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秀榮

(中國人民大學(xué) 歷史學(xué)院,北京 100872)

“歇斯底里”概念(1)關(guān)于“歇斯底里”概念的流變，簡言之，在希波克拉底筆下有過對“歇斯底里”癥狀的最初描述，其后蓋倫曾經(jīng)對之做過評論，記錄在16世紀(jì)希臘語和拉丁語版本的蓋倫文本中，但這都不是今天我們理解的“歇斯底里”的概念。19世紀(jì)英文中才出現(xiàn)“歇斯底里”的名詞。參見趙秀榮：《19世紀(jì)前歐洲“歇斯底里”概念的流變》,《醫(yī)療社會史研究》2022年第1期。是醫(yī)療史上最古老、最有爭議的話題之一。加拿大精神病學(xué)家、醫(yī)史學(xué)者亨利·埃倫伯格(Henri Ellenberger)略有夸張地寫道：“可以說，現(xiàn)代動態(tài)精神醫(yī)學(xué)(dynamic psychiatry)的歷史完全源于對歇斯底里的研究?！?2)Henri F.Ellenberger,“La psychiatrie et son histoire inconnue”,L’union medicale du Canada,Vol.90,No.3(March 1961),p.283;Mark S.Micale,“Hysteria and Its Historiography:A Review of Past and Present Writings (I)”,History of Science,Vol.27,No.3(September 1989),p.223;Mark S.Micale,Approaching Hysteria:Disease and Its Interpretations,Princeton: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95,pp.3-4.“現(xiàn)代精神醫(yī)學(xué)可以大體地劃分為兩種不同取向與性質(zhì)的精神醫(yī)學(xué)，即：描述性精神醫(yī)學(xué)(descriptive psychiatry)與動態(tài)性精神醫(yī)學(xué)(dynamic psychiatry)。前者注重靜態(tài)性地描述與劃分疾病，后者強調(diào)動態(tài)性地分析與了解病情?！痹男牵骸睹枋鼍襻t(yī)學(xué)與動態(tài)精神醫(yī)學(xué)的差異及對心理衛(wèi)生推動的不同方向與功效》,《中國心理衛(wèi)生雜志》2011年第1期，第5—7頁?！氨M管從諸多方面講‘歇斯底里’是一種真實的疾病，但也是一種文化隱喻，它全方位地解釋了女性一切的過錯，證實女性固有的病態(tài)、虛弱、善變和較差的理性?！?3)Heath Meek,“Of Wandering Wombs and Wrongs of Women:Evolving Conceptions of Hysteria in the Age of Reason”,English Studies in Canada,Vol.35,No.3(September 2009),p.107.在“歇斯底里”概念研究中一個突出的現(xiàn)象是“歇斯底里”與女性密不可分。長期以來人們一直認為，“歇斯底里”的癥狀是子宮移動導(dǎo)致，而欲望(即沒有滿足的欲望)是其根源，中世紀(jì)及近代早期歐洲神學(xué)家和道德家都認定此說。(4)Sander L.Gilman and Helen King,etc.,Hysteria Beyond Freud,Berkele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93,p.105.在中世紀(jì)及近代歐洲，女性貪婪的欲望被認為是惡毒的，它被概念化為在道德上是危險的——對個人、家庭、國家和世界而言都是危險的，并引發(fā)男性的恐懼。當(dāng)時的文化認為女性是弱者，容易受到“超自然”力量影響，因其身體構(gòu)造不同于男性，特別是因女性有子宮、月經(jīng)，承擔(dān)生殖的職責(zé)，因此女性機體生病的原因更多，也更容易患“心智(mind)疾病”。(5)為與19世紀(jì)末出現(xiàn)的精神病學(xué)(psychiatry)一詞區(qū)別，這里將mind譯成 “心智”。為何“歇斯底里”癥狀更容易發(fā)生在女性身上?為何“歇斯底里”與巫術(shù)、情欲交織？這種對女性的偏見或稱之為對女性的憤怒、厭惡或恐懼，除了神學(xué)原因是否也有社會、文化的原因？時代的原因又是什么？這些是本文重點考察的問題。國外關(guān)于“歇斯底里”研究著作成果頗豐(6)國外關(guān)于歇斯底里的研究成果較為豐富，這里僅舉20世紀(jì)幾部有代表性的英文成果。艾薩·韋斯的《歇斯底里：疾病的歷史》(Ilza Veith,Hysteria: The History of a Disease,Chicago:The University Chicago Press,1965)確立了“歇斯底里”研究“標(biāo)準(zhǔn)”的歷史觀，探討了自古希臘至19世紀(jì)“歇斯底里”的發(fā)展，但沒有關(guān)注“歇斯底里”的社會和文化背景。安德魯·史考爾的《歇斯底里：傳記》(Andrew Scull,Hysteria:The Biography,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9)一書以“歇斯底里”為例闡述了疾病是如何構(gòu)成的，以及疾病的觀念如何隨著歷史而改變，但沒有關(guān)注“歇斯底里”性別含義。桑德爾·希爾曼和海倫·金等人合著的《弗洛伊德之外的歇斯底里》(Sander L.Gilman and Helen King,etc.,Hysteria Beyond Freud,Berkele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93) 一書是四位作者論文的合集，探討了歷史上對“歇斯底里”的研究；為什么不同時代和不同環(huán)境會產(chǎn)生不同類型的“歇斯底里”。因為是論文集，此書缺乏主題的統(tǒng)一性。亞力克·羅伊編輯的《歇斯底里》(Alec Roy,ed.,Hysteria, Chichester:John Wiley & Sons,1982)收錄了20篇關(guān)于“歇斯底里”的論文，既有精神病學(xué)家的論文也有歷史學(xué)家的論文，輯錄了“歇斯底里”研究的最新成果，也未關(guān)注“歇斯底里”的性別含義。此外還有大量關(guān)于“歇斯底里”的論文，此處從略。國內(nèi)對“歇斯底里”的研究除了趙秀榮的《近代早期英國社會對“歇斯底里”的認知》(《經(jīng)濟社會史評論》2021年第3期)和《19世紀(jì)前歐洲“歇斯底里”概念的流變》兩篇文章外，還有張虎的《被規(guī)訓(xùn)的女性身體——歇斯底里及相關(guān)病癥認識史中的權(quán)力邏輯》，《自然辯證法研究》2021年第37卷第3期。，國內(nèi)的研究相對較少，但都未對“歇斯底里”概念內(nèi)涵進行專門探討，謹(jǐn)以此文拋磚引玉。

