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君怡

這是一個關(guān)于沙發(fā)與鍋包肉的故事，聽起來毫無關(guān)系的兩樣?xùn)|西，在我腦海里無數(shù)次出現(xiàn)、組合，就像沙發(fā)上的那根釘子反復(fù)冒出來。沙發(fā)就擺在客廳的正中央，在冰箱旁邊，我爸從鞋架上抽出錘子，端詳那根釘子。他又把釘子砸了回去。他沒想過換掉這個沙發(fā)?？勺詈螅蛷d還是有了新沙發(fā)。至于鍋包肉，是我成天念叨的一道菜，也和我爸脫不了干系。

1

我是在飯桌前長大的，一個可折疊的圓桌。從我記事開始，我就跪在椅子上大口舀飯吃，那時爸媽就坐在一旁吃飯，沒人管我，我也不會像其他小孩那樣撒嬌似的求父母喂我，因為自己生怕少吃一口。掉在桌上的飯粒我就用手指撿到嘴里吃掉，掉在地上的飯粒就被我家老母雞吃掉。后來我能搖搖晃晃走路了，就跟著老爸走路去了奶家。那是我第一次對燒烤有了記憶。

奶家的院子里有一小截墻垛子。它大概半米高，兩邊一面是屋門的入口，一面是院子里的菜地。在它頭頂上是個從院子一頭拉至另一頭的鐵絲晾衣繩，上面掛滿奶奶做的木質(zhì)衣服夾。它的一年四季當(dāng)中，有三季我們都會把燒烤架放在墻垛子上，一大家子人圍著吃燒烤。夏天烤著烤著下雨的時候，四大爺就把糊窗戶的塑料布一頭搭在晾衣繩上，一頭掩門縫頂上。那些雨水就順著這不足三十度的斜坡，路過四大爺?shù)念^頂，一滴一滴滑到菜地里。

東北燒烤最主要的食材就是肉。我們叫羊肉串，羊肉串……但其實有好些是牛肉做的。我爸說：“之所以這么叫，那是因為羊肉串兒順口?！蔽也恍牛信Ｈ獯?。后來牛肉串叫著叫著，我也改口到了羊肉串。

家庭聚會前，老爸會給他的四位哥哥打一遍電話：

“張老大你來不來？”

“張老二你來不來？”

“張老三你帶點饅頭來?！?/p>

“張老四你過來烤串。哦，行，我買一百塊錢的肉?！?/p>

這哥五個湊到一塊兒就是喝酒，一喝多了我那些大爺就會用胡茬蹭我臉。我需要找些幫手阻止他們，我的大娘們管得了他們，但她們那時應(yīng)該在外屋地幫忙。我只能求助姐姐們，她們一聲令下我那些大爺們老老實實的。于是我開始在旁邊催著我爸：

“快問問我三姐來不來！”

“快問問我四姐回來了嗎？”

“她們?nèi)チ擞帜苷Φ?？”我爸拿著電話說，“你還不是有補習(xí)班去不了?！?/p>

是的，我晚上有補習(xí)班，我與我那些同樣被飯局拋棄的、孤獨的同學(xué)一起去老師家補英語。只能在周末才去奶奶家吃燒烤。

周末能約起來的時候，下午兩三點我就和拿著大包小包肉的爸媽一起去奶家。在我和我奶客套的時候，爸爸去外屋地把牛里脊切成一片一片的放進(jìn)搪瓷盆里，然后再把牛油切成一塊一塊的也丟進(jìn)去。

菜市場賣肉的都認(rèn)識我爸。我爸每天都要推著自行車在他們面前溜一圈，他一會兒問問這個魚咋賣，一會問問肉漲沒漲價。這些攤位里，頂數(shù)牛肉攤和我爸最熟。

“來啊五哥。”他打招呼。

“里脊咋賣的？”

“便宜給你，我不差錢?！崩习逭f。

“行，來一斤，明早我來取。再送我一塊牛油吧?！蔽野中ξ乩^續(xù)說。

“小意思，明早給你留一塊，今天的都賣沒了。”

于是我爸就擁有了燒烤最主要的食材。

通常這一大盆肉我們能串一百多串羊肉串，如果是燒烤店里，它們還有各自的學(xué)名——一串全瘦的叫瘦肉，一半瘦肉一半牛油的叫肥瘦。但可不是所有的肥肉都是牛油，有的是肉筋，有的是胸口油。自己家做燒烤的時候，往往不會搞什么板筋、胸口、大筋皮子之類的，肥瘦就足夠味兒了。

我拿著一片瘦肉，從簽子尖進(jìn)出兩次，像是縫衣服一樣。然后再把一塊牛油插進(jìn)去，之后再捅上一片瘦肉，以此類推。然后再把大蒜、辣椒、卷了香菜大蔥的干豆腐串成串，還有涂了蛋液的饅頭片。我做這些事的時候，我媽就在旁邊嘮叨著注意事項：

“簽子頭得留夠兩三厘米，串肉的部分也要與燒烤架的寬度契合，這樣才能保證每串肉都是恰好被放在炭火頂上。然后就是手握簽子的部分，不能太短，不然手握不住。也不能太長，不然肉太少。如果肉串得太密，容易烤不熟，如果肉串得太稀，會烤得干巴硬?！?/p>

頭兩天三大爺把長條的燒烤架子搬了過來，一同搬來的還有近兩百個鐵簽子。我爸問他從哪里搞得，他也不說，像是個秘密。老張家的男人都神出鬼沒，從各種犄角旮旯淘來亂七八糟的破爛兒。今天四大爺不知道從哪搞來了一麻袋炭，他說這玩意越來越貴，以后得去鄰居家偷了。我爸今天除了拿了肉，還帶過來一把新扇子，那是他走在道上被塞的生殖保健醫(yī)院的扇子，他說有扇子才能生火。

夏天晚上七八點才天黑，所以四五點的時候，正是開始烤串的時間。

我爸換了套臟衣服，從麻袋里取出幾塊木炭放進(jìn)燒烤架子里。然后拿著打火機把幾團報紙點燃，塞進(jìn)架子里木炭的空當(dāng)，再新拿出幾塊木炭往上堆，堆成個山的形狀。

我在旁邊看著，邊看邊拿著扇子給自己的臉扇風(fēng)。我說你那么堆我也會，我來。我爸不讓，他說這木炭不能堆得太嚴(yán)實，不然空氣進(jìn)不去，也不能太松，否則火燒不起來。然后他就把我的扇子搶走，對著木炭扇起來。

等個五六分鐘，我就看到青煙從里面散出來，味道由報紙的煳味變成木炭的煙熏味時，奶奶就會跑到窗戶口叫嚷著：“太嗆了！煙都進(jìn)屋了！趕緊把紗門關(guān)掉！”

我爸大聲答應(yīng)著，因為奶奶耳朵背，有時對著她耳朵喊她都聽不見。然后去關(guān)上紗門，等他看到奶奶離開窗邊，他就再把門打開。

“張老四！烤串了！”我爸大聲喊著四大爺。他先把木炭分散開，沒點著的先放兩側(cè)慢慢熏著，點著的就擺在面前等著烤串。然后把陣地轉(zhuǎn)移給四大爺，他跑去廚房為他媽燒菜。在這個過程中，他會囑咐我一些事：

“把廚房的調(diào)料和肉都拿上來，現(xiàn)在沒灰了，抓緊啊?！?/p>

早烤就是早進(jìn)嘴，我一接到指令就跑去廚房，把用得著的用不著的都捧在胸前，拿到墻垛子上。

有時我比較快，四大爺就會趕在我后面。來這里前，他先是脫掉他干凈的外套，一定得光著膀子站到烤架前。他從我剛剛抱來的搪瓷盆里攥兩把肉串放在烤架上，大概五十串上下。隨后一只手翻滾著肉串，一只手拿起扇子滅掉那些不該燃起的火星子。等到肉色由紅變白，他就拿起一邊油碗里的刷子在這些變白的肉上抹一層油，然后一手攥住一把，將兩把互相疊一疊蹭蹭油。等個一分鐘不到，肉的血色看不見的時候，抓一把咸鹽往上一撒，再把孜然面、辣椒面、迷茴香往上一撒。最后再左右開工，兩把串疊在一起互相沾一沾咸滋味。不一會兒，牛油的油便冒起泡泡，滲進(jìn)周圍的瘦肉里。接著，油順著肉的紋路滴落在木炭上，木炭上冒起火星子，并發(fā)出“嘶”的聲音。四大爺拿著扇子扇了扇，然后轉(zhuǎn)頭看向我：

“來個盤?！?/p>

肉串出爐了。剛出爐時最香，香到能抵抗疼痛。哪怕我燙得牙齦破皮，也能再來二十串。四大爺烤完三大把串，就回屋喝酒了。這時候烤的速度就跟不上吃的速度了，我就和四姐輪番上陣，邊烤邊吃。

