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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花生長的地方

2022-02-25 11:39黎子
飛天 2022年9期
關鍵詞:大頭青青蘋果

黎子

正是秋天,空氣里吹來涼颼颼的風。大頭走出河州旅館的大門,拐過美食城街角隔夜的嘔吐物,穿過天河菜市場與東湖公園門前晨練的老年人,經(jīng)過堆滿墨綠色啤酒瓶和硬紙板箱的廢品回收站,向河州城郊外走去。那里有成千上萬畝連成片的蘋果種植園,大頭的女朋友青青,就在其中的一座園子里。

青青是大頭的網(wǎng)戀女友,他們還沒見過面。她在網(wǎng)上叫他“寶貝”“親愛的”“老公”。每次手機屏幕上跳出這幾個字,大頭便感覺有許許多多細小的蟲子往身體里鉆,啃噬著他的骨頭。他真是喜歡“青青”這個名字啊。想到她,眼前就出現(xiàn)一片遼闊的草原,一條清澈的溪流自青草間蜿蜒而過,一個穿裙子的女孩,從溪水邊站起身來。就是這樣的,雖然他們還未見過面,但大頭已經(jīng)決定了,這輩子一定要娶她的。三十幾年了,從未有一個女人像青青這樣,喜歡他、諒解他,對他溫柔如水。現(xiàn)在遇上了,他一定會緊緊逮住的。然而,就在昨天,給旅館送桶裝純凈水的那個小六,瘦得跟個猴兒似的,他竟然從三輪車后箱扛出一箱蘋果,逢人就散。

“這么高興,交女朋友啦?”旅館老板娘站在柜臺里問。

“是啊,這就是她給我寄來的蘋果,大家嘗嘗,甜不甜?”

“甜啊,保甜,甜死了!”周圍人開始起哄。

大頭手里揣著小六遞過來的一個紅蘋果,忽然感覺不對勁,腦子里有什么東西轟然一聲碎裂。這蘋果,和青青前幾天寄給他的那箱,一模一樣,個頭、成色,就連每個果子上印著的胖乎乎的“?!弊忠惨粯?。大頭走過去,一把奪過紙箱看上面的地址:河州城河谷鄉(xiāng)三棵樹街道來福菜鳥驛站,寄件人:青青。

“這是你女朋友,寄給你的?”大頭瞪著小六。

“是啊,咋啦?”小六回頭嘻嘻笑著。

“你放屁!”

“你才放屁!”

“青青,你女朋友?”

“不是我女朋友難不成是你女朋友?”

“我——你,你們見過面了?”

“何止見過,我們都睡過了?!?/p>

如一座搖搖欲墜的大山,大頭忽然撲過來,渾圓的拳頭結結實實落在小六臉上。小六毫無防備,跌了個趔趄,懷中的箱子摔在地上,圓圓的蘋果滾了一地。“我開玩笑的,開玩笑的,還沒見過……”小六開始求饒,周圍人涌過來拉架。老板娘吼叫起來:“大頭,你瘋啦?人家交女朋友,你發(fā)什么瘋?!薄按箢^想女人啦!”“大頭也想要個女朋友!”“傻大頭嫉妒嘍!”許許多多的聲音在大頭耳旁響起,電鉆一樣“嗡嗡嗡嗡”往他耳朵里擠。他弓腰大吼一聲,“啪”一下將手里那顆印字的蘋果砸在地上,果肉果汁在人群里飛濺起來。大頭轉身推開說話的人,朝廚房走去。

看著大鐵鍋里熱油漸漸滾起,冒起煙來,大頭想,沒錯,我董大頭是軸,是犟,這我大頭承認,但我大頭不傻,我不是傻子。所有人都喊我大頭傻子——那個河州旅館炒菜的傻大頭,三十三了還沒嘗過女人,他只知道醬油的味道,不知道女人是啥味。所有人都這樣說,他只是懶得理會。而現(xiàn)在,他終于有青青了,他像懷里揣著蜜罐一樣揣著這個秘密,這個世界上有一個女孩喜歡著他的秘密。而此刻,只短短的一剎,他的夢破碎了。小六走進來,點開了手機朋友圈和微信聊天記錄,用一張張圖片一行行文字,擊潰了大頭最后的幻想。鐵鍋里焦灼的黑煙已升騰起來,可小六走過來,將那個手機屏幕舉到大頭的臉上,食指從屏幕上一寸寸滑過去,大頭什么都看清楚了。同樣的頭像,同樣的朋友圈,同樣的“親愛的”和“老公”,還有照片里微笑著的女孩美麗的臉,一模一樣,和他的青青一模一樣。他一把奪過那只搖晃著的姑娘的臉,扔進油鍋里,火瞬間燃起來了。

“為啥騙我!”

