質(zhì)量,并為后來高度發(fā)達的農(nóng)業(yè)機械化體系進行了布局,而父親的修配所是三分場很牛的單位,這里有很多身懷絕技的修理工、鍛工、車工、翻砂工、化工、電工、電焊工、鉗工、木模工,作者對他們非常崇拜,覺得其中一些師傅都是大師級的人物,甚至覺得他們好像沒有做不出來的“東西”?!都馍阶幽_下三分場中學的喧囂與沉寂》展示了作者母校八五二農(nóng)場三分場中學的昔日風貌,這類農(nóng)場學校是“荒一代”建立起來的,是讓子女們學習文化課的地方,它們寄寓著“荒一代”希望“荒二代”順利接班的強烈訴求,而這類學校從喧囂、繁榮走向衰落和沉寂的過程,驗證了改革浪潮和商業(yè)大潮席卷而至、不以人們意志為轉(zhuǎn)移的情形?!豆煷笾形南瞪褚话愦嬖诘睦蠋焸?上中下)》以飽滿的熱情介紹了諸多哈爾濱師范大學中文系名師的風采,他們是:字字珠璣、句句成行的劉小南,全國知名的紅學專家張錦池,不怒自威、邏輯嚴謹?shù)恼踩锁P,思維嚴密、善講書法的張國慶,和藹可親、記憶超群的許乃妍,虎爸作風、深愛學生的丁浩然,目光帶笑、謙卑羞怯的呂福田,善于生活、玩轉(zhuǎn)科研的李波,身材魁梧、一臉慈祥的葉長蔭,目光如炬、視野開闊的馮剛,笑意滿滿、寵溺學生的趙銳,妙趣橫生、課堂爆棚的馬名超,認真至極、注重隱忍的丁廣惠,英氣逼人、理論高超的郭崇林,旁征博引、博學多識的傅道彬,深情授課、舒緩自如的李輝,智慧滿滿、用做學問的方式講課的鄒進先,講課生動、語言邏輯性強的李洲良,笑口常開、以科研促教學的關四平,盡心盡力、提攜后學的孟憲義,治學謹嚴、知識面廣的張書立,慈眉善目、堅持原則的孫鶴峰,善于表揚學生、神童一般存在的尹德翔,生動形象、極會講課的鐘汝霖,京腔京韻、注重知識傳授的劉延年,認真細致、笑意盈盈的馮毓云,管教嚴格、聲音渾厚的黃政安,充滿活力、詩情畫意的王寶大,詩歌研究成就蜚然的羅振亞,舉止優(yōu)雅且有著“詩歌般的美學姿態(tài)”的白石,積極開設影視文學課程的曹祖亢,用心教學、注重理論聯(lián)系實踐的李麗,不太張揚、學問高深的李連元,儒雅脫俗、高風亮節(jié)的李之,盡心盡力、愛護學生的李廷慰,沉穩(wěn)有余、文靜內(nèi)斂的苗正達,多才多藝、善講評書的祝小平,質(zhì)樸踏實、平易近人的富貴,注重友情、熱愛生活的呂品,笑口常開、從不發(fā)愁的李寶泰,意志頑強、因材施教的郭景春,等等。透過作者的敘述,讀者能夠感受到哈爾濱師范大學名師的風采和個性,能夠感受到作者以師為榮背后那份強烈的幸運感和知足感,更能夠感受到作者對這些名師的崇敬之情和感恩之心。
透過《荒二代的麥浪》可知,“荒一代”的組成者之中,有一群非常值得注意的人,他們就是“知青”。作者對知青群體的感情純真而美好,他非常認可他們的青春激情和開拓精神。一些知青在歷史上曾經(jīng)犯過嚴重錯誤,比如以“左”的立場和姿態(tài)做出了將“地富反壞右”等“階級敵人”批斗致死乃至挫骨揚灰的舉動,這種私刑斗人的違法行徑和直接毀掉死者尊嚴的做法,肯定屬于中國傳統(tǒng)觀念中“傷天害理”之事的范疇。時過境遷,有一些知青為此進行了懺悔,他們雖然沒有經(jīng)受牢獄之苦,但內(nèi)心深處強烈的負罪感令他們一直承受著精神牢獄之苦。