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曉莉
宿舍門前的大杏樹上全年結(jié)著麻雀。
我常常坐在宿舍門口的椅子上看它們,什么樣的好話才能把麻雀哄下樹?
父親說過,最能的人,一粒糧食都不用浪費,光用幾句好話就能把樹上的麻雀哄下來。
我也說過一些好話的,譬如:機(jī)靈、活潑、可愛等一些意思差不多的好詞,但終究一個麻雀都沒有哄下來。非但一個麻雀沒能哄下來,有一次,麻雀還把我曬在窗臺上的一把野葡萄吃掉了。那是我專門去了一趟山里摘來的,原本打算曬干了存下來泡茶喝。
我生了很長時間麻雀的氣。
哦,還有,它在朝東伸出去的一個枝椏上,養(yǎng)了一個花蜘蛛。那個蜘蛛沒有圖紙,它用看似一陣毫無章法的走動,就給我教會“網(wǎng)”這個字的由來。那個腿上長毛的家伙對自己的魅力有很大的把握,總是一聲不響地待在網(wǎng)的一邊,耐心地等待食物自己來找它。
我常坐在門口看杏樹和蜘蛛網(wǎng),“大涼山”不看杏樹,他坐在杏樹下的椅子上,要么想事情,要么唱歌。
千萬支的火把照著你的臉,
讓我看清楚你的容顏,
……
噢我最親我最愛的大涼山,
……
這個清瘦高個的小伙子叫周加,剛從西北民大畢業(yè),十分愛唱這首歌。
上下課的路上,他唱這首歌;上廁所的路上,他唱這著歌;坐在杏樹下,他還是唱這首歌。
要是喝了酒,他更是要隆重地唱這首歌。
坐在杏樹下,他把右腿搭在左腿上,再讓一把掉了幾片漆的深褐色的藏吉他斜躺在右腿上,然后垂著腦袋,邊撥弦邊唱,唱得憂傷繞樹三匝,無比動情。
看起來,在這個世上,只有這首歌才能反映出他的心情和心事。
他天天唱,天天唱,到后來,他唱的時候,我們還能狗尾續(xù)貂地接上半截。
呷嫫阿牛請你閉上你的眼,
別說走后你會很想念,
噢我最親我最愛的大涼山,
……
雖然我們并不知道“呷嫫阿牛”究竟是誰,為什么要閉上眼。
到后來,我們不再叫他周加,直接叫他“大涼山”。
這個蹲守在大西北還往西一個偏遠(yuǎn)旮旯里的小伙子,就這樣有了一個來自四川的名氣不小的大山的名字當(dāng)了自己的外號。我們叫得水到渠成,他接受得心安理得,好像他原本就應(yīng)該這樣叫。
得到這樣的一個外號,讓稍微知道一點地理知識的人這樣問,這個娃是四川來的嗎?
當(dāng)然沒有人會耐心地給他解釋這個名字的來龍去脈,我們只會嗯啊著,把這個問題含含糊糊地解決掉。
不懂一點地理知識的人會這樣問:這個娃是從大涼山來的嗎?大涼山是哪個山?
