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 小 月

(揚州大學(xué), 江蘇 揚州 225000)

《喧嘩與騷動》是美國杰出的意識流文學(xué)作家、諾貝爾文學(xué)獎得主威廉·?？思{最得意的一部小說,其書名的靈感來源于莎士比亞的悲劇《麥克白》中一段著名臺詞:“人生如癡人說夢,充滿著喧嘩與騷動,卻沒有任何意義?！盵1]小說講述了位于美國南方密西西比州的一個沒落望族康普生先生家的家族悲劇,圍繞康普生女兒凱蒂放蕩的生活給家族帶來的恥辱展開敘述。本文重點探討作品中不同人物敘述者的敘事判斷,具體分析作者如何通過人物敘述者不同的敘事判斷來影響讀者的敘事判斷,充分展現(xiàn)福克納作品獨特的敘事魅力。

一、詹姆斯·費倫的敘事判斷理論

美國著名的敘事學(xué)家詹姆斯·費倫是當今國際學(xué)界公認的修辭敘事理論大家。費倫的修辭敘事理論憑借其綜合性、動態(tài)性和開放性特征成為當代西方后經(jīng)典敘事理論的一大亮點。[2]修辭敘事理論所秉持的一以貫之的基本理念是:完整的敘事交流應(yīng)包含有作者代理、文本現(xiàn)象和讀者反應(yīng)這三大因子構(gòu)成的一個修辭三角,可以從作者、文本、讀者的任意修辭一角出發(fā)展開對敘事文本的闡釋,領(lǐng)悟敘事的意義所在。在論著《活著是為了講述》中,費倫指出,以任意一點為開端的敘事分析,既有可能影響其他兩個修辭因子,也有可能被其他兩個修辭因子所影響。[3]而敘事判斷就是以費倫敘事交流的修辭理念為基礎(chǔ)建構(gòu)而來,是費倫修辭敘事理論的一大創(chuàng)舉,也是其敘事理論的一個重要分支。

費倫的敘事判斷理論堅持從審美、形式和倫理三個層面來解讀敘事,堅信敘事判斷之于激活讀者對于敘事審美、敘事形式、敘事倫理的多重反應(yīng)與讀解發(fā)揮著重要作用。[4]與此相對應(yīng),費倫把敘事判斷分為三種基本類型:闡釋判斷、倫理判斷、審美判斷。較之倫理判斷和審美判斷,闡釋判斷比較容易理解,它是對事件、人物行動及其他敘事因素之本質(zhì)和意義進行探索、作出判斷并予以充分論證的一種理論視角。闡釋判斷是分析和解讀具體敘事作品的基礎(chǔ),是對具體作品做出倫理判斷和審美判斷的基礎(chǔ)。倫理判斷作為敘事判斷的第二種類型,是對于人物和行動之道德價值的判斷,不僅包括了對人物和人物行為的判斷,即對人物及其行為是否符合了應(yīng)當遵循的倫理道德準則的判斷,而且包含了對敘述倫理的判斷,即對存在于隱含作者、敘述者、人物、讀者之間的倫理關(guān)系的判斷。倫理判斷在不同程度上受闡釋判斷的影響,它是基于敘事文本構(gòu)建的一套倫理標準或準則,它不以預(yù)先被認可的具體的倫理系統(tǒng)為分析基準。審美判斷作為敘事判斷的第三種類型,是對于敘事及其組成部分之藝術(shù)價值的判斷。審美判斷是一種審美的心理過程,既包括對作品局部藝術(shù)價值的判斷,也包括對作品整體藝術(shù)成就的評價。

從費倫有關(guān)敘事判斷的論述可知,作品中人物或敘述者對于事件的敘事判斷會影響讀者在閱讀過程中所形成的各種判斷,而隱含作者也正是通過敘事文本以及文本中的敘事技巧來引導(dǎo)讀者做出判斷。也就是說,讀者敘事判斷的形成會不可避免地受到人物、敘述者和隱含作者的影響。筆者將借助費倫的敘事判斷理論來研究?？思{作品《喧嘩與騷動》中人物、敘述者的敘事判斷如何影響讀者的敘事判斷,福克納正是通過敘事判斷這一敘事策略來建構(gòu)精妙的敘事文本、塑造鮮明的人物形象、引導(dǎo)讀者在閱讀過程中形成不同的敘事判斷。