一、希臘羅馬時期“歇斯底里”概念的內(nèi)涵——子宮是病源

公元前7世紀(jì)，詩人赫西俄德在《工作與時日：神譜》一書中用時間順序解釋了女子不如男的原因：在希臘神話中人神禮尚往來，男人生活得像神一樣。普羅米修斯盜天火激怒了宙斯，他派潘多拉(Pandora)和女兒來到世間，因此女性(genos gynaikon)的產(chǎn)生要晚于男性。(7)Hesiod,Theogony and Works and Days,translated with an Introduction and Notes by M.L.West,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88,pp.38-39;[古希臘]赫西俄德著，張竹明、蔣平譯：《工作與時日：神譜》，商務(wù)印書館1991年版，第2—4頁。女性的到來使得人類可以繁衍，但也需要男性從事農(nóng)業(yè)勞動，因為女人可以吃光男人生產(chǎn)的一切。據(jù)說希臘神墨蘭珀斯(8)在希臘神話中墨蘭珀斯(Melampus)是預(yù)言家和治療者，可以聽懂動物的語言。用蕨根草(9)“蕨根草”(Hellebore)又稱“圣誕玫瑰”，是歐洲常見的一種植物，冬季開花，曾被用于治療過度緊張、妊娠中毒癥等。治愈了梯林斯國王普羅埃圖斯女兒們的瘋狂(歇斯底里)——她們瘋狂的主要表現(xiàn)是性欲亢奮，對林中男性牧羊人進行性攻擊。(10)Vasileiou,V.,Markantes,G.K.,Armeni,A.K.et al.,“Melampus and the Cure of Proetus’ Daughters”,Hormones,Vol.16,No.2 (2017),pp.212-213.從希臘到近代早期，瘋癲、憂郁癥及“歇斯底里”并沒有明確的內(nèi)涵，也沒有清晰的界定。墨蘭珀斯談到女性的瘋狂(歇斯底里)是由于她們的子宮被毒液侵害所致，因為“子宮憂郁”。(11)Cecilia Tasca and Mariangela Rapetti,“Women and Hysteria in the History of Mental Health”, Clinical Practice & Epidemiology in Mental Health,Vol.8(2012),p.110.