我們當(dāng)然也不會多費口舌地解釋上半天,讓他明白大涼山不是這里的某個山,而是遠(yuǎn)在四川的一個名氣很大的山,這個娃愛唱……
這么麻煩的事我們可不會干。
我們只會隨便指一指遠(yuǎn)處的一座山,諾,是那座!就那樣胡亂地把這個問題也解決掉。
反正我們這里山多,山外還是山,全是大山。
問了這個問題的人總會朝我們隨便一指的方向看上一陣,好像真的見了一座叫大涼山的山,長了一點見識。
大涼山留著齊脖子的長發(fā),牛仔褲松松垮垮地套在腿上,褲腰明顯比他的腰肥。我非常擔(dān)心,要是有人抓住他的褲腳,輕輕往下扽一下,他的褲子就會非常聽話地褪下來。他的一件襯衫只扣最下面兩個紐扣,好像剩下的紐扣都跟各自的扣眼鬧了別扭。
除了唱歌,大涼山愛喝酒。
頻繁的喝酒,使得這個小伙子看上去天天醉眼迷離,胡子拉碴,使得這個二十五歲不到的小伙子看起來大于或等于三十,使得一個學(xué)生的家長好奇地問他的孩子多大了,這讓大涼山很不開心并開始考慮自己的人生大事。
他覺得自己先得有一筆錢。但錢不會自己從天上掉下來。
所以,大涼山把幾個月的工資全部拿出來,和一個已經(jīng)打了差不多一年交道的年輕人在鄉(xiāng)政府所在的小街上開了一家小酒館,專門出售青稞酒,店名很直接很樸素,叫“正宗青稞酒”。
他的朋友守在店里。
青稞酒小店里擺著幾個大肚子的黑色酒壇子,肚子上貼著一條兩三寸長的紅紙條,上面寫著頭曲或者二曲。人們拿著自己的家什來買酒。
里面還有三個小桌子。如果你實在饞得邁不動腿了,也可以坐下來先喝上二兩。
我每次走過小街道,總會多看幾眼這個小酒館。
我總是幻想著從里面走出的人,男的穿著干凈的長衫,清瘦的容顏,女的穿著淡雅的長裙,姣好的容顏,然而,事實是,男的穿著花里胡哨,女的穿著大紅大紫。
他們多數(shù)騎著摩托車清清醒醒地來,然后,還是騎著摩托車暈暈乎乎地離開。
看起來,小酒館的生意還是不錯的。但幾個月后,可能是四個月,或者五個月,酒館關(guān)了。一個紅臉蛋的年輕媳婦在這個酒館里開了個賣釀皮子的,門楣上的字變成了“尕梅釀皮子”。
大涼山對于小酒館關(guān)了的原因沒有多余的解釋,但他的那個合作伙伴之后好像沒有再到學(xué)校里來過。
大約消停了半年,他又合伙他人,收蟲草。
總之,大涼山覺得這個名叫尕隆的地方裝不下他的夢想,他需要用不停地折騰來表示他對這個地方的不滿意。
大概賺了一點閑錢,他有了一輛二手的摩托車,黑色,嘉陵牌的。他把舊摩托騎到校園里,又搗騰了滿滿一個下午后,那輛摩托車的腦袋上就多了一個黑色音箱。從此,只要摩托車跑起來,音箱就跟著唱。音箱唱的最多的,當(dāng)然是《我最親我最愛的大涼山》。
那時候,人們給鄉(xiāng)村教師的標(biāo)配是這樣的:裁縫媳婦,破幸福。
就是說鄉(xiāng)下的老師,娶的是當(dāng)裁縫的女子,騎的是幸福牌的破摩托。
按照這個標(biāo)配,摩托車大涼山已經(jīng)有了,盡管不是幸福牌的。
現(xiàn)在就差一個裁縫媳婦了。
把裁縫媳婦放一陣,我先說說畫匠才旦。
才旦是學(xué)校后面天堂寺請來的畫匠,因此人們叫他畫匠才旦。才旦留著齊脖子的長發(fā),自來卷。他的頭發(fā)多,脖子里永遠(yuǎn)堆著厚厚一層朝上卷起來的頭發(fā)。我要是多看他幾眼,就會感覺脖子里開始發(fā)癢癢。
畫匠才旦的漢語不太流利,因此他說話非常簡潔。他說話的習(xí)慣也有些不同,喜歡把名詞放到前面,
他去飯館吃飯,一般會說,糌粑賣的有啦?或者,羊肉賣的有啦?再或者,炒面片賣的有啦?
一次,他去一家小飯館吃飯,問老板,指甲面片賣的有啊?
老板一聽,不就面片嗎?有有有!
