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宗青

臃腫，只是臃腫。雖然早知身材會一點一點走形，但對于眼下這個臃腫不堪的自己，穆青還是很難做到坦然接受。

早秋的涼風細雨，頗是怡人，沿湖步道也干凈清爽，多少緩解了她心頭的煩躁。

有點走不動了。她立定腳步，將傘換至右手，騰出被風吹得冰涼的左手，塞入黑色毛呢外套的口袋里。這款法式羊絨大衣是去年買的，長及腳踝，寬松挺闊，又緊密厚實，極其挑身材，要足夠高足夠瘦才能駕馭。她不僅能駕馭，還能穿出一股慵懶而優(yōu)雅的感覺。如今體重比去年飆升四十多斤，隆起的腹部剛好抵到衣襟的最邊沿處，再隆一點就該頂破紐扣了。下衣擺隨腹部的弧度稍稍翹起，底下是一截駝色加厚絨線褲，褲腳松松地搭在白底藍面的防滑布藝鞋面上，露出小巧的腳尖。

這小巧多么難得！

她一直自覺身量高，體型偏瘦，又不屬易胖體質(zhì)，哪怕是懷孕了，也不會胖到哪里去，應該是屬于那種只長胎不長肉的類型。豈知懷孕僅三個月，她就足足胖了十斤，擱到從前，她簡直不敢想象，十斤的肉呢，就是什么事都不做，盡管吃睡，三個月也長不了這么多啊，何況懷孕后她哪敢掉以輕心呀，每天堅持散步一小時，每周兩節(jié)孕婦瑜伽課。

然而這些功夫通通都負了她，曾經(jīng)同她交好的體重頭也不回地與月俱增，讓她氣不過的是，每月的增量大概只有四分之一是進了腰腹，剩下的四分之三則到處鉆空子，在她身體鋪有脂肪的其他各處攻城略地，不放過任何一個角落。它們一旦落定，就像擁有了領(lǐng)地一般，瘋狂地開始筑地基、搭違建，一層比一層扎實，一塊比一塊細密，漸漸地她感覺到了無力，最后只能隨它們?nèi)チ恕?/p>

手機鈴聲突然響起，肚子里的小家伙像是受了驚，重重踢了她一下。電話里，阮籍先是責怪她不夠注意小心，雨天路滑，萬一摔倒了，后果還能吃得消啊。她自覺沒理，支支吾吾一通應付。原本只打算在樓下走一走，消消下午食，豈知走著走著就出了小區(qū)，到了這片湖景公園。

阮籍沒聽進她的解釋，只說要開車來接她，她連忙阻止，執(zhí)意要自己走回去。月前歷經(jīng)的那場虛驚，讓阮籍變得比她還要小心。

事情的起因，也許和夏菡有關(guān)。

夏菡也懷孕了，意外的二胎，第一時間打電話來把這消息告訴了她，那時候她剛剛度過孕早期，以己度人，自然是勸夏菡要下來，讓她和家人都好好商量一下。夏菡說不用商量她都能猜到幾個人的立場，公婆二人肯定是不表態(tài)，爸爸一直希望她活得自在一點，不要太累，疲于事業(yè)的楊曉波八成是以她的意見為主，只有媽媽可能會堅持讓她生下來。她自己這邊內(nèi)心糾結(jié)，主要是這個小二子實在來得太突然，她會猶疑不定，因為還想要個女兒。

這么一來一回下來，胎兒就九周大了。夏菡自己還在那下不了決心，穆青已經(jīng)替她看到了結(jié)局，她把自己做的攻略全都發(fā)了過去，夏菡沒有拒絕，只是情緒一直波動得厲害，時而歡欣時而憂郁，和她八年前懷第一胎時簡直判若兩人。楊曉波特意給她介紹了一個心理咨詢師，她幾乎每半個月就要去同人家聊上兩個小時，才能安穩(wěn)地過好接下來的半個月。

那天夜里十二點左右，夏菡打來電話，起初她們就像平常通話那樣寒暄著，主要是夏菡問，她回答，問題也多是關(guān)于她這邊的情況，沒什么更新鮮的事，一周前她們才聊過。穆青知道夏菡有事，見她不挑明，她就把適合那個情境下能說的話，小心地組織好了再道出，同時仔細感受電話那頭的動響。那頭除了夏菡的聲音，一點其他的雜音都沒有。她心想也許是夜深的緣故，直到覺得哪里不對勁，才果斷打斷正滔滔不絕的夏菡，問她人現(xiàn)在哪里。

