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嵐
“譜系學”因???971年發(fā)表《尼采、譜系學與歷史學》一文而引起學界注意。??碌摹白V系學”(Généalogie)偶爾也被翻譯為“系譜學”“發(fā)生學”。反向考察,有人認為在中文語境中,與“譜系學“或者“系譜學”研究方法相關(guān)的詞,對應的似乎主要有三個:“一是僅僅從同一標準進行‘周全’的類型劃分,而不追溯其歷史脈絡(luò)的構(gòu)成‘系列’(spectrum)研究;二是多次進行由母系列到子系列劃分的構(gòu)成‘體系’或構(gòu)成‘系統(tǒng)’(system)研究;三是既進行類型分析,又進行歷史追溯的譜系(Genealogy)研究?!雹購埳鳎骸秱鹘y(tǒng)譜系學與新世紀以來的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西南大學學報》2020年第2期。事實上,這是不準確的?!跋到y(tǒng)”一詞的不同無需多言,Spectrum這樣的詞雖然偶爾也被翻譯為“譜系”,但它主要指的是光譜、頻譜等一種有序的排列(an ordered array)組成,缺乏歷史性,該詞的翻譯并不多見,故不做討論②如Perry Anderson,Spectrum:from Right to Left in the World of Ideas。中譯本為[英]佩里·安德森著,袁銀傳、曹榮湘譯:《思想的譜系:西方思潮左與右》,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2年。其中解釋了題目:通過“棱鏡”觀察“分屬于政治領(lǐng)域中的左、中、右三派”,“把整個譜系透徹分析一遍”,參見中譯本第1—3頁。。
真正在西方學術(shù)語境中與“譜系學”相關(guān)的主要有Genealogy以及Stemmatology(也被譯為稿本關(guān)系學),常見于??睂W、文獻學之中,偶爾也在人文學科歷史中出現(xiàn)③如[荷蘭]任博德著,徐德林譯:《人文學的歷史:被遺忘的科學》,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7年,第298頁,將原文中的Stemmatology譯為“譜系學”或“稿本關(guān)系學”;英文本Rens Bod,A New History of the Humanities,UK: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3,p.274;將Genealogy譯為“系譜學”,見中文本第63頁,英文本第149頁。。這兩個詞之間有著內(nèi)在的學理關(guān)系,并發(fā)生了知識的僑易:從包含到分化,到各有自身的重點學科領(lǐng)域?;仡檭烧吲c古老的語文學的關(guān)系,它們各自的特征、變遷及其折射的認識論問題,有助于理解人文學科與自然科學之間尋求共同原則模式的“變”與“?!?。
王曉朝教授有一篇文章,探討了“發(fā)生學”“譜系學”的由來與關(guān)聯(lián),發(fā)現(xiàn)在中國學界“發(fā)生學”(Genealogy)多被理解和翻譯為“譜系學”。文章引證了古希臘的文獻,考察了該詞的詞源和詞義,闡明發(fā)生學與譜系學的由來,揭示譜系學的基本性質(zhì)、方法與主要特征,并與發(fā)生學作初步比較,認為譯成“發(fā)生學”或“譜系學”都具有合理性。但他認為“發(fā)生學的方法適用于整個哲學領(lǐng)域,而譜系學的方法只適用于倫理學或倫理思想史。討論‘發(fā)生’問題,既可以在一般的語境亦即哲學的語境中進行,也可以在具體的語境中進行”①王曉朝:《“發(fā)生學”“譜系學”的由來與關(guān)聯(lián)》,《南國學術(shù)》2020年第2期。。該文是在哲學領(lǐng)域辨析的,有其縝密的邏輯和合理性,但就學術(shù)史而言并不盡然。因為這個最初是關(guān)于羅馬貴族家世的詞,其學術(shù)源頭是和語文學(Philology)密切關(guān)聯(lián)的。該詞因尼采、福柯而得到學界廣泛關(guān)注,并非僅因“熱愛智慧”的哲學根基,更因該方法來自古老的“熱愛語言”的語文學。不能忘記的是,尼采雖是古典語文學的“逆子”,但也是巴塞爾大學的語文學教授;??抡浅浞诌\用了語文學方法,拉開了現(xiàn)代思想的大幕。
我們不妨回顧一下古老語文學的多支系Stammatology如何簡化為近乎線性的Geneaology,現(xiàn)代思想界如何因為??聦φZ文學家尼采的總結(jié),突出強調(diào)了注重起源的“譜系學”(在這個意義上,也可以是“發(fā)生學”)。早期Geneaology從羅馬貴族回溯家世、到語文學家在古老手抄本中構(gòu)建關(guān)系鏈條,現(xiàn)代語文學家逐漸發(fā)現(xiàn)這個邏輯鏈條的構(gòu)建不一定是完整的,可能是破碎缺損的,因此語文學并非只是實踐上的、形式化的科學,也包括歷史的建構(gòu)和主觀的個人闡釋。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尼采反對起源的本質(zhì)主義,??聦⒅^續(xù)推進,為這個詞賦予了以歷史學的方式、批判地重構(gòu)某種特定思想∕觀念∕概念∕話語等的方法論特征。
與這兩個詞相關(guān)的還有“歷史樹”(historical tree)、種系發(fā)生學(phylogenetics)、世系(pedigree②pedigree一詞15世紀才出現(xiàn),由于出現(xiàn)較晚,本文不再討論。它來源于諾曼—盎格魯語péde grue,字面意思是“鶴腳”(crane’s foot),早期是用三條線表示在手稿系譜(manuscript genealogies)中的繼承軌跡,如同鳥的足印。見《牛津詞典》線上,https:∕∕www-oed-com.virtual.anu.edu.au∕view∕Entry∕139608?rskey=LpRkrh&result=1&prin,2022-3-9。)等詞。特別是當代數(shù)字人文領(lǐng)域,“譜系學”再次隆重上場,但這里的“譜系”是Stemmatology,因此有必要區(qū)分兩個“譜系學”的各自特點和術(shù)語歷史,重溫語文學對人文社會科學研究原則與模型的影響。我們需要從譜系語文學的早期邏輯和發(fā)展入手,以便于了解這一古老方法之“變”——它自身的演化邏輯、與其他科學探索的知識僑易、積極互動、互相滋養(yǎng)——以及它一直追求的形式化原則所帶來跨學科適用性。