旁邊擠著看熱鬧的人撲過去滅火,小六喊叫著把手伸進油鍋里救他的手機。而大頭像什么都沒聽見一樣,捏著一把鍋鏟在地上走來走去,氣喘吁吁,如一頭尋找著紅布的斗牛。

第二天清晨,大頭決定出門,去找青青問個清楚。

一路上他都在反復回憶這件事?,F(xiàn)在的女孩,眼睛都朝天上瞅,她們喜歡長得帥的、有錢的、開小轎車的、在河州城里有樓房的、還會花言巧語哄她們開心的,誰會看上一個成天鉆在廚房里跟油煙肉腸打交道的廚子?何況還是個胖子??汕嗲嗖幌訔壦?,說喜歡他,就算他買不起車買不起房,她也喜歡他。他們是在網(wǎng)上認識的。聊了一段時間才知道,青青是外地女孩,來此地也是因為戀愛。她在網(wǎng)上認識了她現(xiàn)在的男朋友,千里迢迢來找他。但他對她不好,常常打她,讓她在果園里像個工人一樣干重活?!澳銥樯恫慌苣??”大頭問她。大頭給女孩出主意,讓她來河州城里找他。她所在的那片果園大頭大概知道,距市里三十里不到,打個車就到了。可她說現(xiàn)在不是時候,他男朋友脾氣差,控制欲強,如果冒然逃跑來找他,被他發(fā)現(xiàn)了,找過來,對他們兩個都沒有好處,“這是為你著想,等我和他說清楚了,我一定來找你,光明正大和你在一起?!彼?jīng)一遍遍這樣對他許諾。

“現(xiàn)在想想,她媽的全扯淡,說她不敢來,又說不要讓我去找她,就是為了拖延見面!或許她壓根兒不想跟我見面,因為她在手機上另外還談著別人呢!她跟我說,她爸爸生病了,在住院,向我借錢,發(fā)來了醫(yī)院的診斷單。她說她一定會還我。她那么可愛,還發(fā)來一張楚楚動人的自拍照,我怎么能見死不救呢?我先給她轉了五千,后面又轉了三千,一萬,兩千……總共轉了七八次吧,她答應我,見到我的那天,就做我女朋友,給我暖被窩。”

“騙子!全她媽騙子!我要去問清楚,把錢要回來?!?/p>

“還有那箱蘋果,說啥感謝我的好意,叮囑我多吃蘋果補充維生素C,補個毬!”

一路上,大頭就這樣自己跟自己對話,自己討伐自己,兩只拳頭捏得發(fā)緊,仿佛掌心里就攥著他要去尋找的人。出租車開到河谷鄉(xiāng)三棵樹鄉(xiāng)鎮(zhèn)街道上,停下來。大頭下了車。整條街都是收蘋果的大卡車和路邊支起來賣蘋果的小攤,到處一片紅彤彤亮堂堂水汪汪的蘋果的世界,晃得人睜不開眼睛。大頭往前走,走到街道盡頭,立住腳朝前望去,目之所及全是披掛著果子的蘋果樹,一棵接著一棵,一片連著一片,除了果樹,還是果樹。果園里有人進進出出,那些摘果子的人像鳥一樣掛在樹上。正是下蘋果的時節(jié),這么多人,青青到底在哪兒?大頭伸手攔住幾個人,問,你認識青青嗎,你知道青青住哪兒嗎?可每個被攔住的人都像做夢一樣搖搖頭,仿佛聽不懂他的話。大頭只好返身走回街上,走進一家商店里。商店門口掛著藍色“菜鳥驛站”的招牌。

“你這兒前幾天有沒有寄出過一箱紅富士蘋果?”