夏菡頓時啞了言，待再開口時，聲音已是墜到最低處，坦言她已經(jīng)連續(xù)失眠多日了，整個身心像是陷進某個繁復的圈套里，怎么都鉆不出來，“是不是我的智慧不夠？”

可在穆青的眼里，夏菡從來樂觀豁達，即便是懷孕生子也比旁人來得灑脫肆意。當初懷洋洋那會兒，她不僅照常同孕前一樣工作生活，完全沒有像個寶一樣挾孕肚以令全家，甚至在肚子八個月大的時候，還拖著楊曉波去塞班島玩了半個月。反觀這次，瞻前顧后、彷徨四顧，仿佛肚子里懷的不是一個人類的胚胎，而是一個帶導火索的炸藥包，會把她原本幸福穩(wěn)定自在小資的生活炸得稀巴爛。隨著妊娠月份的不斷增長，折磨她的因素也越來越多元，原本占據(jù)首位的間歇性后悔漸漸退居次位，取而代之的是對死亡的恐懼。

“我是不是該去你那邊，或者去上海？我表姐家住閔行，我可以請她幫我物色一家醫(yī)院?！?/p>

穆青聞言訝然，大城市固然有更好的醫(yī)療資源，但也有不少顯而易見的弊端，最最現(xiàn)實的就是好醫(yī)院從來人滿為患，就診體驗往往不妙，想享受到優(yōu)質(zhì)的醫(yī)療和服務，勢必要費許多心思，她自己就深有體會。

“我現(xiàn)在就坐在車里，等天一亮，我就開去你那里，四個小時，差不多能趕上掛個上午的號?！?/p>

穆青的腦袋“嗡”的就是一響，猛地就要坐起來，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腰腹沉重，忙放緩動作，重新倚回沙發(fā)靠背上，暗自想道：這會子又膽大了，又不怕死了，都說產(chǎn)后會容易抑郁，產(chǎn)前就這般，產(chǎn)后不知道她會怎樣呢。

“夏菡，你要真打算到我這里或者上海去，也不急這一時半刻，你自己開車太危險了！”

“我想早點定下來?！?/p>

“洋洋呢，你也不管了？”

“他現(xiàn)在住爺爺奶奶家，離學校更近?！?/p>

穆青抬頭看了一眼吊鐘，都過一點了，“菡菡，你現(xiàn)在先回去休息，天亮后，讓楊曉波把你送過來，我一早就幫你把下午的號給約上。”

“嗯，也好！謝謝啊，穆青，明天……哦不對，上午你還要上班，我也真是，不知道怎么就沖動成這樣……”

她這話是說得挺夠體諒，只是嘴巴仍嘀咕個沒完，直到楊曉波過來把她領(lǐng)回家去，穆青的耳邊才重回清靜，她盯著手機發(fā)了會呆，算了一下，還有四個半小時可睡，打算回屋續(xù)覺，卻在起身時發(fā)現(xiàn)杏色布藝沙發(fā)上赫然印有一小團血跡，霎時臉色就白了。

阮籍也有點慌，他們做了很多準備工作，唯獨沒有就今晚這個突發(fā)狀況做過預案。

穆青躺倒不敢再亂動，指揮阮籍把她的待產(chǎn)包帶上，以防萬一。

東西收拾差不多了，阮籍問道：“去華康還是省婦幼？”

穆青為難，“我是想去華康，沒提前預約，省婦幼那邊可能沒有床位?！?/p>

“去省婦幼是不是更保險一點？畢竟是全省最好的婦產(chǎn)醫(yī)院。”

穆青抿抿唇，點頭同意。她看得出來阮籍是憋著一口氣的，但彼時情境之下，不是追究的時候。

當初孕十六周時，她將健康卡從社區(qū)醫(yī)院轉(zhuǎn)到省婦幼，建大卡的第一次產(chǎn)檢讓她印象深刻，不管在家里她是如何寶貴，到了那里，她就一普通孕婦，滿眼都是大肚子，個個都特殊，那也就都不特殊了。

