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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晉是一個奇特的時代,飲酒、吃藥、詠詩、清談等在當時都是風尚,看似紙醉金迷,實則冷艷凄清,在那動蕩無序的時代里,文人用各種離奇的方式表達自己的不滿與無奈,阮籍便是生在魏晉交替之際,酒成了阮籍自保、逃避、無奈、宣泄的最好工具。阮籍一生都浸在一種酒氣中,酒中有詩,詩中有酒,阮籍人生的主題是詩和酒,可以說是詩酒人生,阮籍的詩大都晦澀且無題,給后人留下了無盡的猜測與感嘆,而阮籍與酒的關系則比較表象一些。
酒是中華民族傳統(tǒng)飲品,相傳黃帝時就有了酒。大禹時,儀狄造出了更甘甜濃烈的“旨酒”,自此以后飲酒便成為中國人生活中不可缺少的部分。魏晉社會多故,亂世之中涌現(xiàn)了大批風流文士。士人們不但留下了流傳千古的詩文,而且留下了有關酒的大量奇聞逸事。晉時王恭曾說:“名士不需奇才,但使得常無事,痛飲酒,熟讀《離騷》便可成名士?!保ā妒勒f新語·任誕》)酒與文人成為魏晉的一個顯要特征。阮籍作為魏晉名士之一,以飲酒著于世,所以魯迅先生將他歸于“竹林七賢”的飲酒派?!顿Y治通鑒》卷七十八載曰:“譙郡嵇康,文詞壯麗,好言老、莊,而尚奇任俠,與陳留阮籍、籍兄子咸、河內(nèi)山濤、河南向秀、瑯琊王戎、沛國劉伶特相友善,號竹林七賢。皆崇尚虛無,輕蔑禮法,縱酒昏酣,遺落世事。”七人之中尤以阮籍、劉伶為代表。阮籍名聲與豪飲的結合,正是魏晉時代名士特征的典型表現(xiàn)。但與此同時阮籍與酒的結合又有其獨特所在,其中之一便是醉酒自保。魏晉政治變故頻繁,士人常常處于生存危機中,于是借酒裝瘋以躲避政治災難成為士人飲酒的主要原因,阮籍飲酒也正是基于此。
之所以飲酒能夠起到佯狂避世的作用,這與酒的自然屬性以及人們的傳統(tǒng)心態(tài)有關。在酒精刺激下,人的大腦會處于異常興奮狀態(tài)。伴隨大腦神經(jīng)的麻痹,人的行為也逐漸喪失控制。這種由酒所引發(fā)的暫時性行為失調(diào)雖然表現(xiàn)出與常規(guī)行為的不一致,但能得到人們的寬容諒解。究其原因在于人們將酒后失常歸入了“瘋”,中國古人將瘋稱為“狂易”。對于狂易,人們的認識通常有兩種,一是精神失常的病態(tài),《白虎通·考黜》里有“狂易病”的說法。二是由于外因造成的暫時性失控狀態(tài),如過多飲酒造成的酒瘋。無論哪一種,其表現(xiàn)都十分相似,是一種非理性狀態(tài)。當人們?yōu)榱诉_到一定目的,便利用飲酒后的行為失常和他人易于寬容的效益,將想要表達的東西充分表達出來。這時人們在常規(guī)下的矜持、膽怯、深思熟慮等理性行為也由于酒精的作用而棄之腦后。古人將這種故意造成的精神失常病態(tài)稱為佯狂。當然,其存在的前提是不能超越當時社會的包容度。
酒的自然作用能使人達到狂易,同時飲酒所引發(fā)的狂又是非常自然而不做作的,能為人們接受,這就為阮籍酒后的越軌行為被社會所容忍提供了依據(jù)。