“我這兒一天寄出上百箱紅富士蘋果?!崩习迨且粋€胖乎乎的女人,她沒有抬頭,也沒看他。

“一個叫青青的女孩寄的,收件人是董山,記得沒?”

女人正在用一卷透明膠帶給裝滿蘋果的紙箱封口,“記不得!”她說。

“這樣吧,我買您幾包煙,您幫忙查一下?!贝箢^走到玻璃柜臺前,買了兩包黑蘭州,三十六元,拿了個打火機,一共三十七。大頭撕開煙盒上的透明紙,取出一支叼在嘴上,望著女人。女人隨手從桌面上拿起一個黑色機子,說:“董山是吧,電話號碼多少,我?guī)湍悴橐幌??!彼氖种冈谄聊簧戏税胩欤f:“什么青青的紅紅的,這不是齊娃嗎?怎么會錯,我記得他電話,就我們村的。你一直往南走,來,我給你指,你順著這條路走下去,看見那棵大槐樹了沒,到了槐樹那兒拐進去,往前走,走到白色水塔底下,再左拐,沿著小路走進去,看見一棟紅瓦白墻的二層小樓,那就是?!彼叩介T口,伸出右手食指為他指路。大頭點點頭,嘴里噙著那支黑蘭州,朝她所指的方向走過去。

走了整整一個多小時,中途一定是走岔了,又返回來,回到水塔,重新找路,走到這家蓋著紅色屋頂?shù)亩有歉埃傲藥茁?,屋里沒人。旁邊果園里傳來窸窸窣窣的響聲,大頭撥開蘋果樹沉甸的樹枝,循著聲音朝果園走去。園子中央,一個男人站在梯子上,正在摘蘋果。

“我看別人家都喊人下果子,你怎么一個人下?”

梯子上的人愣了一下,轉身瞥了眼大頭,又把身子扭回去,說:“沒那個閑錢?!?/p>

“你就是齊娃?”大頭問。

“啥事?”

“青青呢?”

大頭問出這句話的時候,撐在梯子上的男人的腿明顯擺了一下,幾個蘋果從他懷里滾落,掉在地上。“不認識。”他說。

他在撒謊!一瞬間,大頭感覺自己身體里的火焰像灶上的熱油一樣濃煙滾滾,頃刻之間就要燃燒。“為啥騙我?為啥所有人都騙我!”大頭握緊拳頭,大吼一聲,走過去立在男人身后,望著他的后背一動不動。他斷定了這個男人跟青青有關系,他不傻,他能看出來?!安灰腧_我,誰也不要想騙我!”大頭心里默念著這句話。男人從梯子上跳下來,彎腰撿拾地上的落果,眼睛并不看他。

“她走了?!彼鋈徽f。

“去哪兒了?”大頭問。

“不知道?!?/p>

“咋走的?”

“鬼知道?!?/p>

大頭鉗住了男人的衣領,一只膝蓋跪下去,抵著他的胸口,眼睛里有火苗在往外流竄。“我知道你知道,我看你的眼睛就知道。不要把我當傻子!我最恨別人騙我,誰要是再敢騙我,我就把他的腸子挖出來,切成段兒下鍋!”說完這句話,大頭氣呼呼站起來,一腳將旁邊的梯子蹬翻,又踢了周圍蘋果樹幾腳,像頭牛似的呼哧呼哧喘著粗氣?!八棠虃€腿的,跑了?”

熟透的果子接連落在地上。果子落地的聲音,仿佛經(jīng)歷了一場忽如其來的小型地震。

大頭跟著男人進了屋,坐在一張圓形紅漆木桌旁。這桌子應該是當?shù)啬窘炒虻?,不是在城里家具店買的。大頭的老家瑪瑙川也有這種桌子,一張桌子配十個板凳,星星繞著月亮一般。大頭的父親是木匠,給村里很多人家打過這種桌子。男人倒了兩杯茶放在桌面上。大頭坐下來,端起茶缸喝了一口,解渴。他咂咂嘴。

“你是青青啥人?”男人坐在對面。

“我——”大頭低下頭,不好意思起來,“她是我女朋友吧,其實也算不上?!?/p>

“女朋友?你外地來的?”男人問。

“不是,我是咱當?shù)氐模又萑??!?/p>

男人不說話了,停了半晌,問:“那你們,認識多久了?”