阮籍因為要排隊進停車場，她就由婆婆陪著一個長隊一個長隊地排下來，個別項目還從上午排到了下午，一套產(chǎn)檢做下來，她都快虛脫了。

她不愿承受那種待遇上的落差，和阮籍稍作商量，便把大卡轉(zhuǎn)到市里最好的一家私立醫(yī)院——華康婦產(chǎn)醫(yī)院，訂了個產(chǎn)檢套餐，有專門的護士助理為她服務，哪天檢查會提前告知，檢查結(jié)果會微信發(fā)送，空腹檢查還會提供營養(yǎng)早餐，她只需帶個人去就可以了，關(guān)鍵是那里氛圍安靜，不必著急忙慌，醫(yī)生也個個慈眉善目，她覺得如此才享受到了應有的待遇，不枉自己這八年的費心籌謀。

省婦幼燈火通明，人來人往，他們一行人簡直急得不行，導診醫(yī)生卻見怪不怪，眉眼都沒動兩下，只簡單問了幾句，便說她這情況還不算急，先排隊掛號，等門診醫(yī)生診斷。門診醫(yī)生一番詢診后，給他們開了單子，讓他們先到產(chǎn)科住下來再說。

十三樓產(chǎn)科的護士站圍了一圈人，阮籍上前一問，果然差不多都住滿了，別說單間了，雙人間、三人間、四人間都滿了，只有一間十一床的病房還有一張空床，問住不住？

阮籍看向穆青，穆青當即搖頭，提出要去華康，阮籍沒有立刻答應，轉(zhuǎn)頭請護士再看看有沒有快要退床位的，護士瞄了眼穆青，說，那你們稍微等一下，有一個五床房的產(chǎn)婦馬上辦理退床手續(xù)，這個你們要再不住，一會兒就得住過道了。

聽及，穆青的腦子就懵了，原本堪稱完美的生育計劃就這么莫名被打亂，突然間就有些不知所措，一顆心也是慌慌的，失去著落一般。

阮籍建議先訂下這張床位，他想辦法看能否調(diào)到單人間，如果臨盆在即，就盡快預訂一體化產(chǎn)房，如果需要保胎，再轉(zhuǎn)到華康去住不遲。

“可陳愛玲要提前一個月預約才行，我們約的是下個月16號，而且她夜里是不做手術(shù)的?！?/p>

這時婆婆出言安撫道：“放心吧，這里又不是只有她一個技術(shù)好的醫(yī)生?！?/p>

穆青聽后轉(zhuǎn)而看向阮籍，聲音已是隱帶哭腔，“那我們的計劃，豈不是全亂了？”

前些年她遲遲不愿把懷孕生子納入計劃，就是一直覺得自己不管是心理生理還是物質(zhì)精神都還沒準備好，好在阮籍始終和她統(tǒng)一戰(zhàn)線，同她合力頂住父母的壓力，與她一道專心事業(yè)。都是學審計的他們二人碩研畢業(yè)后進了兩家不同的會計師事務所。工作性質(zhì)決定，兩人每年幾乎有一半的時間都在外面出差，工作、生活節(jié)奏以每刻鐘計，連逛街消費都抽不出時間，現(xiàn)在回想，那真是段辛苦的日子，但當時的他們樂在其中。阮籍從審計到高級審計師再做到經(jīng)理，只用了五年，他的目標就是做合伙人。而起初她和阮籍幾乎是齊頭并進的，升至高級審計師后就卡住了，她自覺不比周圍的誰差，甚至還頗有競爭力，因而將備孕計劃一拖再拖，眼看只差臨門一腳，一場羅生門事件，讓她敗下陣來，原以為是自己技不如人，后來聽到一則隱秘傳聞，原來她早被記入“已婚大齡未育女青年”之列，屬于高危分子。

她憤憤不平地同夏菡說起這件事，“現(xiàn)在看來，還是你精明有遠見，早早地把孩子生了，沒了后顧之憂。”

“什么沒有后顧之憂啊，人家都等著我生二胎呢，我是‘留待觀察’那一列的?！?/p>

穆青倒沒有就此感到心灰意冷，反是借機找回心底那份久違的沉靜與安和，覺得差不多是時候?qū)Ｐ囊獋€孩子了，于是在辦公桌上擺起一摞育兒書，沒過多久，她的上下左右種種關(guān)系就變得溫融起來，時不時還會冒起粉紅泡泡，她感到舒適而自洽。

夏菡笑她到底做了逃兵，她否認，那終究不過是個上不得臺面的傳聞，當然有其現(xiàn)實性，彼時她那情況的確是個減分項，但若說那是唯一的原因，她未必會昧著良心承認。再說除非決定丁克，否則總要有所選擇。