在《蒂邁歐篇》中，柏拉圖也認為怯懦或行事不公的男人會被重生為女人。(12)Plato,Timaeus,90e-91a.http://www.perseus.tufts.edu/hopper/text?doc=Perseus%3Atext%3A1999.01.0180%3Atext%3DTim.%3Apage%3D90.2020-11-12;Sander L.Gilman and Helen King,etc.,Hysteria Beyond Freud,p.18.書中還提到，當(dāng)女性不與男性結(jié)合、不生育時，子宮是悲傷和不幸的。(13)Cecilia Tasca and Mariangela Rapetti,“Women and Hysteria in the History of Mental Health”, Clinical Practice & Epidemiology in Mental Health,Vol.8(2012),p.110.他寫道：“子宮是一種渴望生育的動物，如果青春期后仍處于貧瘠狀態(tài)，它會感到痛苦、困擾，在體內(nèi)移動并阻塞呼吸道、妨礙呼吸，使患者陷入痛苦的境地，并引發(fā)各種疾病，直到兩性的欲望與愛結(jié)合,就像從樹上摘下果實，把種子(seed)播種在子宮里(正如耕種土地)一樣，種子因細小而沒有形狀，它們在女性子宮內(nèi)成型、長大，最后(孩子)出生。這就是女人的本質(zhì)?！?14)Plato,Timaeus,91c-91d;Paul Chodoff,“Hysteria and Women”,The American Journal of Psychiatry,Vol.139,No.5(May 1982),p.546;[古希臘]柏拉圖著、謝文郁譯：《蒂邁歐篇》，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65—66頁。此處翻譯與中文版翻譯略有不同。其后柏拉圖討論了“子宮移動”的觀點，即當(dāng)子宮不能從房事中獲得水分時，會上升到胃部和胸部之間尋求水分。他認為，子宮的移動會引起收縮和窒息的感覺，有時會導(dǎo)致嘔吐、呼吸困難和痙攣。(15)Sander L.Gilman and Helen King,etc.,Hysteria Beyond Freud,p.118；p.43.柏拉圖將子宮視為動物，具有貪婪、掠奪和不穩(wěn)定的特性，因此女性是虛弱的和易變的。這是因為當(dāng)時缺乏解剖學(xué)知識導(dǎo)致的一種錯誤認知。

古希臘醫(yī)生阿雷塔伊斯(Aretaeus of Cappadocia，生活于2世紀(jì))也將子宮描述為“動物體內(nèi)的動物”。(16)Aretaeus of Cappadocia,Of the Causes and Signs of Acute and Chronic Disease,trans.by Thomas Forbes Reynolds,London:William Pickering,1837,viii.一直以來，治療方法都是促使子宮復(fù)位。如果子宮向上移動，可在女性口腔和鼻孔附近放置惡臭或刺激性物質(zhì)，而將有香味之物置于她下體附近；相反，如果子宮下垂，將刺激性物質(zhì)放在靠近她下體處，香水放在她的嘴和鼻孔處。(17)Cecilia Tasca and Mariangela Rapetti,“Women and Hysteria in the History of Mental Health”, p.110.此外子宮托、繃帶也可以輔助把子宮保持在其位置。當(dāng)然最重要的治療方法是讓女性的欲望得到滿足，讓其結(jié)婚，或者用其他方法分泌愛液，使子宮得到滿足。因為女性的身體被認為是孕育男性播種的生命的工具、載體、中介。在性表達和性快樂被認為是自然的希臘時代，“歇斯底里”概念的內(nèi)涵是子宮是病源——麻煩之所在。“歇斯底里”的癥狀——窒息、痙攣、抽搐——被認為是子宮移動導(dǎo)致的，治療方法是滿足她們的欲望，而婚姻是首選的“治療方法”。