每到這時我就感嘆，不知是不是自己的手藝問題，總覺得自己烤的比不上店里烤的。雖然都是燒烤，但自己烤的串就比燒烤店的差點兒意思。

家樓下的市場里，有家名叫姐妹燒烤的鋪面。去不了奶家的時候，每到周五我饞了爸媽就會帶我來這吃燒烤。

“二十肉筋二十肥瘦、十串板筋十串胸口，再來五串腰子、一串雞頭、一碗牛肉辣椒打鹵面、一碗冷面?！崩习滞@一坐都不看菜單，直接點起菜。

這家店鋪有年頭了。我五歲剛搬到這兒的時候它就在了。鋪面不大，湊合湊合能坐下五桌。墻壁是發(fā)黃的白墻，桌子與地面是四四方方連起來的，外表皮就是白色的瓷磚，像是公廁的地磚。每張桌子中間有個長方形的凹槽，冬天的時候，那里就放上炭，邊吃邊熱。

我就往這一坐，不用自己動手。等上不到一刻鐘的時間，滋著油泡泡的肉串就上桌了。它們盛在裹了保鮮袋的鐵盤子上，牛油裹挾著調(diào)味料發(fā)出誘人的味道。肉串一上桌，老爸就會催促起牛肉面。他家的辣椒牛肉鹵和燒烤是絕配。牛肉的香氣被尖椒激發(fā)出來，再加上醬油、生抽……一些我叫不上名字的調(diào)料，兌點兒水變成黏稠的醬汁，澆在剛煮熟、過了水的面條身上，端到我們面前。然后我爸就當(dāng)著我的面開始拌面條，確保每一根粗壯的手搟面都被醬汁與鹵汁包裹，然后插一筷子，禿嚕進(jìn)嘴里。

那時我覺著燒烤就已經(jīng)讓人很震驚了，可直到我在姥姥家嘗到了另一款味道，才意識到這世上的美味有太多。

我住姥家那會兒，大舅從同學(xué)聚會上打包回來了一道菜。剛到家的時候，那菜還是熱乎的。我隔著塑料袋摸了摸，凹凸不平。我又聞了聞，太好聞了，聞著就好吃。我急匆匆地打開袋子，哪怕自己剛吃完晚飯。

可能是幾片地瓜，它們外面裹了淀粉，顯得晶瑩剔透。也可能是炸后用什么炒了炒，所以表皮都泛著淡黃色且透明的油光。它的上面，還掛著蔥絲、胡蘿卜絲。我用手拿起其中一塊，手指先是感到有些黏膩，拿起的過程像是與底下那塊分離的過程。但我稍一用力便拿了起來，在它與下面的那塊間，甚至拉出了短暫且稍粗的絲。

“是拔絲地瓜片？”我問大舅。只有拔絲地瓜才會拉絲。

“哪有什么拔絲地瓜片？”大舅說，“人家叫拔絲地瓜。并且這玩意兒一看就不是地瓜，是肉，你塞嘴里嘗嘗?！?/p>

我不敢確定這摸起來硬邦邦的家伙會帶給自己什么奇妙的口感，但當(dāng)它剛接觸到我的舌頭時，一種酸甜的觸感向我襲來。它不是番茄醬帶來的濃郁感，也不是糖醋里脊帶來的多糖多醋的厚重感，它是種淡淡的、像是被稀釋了的醋與白糖的觸感，但又不純粹，一定還背著我加了些其他的味道。當(dāng)開始咀嚼第一口，淀粉的勁道配合著細(xì)膩，包裹著稍有些粗糙的豬里脊。它們在我的口腔中融合，相互成全彼此缺失的味道。

我想，我一定要在飯店里吃到它。

2

冬天的東北天黑得早，基本五點不到天就完全陰著了。

各個學(xué)校為了保證學(xué)生放學(xué)安全，國慶收假回來，整個東北就更換成冬季作息表，等到五一過了再換成夏季作息表。冬天的午休時間比夏天少了一個小時，也就是下午的課整體往前移了一個小時，晚上就能早放學(xué)一小時。到了這時候，我就會選擇留校吃飯，和那些離家遠(yuǎn)的同學(xué)一樣。

上午最后一堂課開課前，他們把書包里背的鋁制飯盒放在教室的爐子上，等到老師說放學(xué)，他們就直接捧著熱乎乎的盒飯在教室吃起來。

我就不用背著盒飯，我也不用在教室里吃，因為我媽是這所學(xué)校的語文老師。

我的盒飯都在老媽的挎包里。午休的時候我直接到我媽的辦公室，安穩(wěn)地坐在她的椅子上，等待我媽把熱氣騰騰的盒飯端到我面前。

和我一起進(jìn)餐的還有其他班級的老師，他們都是六年級組的語文老師。在我看來，六年級是整個小學(xué)的老大，只要在學(xué)校里你有個哥哥是六年級的，你就可以天不怕地不怕。

吃飯的時候，我就坐在這黑色皮革的椅子上，皮革底下就是粗硬的彈簧，它們讓我感覺自己在被向上推起，感覺自己正與老師為伍。吃飯的時候我的地位是神圣的，神圣到可以驕傲地站在講臺上，去考場抓別人打小抄。

中午有來打小報告的學(xué)生，他們看到我也在辦公室的時候先是一愣，像是不明白我為什么會坐在老師的椅子上。接著，他們老師就說：“有事嗎？”然后，他們就擺著一副怕我告密，以及看到老師就膽怯的模樣，開始和老師打小報告。那時在我的想象中，自己就像是個高空中的審視者，觀察著他們的一言一行。

吃完飯有幾個老師會趴在桌上睡一會兒，另外幾個就會靜悄悄地備課。這時，整間辦公室陷入安靜。

而我最受不了安靜。我會溜回班級，約上一兩個小伙伴，先陪她們一起上個廁所，再回來玩跳皮筋。

我們教室距離室外的廁所大概有一百米。午休出來晚的話，往廁所去的這條路上看不見幾個人，出來早的話，我們就會趕上被壓堂的六年級，他們從里面呼啦啦地跑出來。

今天我就遇見了我媽班的學(xué)生，他們又被數(shù)學(xué)老師壓堂。遇見我的時候，那些好學(xué)生溫柔地笑著朝我擺擺手：

“小芃芃（我的小名），去玩呀？”

我點點頭，露出同樣代表好學(xué)生的微笑回給他們。這樣他們就會說王老師家的孩子一看就是乖孩子，懂禮貌。

但壞學(xué)生永遠(yuǎn)是和好學(xué)生一個班的，緊接著我就遇到了我媽她班的淘氣包子。他們成幫結(jié)伙往我這邊走，不知道他們是一起出去吃飯的還以為他們要去打架。趁他們還沒見到我，我先把頭揚起來，得擺出驕傲卻又威嚴(yán)的姿勢。很好，那些淘氣包子看到我了，他們隔著老遠(yuǎn)就大聲地朝我喊：

“老大家的老大！去哪??？”

這時我就像校領(lǐng)導(dǎo)來視察一樣，也朝他們大喊：

“玩兒！”

“他們?yōu)樯豆苣憬欣洗?？”我同學(xué)問。

“因為我媽是他們班主任，她是他們老大。他們怕她，所以他們怕我?！蔽艺f，邊說邊保持我驕傲的頭顱不下沉。

“怕你什么呢？”我同學(xué)問。

“怕我給他們告老師?！蔽艺f。

“哦，”同學(xué)說，“可我們的班主任又不是一個，他怕什么？”

“哦，”我說，“反正怕?！?/p>

其實我也不知道，我只是想在同齡人中塑造比他們更高一級的厲害人設(shè)罷了。或許這都不用靠我自己來吹牛，隨便一個學(xué)生家長都能幫我實現(xiàn)。

比如我走在路上，她們就直接拽住我媽，嘴像連環(huán)炮一樣發(fā)出聲音：

“哎喲，王老師，我家兒子最近咋樣？”

“淘氣不？淘氣就揍！”

“學(xué)得咋樣？啊，還行啊，我得讓他爸看著他點兒?！?/p>

“嗯哪，行，麻煩你了啊王老師，盡給您添麻煩了，有空來我家麻將館坐坐?！?/p>

…………

我看到過那些淘氣包被老媽叫到外頭談話，學(xué)生羞愧地低下頭。那時候我心里除了一絲共情的恐懼，還有種莫名的驕傲。同樣驕傲的還有在我們班上，所有的教課老師總是第一個認(rèn)識我，以及有外班的老師進(jìn)班找人，同學(xué)們也是第一眼望向我。

我?guī)е猸h(huán)待在班上，好似這世界是以我為首運轉(zhuǎn)的。當(dāng)然，我是因為我媽才能享受這些，只要她還是小學(xué)里最大的六年級班主任，我就啥也不怕。

3

當(dāng)我和老爸說起鍋包肉的時候，他先是一愣。

“什么？”他問。

“我想吃鍋包肉。”我說。

“怎么突然想吃這玩意兒了？”他抽著煙望著樓下正在打架的一對情侶說。

“我前兩天在我姥姥家吃了，好吃?！蔽艺f，感覺口水已經(jīng)在嘴邊了。

“等你過生日了給你做。”我爸說，他吐出了一圈白煙。

“你都不會做，飯店才會做！”我說。

“我那是懶得做，”老爸看了我一眼，“飯店的埋汰，用的都是壞了的肉?！?/p>

我盯著父親看了幾秒，試圖分辨這話的真假，可我還是分辨不出：

“真的假的？”