等面片端上來,才旦一看,不高興了,這個是巴掌面片,不是指甲面片。
原來他說的指甲面片就是把面片揪得像指甲一樣大,吃的時候,用小湯勺舀著吃。
這個山村小鄉(xiāng),只擁有一截最多一里長的小街,哪里能盛得下那么稀罕的面片,那么講究的吃法。我們的面片,沒有巴掌大,也差不多有半個巴掌大,得用筷子扒著吃。
不知道畫匠才旦從哪里學(xué)來的這個吃法。
他后來常來學(xué)校的灶上吃飯,不再提指甲面片的事,只把巴掌面片吃出不小的動靜。
才旦去買鞋,先試了一只右腳的鞋,也想試一試另一只鞋,但是“左腳的鞋”這么難的漢語他那時候說起來還有些費勁。于是,他想了一下后,指著右腳上的鞋說,“它的朋友——拿來!”
才旦愛喝酒,喝了酒愛說很多話,酒醒后不承認(rèn)自己喝醉了,也不相信自己說了那么多話。
因為酒,他很快和大涼山成了好朋友。
和大涼山一樣,畫匠才旦也有一輛摩托車,摩托車的腦袋上也有一個音響,他上到摩托車上,音響也會一直哇啦哇啦地唱個不停。和大涼山不一樣的是,他的摩托車是深紅色的,音響也不會唱《我最親我最愛的大涼山》。
他的音箱里裝了《九妹》《九月九的酒》《九百九十九朵玫瑰》,以及《相約九八》,就是沒有大涼山。
他的摩托車經(jīng)常唱著:“來吧——來吧——相約九八,來吧——來吧——相約九八——”,風(fēng)一樣跑進(jìn)學(xué)校門,后面緊緊追進(jìn)來兩股黑煙。
我想,畫匠才旦大概深愛著和數(shù)字“九”有關(guān)的一些東西。這一輩子,他怕是要和“九”扯不清了。
據(jù)說才旦是一個天才畫匠。
他原本是青海牧區(qū)的放羊娃一個,一個字都不識。但鬼使神差,他居然喜歡畫唐卡,居然還畫得不錯。天堂寺那時候正在修建千佛殿,請他來畫壁畫。
寺院里面不讓喝酒,據(jù)說已經(jīng)有一個畫匠,因為不聽寺院的話,和一伙酒友在寺院里喝了一場大酒后,寺院不讓他畫了。
于是畫匠才旦常常在摩托車的屁股上綁著一箱子酒來學(xué)校。一箱子六斤酒。六斤酒,據(jù)說他和大涼山最快用一次喝完,最慢用三次喝完。
那是一種產(chǎn)自青海的青稞酒,長脖子的玻璃瓶,壓了裙邊的鐵蓋子。
倘若是在白天,他倆會在杏樹下的那兩張課桌上喝將起來。隨便一個人把酒瓶放到嘴里,嘴一歪,瓶蓋子就咬下來了。大涼山有一個簡陋的藍(lán)邊搪瓷小碟子,里面有三個白瓷盅,高腳細(xì)腰,喇叭口。
每次在進(jìn)入猜拳環(huán)節(jié)之前,也就是瓶蓋子剛剛被咬掉以后,他們照例要連碰三杯,“來來來,單智森巴,單智森巴”。說完,各自用三個“颶”把三杯酒依次送到肚子里。喝酒嘛,都各有講究。這里的講究是敬酒要敬三杯酒,朋友間不用敬酒,但也要先碰三杯。為什么是三杯而不是一杯兩杯?因為“單智森巴”!單智森巴是個藏語的音譯詞,大概就是“情深意長三杯酒”的意思。
最講究的時候,他倆用手抓羊肉下酒。不濟(jì)的時候,他倆用學(xué)生灶上的酸菜下酒。最不濟(jì)的時候,他倆拔來地埂上的土蘿卜下酒,每人一根,邊轉(zhuǎn)著蘿卜的身子啃,邊喝酒。
他倆喝倒一個又一個酒瓶子,喝空一個又一個酒箱子,喝醉一個又一個小鎮(zhèn)的夜。