“譜系語文學(Stemmatic philology)對于人文學的意義如同古典力學之于自然科學?!雹跼ens Bod,A New History of the Humanities:The Search for Principles and Patterns from Antiquity to the Present,1st Edition,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3,p.279.譜系學(Stemmatology,Stemmatics)或者譜系理論(Stemmatic theory,又稱稿本關(guān)系論)最初是用來修復古典文本的方法,它用來構(gòu)建修復古典文本的譜系圖(stemma),或者家族樹(Family Tree)。Stemma來自希臘文στ?μμα,表示“王冠、花冠”,至拉丁時代因該物常放于祖先像前,故后來引申為“祖先、世系、譜系樹”(ancestry,pedigree,genealogical tree)④《牛 津 詞 典》線 上,https:∕∕www-oed-com.virtual.anu.edu.au∕view∕Entry∕189750?redirected From=stemma&&print,2022-3-9。?!杜=螂y詞辭典》中,stemma被解釋為“留下記錄的家族世系(genealogy of a family);家族樹;顯示文本與其多樣抄本之間關(guān)系的圖表(diagram)”⑤The Oxford Dictionary of Difficult Words is based on The New Oxford American Dictionary,United States in 2001,p.416.。在2020年出版的以此為名的專書中,Stemmatology的意思被解釋為“處理存世文本之間的譜系依存(genealogical dependencies)關(guān)系的文本??保╰extual criticism)”,關(guān)注“文本流傳的譜系樹”(genealogical tree),有時也寫作“stemmatics”①Philipp Roelli ed.,Handbook of Stemmatology:History,Methodology,Digital Approaches,Berlin:Walter de Gruyter GmbH,2020,pp.3-4.。一般而言,單詞結(jié)尾“-ology”來自希臘文λ?γο?,表示“意蘊豐富或科學化的表達方式”;結(jié)尾是“-ic(s)”,形容詞后綴-ικη,來自陰性名詞τεχνη,表達“藝術(shù)或研究領(lǐng)域”。
西方古典語文學早在古希臘時期就已存在,中世紀對古希臘、拉丁和《圣經(jīng)》文本的研究是其集大成的代表:主要包括準確解讀古老文本,根據(jù)流傳文本制作精校本。1777年以德國學者沃爾夫在大學注冊為標志,語文學開始學科化,進入現(xiàn)代語文學階段。從語文學到生物學、哲學再到數(shù)字人文,盡管發(fā)生了知識僑易,但正是面對海量和多樣的研究對象,試圖克服主觀性、探索形式化、尋找個體之間關(guān)系規(guī)律和原則的方法,成為萬變不離其宗的恒定“高?!雹凇案叱8拍睢眳⒁娙~雋:《構(gòu)序與取象:僑易學的方法》,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2021年,第55頁。。在現(xiàn)代語文學發(fā)展過程中,語言學成就最卓著,因此19世紀后,“愛語言”的“語文學”常常被當做“歷史比較語言學”的同義詞。它主要包含兩個部分:語言與文本。兩者漸漸分化,越來越多地分別與廣義的語言學和文學研究相聯(lián)系。到20世紀,這一術(shù)語在英語世界乃至西方整個人文學科中都被遺忘了。
一般認為,語言學是科學的,但這是不全面的。早在古典語文學中,研究稿本關(guān)系的文本語文學就已經(jīng)在探索科學的原則。因為在文本語文學那里,研究者需要兼具人文學的經(jīng)驗主義與科學的理性思維與懷疑精神。
在1465年西塞羅著作的首印本之前,文本都是抄工手抄的,即使兩個抄工同時抄寫同一個藍本,也會留下不同的訛誤。早期語文學主要是鑒別版本的真實性,尋找善本、珍本。但隨著古典文本越來越多,除去上述工作以外,如何厘定歷史上各個文本之間的關(guān)系,用枝繁葉茂的當代流傳文本,去追溯、修復、拼接、構(gòu)擬出一個原始的“最佳本”(Codex Optimus)之根,成為古典語文學家的主要工作,這也是歷史比較法和譜系學的最重要動力。古典語文學者的重要工作之一,主要就是通過堅實的語言基礎(chǔ),進行爬梳剔抉,確定稿本關(guān)系,精校出一個最佳本。
文本校勘學(Text Criticism)原則上經(jīng)歷了兩個階段,先是基于對經(jīng)典流傳下來的抄本進行總結(jié):尋找典范,以此為標準,之后辨別、判定、理解那些古老文本——這主要是經(jīng)驗主義的,因為單純依靠古典語文學家個人的能力做這些工作,是難以代際更迭持續(xù)的,它需要一種易于操作的,具有可重復性、適用性的科學理論方法。第二個階段是尋找科學規(guī)則,然后利用現(xiàn)有各個時期的古老文本,意圖去修復和追溯一個所有文本的起源——這是本體論的,是對“文本”這一概念的本質(zhì)主義信念——認為所有抄本都只有一個穩(wěn)定、唯一、準確、完整、原始的最初藍本(這一信念也催發(fā)了后來歷史比較語言學對“原始”印歐語的構(gòu)擬)。正因如此,古典語文學中??睂W的顯著成果一定在古老典范文本和宗教文本,因為無論是文本還是語言,堅信“存在”一個古老原始的發(fā)生學本體,是古典語文學的世界觀基礎(chǔ):皓首窮經(jīng)、爬梳剔抉、用慢讀的藝術(shù)、“金匠的手藝”(尼采語)制作一個古老精校文本,必須對文本有著如同信仰的篤定。顯然,這兩個階段很難截然分開。
處理、理解和鑒別這些文本是關(guān)鍵。因此,文本的校訂、修復是主要工作內(nèi)容。雖然中世紀的學者探索了很多修復文本的技巧,但是理論上仍然缺乏堅實的基礎(chǔ)。所有學科的成熟有效方法都并非一人之力。人文學科開創(chuàng)性人物的工作總是備受爭議,有些人的確是里程碑式的,比如卡爾·拉赫曼總結(jié)的拉赫曼法(Lachmann Method):通過考察每個抄本的“單生訛誤”的沿襲狀況,考鏡現(xiàn)存不同版本之間的源流關(guān)系,從而繪制該文本歷史發(fā)展過程中的譜系。