“真的啊，騙你干啥。趕緊玩兒去吧，到時候你嘗嘗，絕對比飯店的還好吃?！?/p>

我就這樣信了他的鬼話。在距離生日還剩兩周的日子里，每一天都在腦袋里將鍋包肉的味道回味一遍，生怕自己忘了這玩意本來的味道。

生日那天我叫了前桌的女生。我說我爸做了鍋包肉，賊好吃。她說她沒聽過，以為是像鍋巴一樣的肉。我說你來了就知道了，真的賊好吃。

就這樣，我信誓旦旦、充滿驕傲，懷著要給我這位同學(xué)大開眼界的心情，把她帶回了家。

排骨燉土豆、地三鮮、鍋包肉，還有兩個臥雞蛋，它們好好地擺在飯桌上，像是在等著別人大駕光臨。

空氣中飄著土豆與排骨的味道，甚至還有一絲雞蛋的香氣，可我愣是沒聞到鍋包肉里該有的酸中帶甜的味道。

我牽著同學(xué)換了鞋，然后直接趕到了飯桌前。

“快坐快坐，”我媽張羅著，“你爸還在那兒做油炸花生米呢，你們先吃?！?/p>

我把臉湊到鍋包肉的面前，如果它是的話。那是一盤紅彤彤的東西，仔細(xì)聞的話有一股番茄醬的味道。肉片外裹的漿沒有凸起，也沒有變得酥脆與膨脹，反而緊緊地貼在肉身上，像是根本就沒有裹漿。它們彼此緊張地貼合著，顯得軟趴趴且沒有生命力。

“這是鍋包肉嗎？”我同學(xué)問。

“可能吧？”我說。

“對對對，”我媽搶過我的話，“她爸第一次做，快嘗嘗是不是那味兒！”

“沒事，我等叔叔來了一起吃?！蓖瑢W(xué)說，然后露出她標(biāo)志性的笑容。

“吃吧吃吧！”我爸端著花生米走出來，“等我干啥，吃吃吃，我也吃！”

媽媽把一大塊鍋包肉夾到同學(xué)碗里，她害羞地點了點頭：“謝謝阿姨?！?/p>

我瞧見她把鍋包肉塞進(jìn)了嘴里，開始咀嚼。我生怕出什么紕漏，也趕緊夾了一塊塞進(jìn)了嘴里，飛速活動牙齒，想提前感知一下這道菜會不會出錯。

那是什么味道呢？一股厚重的番茄醬讓整道菜變得沉悶，因為這厚重的酸感，也加重了鹽的苦澀。我吃不出甜，吃不出肉的香氣，更感受不到胡蘿卜在這道菜之中的點睛之筆。

“咋樣？”我爸問。

我看向我的同學(xué)，那樣難吃的東西此刻正在她口腔中爆炸。我能看出她在細(xì)細(xì)品味我吹噓過的“此種味道”。

“好吃?！蔽彝瑢W(xué)說。

“真的假的？”我瞪大了雙眼，伸頭試圖仔細(xì)看清她的真實表情。

“真的好吃啊，”同學(xué)說，“我最愛吃番茄醬了?！?/p>

“可……”我迷惑了，“這不該是番茄醬的味道啊?！?/p>

“人家這鍋包肉有兩種口味，一種是番茄醬的，一種是糖醋的?！蔽野终f，邊說邊又夾起一塊放進(jìn)我同學(xué)的碗里。

“番茄醬的不好吃?！蔽覕蒯斀罔F地說。

“好吃啊，我覺得好吃?！蓖瑢W(xué)夾起我爸給她的鍋包肉又塞進(jìn)了嘴里。

“你看看人家多會說話?！眿寢屨f。

“是啊，”我爸又塞了口大蒜與排骨肉進(jìn)嘴里，“你又沒說你愛吃哪種?！?/p>

我哼唧一聲，撇了撇嘴。我沒再動過那盤鍋包肉，父母也沒管我，他們只顧著給同學(xué)夾菜。同學(xué)快把那盤鍋包肉吃光了，而我只能吃著普普通通的排骨。

我后悔了。我不該帶同學(xué)來的。

我看著父母與同學(xué)的互動，整場飯局更像是我們?yōu)樗郎?zhǔn)備的慶生宴，甚至可以沒有我的存在。讓她來是錯的，這道菜更是錯的。我不該相信我爸，也不該相信他的廚藝，更不該相信家里會做出與飯店一樣好吃的食物。

4

我在校園里依舊昂起我高傲的頭顱。

哪怕當(dāng)班主任站在班級的講臺上，宣告令人聞風(fēng)喪膽的家長會時，我也仰著脖。

“周五下午三點，也就是你們體育課的時候開家長會?；丶彝ㄖ议L，讓他們把手上的事停一停，你們才重要。有事來不了的讓家長給我打個電話，父母都不在的親屬來也行?！卑嘀魅握f。

在她撲摟完身上的粉筆灰離開教室后，整個班級陷入了莫名的恐慌。前桌轉(zhuǎn)過頭來，拽了下我同桌，他們的爸爸認(rèn)識：

“你媽來？”

“我媽太厲害了，我讓我爸來。”同桌說。

“你爸來的話，我就不能讓我爸來了，不然他們扯起來我有些謊話就露餡了。我直接讓我奶來算了，不告訴他們。”前桌說。

“老師問起來咋辦？”同桌往前傾了傾身。

“就說都不在唄，多簡單?！鼻白捞籼裘?，看樣子對自己的慌扯得很自信。

“厲害，”同桌說著比起來大拇指，“那你呢？”同桌轉(zhuǎn)過頭問我，“上次我媽說她和你媽聊了半天呢?！?/p>

“我不怕，”我掃了眼他，“我媽和班主任認(rèn)識，班主任要是想說我壞話早就和我媽說了，應(yīng)該沒啥事?！?/p>

“你能有啥事，”前桌又把頭轉(zhuǎn)朝我這邊，“你媽教六年級，咱們才四年級。她比班主任厲害，班主任保證不能單獨拉她談話?！?/p>

“是啊，”我點點頭，“至少我媽不會拽住老師問一堆傻問題。”

周五很快就到了，那天上午沒幾個同學(xué)正經(jīng)心思聽課，全都擔(dān)心家長會后自己能不能活命。下午的課還沒開始、午休也還沒結(jié)束的時候，就有家長跟孩子一起進(jìn)了教室。第一個這樣走進(jìn)來的是我們班倒數(shù)第一排的男生，我沒和他說過幾句話。在班上，通常特別淘氣，或者個子很高的學(xué)生才會被安排到最末。

“坐哪，兒子？”他媽問。

“后面。”他指了指最后一排。

“咋那么靠后？”他媽問，然后又像是自言自語般說了下一句，“等會兒得找你們老師聊聊，給你往前調(diào)調(diào)?！?/p>

可能是看到教室里有家長在里頭，后面來的兩三個家長也徑直走了進(jìn)來。他們先是互相點頭，然后便讓孩子給他們指指座位。瞧見自家孩子同桌在的，他們還會和他們同桌聊上幾句：

“你是他同桌吧？”

他同桌點點頭，還沒等說話——

“平常他愛不愛玩？有沒有好好聽課？”他媽追問。

他同桌呆了一秒，趕忙搖搖頭，又立馬點點頭。

“上課時候你幫阿姨管管他，要是有不會的題就多帶帶他?！彼麐尷^續(xù)說。

他同桌一直點頭。

“下次來阿姨家吃飯，有啥事吱聲?！彼麐屨f完就走了。

我可憐的同學(xué)本想和阿姨問聲好，可卻只留給他點頭的機會。

上課鈴響了。

英語老師走進(jìn)了教室，她看了幾眼家長，然后禮貌地指了指門口。這些家長開始像剛剛那位同學(xué)一樣，頻頻對著老師點頭示意，然后灰溜溜地退回了走廊。

那節(jié)課老師講的單詞我一個詞兒都沒聽進(jìn)去，雖然我放出話說我一點兒也不怕，但心里還是有點兒擔(dān)心。我一直盯著外面晃來晃去的家長，她們逮住了打掃衛(wèi)生的阿姨，好像在打聽班主任的辦公室，然后集體朝阿姨指的錯誤方向過去了。

我沒憋住，低頭撲哧一聲笑起來。伴隨我抖動著的肩膀，一根白色粉筆打在了我額頭上。我抬起頭看老師，她給了我一個大白眼。不過這白眼還沒翻完，下課鈴就響了。

于是我又嘿嘿地笑起來。

下節(jié)是體育課。自從換體育老師后，我就沒見過新老師長啥樣。沒有什么稍息立正，出去直接玩就行了，反正沒人管。女生不是打臺鍋就是互相追著跑，男生不是玩跳馬，就也是互相追著跑。有時男女生一起玩，要不就是老鷹捉小雞，要不就是追著跑。

課間我出來的時候，我那些同學(xué)都還在教室里。他們稍稍低著頭，臉對著書本，眼睛對著門口。

“走??？”我拿筆戳戳前座。

“等會兒，我媽今天來，她還沒來呢?！鼻白勒f。

“你不是家長都不在了嗎？”同桌說。

“別在那兒扯淡，”前桌白了眼同桌，“你不還是你媽來的？我都不知道誰告訴她的，她就知道了?！?/p>

后來她媽來了，再后來我媽也來了。

“走啊？”我又問。

“等會兒，老師來了再走?！彼f，看起來一點兒都沒有要走的意思。

她說完這話，老師也來了。

“同學(xué)們都出去吧，這是家長會?！卑嘀魅握f。

“走?。俊蔽易Я俗男７渥?。

她瞅了瞅她媽，像是從出生就沒見過一樣舍不得。

“你又不是以后看不到你媽，干啥?。俊蔽艺f。

“不是，”她邊走邊說，“我是怕她開完家長會出來就是另一個人了。我這叫珍惜眼前的溫柔?！?/p>

“你可拉倒吧，”我說，“還溫柔，你這么會說咋不用在你那不及格的作文上呢？”