阮籍不僅善于飲酒,而且也善于利用飲酒而狂的特殊效應消極地表達自己的真正意向。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就是阮籍大醉六十日以拒司馬氏的求婚。“文帝初欲為武帝求婚于籍,籍醉六十日,不得言而止?!埃ā稌x書·阮籍傳》)司馬昭想把阮籍的女兒嫁給他的兒子司馬炎,想借婚姻籠絡阮籍,與士人搞政治聯(lián)盟,借以裝點司馬王朝的門面,這把阮籍推到了一個兩難境地,若拒絕就有殺頭的危險甚至是滅族之災,若答應的話就與司馬氏同流合污了,而與司馬氏為伍是阮籍所不齒的。怎么辦?就在阮籍束手無策時他突然想起了酒,只有酒可以讓他僥幸逃過劫難。于是整整兩個月一連六十天,阮籍天天喝得爛醉如泥不省人事。司馬昭心知肚明卻又不好發(fā)作,畢竟阮籍是喝醉了,而醉人的行為是可以被原諒的,喝醉的人無法答應司馬氏的求婚,于是只能“不得言而止”,婚事告吹。這是阮籍醉酒自保的一個典型事例。醉酒了六十天,無論真醉還是假醉都難為了阮籍,喝酒在此時不是享受,只是阮籍拒絕的一個工具,阮籍實現(xiàn)了不愿與司馬氏為伍的意愿,也保全了身家性命。
阮籍醉酒以自保的另一個典型事例是他對鐘會的歷次探測都以醉酒相對,從而避免了招來殺身之禍。司馬氏覺得自己的江山來得不是那么光明磊落。另外當時確有一些忠于曹魏的士人,司馬昭對那些士人很不放心,經(jīng)常派人試探他們的政治態(tài)度,《晉書·阮籍傳》記載,“鐘會數(shù)以時事問之,欲因其可否而致之罪,皆以酣醉獲免”。鐘會是司馬昭的一只鷹犬,有幾分才氣,但被士人們看不起,他去訪嵇康,嵇康打鐵不停,看都不看他一眼,讓他羞憤難忍,最后向司馬氏進讒言而加害嵇康。鐘會是小人,他經(jīng)常幫司馬氏去打探士人的動向,阮籍也不例外,阮籍不愿說假話,但又不敢說真話。于是只好抱著酒壇躺在地上,像是醉了又像是睡了。司馬昭監(jiān)視士人,主要是不讓他們說出有害司馬氏統(tǒng)治的話,嵇康就是因為真話說得太多,不愿因司馬氏而折腰而慘遭殺害。阮籍醉酒的最大特點就是醉后不胡說,只是睡覺,這也許是醉酒的最高境界了,嵇康也言“阮籍口不論人過,吾每師之而未能及”。
既然阮籍已經(jīng)啞巴,這就夠了,沒有理由也沒有必要去扼殺和消滅一個酒葫蘆,讓他喝酒去,對司馬氏的統(tǒng)治暫時無害,就讓他多活一段時間吧。
阮籍是醉酒高手,借著醉酒,阮籍游離于曹魏統(tǒng)治集團和司馬統(tǒng)治集團之間,卻未曾招來殺身之禍。阮籍處處刻意塑造自己酒鬼的角色?!稌x書》卷四十九《阮籍傳》記載“籍聞步兵廚營人善釀,有貯酒三百斛,乃求為步兵校尉,遺落世事,雖去佐職,恒游府內(nèi),朝宴必與焉”。為了三百斛美酒而去做官,這在中國歷史上估計也就阮籍一人了。表面做官為美酒,實則是為了塑造自己的酒鬼形象,也給了司馬氏一個交代,阮籍畢竟做官了。《晉書》卷四十九《阮籍傳》記載“鄰家少婦有美色,壚沽酒。籍嘗詣飲,醉,便臥其側”。這事同樣塑造了阮籍酒徒的形象,但阮籍醉得很有分寸,只是“醉臥其側”,連少婦的丈夫也原諒阮籍的這種醉后行為。借著世人對醉酒之人行為失常的原諒態(tài)度以及魏晉崇尚飲酒的風氣,阮籍成功塑造了自己醉酒的佯狂之態(tài),也借此保全了身家性命。