古希臘的希波克拉底(Hippocrates of Kos,460B.C.—375B.C.)文本中描述過“歇斯底里”的癥狀，但并沒有把“歇斯底里”作為疾病分類術(shù)語。希波克拉底在《人體的部位》一書中寫到女性的“子宮是所有疾病的根源”。(18)Hippocrates,Places in Man,trans.by Elizabeth M.Craik,Oxford:Clarendon Press,1998,p.87.不僅因為女性體質(zhì)不同于男性，而且她們本質(zhì)也不如男性：她們的身體濕潤、疏松、柔軟、呈海綿狀。(19)Sander L.Gilman and Helen King,etc.,Hysteria Beyond Freud,p.17;Andrew Scull,Hysteria:The Biography,p.13.她們的身體更易失調(diào)，青春期、妊娠期、更年期都可能對她身體內(nèi)部平衡產(chǎn)生重大影響(因為她濕潤的體質(zhì)會產(chǎn)生過多的血液，需要從體內(nèi)排出)。(20)Leonard A.Steverson,Madness Reimagined:Envisioning a Better System of Mental Health in America,Delaware:Vernon Press,2019,p.126;Andrew Scull,Hysteria:The Biography,p.13.沒有得到滿足的子宮會變干、變輕，在體內(nèi)移動尋找水分，因此子宮被認為是諸多疾病的根源。

羅馬時期塞爾蘇斯(Aulus Cornelius Celsus，25 B.C.—50A.D.)也談到“歇斯底里”的癥狀。他提出的治療建議包括穿刺、拔罐、把熄滅的燈芯或其他有強烈氣味的東西放在鼻孔旁、給患者身上潑冷水等。為了防止疾病復(fù)發(fā)，他建議戒酒一年，定期按摩。蓋倫(Claudius Galenus,129/130—210)提出的“歇斯底里”的病因解釋在歷史上影響最持久。他承認子宮的確是諸多疾病的根源，原因是子宮內(nèi)物質(zhì)的滯留，而不是因為子宮移動或發(fā)炎。(21)Galen on the Affected Parts,Translation from the Greek Text with Explanatory Notes,trans.by Rudolph E.Siegel,Basle:S.Karger,1976,p.183;Sander L.Gilman and Helen King,etc.,Hysteria Beyond Freud,p.41.在蓋倫的《受影響的部位》一書中多次被引用的部分是：“我本人見過許多出現(xiàn)‘歇斯底里’(hysterikai)癥狀的婦女，她們說自己(是‘歇斯底里’的)，治療者也這樣認為?！?22)Helen King,Hippocrates’ Woman:Reading the Female Body in Ancient Greece,London:Routledge,1998,p.232;Sander L.Gilman and Helen King,etc.,Hysteria Beyond Freud,p.41;Jessica Marcotte,“The Agnotology of Abortion:A History of Ignorance about Women’s Knowledge of Fertility Control”, Outskirts,Vol.34 (May 2016),p.9;Galen on the Affected Parts,Translation from the Greek Text with Explanatory Notes,p.183.這里寫作“hysterikas”.蓋倫認為，女性也貢獻“種子”，在他看來，雌性種子不如雄性種子。(23)Sander L.Gilman and Helen King,etc.,Hysteria Beyond Freud,p.118；p.43.留在子宮中的“種子”與滯留的月經(jīng)相比，“種子”對健康的威脅大得多。(24)Galen on the Affected Parts, Translation from the Greek Text with Explanatory Notes,p.184；p.185；p.184；pp.187-188；p.189.蓋倫把這種滯留“種子”的影響與毒蜘蛛咬傷的影響比較，雖然毒液很少，但會引起可怕甚至可能致命的癥狀。(25)Galen on the Affected Parts, Translation from the Greek Text with Explanatory Notes,p.184；p.185；p.184；pp.187-188；p.189.殘留的“種子”會腐爛，導(dǎo)致有害體液通過“感應(yīng)”(sympathy)影響到身體的其余部分；對蓋倫來說，這就是子宮沒有移動、沒有向隔膜施加物理壓力的情況下影響呼吸的原因。這是一個具有無限延展性的概念。(26)Sander L.Gilman and Helen King,etc.,Hysteria Beyond Freud,p.43；p.29；p.227.蓋倫描述了一個女人的病例，這個女人已經(jīng)守寡很久，她的助產(chǎn)士(midwife，當(dāng)時的助產(chǎn)士除了負責(zé)接生，還提供一些基本的健康護理)告訴她，她的癥狀是由于子宮被“拉長”導(dǎo)致的。助產(chǎn)士針對這種情況對她使用了“常規(guī)療法”，用香膏揉搓使其釋放殘留的物質(zhì)。(27)Galen on the Affected Parts, Translation from the Greek Text with Explanatory Notes,p.184;Sander L.Gilman and Helen King,etc.,Hysteria Beyond Freud,p.43.蓋倫認為，必須將經(jīng)血和“種子”都排出，否則它們會變得有毒并危害身體。(28)Galen on the Affected Parts, Translation from the Greek Text with Explanatory Notes,p.184；p.185；p.184；pp.187-188；p.189.