她白了我一眼，沒吱聲，不過她就算吱聲了我也聽不清。此時我倆走在走廊里，逆著那群趕著上課鈴跑回教室的人流，周圍嗡哇地直叫喚，一個聽不見一個。

走出去后，教學(xué)樓的大門正對著升國旗的臺子。臺子中間是國旗，外頭是四邊鐵鏈子。我們就走到鐵鏈子邊上，瞧了瞧附近沒有大隊輔導(dǎo)員。趁她不在，我們就坐在鐵鏈子上蕩起秋千。

“張君怡?！彼形?。

“啊？”我說。

“等會上課鈴響了咱倆回去??？”她說。

“啥？不是不讓學(xué)生在那兒待著嗎？”我問。

“哎，你是不是虎，”她往我身邊湊了湊，跟間諜似的，“咱們趴門后面偷聽唄?！?/p>

“可是……”我有點不敢確定，“咱們不是和那誰說好了等下一起玩嗎？”

“你仔細(xì)看看，”她說，“這外頭有幾個咱班的同學(xué)，人家都在里頭偷聽呢?！?/p>

她說的有道理，除了那幾個打籃球的，我一個班上的同學(xué)都沒看到。興許上課鈴響了他們就一窩蜂地跑出來了，我心想。

“等會兒?！蔽艺f，“等會上課鈴響一會兒咱們再回去?！?/p>

我是個乖學(xué)生，通常老師不讓我們做的事我一向很少做。當(dāng)然，這更大一部分原因是因為我膽小，不敢違抗老師的意思。另外，在我眼里只有壞學(xué)生才不聽老師的話。

被前桌牽著回教室時，我甚至在空蕩的走廊里能聽到自己心臟跳動的聲音。它像是年輕的和尚敲擊著寺廟的梵鐘，每一擊下去，我的心臟就跟著顫動一會兒。

前桌努力把臉塞進(jìn)后門門縫里，她的臉像發(fā)糕一樣快溢進(jìn)教室。我在她身后，想象著她的臉越發(fā)下垂，繼而黏稠地流淌到地面，伸進(jìn)地磚里的樣子。我感覺自己的腳下也被黏住了，我站在原地，就那么死死地站著一動不動，像是被牽制住了。我看見這門縫因為她的臉、同桌的臉、越來越多同學(xué)的臉而塞得越發(fā)大。我看見坐在最后一排的家長掃了我們一眼。

“快走吧，不然被發(fā)現(xiàn)了?！蔽易ё白赖母觳病?/p>

“怕什么？”不知道是哪個塞在門縫里的發(fā)糕在說話。

腳下越來越黏了，心臟卻還在撞擊沉重且生銹的梵鐘。伴隨著鐘聲的余音，我把腳底板抬起來看了看，上面沾了塊泡泡糖。我拿出手指在人群里開始摳鞋底，似乎只有這樣的溜號才能躲避內(nèi)心的鐘聲。

一下、兩下，它像是在攝魄勾魂，它想讓我把頭抬起來，它想讓我也變成一塊發(fā)糕。

門縫里似乎在發(fā)出光亮，我覺得自己就像是飛蛾撲火里的飛蛾，在我理解的好學(xué)生與壞學(xué)生之間斗爭。

在我尋思的時候，前桌一把拽過我，把我塞進(jìn)門縫。這不是我自愿的，我想，我是被迫的。我還是好孩子。

血緣關(guān)系通常在人多的時候就很靈驗。我好奇地去看其他家長，直接一抬眼就看到了我媽。她正坐在我的位置上，和同桌他媽說著什么。我看了眼班主任，她還在臺上被一群家長圍住。

“大家安靜一下，先請各位家長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班主任說，“等會議結(jié)束后咱們私下再聊，珍惜其他家長的時間。麻煩大伙了?！?/p>

我媽的嘴停了下來，她與同桌他媽互相點了點頭，倆人一句話都不說了。

在接下來的時間里，我沒注意聽老師在說什么，我只關(guān)注我媽的一舉一動。她像是個學(xué)生，不停地在本子上記著什么，然后時不時抬頭看著老師點點頭。她像是在聽數(shù)學(xué)課的我們，她太像班主任的學(xué)生了。

可她自己分明也是個老師。她教六年級，班主任教四年級，她應(yīng)該比班主任厲害，可她為什么卻還那么認(rèn)真地聽班主任說的話？

“你媽怎么不說幾句？”前桌問我。

是啊，她怎么不說幾句？

那些之前由她們班學(xué)生家長建立起的威嚴(yán)不見了，我媽的光輝在這一瞬間消失了。隨之一同消失的，還有我的傲氣與我高仰著的大腦袋。我知道，我要變回一個普通的學(xué)生了。沒人會懼怕我，沒人會關(guān)心門外的訪客找的是誰，甚至沒人會想知道那個在辦公室里偷聽別人打小報告的胖女孩是誰。

我的臉還塞在門縫里，我能想象它像個沒發(fā)酵好的發(fā)糕開始往下癟。

它不會再膨脹起來了。

5

2015年左右，我看到了讓我一見鐘情的兒童小蛋糕。

那是我們那邊兒蛋糕店的時髦商品。它是個半圓形狀的蛋糕，不像其他那些像兩個穿插的圓柱體。它有紅色、有紫色，但又不是混合了奶油后的淡紅與淡紫，是很純粹、很通透的顏色。在蛋糕的最外面，也就是這層顏色的外面，它像是涂了層透明的膠水，顯得波光粼粼，像玻璃一樣通透。

我把它叫作水晶一樣通透的小蛋糕。

那是我與老媽逛街時發(fā)現(xiàn)的。當(dāng)時我媽買了點兒老式蜂蜜蛋糕，怎么說都不給我買這個蛋糕。

我當(dāng)場就哇哇哭起來，希望柜臺后面的服務(wù)員會受我感動勸勸我媽。

“它太貴了，要二十五塊錢一個，”我媽說，“你看我買這一斤才幾塊錢哪?！?/p>

我不管，我繼續(xù)哭。然后我就被我媽掐著臉皮拽出了蛋糕店。

我沒有錢的概念。但我知道學(xué)校小賣部的辣片一毛錢一片，板磚冰糕兩毛錢一塊。我還知道我媽就是不愿意讓我花她的錢，因為她的錢都是過年給其他小孩做壓歲錢的。就是沒我的。

在臉盤子被扯著的幾秒里，我先是將這種摳門理解為嚴(yán)厲，再進(jìn)階為是我媽不愛我的表現(xiàn)。我開始落寞、沮喪，但又突然充滿希望。

我可以換個人試試，我媽不愛我，但總有人愛我。比如我大舅——帥氣、高個、錢多且沒地方花。

我將目標(biāo)鎖定在了我大舅身上，可我要下周才能見到他。在漫長的等待中，我將手伸向了家里的書架、鞋架與冰箱上的盒子，深信在這些犄角旮旯的位置能找到幾枚鋼镚。廢舊的圖書、落灰的鞋子、冰箱上的報紙，我都一一翻遍了，可愣是一毛錢都沒看見。

不知為何，也許是電視上的諜戰(zhàn)片看太多了，我開始幻想家中的零花錢是需要一套密碼才能找到的，而這些密碼是隱藏在許多紙上的被圈出的數(shù)字。家里的瓷磚一敲就會發(fā)出當(dāng)當(dāng)?shù)那宕嗦暎苍S會有密碼箱藏在下面。

我首先打開那些報紙，相比較書來說，我更愿意翻它們。因為報紙上有圖，就當(dāng)看連環(huán)畫了。有的是彩色圖，有的是黑白圖。彩圖通常是一些對著鏡頭招手的人，沒什么蹊蹺，就是幾張照片。冒一陣我會翻到幾頁帶著黑白漫畫的，它們像是由同一個漫畫家畫的，因為看起來那些動物都長得圓滾滾的，都一個樣。

漫畫會令人著迷。

逐漸，我的密碼破譯工作被淡忘了，我開始尋找報紙上的漫畫，試圖把最近這一個月的都找出來看。這些漫畫擠在報紙最左邊的角落里，占據(jù)四個小格子。每個格子底部分別標(biāo)著一個點、兩個點、三個點、四個點。我從第一個點的格子開始看，看到第四個格子，一個故事就算結(jié)束。

可能是上周的報紙，也可能是上個月的報紙。這次我沒記得時間，我也沒注意看格子里的點，我被一則不搞笑的漫畫吸引住了：

畫上有一個扎著圍巾的鴨媽媽，它帶著自己的三個孩子。它先是被池塘里的另一只鴨子趕走，成為無家可歸的鴨子，然后便開始帶著孩子四處找家。她沿路遇到了一只青蛙，問青蛙可不可以給它們一個家，青蛙拒絕了。它又遇到一只天鵝，問天鵝可不可以收留自己與孩子們，天鵝也拒絕了它。它們繼續(xù)走在路上，最后一片枯萎的落葉從樹上飄下。冬天要到了。鴨媽媽張開翅膀抱住了它的孩子們。