看起來,沒有酒,畫匠才旦一天都活不下去。
有時候,夜半三更時分,從大涼山的房里傳來藏歌,被蘭州煙和青稞酒浸透的嗓子,散發(fā)著它應(yīng)該有的滄桑和醉意。
大涼山的床底下、桌底下、窗臺上,都是空酒瓶子。
我要了兩個空箱子,一個裝衣物,一個裝鞋。
同事的媳婦不斷收拾他的空酒瓶,最后換了一摞碗。
畫匠才旦這么愛喝酒,讓我覺得他應(yīng)該有天大的破煩事,因為只有心里塞滿破煩事的人才會天天借酒澆愁。
而事實上,才旦看起來一點破煩事都沒有,不但他沒有破煩事,連他的摩托車也好像已經(jīng)把所有的大事和重要事已經(jīng)安排妥當(dāng)了,天天唱著歌奔走在路上。
漸漸的,畫家才旦來學(xué)校的次數(shù)少了。
他的摩托車照樣每日從學(xué)校門前跑過去,依然唱著《九月九的酒》,只是摩托車后面的酒箱子變成了一個理發(fā)店的女子。那個女子喜歡穿白色的高跟鞋,掐腰的紅衣裳。
很多時候,畫匠才旦從校門前跑過去的時候,對著大涼山大聲笑一笑。
大涼山站在校門上,右手夾著煙,右胳膊腋窩下夾著左手,煙從嘴里出來一部分,嘴里盛不下的煙,從兩個鼻孔里鉆出來。
再說裁縫姑娘。
真的有一個裁縫鋪跟鄉(xiāng)政府站在一排,鋪子里的主人恰好是個未婚姑娘。裁縫姑娘有個好名字,叫稀竹,全名叫朵稀竹。
裁縫姑娘朵稀竹常常拿著一卷軟尺,在人們的身上上下左右地比劃一陣后,用一個圓珠筆在一個生字本的背面寫下一些阿拉伯?dāng)?shù)字,然后根據(jù)那些數(shù)字做出一件件上衣或者褲子。
朵稀竹有姊妹四人,分別是朵稀梅、朵稀蘭、朵稀竹和朵稀菊。把四個名字最后面的字連起來,就是梅蘭竹菊。
多么別致而意義深遠(yuǎn)的四個名字。
當(dāng)然,這不能說明朵家阿爸是個有文化的人。事實上,朵家阿爸是個樸素的牧民,最大的特長是放牛。
那時候,朵稀梅已經(jīng)嫁人,朵稀蘭正準(zhǔn)備嫁人,裁縫姑娘朵稀竹是老三,老四朵稀菊在我所在的學(xué)校里上學(xué)。
朵稀竹的阿媽大概是想要個男孩子,所以一口氣生了四個丫頭。我常常無端地為她家操心,要是再生下一個女兒來,會取什么名字?朵稀花,朵稀紅還是朵稀香?都不好,都配不上梅蘭竹菊。
我覺得朵家阿媽再沒有繼續(xù)生下去,是非常正確的選擇,因為好像再也取不上更好的名字了。
朵家四姐妹都是矮墩墩的身材,圓臉,模樣有點拙,但順眼。
朵稀竹開裁縫鋪的這個地方比街上其它地方都要高出來一點,好像專門等著這個胖丫頭來這里開上一個裁縫鋪,以便把街上走著的男青年看個清清楚楚。我說這話,絕不是胡說,有她阿媽的想法做依據(jù)。
朵家阿媽把她的老三丫頭安頓在這里開一個裁縫鋪是有想法的,讓老三丫頭找一個吃商品糧的。
這個想法也是完全成立的,因為鄉(xiāng)政府、糧站、林站、獸醫(yī)站都在這里。
但是,慢慢的,我發(fā)現(xiàn)這個愿望不好實現(xiàn)。
當(dāng)時鄉(xiāng)政府里只有一個未婚青年,但他太好看了。我們校長的媳婦用“就像一根蔥一樣”這句話來夸贊他,說明他身材端直,相貌誘人。