幾次常規(guī)產(chǎn)檢后，華康建議她把后面的分娩、月子以及產(chǎn)后康復的項目一并訂下來，臨近中秋國慶，院里推出大力度的優(yōu)惠活動，一一給她介紹，不同價位的套餐對應不同等級的軟硬件服務，可以單項訂購，也可以打包訂購。

不過產(chǎn)檢歸產(chǎn)檢，對于在哪里且以何方式分娩，她早在備孕時就做了審慎的考量，華康哪哪都好，就是醫(yī)資力量不夠雄厚。綜合比較下來，她最終選了省婦幼，確切地說選的是全省最具聲名、號稱“陳一刀”的陳愛玲和她的團隊，這個過程自是費了一番周折的。妊娠八個月時，他們預約了兩次陳愛玲的門診，一個月后，也就在夏菡打電話來的一周前，他們同陳愛玲把分娩的日子和產(chǎn)房約定好，又到華康訂下月子護理和產(chǎn)后康復套餐，這才妥了心協(xié)力養(yǎng)胎。只是沒料到臨近產(chǎn)前會發(fā)生這一出。

對于穆青的擔憂，阮籍并不打算退讓，“要是真發(fā)生那種情況，形勢一定是十分危急的，那就更該留在這里才對?！?/p>

穆青被他一臉的嚴肅給鎮(zhèn)住了，就這么一愣間，阮籍把床位訂了。

婆婆陪著她坐到候診區(qū)的一張空椅上，斜對面三座電梯不停地開開合合，周邊人來人往，異常喧嚷，時間在這里已然邊界模糊、日夜不分。很難想象，在外面，這座城市的絕大多數(shù)人已沉浸在各色夢境之中。

一輛手術(shù)車被從中間的手術(shù)梯推出來，后面跟著一群人，產(chǎn)婦身上覆滿厚厚的綠色手術(shù)被，頭臉被遮得嚴實，直到車子疾行十多步之后，穆青才注意到一群人當中只有走在末尾的兩個人像家屬，年老婦人腿腳沒那么靈活，行走間帶著踉蹌，她前面的中年男人長相不像她，一臉麻木地快步跟在車子的左后側(cè)。

穆青的目光追隨著手術(shù)車，直到車子拐進西邊走廊的一間病房里。

走廊里有幾位像是剛自然分娩結(jié)束的產(chǎn)婦來回走動，她們步履輕快、神色放松，相較剖宮產(chǎn)，她們確實恢復更快，只是轉(zhuǎn)眼看到幾個正處陣痛之中，被攙扶著來回挪動以期加快產(chǎn)程的待產(chǎn)婦，一個個臉皺成一團，她又心生同情，倍覺怯懼，總之不管哪一種方式都免不了一場痛。

前面遲遲不愿生孩子，或許還有怕痛這個原因混在其中，從小到大，她就比周圍人對于發(fā)膚之痛更顯敏感。對于性別差異，她又比周圍人遲鈍那么一大截，在她早先的思維里，兩性固然有差，但那是平行的差，不是錯位的差，即便做了人家二十多年的女兒，也沒正經(jīng)想過自己哪一天會當母親。哪怕夏菡生了洋洋，她都沒意識到這個，認為夏菡是夏菡，她是她。直到和阮籍正式交往一年多后的某天，他神情自然地同她暢想起未來的打算——先談兩年戀愛，二十七八歲成婚，再過兩年二人世界，到三十歲左右要個寶寶，最好是個可愛的女孩，他喜歡女兒。當時她聽了這些話，覺得很意外，沒想到阮籍會想那么多那么遠，然而她沒有反對，意外之余是默認。

后來，她跟著阮籍沿著這個暢想一路走下去，前兩條都順利按照計劃實施了，待落實到最后一條時出了差池。不過晚幾年有晚幾年的好處，她有更充足的余地去準備。

也因此整個孕期她幾乎都是在一種輕松愉悅的狀態(tài)下度過的，從別人嘴里聽來的或者在書刊里看到的那些苦楚與不堪，她沒有多么切身的體會，當然也并非全無知覺，只是諸如初為人母的神圣感、被全家呵護的尊崇感等，遠遠超過了那些完全可以憑意志克服的不適和窘迫。

這當然和她生性樂觀不無關(guān)系，自從身體里多了一個小生命之后，她便把生活的重心轉(zhuǎn)移到肚子里那越來越沉甸的胎兒身上，背上也隨之長出一個巨大而結(jié)實的殼，時不時地縮進去，蜷起雙腿，在里面晃啊晃，像坐進溫柔松軟的搖搖椅。