“會有家的。”鴨媽媽說。

我站在冰箱前哭起來。窗外的夕陽就這樣直直地照射在我手中的報紙上。似乎鴨媽媽的冬天多了束暖陽，冬天也沒那么冷了。我想，它們最后一定會在陽光里找到一個安身之處。

我把報紙平鋪到窗臺上，好讓它持續(xù)曬著太陽。然后自己回屋拿剪刀，將這個漫畫從報紙上剪下來。

它們與我同病相連。我媽不愛我，她甚至連一個蛋糕也不愿意給我買。它們也是沒人愛，我們都是被拋棄的可憐人。我想我可以給它們一個家，至少我可以把它們放到熱乎乎的冰箱頂上。

也許我才放到冰箱上一分鐘，我就又焦慮了。

我不想再看報紙，也不想再找錢了。此刻我坐在沙發(fā)上，腦袋里全是鴨媽媽的影子。我甚至覺得如果現(xiàn)在趴在窗臺上，就能看到它們排成一列走在馬路牙子上。

也許有太陽會沒那么冷吧，我心想?？稍诒狈?，就算冬天有太陽，它還是冬天。

它會在太陽下飄雪。

說不定東北的冬天會把它們的腳凍掉，說不定那些小鴨崽還沒經(jīng)歷冬天就掉進(jìn)了下水道里被淹死。

我越發(fā)焦慮。我想起了今天新學(xué)的成語——如坐針氈。我站起來，踮起腳，從冰箱頂上拿出剛剛剪好的漫畫。

我想起廣場上放飛的信鴿，也想起放飛的氫氣球。放飛是為了讓它們回家，去追尋更大的自由。也許我也該將手上的漫畫放飛，它的碎片可能會降落到各種地方，那樣會有更大的幾率找到家。我站到窗邊，腦海里想起某段言情劇里男人將女人的骨灰撒向大海，男人邊撒邊哭著說：“下輩子找到回家的路?！?/p>

我看了看手上的報紙，那時太陽快要下山了。我想我要抓住太陽的最后一刻，將手上的四個格子撕碎，然后對著微弱的夕陽撒向窗外。

“祝愿你們找到家?！蔽覍χ巴獯蠛?。

接下來的一周，我像是活在鴨子的世界里，就連周末的燒烤都提不起興趣。我想起燒烤店粗魯?shù)睦蠣攤儚镍澔\里拽出一只鴿子，那鴿子的翅膀被他緊緊扣在身后，依舊拼命扇動。然后他大手一揮，緊緊攥住鴿子的脖頸，只聽到清脆的咔嚓一聲。隨著他的手離開，鴿子頭就墜落在地。他沒用刀，只是掰了一下鴿子的脖子而已。我盯著地上的鴿子頭看過，也盯著還在扇動翅膀的無頭鴿子看過。

老爸說這樣鴿子死得快，不疼?？蔀槭裁礆㈦u的時候卻要拔光雞脖子上的毛，然后割開小口放血，讓雞慢慢抽搐，放光最后一滴血，漸漸蹬不動腿。

我想，如果鴿子不疼，那雞一定很疼。

鴿子、雞、鵪鶉，那些禽類在我的腦海里最后都變成戴著圍巾的鴨媽媽。它解下圍巾，將圍巾披到孩子的身上，然后一陣?yán)滹L(fēng)刮過，鴨媽媽的頭就被凍掉了。像是那個鴿子，頭在地上打滾。

好冷，我大夏天打了個哆嗦。

也許是前桌看到了我的異常，她見我同桌出去打球了，便湊到他的位置坐下。

“你憋尿了？”前桌問。

“啥？”我問。

“你憋尿了？”她說，“我有時候在還沒下課的點，憋尿憋久了就渾身一激靈?！?/p>

“哦，”我說，“我沒有，只是我前幾天看了一個漫畫，讓我想起烤鴿子了?！?/p>

“烤鴿子？”前桌說。

她大概停了兩秒。

“好吃?！彼f。

聽完這句話，我覺得鴨媽媽的頭已經(jīng)頭也不回地滾到下水道里頭了。

“我要和你說個秘密，你過來點兒，”她繼續(xù)說，然后神秘地鉤了鉤食指，示意讓我靠近點兒。

“這周末我爸媽要帶我吃燒烤?！彼咽謨?nèi)扣在我耳朵上，貼近說。

她帶著充滿驕傲與開心的笑容，不是炫耀，更像是要我和她一起分享喜悅。

我不知道后面是不是還有什么話要說，因為吃燒烤這件事對我來說簡直是家常便飯。我等了大概兩秒，她依舊還在笑著。

“完了？”我說。

“完了。”她說。

我不知道該說什么，于是又愣住了兩秒。我想起老媽說笑容是禮貌的，是緩解尷尬的。于是我笑起來：

“你平常多久吃一次?。俊?/p>

“半年或者一年吧？不一定?！彼f。

“半年？”我嚇到了，我從來沒想過還有人要這么久才吃一頓燒烤，這不是每周必備的事情嗎？

“那豈不是放寒假或者暑假的時候才能吃？”我繼續(xù)問。

“是啊，很快，”她說，“你上次啥時候吃的？”

是四天前，我想，一個普普通通的周末夜晚?？晌宜坪醪辉撨@樣說，那樣我就會丟掉這位朋友。

“上個假期，”我說，“也不近。”

她笑得更燦爛了：“可我這周末就能吃到?！?/p>

“是啊，”我說，“你真厲害?！?/p>

看著她的笑容，我想，我留住了這位朋友。

6

秋天的時候，我家的粉色皮革沙發(fā)終于退休了。它們是爸媽結(jié)婚時候買的，用了十多年了，怎么算歲數(shù)都比我大。以前不知道是哪個大人問過我，從小玩到大的伙伴是誰，我想都沒想就說：“沙發(fā)?！?/p>

盡管現(xiàn)在我也沒有多大歲數(shù)，但我每次想起他聽后笑得不得了的樣子，還是會感到疑惑。不過沒錯，我說的沒錯，就是沙發(fā)。在我剛出生的時候，陽光打過來沙發(fā)還會反射光，就像雪地上的陽光那么刺眼。那時候沙發(fā)上還鋪著白色蕾絲的沙發(fā)巾，我隨便抬起一只胳膊，分分鐘沙發(fā)巾就掉在地上，不出一天它就變成了黃色蕾絲。

后來懂事了，記事了，我最喜歡玩的游戲就是拿著牙簽，對著沙發(fā)皮革的紋路挖泥。那時候沙發(fā)已經(jīng)用了五六年了，雖然我爸沒事會擦擦，但紋路里的泥總是擦不干凈。我尋思那我就幫他挖，這樣我就是幫父母干活的好孩子。于是我挖了兩三年，老爸訓(xùn)了我兩三年。他總說：“再這樣挖下去，沙發(fā)就完犢子了！”

可它愣是一個洞都沒出現(xiàn)，依舊好好的。

但有時質(zhì)量太好的東西會讓我媽生氣：

“這破沙發(fā)十來年了，咋還不壞？該換新的了。”

“哪有那么久，才幾年。再說這不還能用嗎？又沒壞。”張老五說。

張老五，也就是我爸，他是個賊細(xì)（儉?。┑娜?。不想要的東西舍不得扔，想要的東西挑最便宜的買。有時我媽心一狠，趁他不注意把家里沒用的裝進(jìn)陽臺的麻袋里?？傻人l(fā)現(xiàn)東西不見了，便又從破爛堆里把它們翻出來。

我想，我媽要像我三娘一樣更狠心點兒就好了。我媽應(yīng)該直接扔到樓下，那樣掃大街的會比我爸更快一步，我爸就撿不回來了。

三娘是三大爺?shù)睦掀?，三大爺是我爸的第三個哥哥。他們都姓張，和我一樣。三娘被三大爺養(yǎng)的仙人球扎過幾次，于是便叫三大爺扔掉。三大爺舍不得扔，和我爸一樣啥都舍不得。于是他答應(yīng)完我三娘后依舊像沒事人一樣把它擺在家里，甚至比之前對它更好。

“他們老張家男的，摳搜都是祖?zhèn)鞯?，”我三娘說，“不過沒啥事兒，我有辦法治他?！?/p>

說這話的第二天，三娘往三大爺?shù)幕ㄅ枥餄擦藟亻_水。在接下來的半個月里，三娘天天趴在花盆邊盯著仙人球。她琢磨著這刺頭應(yīng)該就快完犢子了，可它卻越長越好。

三娘失敗了，她以一己之力戰(zhàn)勝老張家的遺傳基因失敗了?？晌颐看蜗肫饋磉@事都覺得三娘是我課本里的女性楷模，和電影里那些不畏強權(quán)的斗爭者一樣厲害。我讓我媽學(xué)學(xué)三娘那股狠勁，可我媽卻好像很泄氣。她本想三娘會開個好頭，可現(xiàn)在看來，啥用都沒有，這沙發(fā)一時半會兒是換不了了。