二、《喧嘩與騷動》中的敘事判斷運用分析

?？思{在小說中采用了多角度的敘述方法,不同敘述者的敘述體現(xiàn)出不一樣的敘事判斷。在作品的前三部分依次讓人物班吉、昆丁和杰生以內(nèi)聚焦的方式講述自己的故事,然后在第四部分切換到黑人女傭迪爾西,她以零聚焦敘述方式的全能視角講述剩下的故事,這樣第四部分的敘述形成對前三部分有限視角敘述的有力補充,而隨著敘述人物的變換以及人物敘述者在各自敘述中所呈現(xiàn)的不同的敘事判斷,懸念迭起,緊張因素也此起彼伏,正如“顏色、大小不同的玻璃,雜沓地放在一起,從而構(gòu)成了一幅由單色與復(fù)色拼成的絢爛的圖案”。[5]3

(一)內(nèi)聚焦敘述與敘事判斷

內(nèi)聚焦敘述強調(diào)從人物的視角來敘述故事,也就是事件通過聚焦人物的感知、視點而得以呈現(xiàn),是一種限知性的聚焦方式。人物敘述者班吉、昆丁、杰生的敘述屬于典型的內(nèi)聚焦敘述。班吉是個三十三歲的先天性白癡,只有三歲小孩的智商,沒有任何思維能力,因而他的敘事雜亂無章、顛倒錯亂,無法分辨過去之事和當下之事,也無法理解姐姐凱蒂的放蕩行為,他所在意的只是凱蒂能否一直在他身邊陪伴和呵護他。盡管班吉混亂破碎的意識流敘述讓人費解,且敘事不含任何經(jīng)驗與判斷,但是讀者依然能從他的敘述中體會到他的失落與悲傷,他渴盼凱蒂回來實質(zhì)上是盼望重獲那份缺失的愛。事實上,?？思{通過開篇設(shè)計班吉雜亂的敘述使讀者形成這樣的闡釋判斷:班吉的敘述還原了最真實最原生態(tài)的人物內(nèi)心,他對姐姐凱蒂的喜愛和凱蒂對他的呵護與關(guān)愛是一種可貴的手足之情?？梢哉f,班吉的敘述隱含了作者的感傷,也激發(fā)了讀者的同情。通過塑造班吉這樣的人物形象以及作品中其他人物如何對待白癡班吉,讀者逐一看清其他人物的真正面目,最終形成作者期待讀者形成的關(guān)于人物的闡釋判斷、倫理判斷和審美判斷。因此,班吉是最基本的人性的體現(xiàn),是一面道德鏡子,每個人都在他面前直接展示出自己的本相。[6]此外,?？思{選擇白癡班吉作為故事的講述者,通過他的白癡視角和白癡形象,暗示了其在即將分崩離析的康普生家族中無法逃避的悲慘命運。[7]

昆丁是康普生家的長子,作為沒落的莊園主階級的后代,他極其驕傲、敏感,精神上也極其脆弱。家族往昔的榮耀與輝煌使昆丁對時間的流逝無比敏感與偏執(zhí),甚至到了一種神經(jīng)質(zhì)的地步。昆丁渴望逃避時間的流逝,沉溺于回憶無法自拔,昭示出以昆丁為代表的沒落貴族對過去的依戀和對時間流逝的畏懼。盡管昆丁自幼和妹妹凱蒂感情很好,但也無法原諒凱蒂的失貞給家族的蒙羞。他把妹妹的貞操和家族的榮譽緊密聯(lián)系,甚至不惜以莫須有的亂倫之罪抹黑自己,試圖掩蓋妹妹失貞帶給家族的恥辱,然而終歸無法擺脫這種恥辱的折磨?？梢哉f,對于昆丁而言,班吉的出生象征著家族的沒落,而凱蒂的失貞與墮落成為壓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他最終選擇了溺水而亡,以死亡來永遠定格時間,正如十字架上的耶穌一樣,他為洗滌家族的罪惡付出了生命的代價。在神話原型批評研究中,水的原型意象是:創(chuàng)造的神秘,出生—死亡—復(fù)活,凈化和贖罪,繁殖力和生長。[8]71不難看出,作者?？思{讓人物昆丁選擇水中溺亡正是昆丁對凱蒂失貞事件的闡釋判斷和倫理判斷產(chǎn)生的必然結(jié)果,他希望自己能用死亡實現(xiàn)對家族的凈化和救贖。他在自殺前一再提到受難的耶穌,而在西方圣經(jīng)文化里,耶穌正是救贖的原型。?？思{的研究者肖明翰認為,作為南方傳統(tǒng)文化和倫理道德的捍衛(wèi)者,昆丁這一人物的致命問題在于他始終生活在過去的傳統(tǒng)里。“昆丁最大的不幸是,他試圖以繼承和維護舊傳統(tǒng)為己任,但他卻是一個根本不能擔此重任的人。傳統(tǒng)同他開了一個致命的玩笑:把這么沉重的擔子放在他軟弱的肩膀上?！盵9]最終,他不堪重負,只得采取結(jié)束生命的辦法來求得救贖。這正體現(xiàn)出昆丁心靈深處的某種愿望,或者說是某種幻想:康普生家族甚至這個家族所代表的“南方社會”因為先知先覺者的獻身、犧牲,使人們精神的再生得以實現(xiàn),從而重振家族或?qū)崿F(xiàn)整個南方社會的繁榮。[8]71-72對于昆丁這一人物形象,讀者不難看出?？思{更多地顯示出對他的同情。