在《知青該不該懺悔》中,作者以兒童視角展示了“壞人”接受批斗的場面,并透過個體的認識告訴讀者,“在北大荒或者更廣泛意義上的知青插隊的農(nóng)村,制造一個個荒謬場景的絕不是知青這一個群體”,知青中的一些人確實“做了幫兇”,犯下了應該懺悔的罪,問題是其他群體也應該進行懺悔,而不應該把罪行全部歸結到知青身上。在作者的心目中,大部分知青友善、講道理、風趣、有文化,是讓他喜歡和崇拜的,他說:“知青在我的記憶深處是個褒義詞,他們給予我的東西太多,除了那些當過我們老師的知青外,還有很多知青用他們的文化知識和不一樣的見識,熏染著我幼小的心靈?!盵7](P214)在他的視域中,大多數(shù)投身農(nóng)村建設的知青勤勤懇懇,一些的確有錯有罪的知青站出來進行世俗懺悔已然足夠,沒有必要通過道德綁架的方式去要求“知青群體”跟著一起懺悔。在《知青該不該返城》中,作者充分肯定了知青給“荒二代”帶來的高水平教育教學內(nèi)容、城市文化和新的生活方式,并向他們的無私奉獻和殉道精神表示致敬。從“荒二代”的教育和建設北大荒的角度來看,知青不該返城,但城市是他們的故鄉(xiāng),回城是情感的需要和實現(xiàn)夢想的必由之路,所以他們返城無可厚非。北大荒走出了聶衛(wèi)平、濮存昕、梁曉聲、張德英、姜昆、趙炎、李金斗、肖復興、張抗抗、李曉華等一大批享譽海內(nèi)外的名人,這固然與他們自己的辛勤努力密切相關,也與知青的教育、文化貢獻直接相關,更與知青在“荒二代”心中種下“信仰、理想、良知、道德、文化、文明的種子”[8](P222-223)內(nèi)在相關。在《源于黑土地的“黑色”思想》中,作者介紹了楊東平、周孝正、鄭也夫、劉偉、樊綱、胡鞍鋼等學術大家的思想,認為插隊下鄉(xiāng)后的生命體驗和精神領悟是他們思想體系得以順利建構的重要源泉,因為只有了解中國農(nóng)村尤其是底層民眾的生存境況,才能真正了解中國。至此可知,作者審視知青的視角既充滿“愛意”“理解”和“感恩”,又比較科學、客觀和符合歷史真實。
在追尋“北大荒夢”的過程中,“荒一代”中的山東支邊青年是不應該被遺忘的一批“無名”建設者。1958年8月29日,中共中央作出了《關于動員青年前往邊疆和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參加社會主義建設的決定》之后,大批山東支邊青年響應和支持國家號召,他們出于強烈的歷史使命感、責任感和崇高感,滿懷人生理想、義無反顧地告別父母、遠離家鄉(xiāng),全身心地投入到北大荒的開發(fā)、建設之中。作者在《山東支邊青年的北大荒夢》中告訴讀者,山東支邊青年在北大荒墾荒初期經(jīng)受了政治、天災等多重考驗,一半以上支青“外流”的背后隱藏著“改善生活”等現(xiàn)實理想的破滅,隱藏著惡劣自然環(huán)境與艱苦生活條件的痛苦折磨,而最終留下來的支青都用“闖關東”的勇氣和吃苦耐勞的精神證明,“他們才是同齡人中有逐夢精神的人”[9](P229)。在《山東支青與城市知青在北大荒的緣分》中,作者寫山東支邊青年和城市知識青年是兩個不同時期以“規(guī)?;淖藨B(tài)”來到北大荒參與墾荒和建設的群體,他們之間感情深厚、血濃于水,對北大荒的貢獻各有千秋;這兩個群體是在不同的政治背景下、帶著不同夢想來到北大荒的,山東支青是懷揣著建設北大荒的國家夢想和創(chuàng)造幸福生活的個人夢想而來的,而城市知青是響應毛澤東“知識青年到農(nóng)村去,接受貧下中農(nóng)的再教育,很有必要”的指示下鄉(xiāng)的,目的是為了體驗貧下中農(nóng)的困苦生活和完成思想改造的“紅色夢想”。