那時候我還覺得有個可以摳泥的沙發(fā)沒什么不好，我也沒覺得沙發(fā)的新舊會給我多大的困擾。至少在新的沙發(fā)出現(xiàn)之前，我沒覺得。

不知道是什么時候，老爸的一位開五金店的朋友相中了家里的破沙發(fā)。他說：

“你這舊的給我唄，我放店里，你買個新的。”

我爸同意了。他居然同意施舍他的破沙發(fā)了！

粉色沙發(fā)搬走的那天下午，老爸不知從哪兒搞來了一個新沙發(fā)。它的扶手與底座是涂了灰色的鐵，看起來很高級，就連座椅和靠背也是當(dāng)年流行的豹點。它看起來軟極了，坐墊的厚度至少有我文具盒那么長。

我與這張沙發(fā)的糾葛發(fā)生在這天放學(xué)后。

見到沙發(fā)的第一眼，我歡呼雀躍，然后像是擲鉛球一樣用力地把書包摔到沙發(fā)上。沒見到它前，我沒把這當(dāng)作虛榮心的一部分，可當(dāng)我終于擁有了與其他同學(xué)家一樣好看且時髦的沙發(fā)時，我恨不得也趴在前桌的耳朵邊，告訴她一個秘密。

我聽到書包與沙發(fā)接觸的時候發(fā)出一聲響聲，一種悶悶的巨響。

一定是撞到了鐵扶手上，我想。我在像擲鉛球一樣發(fā)射自己、一屁股坐在沙發(fā)上的半空中想。

當(dāng)我的屁股落地時，我發(fā)現(xiàn)我錯了。我應(yīng)該在剛剛書包落在沙發(fā)上，它發(fā)出響聲的時候就意識到，這個沙發(fā)有多硬。

我的屁股快摔成兩瓣了。

“啊！”我大叫著，“啥啊，咋這么硬？”

原來我眼里有格尺那么高的墊子里塞的不是棉花，不是海綿，更不是席夢思，那是一個由木板釘起來的空心長方體，它之所以看著厚，是因為除了木板，中間都是空氣，是空的。在這長方體的頂端，也就是我屁股坐下的位置，拋開外表的豹點絨布與下面的木板，興許在這二者之間，還有一層像短袖那么薄的海綿吧。

“加點兒小心，”我媽聞聲趕來，“你爸啥都挑便宜的買，買個沙發(fā)都硌屁股?！?/p>

“沙發(fā)買那么好的干啥，湊合用唄?！蔽野謴膹N房拿了盤花生米放在飯桌上。

“有多便宜？”我問。

“一百八。”我爸說。

“你別在那兒給我加價，”我媽說，“也就不到一百塊的玩意兒，說什么一百八。”

“那正常沙發(fā)得多少？”我側(cè)身揉著屁股問。

“你那些姐姐家，沙發(fā)得四五百吧?！蔽覌屨f。

四五百，我心里嘀咕著，怪不得她們家的更暄乎。

“沙發(fā)就用幾年，等她們買新的了，我就把她們的拿回來?！蔽野终f，聽起來理直氣壯且有理有據(jù)。

“有你爸這么摳的人可咋整，”我媽嘟囔了一句，“沒摔壞吧？站起來我看看?！?/p>

大概半個月后，板凳沙發(fā)已經(jīng)被我和老媽接受。只是那些頭次來串門的人會遭罪一點。

“慢點兒啊?！蔽覌尦瘻?zhǔn)備坐下去的人說。

“沒事兒。”他們說，然后一屁股坐下去。

“哎喲……真硬?！彼麄兒哌笾?。

還是一天放學(xué)后，我將書包扔到沙發(fā)上，然后自己慢悠悠地坐下。屁股下的沙發(fā)我早就當(dāng)它是學(xué)校的小板凳了，沒抱希望就不會失望，年紀(jì)輕輕的我已經(jīng)參透了生命的真諦。

我以為我已經(jīng)適應(yīng)它了，可當(dāng)我的小腿肚子碰到沙發(fā)側(cè)面時，我那條晃動的左腿卻被一股陌生的力量刺中。

“媽你把針放沙發(fā)上了嗎？”我問。

“啥？我最近沒做針線活啊?！蔽覌審膸锖?。

“那這沙發(fā)怎么扎人呢？”我彎起腰看向剛剛扎我的那一塊兒嘟囔著，邊嘟囔邊用手在上面摸。

“?。　蔽液?，“我知道了！這兒有根釘子竄出來了?！?/p>

“等會你爸做完菜你讓他給你釘一釘，讓他凈買便宜貨，質(zhì)量多次?！蔽覌屨f。

當(dāng)我爸端著豬肉粉條從廚房出來的時候，我給他看了看我剛剛稍微扎了個小洞的褲子，還有那處凸出的豹點。

“沒事。”我爸說，然后從鞋架里找出錘子，對著那個豹點就用力砸了一下。

“完事兒。吃飯吧，它一時半會兒出不來了?！?/p>

我信以為真，屁顛屁顛地坐到飯桌前大口吃著粉條，像沒事人一樣。

這事沒過多久我就忘了。畢竟都釘進(jìn)去了，我覺得，那么用力，它怎么會再出來呢。

可它還是出來了，再一次。

夏天的時候，我穿了條小裙子。當(dāng)我一屁股坐上沙發(fā)的過程中，裙子恰好被空氣兜住，比我慢一步降落到腿上與沙發(fā)上。在裙子降落的過程中，我會拼命晃動雙腿，那一時間，我會覺得自己的雙腿是兩根船槳，它們會攪動空氣，讓裙子更慢地降落。

也就是在這一迅速且興奮的過程中，我忽視掉了小腿的疼痛。當(dāng)我反應(yīng)過來的時候，左腿肚子已經(jīng)被刮出血了。

還是那根釘子，我摸到它了。

“老爸！”我大喊著沖到廚房門口，推了推門發(fā)現(xiàn)老爸把門鎖了，“你這破沙發(fā)把我剮出血了！”我喊著。

我覺得自己馬上就要哭出聲了，遲來的疼痛似乎比第一時間還要劇烈。在我守在廚房門口的時間里，耳朵聽到廚房傳來油煙機的轟鳴、鐵鏟與鐵鍋碰撞的響聲，還有隱約聽到老爸哼著的小曲。

“老爸！”我哭著喊了一嗓子，透過比我高的、充滿油煙的玻璃窗看著我爸，他根本沒有聽見我的聲音。他哼著“望望頭上天外天”，歌聲與那些噪音混合在一起，與臟兮兮的玻璃融為一體。它們讓我變得越發(fā)無助與暴躁，老媽還在加班，老爸聽不見我說話，他們都隔絕了我的存在。

我就這樣站在門口，那些油煙透過門縫的犄角旮旯往外冒，像是怪獸一樣在侵蝕我的傷口。我的傷口疼得更劇烈，是油煙讓我的傷口疼得更劇烈。我就站在門口，掉著眼淚，感受著無助與疼痛。

“咋了？”我爸打開門，端著昨天的剩菜出來。

“我腿被沙發(fā)那根釘子剮破皮了?！蔽冶镏还勺託夂哌蟮?。

“我看看，”我爸蹲下去，對著我的小腿看了不到一秒，“沒事兒。”

“可這都出血了?！蔽艺f，我感到不甘，就憑我等在門外的這些時間，就值得被雙倍關(guān)心。

“沒啥事，就出點血。你那么胖，這點兒血不算啥。吃飯吧，等會兒我再把它釘回去就行了。”我爸說。

我爸就這樣在我眼前走來走去，我看見他去廚房拿了蘸醬菜放到飯桌上，又拿了米飯放到飯桌上。最后他一人坐在凳子上，一手打開電視，一手拿根大蔥蘸了蘸大醬塞進(jìn)嘴里。

“憑什么我都這樣了你還在那吃！我都出血了！”我喊，“你都不關(guān)心我，給我用最差的沙發(fā)。我媽也不想給我花錢，她只想給其他小孩花。我一定不是親生的！”我哇的一聲，哭聲收不住了。

老爸轉(zhuǎn)頭看向我，他對我突然的大吼表示莫名其妙。

“憑什么我從小就撿我那些姐姐的衣服穿？”我被鼻涕噎到，干咳了幾聲，然后用斷斷續(xù)續(xù)且沙啞的聲音盡量喊：“班上同學(xué)都穿的是商店里的新衣服，只有我都是舊的。你看我現(xiàn)在穿的，是大姐穿完給二姐撿剩的，二姐又給了三姐，三姐給了四姐，現(xiàn)在才輪到了我。我那些同學(xué)，他們家里都裝修得特別好看。他們還有自己的小房間，自己的公主床?？晌夷谴彩怯貌灰牟窕鹉景迤吹?，翻個身吱吱嘎嘎就算了，響一陣木板有一塊就掉了，我屁股就陷下去了?！蔽矣檬直巢亮瞬亮鞒龅谋翘?，看了眼我的腿肚子：“還有沙發(fā)！別人家的沙發(fā)都賊軟乎，只有咱們家的梆硬。它硬就算了！它還把我的腿剮破了！剮了一次又一次，都怪你貪便宜！你就是想讓我流血而死，然后我媽給我辦的保險就能讓你受益！”