“網(wǎng)上認識的,三個月零九天——不是,跟我扯這些干啥,青青呢,你只要告訴我青青在哪兒?”

“她——我不知道,走了?!蹦腥税蜒劬ε查_去,看著另外的地方。

又是這種眼神,這人到底什么毛病?大頭熟悉這種眼神,當人們開始謀劃著說謊的時候,他們的眼睛就開始飄忽不定,老鼠一樣往洞里躲。大頭一拳砸在桌面上,整個桌子哐當一聲搖晃起來。

“你在說謊?!?/p>

“我說啥謊,你有證據(jù)嗎?”

“你打過青青,對不對?別以為我不知道。”大頭的目光像一把刀,擱在男人的脖子上。

“你到底是誰?”

“我來找青青?!?/p>

“青青走了?!?/p>

“啥時候走的?”

“早了,幾個月前就走了?!?/p>

一時間,兩個人都默默無言。過了片刻,男人開口說,“你坐這兒別動,我上樓看看去,看她還有沒有留下什么東西?!蹦腥宿D身,三步并作兩步上了樓梯。

大頭就這樣坐著,等了半晌,樓上沒一點動靜。他習慣性摸出手機,打開微信,點開和青青的聊天對話框,點開她的朋友圈看里面的照片,昨天上午10:09 分她還更新過一張照片,是一張自拍,穿著白色裙子,披在肩膀的長發(fā)烏黑發(fā)亮。多漂亮一個女孩?。∽蛱煲徽?,他都在生悶氣,忍住沒有給她發(fā)一條消息,他要親眼見到她,面對面找她問清楚??梢晦D眼,她又走了。男人剛剛說的,她已經(jīng)離開好幾個月了,這是什么意思?難道她從一開始就在騙我,她根本不在這兒?女人的嘴里到底還有沒有真話?大頭愣了一會,想來想去想不清楚,整個腦袋都在發(fā)蒙,有一輛火車從他的腦袋里轟隆隆開過。他抱著腦袋想了一會兒,手指頭自己滑到屏幕上,給她發(fā)了一條消息:

“你到底在哪兒?我來找你了?!?/p>

其實,大頭心里還是抱著一絲幻想的。在那個幻想里,青青還是喜歡自己的,即使她騙了他。只要她愿意,他還是可以帶她走,不管那個男人愿不愿意。他和那個男人不一樣,他不會躲躲閃閃老鼠一樣,更不會打她,再怎么說,他是一個敢作敢當?shù)哪腥?,只要他想帶她走,沒什么能攔住他,除非是她自己不愿意。

手機屏幕亮了?!岸!钡囊宦?,有新消息,是青青。

“我就在這兒,在你身后啊?!?/p>

大頭心里一喜,轉回身去。一根棍子形狀的物體從上方落下來,他那顆正在經(jīng)歷“爆炸”的腦袋忽然之間靜止了,什么都聽不到了,什么也看不見。他兩眼一黑,倒在地上。一個巨大的腐爛中的蘋果從空中重重摔下。

醒來時天已快黑了,一顆血紅色的夕陽掛在遠處層層疊疊的樹梢上。大頭被男人綁在果園中央一棵樹上——男人爬在上面摘蘋果的那棵樹。大頭的兩條胳膊被反綁著,抱著樹身。他想喊叫,但男人抬手打斷了他。

“別叫,沒用?!彼f,“這方圓十八畝果園都是我家的,我一個人住,沒其他人?!?/p>

大頭疑惑地望著他,“你不叫人幫你下果子?”

“我喜歡看著蘋果在樹上一顆一顆熟透,爛掉,落下來沃肥,用來喂鳥比喂人好。”

“為啥?”