事實上,他的確是個英俊倜儻的小伙子,他從小街上走過,人們會認(rèn)為這是一個專門來我們這個鄉(xiāng)野之地觀光來的,他很快就會走掉。朵稀竹當(dāng)然知道自己和那個青年之間隔著千山萬水,所以從頭至尾她在那個英俊后生的身上一分一厘的心思都沒有花。
事實證明,朵家老三姑娘沒有在他身上花費那怕一丁點心思是非常正確的,因為那個“就像一根蔥一樣”的年輕人很快就調(diào)走了,據(jù)說去了縣委。
我們學(xué)校里當(dāng)時有兩個未婚男青年,一個已經(jīng)有了對象,一個就是大涼山。
大涼山顯然從來沒有想過要娶一個裁縫女子回家。
幾個男老師有時候會結(jié)伙去裁縫店里聊天,他不去。
有的男老師會在朵稀竹那兒做褲子,他不,他的褲子都是牛仔褲,盡管看起來只有一條褲子在辛辛苦苦地從春到冬陪著他,竭盡全力地支撐著他在嘎隆的日月。
他好像已經(jīng)下了很大的決心,要把人們給鄉(xiāng)村教師的那個標(biāo)配打破。
秋天的時候,信用社里新來了一個姓麻的男青年。他中等個,瘦,喜歡穿一件青灰色的背帶褲。當(dāng)他把雙手插在背帶褲的褲兜里站在信用社門前時,表情深沉,目光又長又遠(yuǎn)。這讓我覺得他遲早也是要離開,因為看起來,他也差不多“就像一根蔥一樣”。
但一年后,朵家阿媽開始操辦朵希竹和麻后生的婚事。
據(jù)說那個小伙子原本有對象,但朵稀竹很厲害,已經(jīng)不動聲色地懷了一個他的娃娃。誰也不知道,她用了什么好辦法。
大涼山還是孑然一身,依然唱著他最親最愛的大涼山。
畫匠才旦不怎么來找他的那段時間,大涼山喜歡騎著自己的坐騎到賊娃溝口轉(zhuǎn)一轉(zhuǎn),他說喜歡賊娃溝口的風(fēng),但我覺得他喜歡的其實是賊娃溝口的牧羊女尕俊。但尕俊不是隨便就能喜歡的,或者說,喜歡也是閑的。
有兩個原因。
一是尕俊家是養(yǎng)羊大戶,賊娃溝周邊的羊中,最大最白最氣派的羊全是她家的,據(jù)說家產(chǎn)有好幾萬。尕俊并不直接放羊,她只是騎著她紅色的摩托車隨便看看她家雇用的兩個牧羊人有沒有在認(rèn)真放羊。
二是尕俊長得俊,圓臉大眼睛,個子高辮子長。最重要的是據(jù)說已經(jīng)有一個在縣城工作的英俊后生打發(fā)媒人來過了。
尕俊可不是一般的牧羊女,她的眼睛不光大,還很厲害,一只囫圇羊能宰多少斤肉,她只看一眼就能說清楚。
很明顯,月工資只有三百多一點的大涼山?jīng)]有多少追求她的資本。
果然,不久以后,大涼山不去賊娃溝吹風(fēng)了,站在校門口狠狠地抽煙,好像煙惹他生氣了一樣。
白大夫是嘎隆村的大夫。他的藥鋪是嘎隆村唯一的藥鋪。
白大夫原本不是大夫。但據(jù)說他在七十年代當(dāng)完三年兵,回鄉(xiāng)后,就不聲不響地變成了白大夫。
白大夫家和我所在的學(xué)校只隔著兩塊地。
藥鋪就在家里,是進(jìn)入門道后右手邊上一間屋子。小藥鋪有一個小木格窗和一個單扇門嵌在土墻上。木窗戶的正中間鑲著一塊玻璃,剩余的地方糊了白紙。盡管這樣,小藥鋪里還是很黑,人進(jìn)去先得等一會兒,小屋里面靠墻的中藥架子,架子前的一張寫字臺,以及坐在寫字臺后面的白大夫才會慢慢地一一現(xiàn)出身來。