阮籍喝酒除了醉酒以避禍自保外,還有一個原因就是借酒澆愁。曹操詩云:“何以解憂?唯有杜康?!蔽簳x那個沉重的時代給人們的不僅是生存的憂患,也是心靈的折磨。只有酒才能彌合他們的內(nèi)心,消解他們的憂愁,讓他們暫時不用面對殘酷的現(xiàn)實。阮籍便是一個借酒澆愁的典型。“王孝伯問王大:‘阮籍何如司馬相如?’王大曰:‘阮籍心中壘塊,故需酒澆之?!保ā妒勒f新語·任誕》)阮籍內(nèi)心的郁悶與現(xiàn)實的殘酷密切相關,“籍本有濟世之志,屬魏晉之際,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籍由是不與世事,遂以酣飲為常?!保ā稌x書·阮籍傳》)阮籍涉世之初和許多士人一樣,對社會生活充滿信心,有著遠大志向。“嘗登廣武,觀楚漢戰(zhàn)處,嘆曰:‘時無英雄,遂使豎子成名!’”(《晉書·阮籍傳》)但是造就英雄的時代已經(jīng)一去不返了,典午之變,司馬氏對異己士人的無情殺戮給士人們以深刻的警醒——人事已非,如果不能慷慨而生,那就必須順眼而存。嵇康的慷慨而生是以生命為代價的,阮籍沒有嵇康的豪邁勇氣,阮籍對生命是極度重視的,但他也不愿順服于司馬氏,內(nèi)心的純抻朊盾使得阮籍只能逃避現(xiàn)實,逃避現(xiàn)實是士人保留生命與殘存自我意識的唯一選擇。但這種選擇畢竟是不自覺的,是被迫的。因此阮籍的遺落世事不僅包含著他對王權的屈服,也包含著他對現(xiàn)實敢怒而不敢言的苦衷。其內(nèi)心潛存的價值觀念又常常使他敏感地覺察到現(xiàn)在與理想的種種矛盾。由此而加劇其心中的苦悶?!皶r將暮而無儔兮,慮凄愴而感心……步徒倚以遙思兮,喟嘆息而微吟?!眱?nèi)心苦悶無人知曉,積聚心中令他身心俱悴?!耙怪胁荒苊拢鹱鴱椕??!薄芭腔埠嗡?,憂思獨傷心。”“感物懷殷憂,悄悄令心悲?!薄敖K身履薄冰,誰知我心焦!”
內(nèi)在矛盾使阮籍的生活也充滿了矛盾,一方面他言行謹慎,連晉文王也不得不稱贊:“天下之至慎,其惟阮嗣宗乎!每與之言,言及玄遠,而未嘗評論時事,臧否人物,真可謂至慎矣。”(《三國志·魏志·李通傳》)另一方面他又會因才使氣,違規(guī)越禮,為世人褒貶留下話柄。而彌合這一切的途徑則只有飲酒了,以終日的迷醉來麻木自己對世事的敏感,又用它來回避外界的干擾,為自己的一時沖動找到可以諒解的理由。
但阮籍畢竟熱愛生命,生命存留的痛苦可以用酒精的麻醉作用來消磨。酒不僅可以令阮籍遠離世事,而且還能讓他領略美好意境。關于飲酒的感性體驗,在阮籍文字里沒有直接表述,阮籍文字里只有“對酒不能言”,終身依賴于酒,文中卻無酒,這也給后人留下了無盡猜測。雖然阮籍沒有表述喝酒的感受,但在莊子那里卻早有說明:“夫醉者之墜車,雖疾不死,骨節(jié)與人同,而犯害與人異,其神全也。乘亦不知也,墜亦不知也,死生驚懼,不入乎胸中?!保ā肚f子·達生》)在莊子看來,神全則形神相親,超乎生死之外,而這一切皆可從酒中獲得。