堅持健康且規(guī)律的生活作息，每天早上六點半起床，六點五十吃早餐，每頓早餐她都會飲下三百毫升兌了山核桃、黑芝麻等堅果粉的牛奶，為了控制糖分的攝入，她從不加糖，這樣的牛奶苦澀難喝，但她一天不落地喝了九個月。下午，她會帶一杯由兩個蘋果、三個橙子、一根胡蘿卜混榨而成的果汁，分三次飲完。晚飯后，她把自己關(guān)進屋里，獨自拉半個小時小提琴，專挑《查爾達什舞曲》《D大調(diào)卡農(nóng)》這些相對舒朗、明快的曲子來練，其實當初考過八級就不再練習了，早已荒廢多年，但為了胎教，她又重新拾了起來。

最重要的是有阮籍做她的堅強后盾，為了多陪她，他特意減少出差、壓縮工作量，接送她上下班，怕她在公司吃不好，中午會帶她到婆婆家去吃飯。晚上八點，準時帶著她到附近的湖景公園散步一小時，沿湖半圈來回差不多三公里，回到家稍作洗漱就上床休息了。

每天她在這樣既定的框架里工作、生活，追求盡可能的簡單和清平，以維持良好的心態(tài)。為此，她有心讓自己減少思考，生命過于復雜，而她正在孕育一個生命，這個最自然又最神奇的事件要如何、從何去追究呢？只要一想到有個小宇宙正在自己的體內(nèi)慢慢膨脹，她就覺得不可思議，不過也就止于不可思議，她不讓它們多做停留，停留時間久了，就會有尖刺從里面冒出來，短短一截，卻鋒芒畢露。

總還有零零碎碎的煩惱需要去對付，孕育生命的過程委實大不易，不能自如地吃，不能自如地睡，總之是不得自由的。她甚至不得不承認自己是一個相當羸弱的存在，需要被保護、被謙讓。因而自懷孕之后她幾乎很少坐地鐵和公交，也幾乎從不去人流密集的地方，任何會給她造成安全隱患的場所都盡量避免涉入。

她還要勻出不少的精力和財力去盡可能地減少孕育過程給自己外在形象帶來的抵損，除了暴露出來的部位，她還需要用心兼顧那些被衣服遮住的地方，比如肚腹，比如胸部，比如各處多出來的脂肪，哪怕效果甚微，她也不敢什么都不做。

對抗這些現(xiàn)實而殘酷的負重，除了時常進行一些自我激勵，她堅決不讓自己丟掉往昔的自信，走路時盡量做到下巴輕抬，腰板筆直，像走官步似的雙腳微微外八字。

怎奈此一時彼一時，這會兒坐在候診區(qū)的穆青神情可真是有點蔫，她目光茫然地追著阮籍，直到他辦好手續(xù)，回到她面前，“你感覺怎么樣？”

“還好，沒有再出血，肚子也沒有出現(xiàn)規(guī)律性宮縮的癥狀，我想回家了?！?/p>

阮籍扶起她胳膊，“既然來了，最好在這里再觀察一下，沒問題了再回家不遲。走吧，我們是七病房的三號床?！?/p>

穆青腦子仍舊懵懵的，任阮籍摟著往西邊走廊走去，第七病房，正是剛才手術(shù)車被推進的那間。

房內(nèi)的布局，和想象中的不一樣，尤其是直沖門口縱放的這張病床，其床尾到門沿不足兩步之距，讓人疑心它只是被臨時加置的。床上半臥著一個身形窈窕的年輕女子，一頭金色長發(fā)披散著，遮了半邊臉，大約可見一弧精巧的側(cè)顏，以及她那靜靜落在旁邊嬰兒車里的溫柔注視。如她身下的床位，她也像是臨時借過的，不是來生孩子的，即便有人進門，她也全不在意，眼睛動都沒動一下。

這個場景一下子就把穆青從空蒙的狀態(tài)中拉回現(xiàn)實，她瞇了瞇有點近視的眼睛，仔細打量起病房。

房內(nèi)另外四張病床南北向兩兩相對而置，南邊靠門的一號病床上放著一堆物什，沒見人。隔壁病床上躺著的就是那位剛做完剖宮產(chǎn)手術(shù)的產(chǎn)婦，依舊裹得嚴嚴實實。西北角病床住的是個中年待產(chǎn)婦，正吊著點滴，肩頭披著一件厚實的玫瑰紫珊瑚絨睡衣，她塊頭不小，只這么坐著，就占去了大半張床，隆起的肚子又大又圓，下緣邊已經(jīng)貼到了大腿上，但是看著精氣神很足，面色紅潤飽滿，在穆青看過去時，神情帶笑地覷了覷她膝前的空床位。