拉赫曼之前,已有多位學者做了基礎(chǔ)性工作,其中包括瓦拉(Lorenzo Valla,1406—1457),他發(fā)展了一套校勘(textual criticism)的方法,使用至今的三個規(guī)則:分別為紀年一致(chronological consistency)、邏輯一致(logical consistency)和語言一致(linguistic consistency)。特別是后者最見語文學者的語言功力,這也是傳統(tǒng)語文學的“看家本領(lǐng)”。瓦拉出色的古典拉丁文能力,讓他指出了偽作的多個語言錯誤。瓦拉使用的嚴謹?shù)恼Z文學方法帶有現(xiàn)代科學精神的曙光:將宗教文本也視為一個研究對象,用懷疑和理性主義、邏輯推理、一分材料說一分話。他以文本現(xiàn)象為證據(jù),為譜系語文學(stemmatic philology)打下了根基,而真正把譜系語文學推向修復古老原始文本的是15世紀意大利學者安吉利奧·波利齊亞諾(Angelo Poliziano,1454—1494)。
波利齊亞諾是詩人、哲學家、更是一位版本語文學家。1489年他出版了《雜集》(Miscellaanea),其中提出了他的問題:如果四個文本三個都一致,就應該排除它們,因為它們沒有對修復文本提供新材料。他的方法被稱為“剔除法”(eliminatio principle)或“最老史料原則”(oldest source principle)①Anthony Grafton,Defenders of the Text,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91,p.56.。波利齊亞諾這種基于歷史方法的語文學是開創(chuàng)性的,因為這被拉赫曼提煉,形式化為影響深遠的科學方法。
卡爾·拉赫曼(Karl Lachmann,1793—1851)是19世紀德國著名的古典語文學家,他的主要研究領(lǐng)域在古典學(古希臘和拉丁語文獻)、圣經(jīng)語文學(尤其是《新約》研究)、拜占庭學和羅曼學等。他總結(jié)前人經(jīng)驗,將異文、訛誤等單獨的元素放進了一個系統(tǒng),依據(jù)幸存文本構(gòu)建可被用于修復原始文本的譜系圖(stemma)或者家族樹(family tree),對現(xiàn)在被稱作譜系理論(stemmatic theory,又譯稿本關(guān)系理論)或者譜系學(stemmatology)的方法,特別是文本譜系重建(Text reconstruction as genealogy)意義重大,該方法可以說是在歐洲的后現(xiàn)代文本研究之前最主流的研究方法。
科學??钡氖滓疤崾遣幻孕磐ㄐ斜荆╒ulgate text),拉赫曼關(guān)注異文或稱變體(variant)。另一種差別則被稱為“訛誤”,分為多生訛誤(polygeneric errors)和單生訛誤(monogeneric errors)兩種,只有重要的單生訛誤才可以幫助建立抄本譜系(a genealogy of the copies)②Paolo Trovato,Everything You Always Wanted to Know about Lachmann’s Method:A Non-Standard Handbook of Genealogical Textual Criticism in the Age of Post-Structuralism,Cladistics,and Copy-Text,Padova:libreriauniversitaria.it,2014,pp.54-56.。他主要對文本進行三部分工作:首先是語文學家集齊該文本的所有現(xiàn)存版本,把異文(變體)詳細編目,決定幸存版本之間的世系譜系(genealogical)關(guān)系——編訂譜系密碼(stemma codicum)或者譜系圖的類型。其次是檢驗根據(jù)現(xiàn)存文本追溯、構(gòu)擬的“原始”文本是否為真,最后是制作精校本。
請注意以上知識和方法,遷移到今天的數(shù)字人文算法的語料庫標注中仍然在使用。語文學的學術(shù)史證明,它的分析材料從18世紀末梵語被“發(fā)現(xiàn)”開始,也越來越多被應用在世界各種語言的關(guān)系研究(發(fā)展為后來的歷史比較語言學)和今天的世界文學(例如弗朗哥·莫萊蒂對世界上現(xiàn)代小說形式的圖繪)③莫萊蒂理論與譜系語文學、歷史樹之間的關(guān)系,參見郝嵐:《新世界文學理論“樹”的語文學來源及其批判——從弗朗哥·莫萊蒂說起》,《中外文化與文論》2021年第2期。之中。
雖然卡爾·朱姆普特(Carl Zumpt)1831年先編訂了一個關(guān)于西塞羅《控告瓦列斯》(Cicero’sVerrine Orations)的古典文本的系譜圖④雷諾茲認為拉赫曼被高估了,因為在他之前,還有本格爾(J.A.Bengel)在1730年代對《新約》的譜系勾勒,卡爾·朱姆普特(Carl Zumpt)于1831年先編訂了一個關(guān)于西塞羅《控告瓦列斯》(Cicero’s Verrine Orations)的古典文本的系譜圖,以及1847年的雅各布·伯內(nèi)斯(Jacob Bernays)對盧克萊修抄本的重構(gòu)。參見[英]雷諾茲、[英]威爾遜著,蘇杰譯:《抄工與學者:希臘、拉丁文獻傳播史》,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年,第217頁。英文本L.D.Reynolds,N.G.Wilson,Scribes and Scholars:A Guide to the Transmission of Greek and Latin Literature,USA: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91,p.212。,但必須承認拉赫曼在所有前人的基礎(chǔ)上,剔粗存精,進行了高度形式化,清楚說明了哪些規(guī)則適用于譜系語文學。由此,稿本關(guān)系學(Stemmatology)開始被更注重世系繼承關(guān)系的譜系法(Genealogy)①Philipp Roelli ed.,Handbook of Stemmatology:History,Methodology,Digital Approaches,pp.549-550.所取代。
我們注意到,拉赫曼制定了很多可操作的科學原則,但他并因此沒有把這些階段都完全形式化,有些部分仍然需要語文學家過眼無數(shù)材料之后珍貴的經(jīng)驗和推測,因此語文學凝聚了人文學的推測性和科學的精確性。然而,一旦文本變體的譜系圖被組合在一起,拉赫曼斷言,很多非常準確的規(guī)則就可以運用于它,因此譜系法成為語文學從憑借經(jīng)驗的人文學,到試圖探索科學原則的現(xiàn)代學科的轉(zhuǎn)變標志,是人文學科的重要成就之一。