竹林飲酒派的另一位代表人物劉伶也在其《酒德頌》中談到醉酒可以“無思無慮,其樂陶陶?!o聽不聞雷霆之聲,熟視不睹泰山之形。不覺寒暑之切肌,利欲之感情?!保ā稌x書·劉伶?zhèn)鳌罚﹦⒘婀P下的“唯酒是務”與阮籍理想中“與造物同體,天地并生,逍遙浮世與道俱成,變化聚散不常其形”(《打人先生傳》)何其相似!同為竹林摯友,二人以飲酒而著稱,想必在對飲談玄的同時,他們也同時感受到了酒所帶給他們的形神相親的美好幻覺。
但真正就飲酒而言,阮籍卻遠不如劉伶那樣徹底灑脫。劉伶不僅“常以細宇宙齊萬物為心”甚至可以拋棄生命的尊嚴去追求飲酒的刺激。“常乘鹿車,攜一壺酒,使人荷鍤而隨之,謂曰:‘死便埋我。’其遺形骸如此?!保ā稌x書·劉伶?zhèn)鳌罚┯纱丝梢娋埔殉蔀樗娜?,所以他常常大言不慚:“天生劉伶,以酒為名?!?/p>
阮籍則不然,無論他怎樣縱酒狂放,卻從來不曾豁達到放棄生命,而恰恰是以醉酒保命的。酒所帶來的美好幻境是溝通精神與肉體的有效捷徑,能夠使生命在有限的時空里更為豐滿,在嚴酷的現(xiàn)實環(huán)境下,達到理想超脫的精神自由之境是阮籍人生的夙愿。如果說飲酒避世是阮籍飲酒的一個被動原因,那么酒也能令他身心愉悅,找到心神領會的朋友,在縱酒狂歡中享受人生,這時酒便成了他把握瞬間與永恒的合成劑,飲酒也就成為他一種主動需要了。酒畢竟還能帶給身心一定快感,酒在阮籍那里成了一種心理渴求。但是酒所產(chǎn)生的效用就像一柄雙刃劍,在給予他解脫與愉悅的同時又將他的精力蠶食,從而加劇了生命衰竭。阮籍五十四歲而逝,恐怕與他長期縱飲不無關系。
“阮籍胸中壘塊,故需酒澆之”,飲酒解憂在阮籍身上表現(xiàn)得極為明顯,這里,飲酒成了阮籍逃避現(xiàn)實的一種自主選擇,因為飲酒,阮籍在半醉半醒之間演繹著他士人的一生,既沒有被司馬氏除之而后快,也沒有與司馬氏為伍,更為阮籍保留了竹林里的飲酒朋友。
阮籍飲酒的另一特色是醉酒當哭。醉酒是因為胸中感情需要表達,壓抑需要宣泄。因此關于阮籍飲酒的事例中有很多是伴隨著哭聲的。阮籍酒后???,且哭得徹底哭得傷心,看上去有點瘋瘋癲癲神經(jīng)兮兮?!稌x書》記載,“賓家女有才色”,但“為嫁而死”。紅顏薄命,阮籍以之自比,故“徑往哭之,盡哀而還”。阮籍與賓家女孩并不熟悉,只是賓家女孩的紅顏薄命與阮籍的懷才不遇有幾分相似,因此阮籍不顧禮教人士如何評價他的行為,哭吊賓家女孩,其實阮籍是在哭自己,阮籍一身才氣卻出仕無門,趕上了一個渾濁社會,阮籍無奈,只能找個由頭哭一場聊結胸中郁悶。
《晉書·阮籍傳》還有這樣一段描述:“時率意獨駕,不由徑路,車跡所窮,輒慟哭而返?!比罴?jīng)常一人駕車在茫茫原野上隨意而行,走到?jīng)]路的時候就痛哭而返。阮籍在哭什么呢?哭自己醉后信馬由韁迷了路?還是哭歷史車輪陷入迷茫到了盡頭?阮籍哭出了士人的千般痛苦和萬般無奈,哭盡了歷史的困惑和時代的悲涼。在那樣一個動蕩而高壓的時代,阮籍報國無方出仕無途,人生陷入絕境無路可走,只能醉酒當哭。阮籍哭的是自己的無路可走和心中壓抑,在司馬氏的高壓下,阮籍不能率性做真實的自己,只能借酒掩護發(fā)發(fā)酒瘋,略微表達一下真實的自我,阮籍心中有太多塊壘需要借酒舒解,需要哭來發(fā)泄。阮籍的哭不單為自己,也為當時和自己命運一樣的士人,阮籍只是眾多敢怒不敢言的士人中的一個代表,魏晉時期和阮籍命運相似的士人多的是,大都懷才不遇,竹林里的那些朋友就是典型代表。