她旁邊身著灰色夾克的同伴，在他們?nèi)诉M門時朝門口張了張便收回眼，繼續(xù)剝手里的柚子外皮，想是正剝到最要緊的柚蒂處，他的兩邊手肘都架了起來。

穆青注意到珊瑚絨女子床頭墻上貼著藍圈白底紅字的“5”，旁邊即是數(shù)字“3”，這里沒有“4”號病床，門口那張自然就是六號病床了。

婆婆大概也是沒有適應突如其來的狀況，腳下遲疑了片時才上前幾步，把手里提的一包日用品放到床頭柜上，阮籍跟著把待產(chǎn)包放上去，等把她們安頓好，就去協(xié)調(diào)病房的事了。

穆青看了一下時間，已是凌晨兩點，她生平第一次住院，心安的同時也覺不安，平時做了那么多的功課，眼下竟通通用不上，心頭不由漸生緊張害怕，感覺自己馬上就要分娩了，而她完全不要，不要這個時候，不要這樣的處境。不過也還有一些新奇就是，原來一個個小生命是在這樣的地方等待降臨人世間的。

婆婆性情外向，沒一會兒就和鄰床的珊瑚絨女子攀談起來，“你這打的是什么？”

女子回應熱情，口音像是皖東一帶的，“催產(chǎn)素。預產(chǎn)期過了一周嘍，還沒動靜，急死咯。”

“打了這個，多久能有動靜？”

“快的，半天，慢的，打兩三天還不一定有動靜呢，我這都第二天了?！?/p>

“你這是一胎二胎？”

“二胎，大的上小學了?！?/p>

婆婆把穆青見紅的事說了一下。

珊瑚絨打量了一下穆青的肚子，擰眉道：“你這情況一會兒查房醫(yī)生來了，估計也要勸你打催產(chǎn)素。”

“我們用不著催，離預產(chǎn)期還有一個月哪?！?/p>

“既然把你收進來了，就基本判斷你差不多是要生了，再說好容易進來，生完了再走啊，你以為這產(chǎn)房好進的？”

穆青一聽就急了，“那總得尊重我的意見吧?！?/p>

珊瑚絨女子沒想到穆青反應這么劇烈，快速眨了幾眨眼，伸手自灰衣男子手中接過幾瓣柚子，也不顧手背上的針頭，左右手齊上，把柚子一瓣一瓣地分開，遞給穆青婆媳兩個，“如果你堅持，自然是會尊重的，等他們來了你再詳細問問?！?/p>

穆青沒有心思吃東西，柚子接過來就握手里，另一只手繼續(xù)在手機上搜詢相關(guān)信息。

婆婆吃完一瓣柚子，低聲問：“那……那個一號病床呢，去產(chǎn)房了？”

珊瑚絨女子皺著眉頭同情地說道：“她呀，受罪了，已經(jīng)痛了一天多了，宮口才開兩指，又到走廊散步去了，促進產(chǎn)程?！?/p>

婆婆道一聲“哦”，嘆口氣，吃了塊柚子肉，情緒重新上來，“我看你心態(tài)明顯好多了，畢竟有過經(jīng)驗?！?/p>

珊瑚絨女子縮了一下脖子，擺手搖頭道：“我還是怕的，怕痛，怕沒臉，”接著話鋒又一轉(zhuǎn)，“不過女人一生完孩子，那真是脫胎換骨，經(jīng)歷了一場生死，能和從前一樣嘛？我就是這樣……”正要說她自己的事，忽地噤了聲，抬臉覷向門口，嘴里輕吐一句，“一號床的回來了?！?/p>

身影瞧著有點眼熟，之前在外面候診區(qū)時，應該是見過的，小小的個頭，只穿了件薄毛衣，肚子不成比例地大，走路時，上半身須得后仰著，才不致被肚子墜得往前傾去。旁邊丈夫模樣的青年一言不發(fā)地扶她上床，問了句什么，她也不搭理，只顧快頻次地小口呼吸。細碎的額發(fā)濕漉漉地貼在兩邊太陽穴上，頭仰得快成直角了，不時齜牙咧嘴，似是拼命忍住才沒有大聲痛呼出來。丈夫手足無措，拉過她的手，她又給抽回去，像是這痛都是他造成的。