希臘醫(yī)生索拉努斯(Soranus of Ephesus，1—2世紀(jì))和蓋倫都認為子宮不能移動，盡管他們認為“歇斯底里”癥狀源自子宮。(29)Galen on the Affected Parts, Translation from the Greek Text with Explanatory Notes,p.184；p.185；p.184；pp.187-188；p.189.這種疾病的癥狀包括極端情緒化、各種身體的不適(如頭暈、痙攣、呼吸窘迫、喉嚨有異物感等)，但這是由于子宮周圍的膜發(fā)炎導(dǎo)致。(30)Soranus’ Gynecology,trans.by Owsei Temkin,Baltimore:The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1956,p.149；p.153.索拉努斯否定子宮是動物的看法：“它不會像巢穴中的野生動物那樣，聞到香味而高興，遇到惡臭而逃逸?！?人類子宮不會像動物那樣從一個地方移到另一個地方，而是被韌帶的張力拉起。(31)Galen on the Affected Parts, Translation from the Greek Text with Explanatory Notes,p.184；p.185；p.184；pp.187-188；p.189.醫(yī)生仍舊使用氣味療法，但蓋倫認為這是因為氣味可以使子宮放松，從而緩解癥狀。

希臘羅馬醫(yī)生們相信“歇斯底里”癥狀源自子宮?！啊沟桌铩Y狀產(chǎn)生的原因不僅是由于女性的本質(zhì)，而且自然因素也容易導(dǎo)致女性生病?！?32)Sander L.Gilman and Helen King,etc.,Hysteria Beyond Freud,p.43；p.29；p.227.希臘醫(yī)學(xué)把女性的子宮比喻為“烤箱”，如果空置太久會太熱，會引起“歇斯底里”癥狀，而如果子宮孕育生命，則對女性的健康有利。因此，這時“歇斯底里”概念的含義是子宮是病源，子宮移動導(dǎo)致女性出現(xiàn)“歇斯底里”的癥狀。但無論是神話傳說還是哲學(xué)家、醫(yī)生的論述都體現(xiàn)這樣一種信念——女子不如男，女性由于自身的構(gòu)造、體質(zhì)而更加敏感，更易患病。

二、中世紀(jì)“歇斯底里”概念的內(nèi)涵——女巫之代名詞

中世紀(jì)，圣奧古斯都(Saint Augustine,354—430)在其著作中把女性的欲望解釋成邪惡的、有罪的。這種思想成為巫術(shù)和惡魔附體學(xué)說的根基——女性易被巫術(shù)控制或被魔鬼附體是因為其意志力薄弱。當(dāng)時大多可歸于歇斯底里的癥狀，如抽搐、暫時性的癱瘓、失明、麻木、痙攣、身體僵直都成為女巫的特征。這一時期“歇斯底里”概念承載的對女性的偏見主要有以下三點。

首先，女人是神秘的。神秘是女人的特色，她們的夢想、欲望以及她們的身體都充滿奧秘。她“歇斯底里”的癥狀——諸如痙攣、暈厥、顫抖、抽搐、做鬼臉、咬牙切齒、撕扯頭發(fā)，以及五官的畸變——更是無法解釋。英國醫(yī)史大家羅伊·波特(Roy Porter)認為 ,“歇斯底里”是解開所有難以理解謎題的“芝麻”，如宗教狂喜、性偏離，最重要的是理解神秘中的神秘——女人——的關(guān)鍵。(33)Sander L.Gilman and Helen King,etc.,Hysteria Beyond Freud,p.43；p.29；p.227.