除此之外阮籍的哭更是為國家社稷的擔憂,對社會動蕩的無奈,以及對當朝權貴的憤怒,阮籍處在一個朝代更換頻繁的時代,而這種更朝換代走的又不是光明路子,不是馬背上得天下,而是從女人孩子手里搶來的?!稌x書·阮籍傳》記載,阮籍“嘗登廣武,觀楚漢戰(zhàn)處,嘆曰:‘時無英雄,遂使豎子成名?!比罴趶V武山觀楚漢戰(zhàn)場發(fā)出的這聲長嘆包含了大多蘊意,是嘆息婦人之仁的項羽不是英雄,讓無賴劉邦得了天下成了名,還是嘆息陳勝吳廣不夠英雄,讓劉邦項羽爭桃子吃成了名。蘇東坡認為都不是,蘇東坡認為在阮籍眼里劉邦項羽馬背上見高低戰(zhàn)場上打天下,不論勝負都是英雄。而魏晉豎子玩弄陰謀從女人孩子手上奪江上搶龍袍算什么英雄。這聲嘆息要是讓鐘會聽到,阮籍的腦袋恐怕就要搬家了。這聲嘆息飄出的不是酒香而是血腥,好在阮籍的嘆息只是嘆息而已,當時也沒有人能猜測到阮籍真正嘆息的是什么,于是阮籍躲過一劫。阮籍的這聲嘆息已經(jīng)不是為自己命運嘆息了,而是為那個時代,為當朝豎子們嘆息。
阮籍一生都提著酒不停地喝不停地哭,但阮籍哭得最徹底也最心碎的一次是酒后哭母的那一次。(《晉書·阮籍傳》)記載,“(籍)性至孝,母終,正與人圍棋,對者求止,籍留與決賭。既而飲酒二斗,舉聲一號,吐血數(shù)升。及將葬,食一蒸肫,飲二斗酒,然后臨訣,直言窮矣,舉聲一號,因又吐血數(shù)升?!比罴畯男]有父親,與母親相依為命,因此阮籍對母親的感情非常人所能比,母親去世后,阮籍的傷心也非常人可比。阮籍在母親去世后和下葬前,兩次“飲酒二斗”,然后“舉聲一號,吐血數(shù)升”,哭到這個份上仍然有非議的聲音,理由是阮籍違背禮數(shù)。司馬氏標榜以孝治天下,也標榜要恪守禮儀,阮籍在母喪期間飲酒吃肉屬于違背禮儀,也屬于不孝。實不知司馬氏所標榜的禮儀孝道只是表面東西,并非真的禮儀真的至孝。阮籍才是至孝,阮籍酒后哭母才是真性情的流露,《晉書·阮籍傳》這樣評價阮籍,“外坦蕩而內(nèi)淳至”,確實精辟,樣子和內(nèi)容并不都是一回事,大忠至孝往往不是衛(wèi)道士而是叛逆者,阮籍看似叛逆實則至孝,違背禮教只是阮籍看不慣那些衛(wèi)道士,《世說新語》記載,阮籍在安葬母親后不久應邀參加了司馬昭的桓鲅緇,按禮教重喪期間是不準喝酒吃肉的,阮籍不管這些,他把對母親的懷念和桌上的酒肉一起裝入五臟六腑,并深深埋進自己心窩。司馬昭的寵臣偽君子何曾跳出來說阮籍違背孝道理應嚴懲,沒想到司馬昭卻說阮籍因悲傷過度身體虛弱,吃點喝點補補身子沒什么大不了的,何曾討了個沒趣。更為諷刺的是阮籍剛離開司馬昭主持的宴會回到家,就邀來一群豬一起喝酒。阮籍把權貴們與豬扯在一起,有點荒誕,但卻真實表達了阮籍心中壓抑太久的不滿,阮籍總得找個方式把心中的不滿發(fā)泄出來,在司馬昭的宴會上阮籍雖然吃肉喝酒嘲弄禮數(shù),但卻不能太過分,回到自己家阮籍可以好好發(fā)泄一下與那些權貴在一起的壓抑和不滿,于是就想出了這個妙法,與豬同飲,與權貴同飲,世人只當阮籍荒唐,其實阮籍用荒誕的手法把權貴們戲弄了一把。