穆青不好多看，正好這時阮籍步履匆匆地走進來，沖珊瑚絨女子點了一下頭，就對她和婆婆詢道：“時間還早，你們要不要休息一會兒？”說著，就把床頭的被子蓋到穆青身上，又把枕頭理平整。

“聯(lián)系得怎么樣了？”穆青一點困意沒有，拍拍床邊，讓阮籍坐近了說。

阮籍意會，壓低聲音，“聯(lián)系好了，放心吧，正好還有一間套房，不過順產(chǎn)的話要開到三指才能辦手續(xù)住進去?！?/p>

穆青正要開口追問，阮籍示意她躺下，“陳主任明天早上有一臺手術(shù)，她必須保證充足的精力，今天夜里值班的手術(shù)醫(yī)生，你認識的，姓秦，口碑也很好的?！?/p>

口碑是好，卻是個男的。穆青腹誹，雖無心歧視人家，但她私心更認定陳愛玲的團隊。

阮籍掃了一眼房間里的情況，面上有點尷尬，不準備在這里久留，最后交代道：“如果夜里沒什么動靜，明天早上再做個全面檢查，聽聽醫(yī)生的意見。爸媽還有一陣才能到，到時我去接他們，你安心睡一會兒。有情況叫我，我就在門外?！?/p>

阮籍臨走，問詢了一下，見大家沒有意見，就把主燈關(guān)掉了。房間頓時暗了下來，穆青靜聲躺著，硬硬的床板，僵僵的枕頭，她認為自己不可能睡著，耳朵一直在捕捉周圍的動靜。

一號床不停地翻來覆去，時不時地長喘氣，間斷還有痛苦的呻吟聲傳來。二號床也有了動靜，她沒打鎮(zhèn)痛泵，麻藥勁一過，稍不注意就會牽痛傷口。

珊瑚絨女子掛的催產(chǎn)素應該也起效果了，她的肚子開始痛了，丈夫喚來護士，護士過來只是拔掉針管，再做了些叮囑便離開了。這個時候，似乎也沒有人可以幫到她，一切都只能靠她自己去面對。

時間在這里是流質(zhì)的，一滴一滴地過。穆青感覺到難熬，她默默地同胎兒商量，請他/她不要這么快就出來，在里面多待一陣時間，外面的世界沒那么好玩。

模糊中，她被什么動靜驚醒了，嗅覺也跟著醒來，很快她就分辨出動靜和味道都是源自隔壁的五號床，她的丈夫正拿著便溺盆幫她收拾。

婆婆見她醒了，問她要不要出去，她搖了搖頭，背過身，扯長毛衣的袖口，掩住口鼻。

沒一會兒，就有護士推個輪椅進來，一陣窸窸窣窣的動靜后，只聽灰衣男子悶喝一聲“嘿咦”，接著就是一連串的轉(zhuǎn)軸聲，看樣子是推去待產(chǎn)室了。而已經(jīng)痛了快兩天的一號床還在痛苦之中，不知什么時候才能輪到。

終于挨到凌晨五點，一男一女兩個醫(yī)生帶隊進來查房，婆婆被請了出去，穆青浮腫的雙眼一直緊盯著他們，如臨大敵。一伙人挨個病床問診，到二號床前時，女醫(yī)生很是熟練地彎下腰抻直雙臂，二號床痛得驚呼，哭求動作輕一點。女醫(yī)生說這個過程是必須有的，能幫助盡快排出宮腔里的積血。穆青這才看清二號床的面容，細長的臉，濃密的眉，蒼白的頰，眼睛緊閉著，睜開的一瞬，她的頭已順勢落回枕上，重新沒入被中。

一行人轉(zhuǎn)到她這里時，她很是鄭重地把自己的情況和想法說了一下。醫(yī)生似是沒有聽進去，徑自問她要不要掛催產(chǎn)素，她稍作遲疑，但還是拒絕了，“如果一會兒檢查沒什么問題，我們就辦理出院手續(xù)?！?/p>

“要辦理出院的話，除了一套完整的檢查報告，你們還要簽一份離院告知書?！?/p>

“好的，我簽?！本o張中，指尖似是碰到什么軟軟的東西，她忙一把抓住，發(fā)現(xiàn)是枕頭的一角。

早飯時，她接到夏菡的電話，說楊曉波和她已經(jīng)出發(fā)了，大概午飯前能到省婦幼。這一來穆青只能實話實說了，卻不想給夏菡增加負擔，“下午時候就感覺不太舒服了?！?/p>