“好了，快吃飯吧?！蔽野钟么笫[點點我的飯碗。他也不知道說啥，只是把電視的聲音調(diào)小了一點。

“我不吃！我絕食！”我喊著，沖到沙發(fā)前背起書包，“你做的菜一點兒也不好吃！我那幾個大爺里頭你做的最難吃！上次還讓我同學(xué)來吃你做的鍋包肉，難吃死了，我都嫌丟人！”

“可你的同學(xué)沒覺得難吃啊?！蔽野终f。他居然還為自己難吃的廚藝狡辯。

“她當(dāng)然覺得！只是她有禮貌，沒好意思說，”我說，“我要離家出走！我要去我姥家?。∩稌r候沙發(fā)換了我再回來！”

我氣沖沖地背著書包就出門了，氣到在樓道里遇見樓下的老頭老太太我都沒打招呼。我恨不得現(xiàn)在下場大雨，這樣我就可以把涼鞋踩進(jìn)水泡里，把過路人的衣服全都濺濕，這樣才夠撒氣。

去姥家的路我記得最清楚，不用擔(dān)心迷路。姥家也有我換洗的衣物，更不擔(dān)心沒衣服換。路上離家越遠(yuǎn)，我越覺得心里空落落的。我分明已經(jīng)把情緒發(fā)泄完了，但我卻沒什么優(yōu)越感，反而有一種頂撞了家長的愧疚。

我拖著這條受傷的腿在夕陽下走著，走著走著逐漸奔跑起來。

這一路我沒數(shù)自己回了多少次頭，哪怕我已經(jīng)走到姥家門前，距離我家十萬八千里的時候，我還是假裝不知期待什么似的回了一次頭。

身后沒有傳來我爸的挽留。

7

大舅就是我的財神爺。我?guī)е∧康?，和大舅說起了那日在蛋糕店相中的蛋糕。

“等我開支了帶你去。”大舅說，沒帶一丁點猶豫。

我信他的話，因為大舅最喜歡做的事就是為我花錢。平時周末我在這兒住的時候，大舅一下班就會在單位門口買兩根烤腸。冬天死冷寒天的時候，他還會叫老板在烤腸外頭套個塑料袋，然后放進(jìn)大衣懷里。那樣步行回到家，烤腸的芯還是溫的。

大舅發(fā)工資是在那天以后的四五天，我沒仔細(xì)數(shù)，因為心里有期待就覺得時間過得賊快。

那天他剛到家，就笑嘻嘻地在當(dāng)院兒喊我：

“小芃芃！走?。　?/p>

當(dāng)時我還在院子的另一側(cè)，正拿著蒼蠅拍打蒼蠅。我沉浸在一拍一個準(zhǔn)，然后蒼蠅的尸體掉在地上被老母雞吃掉的事業(yè)中。大舅的呼聲就這樣消失在了啪啪的蒼蠅拍響聲中。

“問你話呢，”大舅大跨步地從院門那一側(cè)穿到我面前。他一米八的個子匹配的大長腿，總讓我覺得他隨時在跨步。

“走不走？買蛋糕去？”他說。

“??？你開支了嗎？”我手拿著蒼蠅拍，不敢相信錢來得這么快。

“開了，”大舅笑著點點頭，“走！一會兒再打蒼蠅?！闭f完他就牽起我的手往門口大跨步。

我被他拽住的一側(cè)身體是在半空中的，另一側(cè)在地面上跟著他的大長腿小跑著?；蛘?，我兩條腿其實都在空中小跑著。我聽見姥姥從外屋地闖出來，對著我們大喊：

“干啥去？不吃飯了？”

“不吃了！”大舅說，“給小芃芃買蛋糕去，一會我回來自己熱熱剩菜就行?！?/p>

我沒聽到我姥后面嘟囔什么，因為她剛張開嘴我大舅就把門帶上了。他的速度就像踩了風(fēng)火輪，等我再反應(yīng)過來，人就已經(jīng)在蛋糕店了。

“買啥？”柜臺后面的服務(wù)員問。

我看著玻璃后面最顯眼的兩個我心心念念的半圓形蛋糕，在思考自己是買紫色還是紅色。

“想買這倆??？”服務(wù)員說，“這孩子眼光真好。這倆都是新款，一個葡萄味，一個草莓味，看你相中哪個了？”

草莓的紅在那片反著光且透明的“液體膠水”后，顯得比較普通。相對來說，那片波光粼粼的紫色反而更加誘人。

我將手指按壓在玻璃上，隔著玻璃指在紫色的蛋糕身上。

“來個紫的?！蔽掖缶苏f。

“來個紫的??？”服務(wù)員說，邊說邊拿起柜臺底下折好的盒子，然后從玻璃柜臺里拿出僅有的這份紫色，“這蛋糕老好吃了。外頭是果醬，里頭還有一小層奶油，最里頭是蛋糕，賊軟和，好吃。”

“看樣子你這是吃了不少啊?！贝缶诵χf。

“這玩意有限，我還沒吃過呢。”服務(wù)員說。

大舅笑著點點頭，他應(yīng)該只聽到了前面那句話，于是對這款限量版蛋糕很肯定。而我，自然更肯定。

“再來一個不？大舅有錢?！蔽掖缶说拖骂^問我，他應(yīng)該是看到我還在盯著另一個紅色蛋糕。

“不了。”我搖了搖頭。這蛋糕太貴了，我還是得懂點兒事。

“孩子不要了，那就來一個吧。多少錢？”大舅問。

“二十五?！狈?wù)員說。

大舅開始掏他的褲兜，從里面拿出一個被磨禿嚕皮的黑色錢包。又從中取出一張嶄新的一百元遞給服務(wù)員。我沒看找回來多少，我也看不明白。反正服務(wù)員拿給大舅一堆，看著比之前那一張要劃算。

購買完畢，我就等著回家趕緊上嘴開動了，恨不得接下來的時間都過得像一眨眼那么快。

可我在推門的時候，撞見一個進(jìn)屋的阿姨。那阿姨我見過，但我想不起來她是誰了。

“哎喲，這不是王老師家那大胖閨女嗎？”她笑著說。

我看了眼我大舅。他和我媽一個姓，他也是老師，也被叫王老師。不過看他呆住的表情，他應(yīng)該不認(rèn)識。

“你媽呢？”她問出了下一句。嗯，是認(rèn)識我媽的人。

“在家?！蔽艺f，順便露出不該與陌生人說話的神態(tài)打量著她，我以為這樣會讓我快一點脫身吃到蛋糕。

她似乎意識到了我的疑惑，但她卻沒意識到我的急促。

“哎喲，瞧我這記性。我是你媽班上那個淘氣包子他媽。家長太多了，你這小腦瓜可能都記不住。沒事，阿姨不怪你。來買蛋糕??？”她話鋒一轉(zhuǎn)。

我想起來了，她就是拽著我媽能說一下午的阿姨。她家孩子就是我媽班里最淘氣的那個。有時候我都不想搭理她孩子，怕搭理他其他人就會覺得我也是個壞學(xué)生，但我又對他叫我老大而感到神氣。我不應(yīng)該這樣，我應(yīng)該只跟好學(xué)生打招呼，像好學(xué)生那樣有禮貌地點頭與微笑，才會顯得我也學(xué)習(xí)特別好。

“嗯?！蔽液啙嵉鼗貞?yīng)了一句。

“哎喲，這不巧了嘛。這家店我老頭開的，買了啥？蛋糕嗎？再來點別的吧，隨便拿，阿姨不要你錢。”

我腦袋第一時間想到了柜臺后面的草莓蛋糕。但我在剛要張嘴的時候又意識到，為啥這家店是她開的？一個我不想和他扯上關(guān)系的淘氣包子家開的店，卻有我最喜歡的蛋糕。我一直以為只有厲害的人才能做厲害的事，可那個淘氣包也沒見他有多厲害。

可能是他爸媽厲害吧，我心想。然后抬頭看了眼大舅，大舅還在微笑著點頭示好，我只好自己開口：

“不要了阿姨?！?/p>

她看起來很開心，然后話又說個不停：

“哎喲真懂事。那你買哪個了？多少錢？給沒給呢？小王，你快點把人家錢退了，別要??！”她張牙舞爪地說話，我一時不知道哪句話是在和我說。

“不用了不用了，”我大舅這時說起話來，“買都買了，正好我剛開支，給孩子買個蛋糕。不用這么客氣?！?/p>

然后還沒等那女的說話，大舅就拽了我一把，“咱倆趕緊走。”

我再次飄在半空中。身后傳來老板娘的喊聲：

“哎喲，這樣多不好！那就下次再來?。　?/p>

大舅一手牽著我，一手拎著蛋糕。在回去的路上，所有的思路都圍繞著距離我兩條腿遠(yuǎn)的、跟著步伐晃動的蛋糕盒，我甚至想在上面插上幾根蠟燭來彌補之前的生日。我想這蛋糕一定會是我這輩子吃過的最美味的食物，它也一定是班上同學(xué)都沒擁有過的美麗食物。

我到家了。到的是我自己的家。

大舅趁我不注意，在我滿心思蛋糕的時候把我送到了家門口。他說：

“拿著你的蛋糕回去吧，你爸給你換新沙發(fā)了?！?/p>

家里的沙發(fā)還擺放在原來的位置上，沙發(fā)的樣式也和以前一樣。只不過沙發(fā)變了個模樣，它現(xiàn)在是粉紅色的，上面還帶著小兔子的圖案，有些地方還是毛茸茸的凸起，看起來像玩具似的。沙發(fā)的一頭還擺了個粉色抱枕，看起來可愛極了。