“老子喜歡?!蹦腥诉珠_嘴,笑了。

“綁我干啥?”大頭這才反應過來,身子在樹干上蹭起來。

“你來——原來是為了找青青???”男人朝大頭走過來,將自己的頭擱在大頭右邊肩膀上,臉上露出天真詭異的笑?!澳俏沂钦l,你不認識我了嗎?”他的眼睛眨巴著望著大頭。

“離老子遠一點!青青呢?”大頭伸腿踢了男人一腳。

“我就是青青?!?/p>

“滾遠一點。”

“老公,你真不相信我就是青青嗎?那你看,這是什么?”男人掏出手機,將手機屏幕舉到大頭眼睛跟前,食指從上面一點點滑下來?!斑€不信?那好,我現(xiàn)在就給你發(fā)消息?!蹦腥说氖种冈谑謾C屏幕上點了幾下,另一個手機響了。大頭的手機此刻正在男人左手里。男人抬起手,將亮起的屏幕對準大頭的臉。

大頭愣了足足有三分鐘,像突然被閃電擊中一樣痙攣起來。過了半晌,他抬起頭時已滿臉的淚,淚水一顆顆順著脖子淌下去。男人站在旁邊,靜靜地看著他哭,“我從沒見過一個男人像你這么愛哭的?!蹦腥苏f。大頭抬起頭,一雙眼睛釘在男人身上。

“老子要騸了你,把你的東西栽到腦門上!放開老子!”

男人忽然撲過來,撲在大頭的胸脯上,狂熱的雙眼望著他。“好啊,求求你,求求你快點動手!”

夜深了,露水從蘋果樹的葉片上一滴滴滲出來,周圍騰起濃重的白霧。大頭被男人用一根粗壯的麻繩綁著,穿過果園小路,走進家門,上了二樓。他被拴在二樓臥室的床腳,健壯的臂膀被麻繩捆著,肌肉被切割成一塊一塊的,青紫色勒痕弓起來,像蛇。

男人轉身出去,回來時手里提著一瓶西鳳酒,兩只玻璃杯。他盤腿坐下,膝蓋緊挨著大頭。這酒大頭認識,河州旅館的柜臺上常年擺著。瓶身是大紅色,上面有一只展翅凌云的鳳凰。男人手里拿的這瓶,瓶子是透明,便宜。“好久沒人陪我喝酒了,一起喝兩杯吧。”男人說。大頭不說話,眼睛盯著自己被綁住的手腕看。男人將繩子解開了。“我把繩子解了,你別生氣,是我騙了你,我喝酒,給你賠罪?!蹦腥搜鲱^,將杯子里的酒一口干了。大頭也跟著,干了一杯。

“為什么要騙人?”一連干了三杯之后,瓶子里的酒只剩下小半。大頭開口問。

“你是說網(wǎng)上?”

“啊。”

“我也說不好,剛開始的時候,是因為無聊。有男人叫我美女,早晚都給我發(fā)信息,這種感覺真好啊,好像有人真的天天在關心著你?!?/p>

“媽的,因為無聊你跑網(wǎng)上假扮姑娘,耍人家玩兒?”

“那你的確也很開心是不是?你告訴我,和青青戀愛過程中,你快樂嗎?”

大頭低頭想了一下,喝了口酒,聳聳肩,沒有說話。

“我知道你也很開心?!?/p>

“別扯鬼話!”

“他們都開心,每個跟我聊天的男人,我知道他們都在這個過程中獲得了戀愛的幸福和喜悅,這是不能否認的?!?/p>

“啥?”大頭抬起頭,“你說還有很多,不單單是我和小六?”

男人點點頭,“你不會以為我只和你在談吧?”

“別用‘談’這個字,惡心人。”

“那你幻想過和我做愛嗎?”男人望著大頭,一雙眼睛忽而變得清亮。

“媽的——”大頭的一只拳頭落在男人臉上。玻璃杯在黑暗中摔碎了,酒瓶“哐當”倒在地上??諝饫锒际歉吡痪频奈兜馈1厝灰呀?jīng)有人醉了,否則白酒彌漫的空氣里,不會聞到一股隱隱發(fā)酵著的瘋狂氣息。