杰生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實利主義者,他的眼里毫無親情的存在,他只關(guān)心自身的利益,處處占人便宜,精打細算。福克納通過杰生的自我表白和自我辯解成功地刻畫了他的惡人形象。福克納曾如此說：“對我來說,杰生純粹是惡的代表。依我看,從我的想象里產(chǎn)生出來的形象里,他是最最邪惡的一個?！盵5]3小說中,杰生不僅憎恨凱蒂,也憎恨凱蒂的私生女小昆丁,甚至憎恨關(guān)照凱蒂母女的女傭迪爾西。他耍出一系列花招,私自侵吞凱蒂寄給女兒的贍養(yǎng)費,不恥行為令人憎惡。小說中,康普生先生下葬那天,凱蒂悄悄地溜回來,乘機想見小昆丁一面。杰生利用了凱蒂思女心切的心理,收了凱蒂一百塊錢見面費也只允許她看女兒短暫的一分鐘。?？思{成功塑造了杰生的殘忍、自私和冷酷的形象,體現(xiàn)了作者對人性之惡的深刻批判。隨著福克納對杰生丑惡嘴臉的逐層揭露,讀者能夠不斷深化閱讀過程中形成的闡釋判斷和倫理判斷,這也在很大程度上增強了讀者的閱讀動力。此外,杰生丑惡的形象也體現(xiàn)在他與迪爾西外孫勒斯特的交往中。勒斯特想去聽戲但沒錢買票,杰生有兩張別人送的戲票但不想去看,勒斯特因此哀求杰生送票給他,甚至提出愿意一個月里每天幫杰生安裝輪胎,但遭到了拒絕。杰生堅持要以五分錢一張票出售,而且要現(xiàn)款,最后當著勒斯特的面把戲票都扔進了爐子。這些精彩的細節(jié)描寫使杰生的冷血、刻薄、欺詐和唯利是圖的本性得以生動地立體地呈現(xiàn)。值得注意的是,也有研究者對于杰生這一人物作出了完全不同的敘事判斷,一方面認為他很可惡,另一方面,他也是值得同情的，他順應(yīng)社會的發(fā)展,與舊南方?jīng)Q裂,在某種程度上應(yīng)該加以肯定,無論他身上有多少不好的東西。[10]