城市知青返城后得到了舉國上下的特殊關注,而與他們并肩作戰(zhàn)的山東支青基本上被遺忘了,這些支青“也書寫了屬于他們的感天動地的歌謠”,理應得到關注和認可。這里,作者的憶敘揭開了一段塵封的歷史,為同樣付出青春力量的一代山東支青進行了文學觀照?!短与x北大荒》敘述了一些殘酷的現(xiàn)實,并再次驗證了黑土地的神奇與包容,由于墾荒環(huán)境惡劣、理想與現(xiàn)實差距太大、待遇不公平、管理方式不夠人性化和探索新的生活等因素,大批復轉(zhuǎn)軍人、知識青年、山東支青和“荒二代”逃離了北大荒,但北大荒并未因此停止發(fā)展的腳步,農(nóng)業(yè)機械化和現(xiàn)代化的程度反而越來越高,這無疑是北大荒一次“歷史的輪回”和“艱難的蝶變”[10](P252),也體現(xiàn)了歷史的辯證法。應該說,作者以第一人稱視角和夾敘夾議的寫作方式,呈現(xiàn)了他所知道、熟悉、參與或與其有關聯(lián)的物與事,這既保證了其文字的記錄意味和情感溫度,又給讀者以真實、真切之感。而其他知青的回憶也驗證了作者的說法,比如郁百雄以親歷者的身份在憶及知青逃離北大荒一事時表示:“我們到北大荒后,生活上特別不習慣,吃不慣,住不慣,主要是思想情緒上打擊很大,對農(nóng)場非常抵觸,認為我們是被騙的。”[11](P318)
《荒二代的麥浪》詳細記述了關于知青和支青的一些事跡,它們不僅映射著作者的一些生命經(jīng)歷和心靈感悟,還折射了“荒一代”的墾荒夢想和精神追尋。與“荒一代”相比,“荒二代”的身份雖然也屬于農(nóng)民,但由于知識青年、山東支青和復轉(zhuǎn)軍人的加入,前者并未承受中國底層農(nóng)民的困苦,反而因為國家體制和知青的下鄉(xiāng)運動,令他們得到了接受先進教育的機會和寶貴的上升空間,并沒有因為階層固化和特殊身份而失去受教育的權利,最關鍵的是,因為國家體制的原因,“荒一代”積極支持乃至強烈要求子女讀書,因此“荒二代”要比普通農(nóng)民子弟幸運得多。顯然,支援建設北大荒的知青和支青,以一代人的青春和血汗造就了北大荒的“今天”,也造就了“共同情感”和深沉的黑土地文化。通過“懷人”,作者不僅紀念了朱逸等對他影響至深的一批知青和支青,還表達了對后者濃厚的感恩之情,因為如果沒有他們,就沒有作者的“今天”,更不會有《荒二代的麥浪》里飽蘸情感的生動描述和懷念之語。對于北大荒支邊青年和知識青年的敬仰與感激,作者可謂終生不變,他的浪漫言說和詩意話語超越了時代痛苦、精神萎靡,更以略帶激昂的筆調(diào),給“荒一代”留下了真實的歷史群像和清晰面影,從而展現(xiàn)了作者優(yōu)異的寫作能力和敘述才能。
北大荒意味著什么?其存在意義何在?對于他者而言,北大荒可能是一種“風景”,一段特定時期的一種國家戰(zhàn)略的產(chǎn)物,一個把荒原變成糧倉的墾荒神話。但對于冉正寶來說,北大荒不僅意味著母性和神性,更意味著一種野性精神的凸顯和頑強生命力的張揚,他稱之為“北大荒精神”?!