月光從窗戶外面照進來,每個房間地板上都落了一層薄薄的鹽。廚房里,狼藉一片,一個人被另一個壓在身下。從兩人臉上身上遍布的淤青和傷痕,能看出剛才激烈打斗的痕跡。勝利的是大頭,因為他正像一頭發(fā)怒中的黑熊那樣,齜牙咧嘴朝著男人咆哮:“為啥要騙人?為啥要騙人?錢呢,還我。”從窗戶里竄進來的風,停在他們周圍不敢動,凝滯在半邊月光里,嚇得瑟瑟顫抖。就這樣足足過了一刻鐘,大頭的一雙扇面似的大手抓著男人胸前的衣服,搖晃和問詢中,男人的頭磕在瓷磚地面上,發(fā)出撥浪鼓一樣的響聲。他流血了,左邊鼻孔流出的鮮血匯成一股,順著脖頸滑到地板上。

大頭蹲在地上,抱著頭。

他不知道哪件事更讓他傷心?是青青騙他,還是青青根本就不是青青?

肚子咕咕叫的時候,大頭才想起自己餓了,整整一天沒吃東西了。他站起身,在屋里轉悠,想搞點吃的,可發(fā)現(xiàn)屋里冰鍋冷灶,菜沒有,面粉沒有,大米也沒有,屁都沒有,這人平時不吃飯的嗎?這家里其他人呢?黑咕隆咚的,燈也是壞的。他踢了地上的男人一腳,可男人癱在地上,一動不動,不吼,不叫,死了一樣,只有兩粒眼珠子盯著黑暗中的某個地方。要不是他還在出氣,身子還在地上微微篩糠,那么他看起來的確跟死了一樣。

大頭從灶臺的籃子里翻出了幾包方便面,放在煤氣灶上煮了,沒找著碗,就用平底鍋端著吃。他邊吃邊想,該怎樣替自己報仇?還錢,要是不還就閹了他,媽的!

他走過去,朝男人胸口踢了一腳?!拔易詈笳f一遍,錢還給老子,一共三萬七千六百塊,拿了錢我就走人,你愛咋地咋地,愛騙誰騙誰,跟老子無關?!?/p>

男人的眼珠子從黑暗的虛空里緩緩轉過來,看了一眼,說:“錢沒了?!?/p>

“錢呢?”

“沒了?!?/p>

大頭把平底鍋往灶臺上一扔,一片漆黑里噼里啪啦地翻找,他找到一把刀,捏在手里,走過來,對著男人。

“你再說一遍!”大頭一把扯開男人的褲子,直直地逮住了褲襠里的活物,像從前很多次做的那樣,一抓就準。他從十三歲起就學會騸羊。公羊一旦沒了命根子,膘反而長得快,肉質更鮮美,也更溫順?;陜簺]了,能不溫順嗎?“我說到做到!”大頭望著手底下的男人,他感到手里那東西一點點硬起來,變得滾燙,而刀刃上閃著月光。

男人的目光像一枚箭,穿過月光看著他。

“下手吧?!彼f。

看著幽光下的男人,一時間大頭反而不知所措,他只好放下刀,墊在自己屁股下面,坐下來。過了半晌,男人嗚咽著哭起來,整個身子像蚯蚓一樣在黑暗中蜷縮。蜷成一團的身子把哭聲截成一段一段,像行駛中的汽車遇上了障礙物,一顛一簸的,晃得人暈暈乎乎。整個漫長的后半夜,大頭就這樣坐著,聽男人絮絮叨叨地說話。

男人說,他沒有爸媽,沒有家,沒有媳婦和孩子,只有一個人守著這座墓一樣的園子。說他父母九年前出車禍,全死啦,是被來村里拉蘋果的大卡車軋死的。青青是他在網(wǎng)上認識的女孩,河南的,她坐火車來看他,在這園子里和他一起待了三個月。“那段時間真快樂啊,我以為她會一直這樣陪著我,我都想著,等秋天賣了蘋果有了錢,熱熱鬧鬧辦一場婚禮,把附近蘋果園的人都請來??墒牵硕际菬o情的,她要走,要走,我有什么辦法——我就讓她走了!又剩下我一個人,守著這些墓,這些樹。要是我爸媽還活著,事情一定不會像現(xiàn)在這樣,他們不會允許我像個禽獸一樣活著。其實,那些錢,我都給了青青的父母。青青的爸爸得了腦瘤,要做手術,沒錢。她打電話向我求救,他爸媽天天在網(wǎng)上逼她。我才想出了這個辦法,我假扮她的樣子在網(wǎng)上和人交友,你知道嗎?有時候,我感覺自己已經(jīng)和青青融為一體了,我感覺自己就是她,好像她從來都沒有離開過我一樣。我把所有得來的錢都轉給她爸媽看病了,不信你看,你把手機拿過來,你打開——”男人抬起一只手,用指紋解了鎖。烏漆麻黑中亮起的手機屏幕上,大頭看見了那些橙色的轉賬記錄,那些數(shù)字,還有那些三言兩語的對話。