(二)零聚焦敘述與敘事判斷

零聚焦敘述在小說中被廣為采用,敘述者如同全知全能的上帝,用一種無限制的全知敘述視角來講述故事。小說中迪爾西的敘述是一種零聚焦敘述。作為康普生家的黑人女傭,迪爾西忠誠、勇敢、堅強、仁愛,幾十年如一日悉心照料康普生一家,親眼目睹了康普生家族從繁榮到衰敗的過程,但她堅強而坦然地接受了這樣的家族命運。《喧嘩與騷動》的譯者李文俊先生認為:在整幅陰郁的畫卷之中,只有她是一個亮點;在整棟墳?zāi)拱惚涞恼永?唯有她的廚房是溫暖的;在整個搖搖欲墜的世界中,唯獨她是一根穩(wěn)固的柱石。[5]4小說中,在迪爾西的敘述部分,福克納刻意把她的出場安排在復(fù)活節(jié)那天,實際上蘊含了?？思{關(guān)于人性復(fù)活的美好理想。迪爾西的敘述中所體現(xiàn)的人性之美既表現(xiàn)在她敢于正視杰生的邪惡,也體現(xiàn)于她對可憐的班吉、小昆丁無微不至的照顧。當杰生設(shè)置種種障礙,不讓凱蒂和昆丁母女相見,迪爾西勇敢地站出來,不畏強暴,設(shè)法創(chuàng)造機會讓她們母女見面。當杰生要怒打小昆丁時,她用自己年邁的身軀試圖阻止杰生,一面安慰小昆丁不用害怕,一面勇敢地告訴杰生“要是你不打人出不了氣,那你打我好了”，[5]169以她的正義、勇敢、忠誠之舉阻止杰生的暴行。復(fù)活節(jié)那天,迪爾西不顧女兒的勸阻毅然決定帶班吉參加黑人教堂的禮拜活動,絲毫不在乎人們的非議,認為慈悲的上帝不會管他的信徒是機靈還是愚魯。[5]258迪爾西筆直地坐著聽牧師布道,她的一只手卻按在班吉的膝蓋上。淚珠順著凹陷的臉頰往下淌,在克己、犧牲和時光所造成的千百個反光的皺褶里進進出出。[5]261-262對上帝虔誠的信仰是迪爾西愛和力量的源泉,她身上所散發(fā)的母性光輝是人性美的體現(xiàn)。她的愛溫暖了家族中每一個人,也為讀者帶來了美好的希望,相信在這社會變革中,總會有美好的東西沉淀,一切瘋狂、墮落都會被這場變革所埋沒。[11]通過迪爾西視角的全知敘述,?？思{彌補了前三章中內(nèi)聚焦敘述者意識流敘事的空白,從側(cè)面立體地勾畫出班吉、昆丁、杰生的人物形象,有助于讀者在閱讀過程中對人物敘述者不斷形成新的闡釋判斷和倫理判斷,并且對人物敘述者的敘事判斷做出判斷,進而對作者精巧的謀篇布局形成審美判斷。可以說,通過作者、文本、讀者的修辭交流,讀者能夠不斷刷新自己的敘事判斷,充分領(lǐng)悟到迪爾西身上所閃現(xiàn)的人類希望之光,明白人類社會關(guān)愛的要義。

(三)敘述者塑造的凱蒂形象與敘事判斷

作為小說中的一個重要人物,凱蒂形象也歷來為文學(xué)評論家所研究。在塑造凱蒂這一人物形象上,福克納耗費了大量心血,也對其充滿了特殊的感情。福克納曾經(jīng)說過,對他而言凱蒂是美的,深為他所心愛,這正是他這部小說所要表達的,即塑造凱蒂的形象。[12]雖然凱蒂在作品中并未作為敘述者出現(xiàn),但是經(jīng)由人物敘述者班吉、昆丁、杰生的多角度敘述和回憶,凱蒂的形象在讀者腦海中逐漸變得清晰、立體和豐滿起來。這正體現(xiàn)了福克納勇于打破傳統(tǒng)的敘事方式,大膽采用復(fù)線結(jié)構(gòu)敘述模式的高超敘事技巧。從小說中敘述者的倫理觀來看,凱蒂未婚先孕,違背了人們心目中有關(guān)“南方淑女”的道德規(guī)范,因而人物敘述者如昆丁、杰生對于凱蒂的倫理判斷是負面的判斷。然而,隨著人物敘述者對于凱蒂的進一步回憶性敘述,尤其是回憶中有關(guān)凱蒂對班吉的無私疼愛以及她為了長期給寄養(yǎng)在娘家的女兒郵寄生活費而拼命活下去的堅強,讀者逐漸明白并形成作者意欲傳達的關(guān)于凱蒂的正面的敘事判斷:未婚先孕的凱蒂,她的身上閃耀著善良、獨立、堅強的人性之光。

三、結(jié)語

在《喧嘩與騷動》中,福克納藉由不同人物敘述者的敘述視角以及這種多角度敘述的敘事判斷來塑造小說中的各種人物形象,影響了讀者敘事判斷的形成,也成功地傳遞了?？思{的創(chuàng)作理念。小說通過迪爾西視角的敘述贊美了她身上所具有的忠誠、同情、勇敢、堅強、寬容、仁愛、善良的人性之光,傳達了?？思{濃厚的基督教思想和倫理價值觀。?？思{自己也曾經(jīng)說過,迪爾西是他最喜愛的人物之一,他謳歌了迪爾西身上那種不畏仇視、勇敢保護弱者的美好精神。而對于敘述者昆丁和人物凱蒂,福克納則寄予了深厚的同情。此外,愛憎分明的?？思{還通過敘述者杰生的敘述鞭撻、嘲笑了他的自私、仇恨和失敗。尤其是杰生和迪爾西作為惡與善的極端代表在作品中上演了一出人性的博弈,讀者不難讀出福克納通過文本所要傳達的訊息,并在閱讀過程中形成這樣的敘事判斷:處于歷史性變革(南北戰(zhàn)爭導(dǎo)致南方?jīng)]落衰敗和價值觀瓦解)中的人們唯有彼此關(guān)愛才能走出精神危機的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