氨贝蠡木瘛币庵钢_拓進取、不畏艱險、艱苦奮斗、顧全大局、無私奉獻、樂觀向上、和諧共生和戰(zhàn)天斗地等多重維度,對北大荒精神的高揚寄寓著作者對自我精神形象的肯定,更寄寓著作者對北大荒人“野性”的拜服:“野性是一種不馴順的性情,越是障礙越要跨越,越是困難越要克服,越是危險越要挺住,北大荒人的野性就是這么煉成的,只要不死就一定能夠想出辦法,只要人在就一定能激發(fā)出無盡的潛能。野性的北大荒造就了人的野性,而人卻用野性馴服了北大荒。”[12](P256)《荒二代的麥浪》記錄了北大荒人與大自然搏斗之后與后者和諧共生的諸多細節(jié),這些細節(jié)的捕捉與“咀嚼”令作者領悟了“荒一代”在豐收后的喜悅和豪情,這是一種主體間性的獲得,即一代墾荒者奔向秋天麥浪的浪漫場景的藝術形構。
《北大荒精神藏在望不到盡頭的壟溝里》等散文篇目記錄了“荒一代”從追求物質(zhì)需要的滿足到向精神層面的掘進。官方對北大荒精神的概括是“艱苦奮斗、勇于開拓、顧全大局、無私奉獻”,這種概括是依托全體北大荒開拓者和建設者的精神品格提煉出來的,反過來它們也可以定義每個“墾荒戰(zhàn)士”的精神特質(zhì)。為此,作者表示:“物化某種精神既要觀照其產(chǎn)生時代中的大人物,更要觀照其產(chǎn)生時代中的小人物,這樣才會真實靠譜,我想用我們這些普通人物的經(jīng)歷和體驗來證明這一點?!盵13](P268)這是一種真知灼見。用這種思維方式去審視北大荒人的言與行,就會明白他們自我選擇背后的諸多奧秘。比如,由于北大荒的開墾者和建設者都非常年輕,他們渴望通過自己的雙手而非神佛的幫忙來改變自己的命運,加上無神論思想的盛行,所以在北大荒5.76平方公里上曾一度看不到寺廟的存在,卻到處可以看到創(chuàng)業(yè)者的雕塑和墓碑。缺少敬神、敬佛和追懷先祖的祭拜,是不是代表了北大荒人沒有追求、夢想、信仰、心靈寄托和精神路標,乃至被寒冷冰封了欲望和人性的召喚呢?答案是否定的。這背后隱藏著北大荒人相信自己、相信國家、相信生活、信仰榮譽的精神品格,而它們不管在何時何地都顯得彌足珍貴。在某種意義上,正是在這些精神品格的推動下,“荒一代”以宗教般的虔誠在北大荒開墾出3560萬畝耕地,讓北大荒變成了造福萬方的北大倉。毫無疑問,作者對這些精神品格非常信服,并自覺地將它們?nèi)谌氲狡溲汉凸亲永铮骸靶叛鰢?,信仰生活,信仰榮譽,‘荒一代’把這些信仰圣化,流進我的血液里,伴隨著我短暫的生命旅程?!盵14](P273)
北大荒雖然很“荒”,卻形成了自己獨特的文化形態(tài),比如軍墾文化、移民文化、知青文化和黑土文化。它們不僅令當代中國文化異彩紛呈,還凝鑄著北大荒人的集體性格,令他們在不服輸?shù)耐瑫r,更以樂觀精神、娛樂心態(tài)直面各種困難。所以北大荒盛產(chǎn)“文藝骨干”,他們是送出精神力量的天使:“他們用美麗的語言、歌聲和身姿裝點了曾經(jīng)荒蕪的北大荒,讓第一犁開出的黑土地率先長出一朵朵精神之花?!盵15](P280)在《北大荒式的娛樂精神》中,作者生動地展示了自然環(huán)境極為惡劣、物質(zhì)條件匱乏到極點時北大荒人的樂觀態(tài)度和幽默本領,他們利用打撲克、踩高蹺、扭秧歌等高雅、不俗氣的游戲方式,來實現(xiàn)愉快交流、相互激勵和抱團取暖。源此,作者認為“北大荒的娛樂精神”的特點是“集體化、城市化、本土化和人性化”[16](P291),加之肥沃的黑土令北大荒盛產(chǎn)小麥、大豆和玉米等糧食,這令北大荒人的心態(tài)顯得樂觀知足。作者還認為,小麥是一種母性的植物,大豆和玉米是父性的植物,這是很形象的一種說法,而小麥更以母性情結扎根于作者的心靈深處??梢韵胍?,每逢收獲季節(jié),陣風吹過,麥浪翻滾、麥穗飄香,走進麥海,人們會覺得暈暈蕩蕩、上下漂浮,宛如置身大海波濤之中,這是只有北大荒之子才能體會到的“波瀾壯闊”[17](P294)的感覺。