“青青,你爸要化療,還差三萬塊錢?!?/p>

“青青,再轉些錢,又要交住院費了?!?/p>

“青青,昨天轉的八千塊收到了,你爸好些了,發(fā)張照片你看看。”

白酒的后勁兒燒起來了,在大頭的胃里放炮,腦袋昏昏沉沉的,那些跟臭屎一樣稀巴爛的故事,大頭有些聽進去了,有些聽都沒聽。但屏幕上的數(shù)字他睜大眼睛看清楚了,他說得沒錯,他騙的那些錢,包括騙他大頭的,都一一轉給了青青的父母。原來是這樣?;蛟S是醉酒上頭的緣故,大頭忽然原諒這個男人了,覺得他是條有情有義的漢子。無論如何,自己的爸媽還好好地活在世上,至少自己比他強一些。錢沒了就沒了吧,只要人好好的。

“我是個罪人?!蹦腥碎_口說道。

“別這么說,誰都有迫不得已的時候?!?/p>

“大哥,你殺了我吧,我求你。”

“你把我當二桿子?”

天快亮時,大頭在地板上迷迷糊糊睡著了。夢里,那些粗壯的樹根從地底下伸出手來,抱住他的大腿,啃咬他右邊的肩膀。許許多多熟透的紅蘋果從遠處山頂落下,漩渦一樣爬滿了玫瑰色天空。一群娃娃沖進林子里,指著動彈不得的他,大聲喊:“傻大頭,傻大頭?!?/p>

睜開眼時天已大亮。大頭發(fā)現(xiàn)自己和男人緊緊挨在一起,在地板上睡了一宿。他一把推開男人,站起身朝門外走去。

“幾個月了,只有昨晚,我才踏踏實實睡了一個好覺?!蹦腥嗽谒砗笳f。

你睡不睡好覺跟我有屁關系,大頭嘟囔了一句,從樓梯上下來,說:“不管你是不是騙我,我認了。我也不難為你了,錢你以后要是有了,就到市里河州旅館來找我,我在那上班。還有,微信我會刪掉的,老子這輩子都不會再加附近的人了?!?/p>

大頭下了樓梯,走出院子,順著昨天進來的那條小路往外走去。路兩邊糾纏著的樹枝像無數(shù)雙小手拉扯著他的肩膀,環(huán)繞著他的手腕,勾住他的手指頭,仿佛不想讓他走。一種奇怪的感覺從身體里流竄出來,眼前忽然出現(xiàn)一件九歲時發(fā)生過的小事。父親在山上伐了一棵楸樹,用轱轆車推下山,走到院門前的打谷場上。場上站了很多人,熙熙攘攘的,夸那棵樹筆直、粗壯,是塊好木料,能做一根好椽。兩拃粗的樹身,一頭已經(jīng)擱在了地面,另一頭還在父親肩上扛著。父親的眼睛里光芒四射,保持著這種奇怪的姿勢接受人們的對那棵樹的贊揚。接著,他把目光轉向了立在一旁的他,臉上顯出一種夸張的求救表情,那表情儼然在說,爸不行了,快來幫幫爸。他沖過去,沖到父親的身子底下,準備用自己的肩膀替父親扛住那棵樹。這時,人群里突然響起一片笑聲,他不解,抬頭去看自己的父親,沒想到父親忽然換了臉,厲聲喊,還不滾開!他嚇了個激靈,跑開來。父親肩膀一聳,那根巨大的樹身便落在地上,發(fā)出笨重的響聲。人群中的笑聲還在繼續(xù),父親嘿嘿笑著應和,手指頭卻指向他,說:“還是傻啊,這會子跑過來是想被軋死嗎?不會看人臉色?。 ?/p>

他不知道這件已經(jīng)在記憶里死去的事為何又活過來了?這些年,他已強迫自己把這件事忘記了,唯一讓自己記得事情是:誰都不要騙我,誰都不要耍我!不要把我當傻子!