有一年開學(xué)后,我發(fā)現(xiàn)白大夫的藥鋪開在了大門外。仔細(xì)一看,原來他在外墻上挖了一個正方形的洞,裝了一個大格子的玻璃窗戶,又挖了一個長方形的洞,安了一個單扇門。
看起來,這間屋子這么多年一直面朝里站著,終于站煩了,現(xiàn)在轉(zhuǎn)了個身,又面朝外站了下來。
白大夫還有一個名字,哦不,還有兩個,一個是“白餿餿”,一個是“餿餿鬼”。
關(guān)于他的餿,村里的人能說出幾個主要的方面。比如,吃米飯不炒菜,只撒一撮鹽;吃面條,大鍋里只下大約半碗面條,然后下多多的洋芋疙瘩,多多的白菜片片,多多的蘿卜條條;吃拉條子……哦,拉條子直接不吃,因為吃拉條子費面,一頓拉條子的面能吃三頓湯面條。
再比如,白大夫一家在吃飯的時候,要是你有事恰好進(jìn)去了,他就會把鍋蓋得嚴(yán)嚴(yán)實實,連飯味道都不舍得叫你聞。
又比如,他家廚房灶臺上面的一根橫木上掛著一條一條的臘豬肉,但他家做飯的肉是定量的,他要親自切成塊,每塊三指寬二指長,一頓飯放一塊,媳婦要是不聽他的話,擅自多放一點,他就會生氣得不吃那頓飯,還要把媳婦大罵好幾頓。
這還不算,他家有一棵很大的李子樹,李子熟的時候,你要是看他的李子,他就看別處,叫你也不敢再繼續(xù)看他家的李子。
等等。
總之,白大夫是個“白餿餿”,也是個“餿餿鬼”。
我小時候背過一個村謠:
餿餿鬼,
干吃饃饃不喝水,
喝了水,變成鬼。
我后來非常懷疑這個村謠有誤,常常這樣質(zhì)疑,餿餿鬼為什么干吃饃饃不喝水?水又不要錢。應(yīng)該這樣才對,餿餿鬼,不吃饃饃光喝水。
白大夫的傷風(fēng)膠囊一小袋一塊錢。這讓生活同樣節(jié)儉的昝同事十分生氣。
醫(yī)院里才要三毛,你要一塊,你這里面裝的是靈芝嗎?
白大夫也很生氣,我的藥是部隊上來的,好,才貴,醫(yī)院的藥便宜,便宜沒好藥??!可是,白大夫從部隊上下來已經(jīng)二十幾年了呀!
昝同事又捏著袋子數(shù)了一數(shù),說,你看你看,才八個膠囊,醫(yī)院的里面有十個膠囊啊。
白大夫不再理他。
但是,白大夫的藥鋪離學(xué)校近,方便。
哪怕只賣一小袋板藍(lán)根顆粒,白大夫也要在一沓白色的處方單子上寫一個規(guī)正的處方。
他罵完,就幾個字的處方也寫好了。
然后,撕下來,也不給你,身子朝后仰一點,拉開肚子前的抽屜放進(jìn)去。
于是,他極不情愿地收走三毛處方錢。
白大夫的舌頭壓不住那怕一丁點事情,一個秘密要是讓白大夫知道了,那就等于全村人都知道了。
白大夫的侄子結(jié)婚兩年了,但沒有要當(dāng)父親的跡象,這讓白大夫的大哥很著急。
他經(jīng)常急匆匆地從學(xué)校門前走過,去找他的大夫弟弟。
白大夫給他的大哥一點面子都不給,有時這樣數(shù)落他,說是強(qiáng)子生不下娃娃,又不是你生不下娃娃,你天天跑,跑三百六十五趟也是閑的。
有時又會這樣說,兒媳婦生逑不哈娃娃,把個當(dāng)公公的忙壞了,忙也是白忙。
他的大哥只好抽著煙看別處,假裝沒聽見他說話。
當(dāng)然,更多的時候,是強(qiáng)子自己勾著頭去白大夫家。白大夫見人就說,強(qiáng)子的精子全是死的,他正在救,準(zhǔn)備把強(qiáng)子的精子救活,讓強(qiáng)子的媳婦懷上個娃娃。