北大荒人的組成結構比較復雜,他們由諸多特殊人員組成。他們來自天南地北,原本操著各地方言和習俗,但他們最終形成了共通的語言圈、生活圈和文化圈。同時,這種復雜的人員組成結構,令北大荒人親情關系的建設和特點非常特別:一是以非血緣關系的親情鏈條為主,二是親情關系的發(fā)展空間極度狹窄,三是親情關系的地域穩(wěn)定性不夠,四是組織關系往往優(yōu)于親情關系,所以北大荒人的親情關系有點“荒”,但正因為如此,才給親情關系的重建帶來了新的生機和活力,才使得“荒友”之間的感情真摯而純粹、簡單而生動。[18](P301-303)隨著時間流逝和制度改革的推動,北大荒越來越像農(nóng)村,它在逐漸衰落乃至死亡,但其靈魂和精神還在,并將“在失去中創(chuàng)造新的存在”[19](P305)。其實,無論北大荒被開墾成良田還是失去其熱鬧景象,都意味著一種宿命。失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被遺忘,一旦被遺忘,那才是北大荒真正的“死亡”。沒人能守得住永恒,但只要北大荒一直留存于歷史記憶中,那么它就保住了“靈魂”。
《荒二代的麥浪》是冉正寶向北大荒精神探索和拓展時的記錄,帶有強烈的個人色彩。作者的經(jīng)歷感性而瑣碎,但感受真切而細膩,它們非常接近心靈真實,更接近其“連血帶肉的故鄉(xiāng)”。每個人的故鄉(xiāng)都被個體以記憶的形式珍存在腦海中,它們不會因為歷史演化和時代變遷而被遮蔽或覆蓋。在憶敘自己的故鄉(xiāng)時,個體很容易無意識地美化自己的故鄉(xiāng),“趨利避害地本能消解著那些并不愉快的往事”[3](P344),是故記憶并不意味著完全準確和正確,對此作者非常清楚,但他強調(diào)將尊重自己的記憶來進行敘述,這除了源于他想努力保存那段歷史的感性樣貌及其描述、評價背后的主體選擇性之外,還源于其詩意心靈的隱性觀照。因為環(huán)境惡劣、生存艱難、分配不公和爭奪生活資源,加之墾荒者之間迥異的身份、地位、觀念、積習、價值觀和思維方式,北大荒人之間肯定存有諸多矛盾,但作者讓讀者看到更多的是前者的守望相助、相濡以沫和團結奮進?;蛘哒f,作為一個“荒二代”,他在書寫北大荒時,并沒有如常見的墾荒書寫那樣去刻意渲染、強化北大荒的“荒涼”“生存困境”以及苦難渡盡后的榮光,而是借用充滿溫度和詩意的文字,對自己親身經(jīng)歷或印象中的北大荒的人、物、事,進行了一次“回顧”與再次“走進”。至此,作者基于自己的個體視域和生命體驗,為一群奔向麥浪的無名的墾荒者進行了正名,并高揚了他們崇高的精神品格,這無疑體現(xiàn)了作者的詩意情懷和詩性追求。這種詩情和詩意的渲染,固然有刻意為之的成分,但更多的是作者領悟北大荒精神內(nèi)質(zhì)之后的一種率性表達,一種詩性情致的清晰傳達,以及一種生命圓融之后的智性書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