Genealogy來自希臘語γενε?(Geneá),意為傳承、生產(chǎn)、代際,以此作為詞根,而加上了λ?γο?(logos)以后,構(gòu)成了一種考察世代、出身和血統(tǒng)的學問。希臘詞根gen表示出生、血統(tǒng)、根本,《圣經(jīng)·創(chuàng)世紀》(Genesis),生物學的“基因”(gene),詞根都與此同源。Genealogy在2001年的《牛津難詞字典》中的解釋是:“由一個祖先連續(xù)追蹤的線性譜系”(a line of descent traced continuously from an ancestor)或者是“動植物從早期形式演化發(fā)展而來的線形”(a plant’s or animal’s line of evolutionary development from earlier forms)②Archie Hobson ed.,The Oxford Dictionary of Difficult Words,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1,p.189.。
由于關(guān)注各個研究對象的世系支脈關(guān)系,Genealogy在中國有時也被翻譯為“發(fā)生學”。雖然在古希臘詞源上,該詞被翻譯為“發(fā)生學”或“譜系學”都有一定道理,兩個詞看似都關(guān)心起源問題,但該詞在中文語境的內(nèi)涵外延都有變化與側(cè)重。??潞髞碓诜治瞿岵蓵r使用的“譜系法”,事實上缺乏了中文的“發(fā)生學”所具有的歷史主義③參見王曉朝:《“發(fā)生學”“譜系學”的由來與關(guān)聯(lián)》,《南國學術(shù)》2020年第2期。他認為??碌摹白V系學”在一定意義上是“發(fā)生學”的,但在另一層面上,在反歷史主義方面,與中文“發(fā)生學”所蘊含的意義又是本質(zhì)不同的。,此為另一個話題。
與譜系學相關(guān)的模型最突出的莫過于樹狀圖,學界最熟悉的是以達爾文為代表的生物學的譜系樹,但事實上,語文學早期以手抄本為研究對象,尋找稿本關(guān)系的譜系法要遠早于生物學。如上一節(jié)所言,顯示家族關(guān)系的樹形圖首先是在文本語文學(textual philology),特別是在譜系語文學中被制定的,然后啟發(fā)了歷史比較語言學,多年后才在遺傳學(genetics)中被成功使用④從19世紀語文學的家族樹和譜系原則(stemmatic rules)影響到20世紀遺傳學用了一個半世紀,具體論述與判斷見Rens Bod,“A Comparative Framework for Studying the Histories of the Humanities and Science”,F(xiàn)ocus:The Histories of the Humanities and Science,ISIS-Volume 106,Number 2,June 2015,pp.367-377、368-369,也參見Heather Windram,Prue Shaw,Peter Robinson and Christopher Howe,“‘Dante’s Monarchia as a test case for the use of phylogenetic methods in stemmatic analysis’”,Literary and Linguistic Computing,no.23(2008),pp.443-463。。這是典型的知識僑易,因為在人文與自然科學分化的19世紀之前,人文、社會與自然科學常?;ビ袉l(fā)。關(guān)于研究對象關(guān)系的知識首先產(chǎn)生于語文學,然后類比啟發(fā)、遷移到了正在起步的生物學,只有狹隘的當代人才會覺得人文學之源語文學不夠“科學”。
語文學在19世紀的主要成就集中于歷史比較語言學:1808年施萊格爾(Friedrich Schlegel,1772—1829)出版《論印度人的語言與智慧》,他認為印歐語代表的屈折語是一種高級形式,停滯的黏著語是平庸的,而且這是早已決定、不可改變的,如同自然界的生物。“施萊格爾獨特的譜系學思維(genealogical mindscape)有一個神學嵌入……因此就不奇怪印歐譜系學(Indo-European genealogy)會有沙文主義的來世了?!雹軲arkus Messling,“Text and Determination On Racism in 19th Century European Philology”,Philological Encounters 1(2016)79-104,p.90.這一思想影響了后人,最典型的就是施萊歇爾。歷史比較語文學“產(chǎn)生了一套元敘事,通過印歐語的成功故事,假設(shè)了一個熟悉的系譜(genealogy),源自一種特定的文化主義,反對人類的普遍性……產(chǎn)生(generates)了自己的‘偉大歷史’”①Markus Messling,“Text and Determination On Racism in 19th Century European Philology”,p.97,86.。
奧古斯特·施萊歇爾(August Schleicher,1821—1868)是一位以語言譜系(Linguistic Stemma)理論而聞名的德國語言學家,他于1850年繪制了印歐語系的譜系圖(Stammb?ume),還早于達爾文1866年的生物自然選擇的樹狀圖②關(guān)于比較語言學對生物學的影響,參見Benoit,Dayrat.“The roots of phylogeny:How did Haeckel build his tree?”Systematic biology,4(2003),pp.515-527。此外對語文學、系統(tǒng)學、歷史語言學、生物學以及信息科學、地球物理演進學關(guān)系中樹狀圖蘊含歷史模式的相關(guān)性研究,參見Robert,O’hara,“Trees of History in Systematics and Philology.”Memeory della Societa Italiana di Scienze Naturali e del Museo Ciuico di Storia Naturale di Milano,1(1996),pp.81-88。。1863年,在《達爾文理論與語言學》一文中施萊歇爾談到:“語言是自然有機體,其產(chǎn)生不以人們的意志為轉(zhuǎn)移;語言根據(jù)確定的規(guī)律成長起來,不斷發(fā)展,逐漸衰老,最終走向死亡。我們通常稱為‘生命’的一系列現(xiàn)象,也見于語言之中。語言學是關(guān)于語言的科學,因此是一門自然科學?!雹郏鄣拢輮W古斯特·施萊歇爾著,姚小平譯:《達爾文理論與語言學——致耶拿大學動物學教授、動物學博物館館長恩斯特·??藸栂壬罚斗窖浴?008年第4期。但此處還沒有歷史的加入。到了1864年,馬克思·穆勒(Max Müller)寫道:“沒有一種科學……比地質(zhì)學更能使我們這樣的語言學習者受教?!雹躆ax,Müller,Lectures on the Science of Language,2 vols.,London:Routledge∕Thoemmes Press,1994,p.14.語言和地質(zhì)的相似之處不僅在科學性,關(guān)鍵還在于每一層的演進記錄了歷史,古代語言就如同化石,可以用帶有歷史主義的眼光回溯過去。由此,Stemmatology簡化為Genealogy。麥林斯總結(jié)說:
現(xiàn)代語文學的話語被鑲嵌在一個認識論框架中,其中符號形式與發(fā)展問題交叉。在這一緊張的領(lǐng)域,語文學作品對人和他對世界的不同比喻進行陳述。從這個意義上說,語文學如米歇爾·??滤?,是由認識論條件與新興生物學領(lǐng)域類似的認識論條件所決定的,該領(lǐng)域處理生命形式的起源和發(fā)展。因此自18世紀以來,語文學開始訴諸于試圖解釋可變性的生物學概念,比如‘種族’的概念,這也就不足為奇了。⑤Markus Messling,“Text and Determination On Racism in 19th Century European Philology”,p.97,86.
19世紀的語文學在歷史比較語言學方面的成就是標志性的,類似歷史比較法、語言譜系樹等模型也是超越時代的,以至于今天,人們談到語文學仍然首先想到它。但是,由于它的方法論框架帶著強烈的主觀闡釋色彩,潛在地帶有危險的認識論可能性,與殖民主義、種族主義難脫干系,因此,從??隆⑺_義德再到馬丁·貝爾納都曾對此展開過批判。
“譜系學”因??聦δ岵傻南嚓P(guān)引述⑥參見[法]??轮X翰譯:《必須保衛(wèi)社會》,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10頁。而再度聲名鵲起,事實上,尼采只是在《論道德的譜系》中對出身(herkunft)和起源(ursprung)有過一小段討論。熟諳文本語文學的尼采發(fā)現(xiàn),依靠現(xiàn)有材料,重構(gòu)一個古典時代的希臘并非不可能,但未必可信:“荷馬作為《伊利亞特》和《奧德賽》的作者不是一種歷史流傳下的記錄,而是一個美學判斷?!雹撸鄣拢菽岵芍?,韓王韋譯:《荷馬的競賽:尼采古典語文學研究文稿選編》,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18頁。如果材料充斥著解釋,邏輯的鏈條需要語文學家依據(jù)經(jīng)驗去解釋而充滿偶然性,那么糾纏在作者和作品問題上便意義不大。
這涉及到尼采的歷史觀:尼采在《歷史的用途與濫用》中將傳統(tǒng)歷史的作用劃分為紀念的、懷古的和批判的:“批判的”歷史要把過去帶到裁判的法庭之上,無情地審判它,但“因為既然我們只不過是先輩的產(chǎn)物,我們也就是其錯誤、激情和罪過的產(chǎn)物,我們無法擺脫這一鎖鏈。盡管我們譴責這些錯誤,并認為我們已擺脫了這些錯誤,我們卻無法否認一個事實:我們來自它們”⑧[德]尼采著,陳濤、周輝譯:《歷史的用途與濫用》,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24頁。,這是命定的悖論。
在尼采和??逻@里,Genealogy不再具有神一樣的高貴血統(tǒng),而是非本質(zhì)主義、非同一性、非連續(xù)性的,因為所有的歷史和事件是在時間中不斷生成(generate)的。Genealogy不相信且無意于追尋唯一的源頭,只是分析不同事件的歷史效果。在這個意義上,Genealogy翻譯為“發(fā)生學”是有依據(jù)的。
2014年哈佛大學南亞與梵語語文學家邁克爾·威策爾在《吠陀研究》雜志刊文,該文第六節(jié)專門談到新譜系學(New Stemmatics)。作者首先介紹了19到20世紀歐洲語文學中的印度學,其中談到最近以來語文學的文本校勘,很多基于計算機技術(shù),其方法的驅(qū)動力很大程度上來源于“生物學的種系發(fā)生學的樹狀(phylogenetic trees in biology)”;它們在分類學或分類單位上都像譜系圖,從生物王國到亞種的分層排列,其主要方法論有三個原則:距離法(Distance methods),簡約法(Parsimony methods),最大相似法(Maximum likelihood)①Michael Witzel,“Textual criticism in Indology and in European philology during the 19th and 20th centuries”,Electronic Journal of Vedic Studies(EJVS),Vol.21,2014 Issue 3,pp.9-90、p.68.。事實上,威策爾介紹的還不全面,因為種系發(fā)生學的關(guān)鍵分類法主要是兩種:枝序法(Cladistics)和表型法(Phenetics)。前者關(guān)注物種演化史上的分支事件(Branching events),后者關(guān)注物種的相似性并進行分類。因此,發(fā)生學意義上的譜系學,主要與生物學中的枝序法相關(guān)。無論是生物學還是抄本,都需要確定它的特征數(shù)據(jù)(character data),再確定它的距離數(shù)據(jù)(distant data)②蘇杰:《種系發(fā)生學方法在西方??睂W中的應用》,《古典文獻研究》第13輯,南京:鳳凰出版社,2010年,第507—524頁。。生物上的種系發(fā)生學中的特征,通過計算機標注轉(zhuǎn)回譜系語文學研究中,就如同拉赫曼法中的異文∕變體(variant)或重要的單生訛誤,確定了某一個坐標,再確定其他文本與這些變體與訛誤之間的“距離”,就可以建立抄本譜系(a genealogy of the copies)。當代學者分析說:
種系發(fā)生系統(tǒng)與文本校勘學(Phylogenetic systematic and textual criticism)針對不同目的處理不同的對象。然而,方法和概念(methods and concepts)的高度相似性允許計算機化的工具從生物學轉(zhuǎn)移到語文學。到目前為止,語文學家大多是生物學方法的“客戶”。但在未來,如果這項跨學科工作進一步開展,我們可能會期待兩個學科之間的交叉滋養(yǎng)(cross-fertilization)。③Caroline Mace,Philippe Baret,“Why Phylogenetic Methods Work:The Theory of Evolution and Textual Criticism”,in The Evolution of Texts:Confronting Stemmatological and Genetical Methods,ed.by C.Macé,Ph.V.Baret,A.Bozzi and L.Cignoni(Linguistica Computazionale,24),2006,pp.89-108.