于是,強(qiáng)子的精子是死精子的事,人們都知道了,碰到強(qiáng)子就想,這是一個死了精子的可憐人。并用充滿同情的目光看他。
強(qiáng)子吃他叔叔白大夫的草藥,吃完一大包,又吃一大包。
我調(diào)走的時候,強(qiáng)子還在不停地往家里提藥包。
學(xué)校大門出來,往圍墻外右手的地方一看,就會看見一塊空地,學(xué)校的籃球場就在那片空地上。籃球場才用了大約三分之一,其它地方長著青草、石頭和牛糞。
學(xué)校的圍墻似乎忘了把那一塊起碼有六七畝的空地圍進(jìn)來。
春天的時候,學(xué)校下面一戶人家的那個叫六十一的男主人,扛著鋤頭來到這塊空地上挖。他每天來挖一點,好像他這樣不停地挖下去,總有一天他就能挖出一壇金子或銀子出來。
校長跑去看究竟。得知他正在開發(fā)一塊地,準(zhǔn)備種上莊稼。
這么好的地方,你說我咋就沒有早些想到開一塊地?六十一問了一個讓校長很難回答的問題。
校長繞了十萬八千里,才告訴他,這塊地是學(xué)校的,不能隨便開墾。
學(xué)校的?你看學(xué)校的圍墻在哪里?六十一指著稍遠(yuǎn)一點學(xué)校的圍墻大聲說。
打籃球的這個地方都應(yīng)該種上莊稼。干啥要到外面來耍籃球?學(xué)校院子那么大,還不夠幾個娃娃耍的?六十一又指著籃球場大聲說。
看那個架勢,校長要是再多說一句話,六十一就會把學(xué)校的圍墻搡倒。
之后,挖那塊空地的變成了兩個人,六十一,和六十一的女人。
之后,校長喊了其他幾個老師一道去說服六十一。一個男老師說,啊呀,一個人就夠受了,這會又多加了個婆娘。
我們跟著一塊兒去虛張聲勢。
果然,那個婆娘厲害得很。
她一聽這塊空地是學(xué)校的,就把手里的鐵锨“唦”的一聲插在挖起來的土上,抖了抖衣襟上的土。我以為她接下來會把雙手叉在腰上,像個夜叉一樣對我們破口大罵。她卻背起了雙手,像個大人物一樣,慢條細(xì)理地問,誰說的?
是啊,誰說的?我們幾個一下子亂了方寸,趕緊看校長。校長也沒有急。這個當(dāng)初建校的時候上面就說了!
婆娘還是沒急。你把說了的話拿來,我這會兒就走。
當(dāng)然,這個矮個子的胖女人要的是文件之類的,能夠起作用的東西。
她的男人依然撅著屁股一下一下在挖,好像只要他的女人在,他連一個標(biāo)點符號都用不著動用,安心地挖著就好。
上面的人肯定說了這樣的一句話,但說了的話肯定是撂在說了這個話的地方,然后讓風(fēng)吹跑了,這會兒當(dāng)然沒有辦法去拾起來,拿給她看。
女子重新拿起鐵锨干活,我們只好原路返校。
校長說,當(dāng)初上面的人是口頭上說的。
校長能做的就是把籃球架子朝上挪了半截,和六十一兩口子正在干活的地方隔開一張課桌的距離。
到秋天的時候,緊挨著籃球架,一塊梯形的地拾掇好了。
第二年開春的時候,一對腦袋上系著幾條紅綾子的犏牛,以二牛抬杠的古老姿勢在那塊新地上辛勤耕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