阮籍一生都處于一種模棱兩可狀態(tài)、半醉半醒的模糊狀態(tài),生在一個高壓而動蕩的時代,游離于曹魏集團和司馬集團的權力之間,阮籍想保持自己的名節(jié)不與他所不齒的人為伍是很艱難的,盡管阮籍想出了醉酒避世的招數(shù),但司馬集團不是傻子,他們也看得出阮籍的醉酒只是一個幌子,阮籍一生并沒有完全保全自己的名節(jié),并沒有像嵇康那樣一封《與山巨源絕交書》徹底表明了自己不入官場的決心,但嵇康付出的是生命代價,二人選擇不同,結局也不同。阮籍還是入仕了,這在阮籍的人生來說是個敗筆,但阮籍是無奈的,在那樣一種環(huán)境下,阮籍名聲在外,若堅持不入仕,司馬氏是不會放過他的,況且司馬氏還想借阮籍的名聲給自己裝點門面,也給士人們一個榜樣。無奈之下阮籍只能做官,但阮籍的做官卻帶有幾分戲謔成分,既然不得已必須做官,阮籍也在做官時消極地表達自己的不滿與不合作,其中阮籍做官為美酒便是一個例證。《晉書·阮籍傳》記載,“籍聞步兵廚營人善釀,有貯酒三百斛,乃求為步兵校尉,遺落世事,雖去佐職,恒游府內(nèi),朝宴必與焉。”阮籍去做官,只是因為三百斛的美酒,到任之后也只是游玩飲酒,絲毫沒有去做官的樣子,阮籍去做官只是給司馬氏 桓黿淮,他還是不忘塑造自己酒徒的形象,喝完了三百斛酒,阮籍又飄然而去了,司馬氏也算得到了面子,也就不與阮籍為難了,阮籍入仕成了他自己抹不去的污點,于是阮籍喝酒求醉,對酒當哭。
阮籍與司馬氏妥協(xié)還有一個事例,就是那份令阮籍痛苦不堪也令士人扼腕嘆息的勸進書。公元263年,也就是阮籍生命中最后一年。司馬昭封晉公、加九錫,又假惺惺地謙讓。阮籍被定撰寫《勸進書》,它要詔告天下,司馬昭深得人心,連阮籍現(xiàn)在都很擁戴他,這次阮籍又想醉酒躲過,于是喝得酩酊大醉趴在桌上睡著了,但這次就沒有阮籍拒司馬氏求婚那次幸運了,司馬氏不想放過阮籍了,司馬昭派來的人不斷催逼,阮籍無奈,乘醉揮毫,《晉書》說這篇文章“辭甚清壯,為時所重”,司馬昭的目的達到了,連阮籍都為他寫了《勸進箋》,士人們該對司馬氏的統(tǒng)治擁戴了??扇罴掷⒂只?,雖然在《勸進箋》中阮籍依然用慣有的方式對司馬氏戲謔諷刺,但整體卻是為司馬氏歌功頌德的。阮籍無法原諒自己,數(shù)月后在自責和憂郁中死去。為阮籍寫評述的韓傳達認為阮籍的死“跟老友嵇康之被害只有一年,離司馬昭晉爵受封只在近頃,他的死實際上是受刺激和迫害的結果,是憂患而死,而《勸進箋》之作當是阮籍絕筆”。
阮籍一生都在自由和束縛之間徘徊掙扎,阮籍向往人格自由獨立,期望可以入仕報國,但在魏晉那樣一個朝代更換頻繁的年代,阮籍的理想抱負都無法實現(xiàn),于是阮籍只能沉醉在酒的世界里,一方面逃避現(xiàn)實,不讓自己太難過,另一方面也曲折表達自己對現(xiàn)實的不滿與不合作。阮籍一生是矛盾痛苦的一生,他沒有嵇康的慷慨淋漓,他只能曲折表達自己的意愿,以便在亂世求得生存。但阮籍最終仍沒逃過命運的安排,一份《勸進箋》是阮籍人生的污點,也讓阮籍因此憂郁而終。醉酒也沒能保住阮籍的生命和人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