兩只拳頭緊握著,還是被兩旁的樹枝緊緊箍起來,柔軟的樹枝纏繞著胳膊往上爬升。大頭突然意識到一件事,他轉身往回走去。

媽的,又騙老子,還有完沒完了?那個青青的父母,也是他自己假扮的吧,要么就是他的同伙,如果那真是青青的爸媽,跟女兒一遍遍要錢,拿了錢,怎么會那么冷冰冰的只說幾個字呢?天下哪有這么冷淡的父母?這太假了,又誆老子,這孫子,給老子使絆兒,變著法兒誆人,給老子演了一出好戲,青青根本就不存在,對吧!當我董大頭是傻子嗎?

大頭轉身往回走,像頭水牛一樣沖上樓來,貼著白色瓷磚的樓梯發(fā)出一陣閃電般迅疾的響聲,院子里的樹木也跟著尖叫起來,樹葉在風里颯颯地狂舞。片刻之間,二樓臥室里傳出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透過玻璃窗,可以看到一個高大如山的背影,手里鉗著另一個背影。那背影吊在半空,鳥一樣飛起來了。

“相信你?好啊,你嘴里說的那個青青,有這么個人嗎?你證明給我看啊。”

男人的臉上閃現(xiàn)出一種奇異的光暈,他遞給大頭一把鐵鍬,搖搖晃晃在前面帶路。他捂著下身,身上有血不停淌下來,順著泥路一滴一滴灑落。如果仔細看,會以為那是七星瓢蟲組成的隊伍。

走到昨天那棵蘋果樹下,男人點點頭,示意大頭往下挖。大頭看了男人一眼,迷惑不解,但直覺引領著他使出全身力氣,鐵鍬鏟進了土里。男人一屁股坐在旁邊樹下,臉上異樣的光芒始終未曾消散,他不停地說話,仿佛說話可以止住痛苦。

“她其實是個很單純的女孩,千里迢迢來看我。我們在一起待了三個月不到,她就嚷嚷著,要我娶她。我那時也不知腦子抽什么瘋,一聽到結婚頭都要大啦。我沒說話,她逼我,我也不說,她就要走,拉著她來的時候帶的那個行李箱。我們扭打起來,在二樓欄桿那里,就那么一眨眼的工夫,她掉下去了。就那么高,摔下來,嘴角有血流出來,一會兒就沒氣了。你說,蘋果落在地上,還能保存?zhèn)€把月,人怎么就那么脆弱?”

“在那之后,我才意識到,青青原來和我一樣孤獨,我們是一類人。我用她的手機上網(wǎng),三四個月了,她爸媽竟然沒發(fā)現(xiàn),女兒不是他們的女兒。他們每次發(fā)消息,就是要錢的時候。”

男人背靠在樹上,仍在自言自語。大頭沒有回話,從地里翻出的新土滲出的層層熱氣蒸騰著他,他悶著頭,一鐵鍬,一鐵鍬,把地里的土刨出來。蘋果樹的樹根時不時磕著鐵鍬。這些樹根實在長得太快了,一根一根張著血盆大口。

當他砍斷第七條樹根,把土從坑里刨出來的時候,他看到了土黃色的裙角……最后,從上面望下去,那原本應是一條白裙子,只是現(xiàn)在已被涂染得看不清本來面目。裙子下面的身體已經(jīng)空了,只剩下樹根一樣的骨骼,空空地戳著。接著,能夠看到她的頭,她的臉,說實話,他無法強迫自己將這張絳紫色的骷髏頭和手機里那張微笑著的年輕臉龐作對比,打死也不能。最后,他看到了她的頭發(fā),松軟的泥土里,她的頭發(fā),像一叢茂盛的黑色植物一樣,長長地,一簇簇擁擠著向外伸去。而她的額頭上,有一株鵝黃色小花,正在顫抖著寂靜地盛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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