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福森
那年,我姑姑九歲。
我姑姑叫小秀,大家都叫她秀兒。小秀的爸爸(我爺爺)給她起的名字,希望她長得聰明秀氣,秀外慧中。可因為營養(yǎng)不良,她長得瘦瘦的,黑不溜秋。蓬亂的頭發(fā)像深秋荒野外的雜草,枯黃稀疏。衣服破舊,補丁疊著補丁,幾乎看不出原來衣服的顏色。一雙破爛的布鞋,露出腳指頭。個子矮小,比同齡人低了一個頭。
那時,天災人禍,民不聊生,饑餓像瘟疫般籠罩在窮苦老百姓的頭上。黃昏時,小秀從地面拔草回來,饑腸轆轆,想吃東西。
“媽媽,我餓!”小秀走進她媽媽(我奶奶)的房間,看見媽媽在喂襁褓中的弟弟。那時,弟弟出生才三天。爸爸到大同江挑碼頭擔了,幾個月回一次家,留下娘仨在家。
小秀一口氣兒喝了幾大碗稀得可以照見人影的稀粥,還是餓。小秀像一只嗷嗷待哺的幼鳥,“媽媽,我餓!”
媽媽環(huán)顧家徒四壁的家,實在沒有什么東西可以果腹的了。媽媽想起了地里的芋頭,春天種的,這會兒該可以挖了吧。媽媽說,“秀兒啊,等過一段時間媽媽給你挖芋頭,煮芋頭湯吃,好不好?”
“芋頭湯?”小秀一聽,高興得跳了起來,拍著小手掌,“好!好!好!”可她等不了媽媽坐完月子再去挖芋頭,她說,“我現在就要吃!我去挖!”
“你能挖嗎?”
“能!”
“你會去嗎?”
“會!”
芋頭地離家不遠,就在幾里遠的山腳下,要經過一個水塘、一片竹林、一段彎彎曲曲的田間小路,轉過一片雜草叢生的荒野就到了。那里,墳墓遍野,人跡罕至,長滿野草和雜樹,寒鴉盤旋,芳草萋萋,說不出的荒涼和寂靜。小秀跟媽媽去地里拔過草,認得路。小秀年紀雖然小,可她是媽媽的好幫手,掃地、燒火、煮飯、摘菜、拔草等,能干得很。
媽媽拗不過小秀。小秀提著竹籃子、小鐵鍬出發(fā)了?!翱烊タ旎兀 眿寢寚诟浪?。
小秀瘦小孱弱的身影牽引著媽媽的目光,漸漸地融入竹林拐彎處,像一陣風兒,走遠了,不見了。
夕陽在媽媽焦急的等待中慢悠悠地消失在山頂上,留下一抹橘紅色的晚霞。寂靜的村莊、田野、茅屋、炊煙、樹木、竹林、野塘、雜草、小路,像披上一層血色的云霧,虛無縹緲,若隱若現。
天漸漸地黑了。
忽然,起風了。
很快,狂風大作,地上枯黃的落葉被大風刮起來,旋轉著,飄起,落下,再飄起,再落下。
轟隆!一聲巨響,一道閃電撕裂漆黑的夜空,如利劍般劈開蒼穹一角。
黃豆大的雨點噼噼啪啪地落下來了。
天越來越黑,雨越來越大。
媽媽更加擔心小秀了??伤€在坐月子,淋不得雨、吹不得風,鄰居五嬸去地里幫忙尋找,去了很久,也不見人回來。
小秀怎么了?
就在媽媽萬分焦急中再也無法等下去,不顧一切披上蓑衣戴上斗笠要沖進雨簾中的時候,五嬸和小秀回來了。
竹籃里,有十幾只帶泥土的小芋頭,那些芋頭,瘦小得像小秀的身子。小秀呢,被淋得似落湯雞一樣。雨水一澆,濕透了的衣服緊緊地貼在身上,顯得更單薄,瘦骨嶙峋,像一根立在風雨中的竹竿。
當晚,小秀就發(fā)燒了。
滾燙的額頭像火燒般發(fā)熱,小臉兒紅彤彤的,說胡話,顫抖,發(fā)冷,蓋上厚厚的棉被,依然冷。
媽媽不顧產后虛弱的身子,忙前忙后,用盡了各種各樣的退燒方法。鄰居們聽說后,也過來幫忙。那晚,家里昏暗的煤油燈一直亮著。
半夜時,雨停了。
小秀的燒依然沒退。
媽媽和鄰居們送她到鎮(zhèn)上的診所。醫(yī)生說,要一塊銀元。媽媽想都沒想,掏出身上僅有的一塊銀元——那是我爺爺臨走前留下的唯一的一塊銀元。
吃過藥,打過針,小秀的燒依然沒退。
再次送去診所時,小秀已經說不出話了。
村里的神婆王仙姑說,小秀是被荒野外的狐貍精勾去了魂魄。隨后,又是一陣驅邪呀、招魂呀、祈福呀,等等,所有能想到的、用到的法子都用了。
當晚,小秀——我的年僅九歲的姑姑,在昏迷中死去了。她死于一場雨,僅僅因為淋了一場雨,活生生的一個人,說沒就沒了。奶奶后悔莫及,哭呀哭,哭得眼淚都干了:為什么要讓她去挖芋頭呢?咋跟她爹交代???
多年后,奶奶說,你姑姑啊,在臨死前的那會兒,突然清醒過來了,看見一屋子的人,嘴角露出一絲笑容,看著我,斷斷續(xù)續(xù)說了最后一句話:媽媽,我……想吃……芋頭。
等奶奶心急火燎地煮好芋頭湯,端到小秀床前時,她已經死了。小秀死時,兩只眼睛圓睜著,茫然地望著灰暗的墻壁。奶奶抱她起來,九歲的孩子,瘦得像根竹竿,輕得像捆稻草,枯瘦的小手吊落下來,蒼白的臉上沒有絲毫血色。
小秀挖回來的芋頭,還在竹籃里,因為干旱和缺糞,芋頭像手拇指般大小。那些芋頭,奶奶一直舍不得吃,整齊地擺在床底下,直至風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