夏菡自責得不行，四個小時后，紅腫著一雙眼睛出現(xiàn)在眼前。

穆青又想氣又想笑，“小心將來孩子也是個愛哭鬼！”

夏菡瞅了一眼周圍，吸吸鼻子，湊近道：“怎么住這里啊，你不是訂了套間嗎？”

經(jīng)過一晚上的折騰，穆青已經(jīng)適應當前的局面，淡定了不少，“我這是突發(fā)意外，沒有提前預約，差點就要住過道了。”

“那就只能在這床上躺著？”

“也沒有，上午做了好幾項檢查，還有三個檢查結(jié)果沒有出來。”

夏菡看到穆青狀態(tài)不錯，神情跟著放松下來，“我去借個輪椅，帶你出去轉(zhuǎn)轉(zhuǎn)吧?！?/p>

“你別，要小肚子推大肚子嗎？”

“你這是小看小肚子嗎？我剛才上來，看到樓底下有座小花園，我們?nèi)ツ抢锇?！?/p>

穆青還是沒有隨夏菡的意，挽著她在走廊里尋得一個相對人少的休息區(qū)，坐著聊天。

“門口那女的看著感覺怪怪的?！币蛔聛?，夏菡就對六號床表示好奇。

穆青覺得夏菡敏感得過分，“哪里怪怪的，你是瞧人家長得好吧！”

夏菡拿肩頭抵了抵穆青，“哪個產(chǎn)婦旁邊沒有人侍候啊，就她一人在那里，一聲不響，不吃不喝，就那么呆呆地盯著自己的孩子看，那孩子也是乖，不哭不鬧的！”

穆青想著正好借機給夏菡開解開解，“這個傳聞我也不曉得真假哦，婆婆告訴我的，你聽聽看吧。說是早該出院的，但她沒錢交費，醫(yī)院催，她就一直說家人會來付，這都拖了一周了，還沒見人來。”

夏菡啞然，等反應過來，難免心生同情，“真是很難想象這背后的糾糾葛葛。”

“說是家里跟她斷絕關(guān)系了，不同意她和一個小混混在一起。她懷孕期間，對象跟人打架斗毆被羈押了，馬上要判了！”

夏菡聞言，一再欲言又止，不知道怎么把話題接下去，好容易想起什么似的，“那她在這里的吃喝怎么搞呀？”

“這里還是蠻多好心人的，從門衛(wèi)到醫(yī)護還有產(chǎn)婦家屬都給她送吃的來，昨天我婆婆也拿了不少給她?！?/p>

“哦哦，那就好那就好！”

看著夏菡呆呆的樣子，穆青覺得自己也沒必要說太多了，“一會兒你跟著曉波去給醫(yī)生看看，沒什么問題，就回去吧，安心養(yǎng)胎，別想那些沒意義的了?！?/p>

夏菡竟是真的聽進去了，之后的一個月，她再沒打電話來發(fā)牢騷，連心理醫(yī)生都不用看了。

天還早，小雨，一點清冷，和湖色正是相宜。穆青想再待一會兒，電話里阮籍讓她待在原地等，他馬上就到，她不好再說什么，只定定地看著湖面上一只水鳥，它立在原地好一會兒了，她默默地等它一飛而起，在空中盤旋，直到鎖定目標，俯沖而下，利箭般穿湖，然后叼起食物飛離而去?？伤皇橇⒃谀抢?，久久地，動也不動。

究竟沒有磨過它。半小時后阮籍接了她回到家，她躺在沙發(fā)上休息，肚子里的小家伙開始不停翻跟頭，腳掌印在肚皮上，根根腳趾分明，她驚喜地喚來阮籍一起看，阮籍過來時，小家伙又安靜下來了，腳印看不到了，她讓他再等等，等了許久小家伙還是不給面子，阮籍意興闌珊。

晚飯后，穆青早早地上床，原以為會失眠，沒想到沾了枕頭就睡著了。夢中，她又被安排到第七病房，里面還是擺了五張床位，她在心中默默地一個一個數(shù)過來，數(shù)了兩次，卻總是多出一個人，她定了定睛，認真地看著她們的臉，從一號病床數(shù)起，數(shù)到三號時，認出床上坐著的竟是夏菡，正捧著圓圓的肚子滿臉含笑地看著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