研究者雖然借助了計算機工具和種系發(fā)生學原理,但在方法模型上,仍然離不開譜系語文學。“新譜系學”借助計算機技術(shù)快速擴張,它集合了一批文本語文學研究者,其方法論更多得益于生物學。這些跨學科的方法取得很多成果,有的運用生物學的支序分類法研究文本,有的使用數(shù)值分類學重新考察圣奧古斯丁留下的經(jīng)典,或者運用生物學啟發(fā)的方法重構(gòu)了非洲班圖語的家族樹④Hoenigswald H.M.& Wiener L.F.eds.,Biological Metaphor and Cladistic Classification:An Interdisciplinary Perspective,Philadelphia:University of Pennsylvania Press,1987;Lee A.,“Numerical taxonomy revisited:John Griffith,cladistic analysis and St.Augustine’s Quaestiones in Heptateuchum.”Studia Patristica,20(1989),pp.24-32;Flight C.,“Bantu trees and some wider ramifications.”African Languages and Cultures,1(1988),pp.25-43.中文相關(guān)介紹參見蘇杰:《種系發(fā)生學方法在西方??睂W中的應用》,《古典文獻研究》第13輯,第507—524頁。。
以上例證證明,盡管學科分工越來越精細,但知識的僑易一直沒有停止,在古老的文本語文學中存在著與今天的數(shù)字人文和自然科學一脈相乘的線索:一方面是方法論的形式化與規(guī)則系統(tǒng),另一方面是文本、語言、物種等演化的歷史主義描述。語文學是人文學科“被遺忘的起源”,一般人文學科被認為是與“科學”不可兼容的“另一種文化”,但數(shù)字人文的出現(xiàn)將數(shù)據(jù)科學、統(tǒng)計學和語言學等連在一起,“新文科”的提出又令人們重思古典語文學與科學的關(guān)系。當然,可以想象,當代數(shù)據(jù)科學家面臨海量文本,思考抓取語料庫、詞頻等問題時,和中世紀的語文學面對大量殘破、龐雜手抄本的難題是一樣的。
無論新舊,記取語文學的輝煌和黑暗都是必要的,特別是當“譜系學”蘊含著認識論問題時,認清它們的有效和識別它的局限同樣重要。譜系語文學(Stemmatology)有三個規(guī)則:“窮盡尋找知識的源頭(溯源譯碼);程序性的系統(tǒng)原則(文獻修訂);邏輯推理原則(確定現(xiàn)存關(guān)系)”,在此之后,不僅是古老文本,“語言研究也關(guān)乎歷史了。人們借助語言間的聲音變化,尋找有助于發(fā)現(xiàn)印歐‘原始語’(protolanguage)的歷時模式”①Rens Bod,A New History of the Humanities:The Search for Principles and Patterns from Antiquity to the Present,pp.280-281,p.215.。根據(jù)這三個原則,從現(xiàn)存的龐雜材料(文本的,或者是語言的)中,確定前后古今的層次,梳理出發(fā)展軌跡,將之歷史化地描述為一個譜系。這一方法的邏輯,與??睂W中的拉赫曼法一樣,都是將大量的材料結(jié)構(gòu)化、譜系化,而且“編織”的方向都是由今溯古。盡管材料的鏈條可能有殘破,但研究方法的認識論相信并假設(shè)一個關(guān)乎人的(并非自然)經(jīng)驗的世界,有一個共同起源,繪制的這個譜系就簡化為“發(fā)生學”(Genealogy)。學者的工作,就是尋找起源,由“多”歸“一”,尋找原始與古老。尼采之所以反對,正是由于他發(fā)現(xiàn)這樣的語文學的歷史主義鏈條殘破,因此提出“超歷史”。
譜系法與歷史比較語言學的樹形圖盡管有效,但一樣有著盲點和問題。它們都有一個假設(shè),就是譜系的追溯,必須在一個線性封閉系統(tǒng)中,但這是不客觀、不現(xiàn)實且不全面的。譜系語文學借助古老抄本中的異文和訛誤,確定流傳至今的各個版本之間的關(guān)系,具有非常高效的實用性和系統(tǒng)化意識,但可惜它不可能永遠有效,因為它有時只能依靠運氣。英國古典學大師豪斯曼在其《用思考校勘》一文中就提醒我們:“??辈皇菙?shù)學的一個分支學科,事實上根本就不是一門嚴格的科學……??惫ぷ鞲nD研究行星運動完全不同,更象是狗抓跳蚤。如果一條狗用數(shù)學原理研究跳蚤的區(qū)域和數(shù)量,除非碰巧,否則它永遠也抓不住一只跳蚤?!雹冢塾ⅲ軦·E·豪斯曼:《用思考??薄罚塾ⅲ軦·E·豪斯曼等著,蘇杰編譯:《西方校勘學論著選》,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26頁。譜系法(Genealogy)總是假定所有異文和訛誤的流傳都是線性的、垂直傳承的,事實不一定是這樣。
首先,研究者發(fā)現(xiàn),譜系法并不能確定所有文本的關(guān)系。例如很多經(jīng)典文本被不同時代的讀者進行研究性的校讀,他們把異文寫在頁邊或者行間。而古代和中古的抄工也不一定只抄一個文本,因為他們會對流傳下的幾個文本進行比較和擇優(yōu)的閱讀,選取有意思的異文(variants),來綜合判定和選擇一個文本,比如色諾芬《居魯士勸學篇》(Cyropaedia)就是如此,“其傳承已經(jīng)嚴重錯合,沒有復原的希望”③Rens Bod,A New History of the Humanities:The Search for Principles and Patterns from Antiquity to the Present,pp.280-281,p.215.。