我換完鞋拿著蛋糕坐了上去。為了以防萬一，我坐得很緩慢，緩慢到我能感覺屁股逐漸陷進(jìn)了沙發(fā)底下厚厚的海綿里。

“咋樣，軟和嗎？”我爸問。

我開心地點點頭，將之前的破沙發(fā)忘得一干二凈。然后開始左右晃蕩自己的雙腿，開心地打開蛋糕盒子，從里面托出我的“紫水晶”蛋糕：

“媽！你看，我大舅給我買了?！蔽因湴恋爻P室喊。

“嗯！你大舅最慣著你了?！蔽覌尯哌笠痪?。

我笑嘻嘻地把蛋糕放在自己的膝蓋上，又從蛋糕盒里找到那一把小小的透明刀叉，小心地在蛋糕光滑的表面上劃破一刀，然后再劃上一刀，用叉子插起來塞進(jìn)嘴里。

我在口腔中感受著眼前的蛋糕，嚼了幾口后我開始盯著它看。蛋糕的紫色表皮與下面的奶油加起來應(yīng)該都沒我的指甲厚，我想。我感受著嘴里的味道，感受著嘴里四散開的葡萄果醬、糖葫蘆外頭的糖衣，以及干癟的蛋糕。

我從未吃過這么難吃的蛋糕。怪不得柜臺后面只有兩個。

我想，原來這就是我一直想要的垃圾蛋糕。

8

大概是小學(xué)四年級之前，每逢過年我都要提前半個月開始興奮。

我會追著問我爸今年年夜飯有沒有大蝦吃，又追著問我媽今年的新衣服啥時候買。我會期待那天與四個姐姐一起打紅十，會期待大人們給的壓歲錢，也會期待十多個人一起脫鞋上炕，坐在燙屁股的炕上吃飯的場景。

后來這種期待淡化了。

因為我逐漸發(fā)現(xiàn)東北的年夜飯總是那幾道家常菜，永遠(yuǎn)不會變化。而正月里來串門的親戚總是會說起南方的年夜飯：“都是海鮮盛宴，”他們說，“年年都沒重樣過?！?/p>

排骨燉豆角、豬肉酸菜燉粉條、小雞燉蘑菇、餃子、燉魚……我已經(jīng)可以把過去每年的年夜飯菜單背下來，甚至還可以預(yù)測到未來每一年的菜單。

大概就這樣反感自家的年夜飯，反感了七八年。在我大學(xué)放假回家時，當(dāng)我盤腿坐回炕上時，一道道端上來的飯菜突然引著我的視覺與嗅覺開始滿足——

夏天把土豆切成片，放在陽光下暴曬。這是老一輩人怕東北到了冬天沒啥吃的時候做的準(zhǔn)備。想要做菜的時候，用水泡個半天。這時土豆中間變得如新鮮時一樣飽滿，外圈卻有如烤制過的棱角，更有嚼勁。它們與排骨混合到一起，在外屋地的大鐵鍋上，用柴火燉上倆小時。再出鍋，此時的排骨軟糯，外頭裹挾著一層土豆干熬出的精華，像是包裹了一層絕美的調(diào)味劑。經(jīng)由筷子隨便一挑撥，排骨便脫落在了飯碗里，十分下飯。

還有那些擺在地窖里，蒙著兩層塑料布后又蓋上幾塊磚頭的酸菜缸。它們從秋末就開始散發(fā)出惡臭。秋末，也就是快入冬的時候，各家各戶都會囤個一百多棵大白菜，幾十棵放缸里腌制，另外幾十棵就是冬天做菜能用的菜霸子。

我是討厭酸菜這股味道的。特別是當(dāng)老媽從缸里面取出一棵發(fā)黃且透明的酸菜時，那股味道會直沖頭頂，讓我這半年都不想嘗一口酸菜。那時我會想，不如都囤起來好好做菜算了。雖然做出的菜都是土豆燉白菜、白菜燉土豆，但也總比這惡心人的味道強啊。

后來我在南方待了幾年，吃慣了南方米線里的腌菜。再回到東北，酸菜豬肉餃子也變成了令人驚嘆的美味。

東北的酸菜與南方的腌菜味道不同，顏色不同，使用的菜也不同。在它們二者之間，我至今都沒能分出勝負(fù)。

想到曾經(jīng)我討厭豬肉燉酸菜里的酸菜，討厭酸菜豬肉餡的餃子?？晌椰F(xiàn)在卻成了酸菜水餃的愛好者。有時隔了很久才回家后，父母問起我想吃啥，我第一句永遠(yuǎn)是：

“酸菜餃子?！?/p>

奶奶在年三十那天是不讓吃酸菜餡餃子的，因為她說：“酸菜酸人，沒有好兆頭?！彼€說過年那天得拿開水燙兩個一毛錢，分別包進(jìn)餃子里：“能吃到這倆餃子的，今年都有好兆頭。”

于是我們過年在奶家吃的都是芹菜餡餃子，幸運人大娘總是被鋼镚硌到門牙。

每年年夜飯在我奶家吃完，我們一到自己家，老媽就會把冰箱里已經(jīng)包好的酸菜餃子和豬蹄熱熱，她要就著零點的鐘聲再吃一頓。

一開始我沒能明白她為什么會餓得這么快。后來，直到我也坐在桌前跟著她一起吃的時候，我意識到，這事無關(guān)飽餓。是這種扎在骨子里的感官讓我對它們無法割舍，聞到就得來一口。

也是那年，小學(xué)的班級群熱鬧起來，不常說話的人都在群里問候。

有人在群里艾特我，是我當(dāng)時的前桌。她問我：

“方便告訴我你生日的時候，你爸當(dāng)時的鍋包肉是怎么做的嗎？”

“什么？”我回，我已經(jīng)快忘記了那次生日，甚至與生日相關(guān)的那道菜。我已經(jīng)不記得老爸做出的口感了，我只想起那道菜在當(dāng)初讓我覺得難吃和丟臉。

“我問問，”我回，“等會私信你?！?/p>

我沒問過老爸當(dāng)年的鍋包肉是怎么做的，因為這么多年我打心眼里瞧不上家里做的這些飯店專屬菜。在我的固有認(rèn)知里，飯店廚師的廚藝是各家掌廚無法超越的，無論家里怎么做都不會有外頭好吃。我以為前桌只是當(dāng)時因為懂事所以附和著夸贊老爸的廚藝，卻沒承想那道我看不上的菜卻讓她惦記了那么多年。

“你那道難吃的鍋包肉怎么做的？”我拿著手機問正在琢磨自己做個小板凳的老爸。我依舊不想認(rèn)輸?shù)爻姓J(rèn)這道菜不難吃。

“鍋包肉？我啥時候做過鍋包肉？”我爸頭也沒抬地問。

“就小學(xué)二三年級，我過生日你給我做的?！蔽艺f。

“小學(xué)……”我爸停下手上的木頭，抬頭對著屋頂眨了眨眼睛，似乎是在打開塵封的記憶，“啊，那道菜啊。你不是不愛吃嗎，問它干啥？”

“我那個前桌問的，我才沒問。她說她這么多年都惦記你這道菜呢。”我說。

老爸笑起來，是那種被人肯定了的喜悅的笑容：“啊，她真覺得好吃??？”

我沒說話。

“那道菜你說你不喜歡，后來我就再也沒做過。當(dāng)初我做的時候，對著咱家那臺臺式機研究了快一周。那時候不像現(xiàn)在，網(wǎng)絡(luò)這么發(fā)達(dá)。當(dāng)初那菜譜網(wǎng)上沒幾個，就算有，大家說的也都不一樣。我當(dāng)時對照了幾個，然后總結(jié)了一下記在紙上。我看說是小孩兒都愛吃番茄醬嘛，像那種糖醋里脊，還有炸薯條，不都用番茄醬嘛。于是我就用淀粉裹著豬肉，把它們炸完了，用番茄醬兌水做個汁就澆上了，”老爸說，“沒多難，不像現(xiàn)在工序那么復(fù)雜。頭兩天說你要放假回來，我還又查了查。現(xiàn)在的做法比以前難多了，還不如去飯店吃呢。不過我尋思，要是當(dāng)初用現(xiàn)在那種做法，估計你能喜歡?！?/p>

我沒說話，聽完只是把這個步驟簡單地敲了幾個字發(fā)給了前桌。

我沒說老爸的其他話，因為那些話是對我說的。可能是對幾年前的我說的，也可能是他這么多年因為沒得到我的理解，而對他自己說的。這么多年，我居然才意識到，飯店的菜才是最好超越的。而家里的味道各家只有一個，是獨一無二的。

此時，我依舊窩在那張粉紅色沙發(fā)上。沙發(fā)坐墊里的海綿已經(jīng)被坐扁，壓得梆硬，就像當(dāng)初那個木板沙發(fā)一樣。我輕微一動，就連晃動的響聲也變得相似。

我伸了伸腿，想從為自己感到愧疚的情緒中出來。在我小腿碰到沙發(fā)邊緣的時候，一種熟悉的刺痛向我襲來。

我認(rèn)識這張沙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