其次,譜系語文學假定所有文本都能追溯至一個“原始文本”的原型,而事實上,文本的傳承并非是單一直線的,它常常是開放的。原因可能在于:雖然根據(jù)現(xiàn)有異文和訛誤,編制了一個譜系,但仍然有些文本的差異無法被解釋,它可能來自另一個抄本的支系,但至少還不能被認識,這就像比較語言學中也存在一些例外,比較典型的“孤立語言”如仍在使用的巴斯克語(Basque),死語言中的蘇美爾語(Sumerian)、埃蘭語(Elamtie)等。如果這個訛誤被認為是古代就有的,那么一定存在一個傳承支系,這個訛誤后來也進入傳承,于是被納入后半截的傳承,有時這種情況被校勘譜系語文學家也暫時納入主干傳承的某個支系,埃斯庫羅斯和歐里庇得斯的劇本大約就經(jīng)歷了這些過程。
再次,很多孤立存在的異文雖然并未在其他版本中發(fā)現(xiàn),但是也是古老可信的,卻的確無法被編制在現(xiàn)有的譜系中。最著名的就是意大利卡西諾山(Monte Cassino)收藏的大量珍貴手抄本,常常會出現(xiàn)無法解釋的異文,因為它在幾個世紀以來一直具有學術(shù)中心的權(quán)威性和文本保存的封閉性,因此又保證了文本的“純潔”,所以只能單獨處理。
最后,古代作者在初版之后,常常會在第二版時進行修訂和大幅改動,最終兩個版本都流傳下來了,而且很不一樣。那么哪一個應該是“原型文本”呢?他們可能都是作者所為,都是真實的。作者期待后來的版本能覆蓋初版時的抄寫舛誤、串行,但非常困難。就這樣,逆推出一個“唯一的”原始文本“原型”的確是困難的。
好在學者發(fā)現(xiàn),從20世紀中葉開始,作為基于文本進行文明研究的語文學已經(jīng)越來越多使用多因解釋(multi-causal explanations),使得盛行于19、20世紀的單因解釋(mono-causal or even monomaniacal)退出了歷史舞臺①Michael Witzel,“Textual criticism in Indology and in European philology during the 19th and 20th centuries”,pp.9-90、p.37.。由此可見,西方古典語文學的發(fā)展,是一個試圖從依靠熟稔文本的專家個人經(jīng)驗向科學原則摸索的過程,其中仍然不乏專業(yè)學者的主觀判斷,也需要可操作、可應用的科學原則。但對那些原則,需要像對待文本本身一樣,帶著批判的(critical)眼光嚴密推理、累積錯誤、不斷完善、謹慎使用,因為永遠不存在一勞永逸的解決方案。
從Stemmatology到Genealogy,經(jīng)歷了從語文學到生物學、哲學,再到數(shù)字人文的知識僑易。它們各自帶有歷史之“變”,卻也互有包含與勾連,在重構(gòu)多個研究對象關(guān)系的意義上,都希望尋求原則與模式的共同基礎(chǔ)。最重要的是,重新思考“譜系學”“系譜學”“發(fā)生學”所對應的到底是Stemmatology還是Genealogy,不單純是一個跨語言的僑易學翻譯問題,更是一個認識論問題。
亞里士多德將知識分為三類:episteme(理論或科學知識)、實踐智慧和技藝,其中“在西方哲學史上起主導作用的是episteme,理論知識或科學知識是傳統(tǒng)認識論研究的主要對象,[從“認識論”(epistemology)這個詞的構(gòu)成就可以看到這一點]”②郁振華:《對西方傳統(tǒng)主流知識觀的挑戰(zhàn)——從默會知識論看phronesis》,《學術(shù)月刊》2003年第12期。。因此由知識僑易而引起或者折射了認識論的變化,本在情理之中。
譜系語文學最初主要確定版本的真假,到拉赫曼聚焦于回溯重構(gòu)一個“最佳本”,這一知識遷移到歷史比較語言學,于是勾畫了家族樹;生物學將研究對象視為一個有機體:出生、發(fā)展、對應環(huán)境變化可以做出反應和調(diào)試的生命體,對種屬關(guān)系的基本構(gòu)想更多聚焦于某一研究對象的祖先和線性回溯。由于19世紀是科學的世紀,生物演化論的知識廣泛影響了社會科學研究,甚至包括以現(xiàn)實主義和自然主義為代表的小說創(chuàng)作,以致人們忘記了這一關(guān)注研究對象譜系關(guān)系的知識本就來自人文學的源頭——語文學。福柯對社會與歷史的發(fā)生學話語分析,得益于語文學家尼采對古典語文學非本質(zhì)主義和偶然性的揭示。當代數(shù)字人文雖然采用了看似科學的計算機技術(shù),但本質(zhì)上仍類似對稿本關(guān)系的思考,因此在知識模型上,采用了古老語文學對稿本關(guān)系的認識。
特納(James Turner)在其《語文學:被遺忘的現(xiàn)代人文學科的源頭》中坦言,“今天的眾多人文學科僅開始于19世紀,而追溯它們的數(shù)個源頭,其軌跡總是回向一個巨大的、古老的事物:有關(guān)文本、語言和語言現(xiàn)象自身的多維研究”即語文學,特納將其概括為闡釋的、比較的、歷史的及世系的(genealogical)多方位探討③James Turner,Philology:The Forgotten Origins of Modern Humanities,Princeton: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2014,p.9.。
15世紀的瓦拉主要做的是文本辨析為主的??迸u(Textual Criticism),作用是辨別真?zhèn)?,對于利用現(xiàn)有的文本修復和精校古老史料用處還在其次。中間經(jīng)過波利齊亞諾的“剔除法”,再到“拉赫曼法”。盡管對于拉赫曼是否為譜系法的最初使用者仍有爭論④仍有人認為拉赫曼之前的施利特爾(Schlyter)等人是首創(chuàng)者,參見Sebastiano Timpanaro,The Genesis of Lachmann’s method,ed.and tran.by Glenn W.Most,Chicago: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2005,pp.102-118。,但從他開始,古老的一般為樹狀的譜系語文學在更多場合被描述為一個帶有歷史主義和生物演化色彩的、回溯性的線狀譜系,由此也可知語文學如何與生物學以及對“原始”和“最初”的迷戀密切相關(guān)。1840年,拉赫曼用他的方法對《新約》(1842—1850)版本進行了考據(jù)(criticism),將古典語文學這門“手藝”(craft)推向科學,綜合、全面地完美展示了譜系中的親緣與世系關(guān)系,由此,稿本關(guān)系學(Stemmatology)開始被更注重世系繼承關(guān)系的譜系法(Genealogy)①Philipp Roelli ed.,Handbook of Stemmatology:History,Methodology,Digital Approaches,pp.549-550.所取代。在尼采和福柯這里,Genealogy又超越了譜系語文學自拉赫曼法以來對起源的追溯和對同一性的堅信,它關(guān)乎對歷史主義的反思,是對連續(xù)性、整體性的否認,關(guān)注事件如何被話語講述,因此翻譯為“發(fā)生學”是有依據(jù)和道理的。
兩詞的主要區(qū)別在于,注重親緣關(guān)系的Stemmatology繪制出來的,可能是一個網(wǎng)狀,或最常見的是根系眾多的樹狀關(guān)系圖;Genealogy則聚焦對稿本∕語言∕物種等起源和衍生的關(guān)注,繪制的可能更像一個線形圖;從認識論上說,Stemmatology主要反映了一個多元的世界觀,Genealogy更多與同質(zhì)性、一神論的敘述難脫干系。值得警惕的是,即使與生物學、計算機等成就互相滋養(yǎng),也不能過于自信譜系學的客觀化。因為歷史地看,正是“語文學的文化解釋學維度,蘊含著破壞人文主義實踐的文化引導方針的危險”②Markus Messling,“Text and Determination On Racism in 19th Century European Philology”,p.83.。福柯喚醒尼采,解構(gòu)批判的正是一套帶有優(yōu)越性的歷史話語敘述的“譜系學”(Genealogy),而不是Stemmatology。正因如此,王曉朝教授雄辯而準確地指出:??碌淖V系學“是一種以起源分析法為主要方法的道德發(fā)生學。需要注意的是,福柯試圖用所謂的歷史感性和實際歷史來取代傳統(tǒng)的歷史主義,持有反歷史主義的立場,具有明顯的反歷史主義特征。在此意義上,??碌淖V系學與發(fā)生學是對立的”③王曉朝:《“發(fā)生學”“譜系學”的由來與關(guān)聯(lián)》,《南國學術(shù)》2020年第2期。。
近年來興起的“數(shù)字人文”計算模型對語言和文本形式化的探索,使得今天在方法論意義上重溫古老語文學非常必要,深刻認識到人文學科的形式規(guī)則并非完美,需要批判思維和審慎的辨析:這有助于我們各自放下科學的傲慢和人文學的自滿,警惕理論模型和形式化假設(shè)曾經(jīng)帶來的倫理困境再度出現(xiàn)。
重提古典語文學精校本制作中的譜系語文學和稿本關(guān)系學的原則,是因為在學科精細化、各自畫地為牢的今天,我們走得太遠以至忘記了我們的“母親”——語文學。文學研究不一定只是闡釋之學,毫無原則且與科學無涉;語言學也不全是類似語音學的儀器數(shù)據(jù),它也曾有歷史的維度和個人的解釋空間,而看似科學的“演化論”正是從語文學中獲得了歷史維度而被稱為“生物學的歷史主義”。歷史證明,在對人所創(chuàng)造的世界的研究中,沒有一種學科與方法是全方位普遍適用的,它們都是在具體的語文學實踐之中,互相補充、相得益彰,從經(jīng)驗到方法,從公式到科學,再試圖在簡潔可重復操作的原則中重新加入版本學家、注疏學者、生物學者、哲學家、數(shù)據(jù)分析者的個人經(jīng)驗,慢慢讓研究對象變得豐富立體的。理解了人文學科與自然科學的知識僑易、交叉滲透、互為滋養(yǎng)的歷史,也就不會在數(shù)字人文勃興的時代里,產(chǎn)生不必要的恐慌或?qū)夹g(shù)過于自信。因為,盡管工具變?yōu)閿?shù)據(jù)庫和算法,但在標注了文本具體考察點之后,研究者的問題假設(shè)和思考原則仍然可能是非常傳統(tǒng)甚至古老的。在這一意義上,“譜系學”作為方法、模型與原則,是可重復操作和普遍適用的,這正是古老語文學的魅力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