其次，女人是軟弱的。這是由她們本質(zhì)上的、天生的、固定的東西決定的。當(dāng)時的主流觀點認為女性在神學(xué)上和身體上都處于劣勢?！秳?chuàng)世紀(jì)》記載上帝用亞當(dāng)?shù)睦吖窃煜耐蓿院芏嗌駥W(xué)家據(jù)此認為女性比男性低下。(34)《圣經(jīng)·創(chuàng)世紀(jì)》第2章第21—23節(jié)?！耙腿A神使他沉睡，他就睡了。于是取下他的一條肋骨，又把肉合起來。耶和華神就用那人身上所取的肋骨，造成一個女人，領(lǐng)她到那人跟前。那人說，這是我骨中的骨，肉中的肉，可以稱她為女人，因為她是從男人身上取出來的?！奔又祟惖膲櫬涫窍耐蘼犘派叩囊T，使亞當(dāng)與其一起犯罪(sin)，因此女性要為人類的墮落負責(zé)。神學(xué)家托馬斯·阿奎那(Thomas Aquinas,1225—1274)在《神學(xué)大全》(SummaTheologica) 中重申亞里士多德的斷言“女人是失敗的男人”。(35)Aristotle:De Generatione Animalium,737a;Aristotle Generation of Animals,trans.by L.Peck,Boston: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42,p.175.英文為“Female is as it were a Deformed Male”;Michael Nolan,“Passive and Deformed? Did Aristotle Really Say This?”,New Blackfriars,Vol.76,No.893 (May1995),p.237.阿奎那寫道：“當(dāng)靈魂變得邪惡之時，正如發(fā)生在令人討厭的老嫗身上那樣……她們的表情變得有毒，并具傷害性，特別是對孩子——因為孩子的身體更柔弱、更敏感?！?36)Thomas Aquinas,Summa Theologica,Question 117,Article 3.https://sacred-texts.com/chr/aquinas/summa/sum128.htm ,https://www.newadvent.org/summa/1117.htm.2020-11-13.阿奎那關(guān)于女性的神學(xué)描述或許是中世紀(jì)晚期“厭女癥”(misogyny)的開端。(37)Cecilia Tasca and Mariangela Rapetti,“Women and Hysteria in the History of Mental Health”, p.112；p.112；p.113.即使到近代早期，莎士比亞的一句話仍舊引起時代的共鳴：“虛弱，你的名字就是女人！”(38)“Frailty,the Name is Woman”.Shakespeare,Hamlet,Act1,Scene II.

最后，女人是邪惡的，與巫術(shù)為鄰。巫術(shù)的觀念在中世紀(jì)歐洲人的集體想象中流傳?！霸谖鞣剑藗兤毡橄嘈潘麄冎虚g存在一派巫師(sorcerer)，他們與魔鬼簽訂契約，被賦予邪惡的力量，他們有能力傷害人類。這些巫師被認為是影響人類的自然災(zāi)害(如流行病、壞天氣、莊稼歉收、瘟疫)以及發(fā)生在某些人身上的不幸(如無法解釋的孩子的死亡、婦女不孕、男人性無能)的原因?！?39)Jean-Michel Sallman,“Witches”,in Natalie Davis and Arlette Farge,eds.,A History of Women in the West,Renaissance and Enlightenment Paradoxes, Vol.III,Boston: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93,p.446.自13世紀(jì)始，教權(quán)日盛，對異端的打擊愈嚴(yán)厲，與異端的斗爭具有政治含義。教會的目標(biāo)是將歐洲統(tǒng)一在其麾下，因此，任何逾矩者都成為宗教裁判所懲罰的對象，許多表現(xiàn)瘋瘋癲癲之人，特別是有“歇斯底里”癥狀的女性被認為把靈魂賣給魔鬼，被魔鬼附體，或兩者之間存在淫穢關(guān)系。中世紀(jì)晚期，歐洲各地大范圍獵殺女巫，1484年達到頂峰。教皇英諾森八世(Innocent VIII，1432—1492)的敕令《最深之憂思》(Summisdesiderantesaffectibus)(40)https://sourcebooks.fordham.edu/source/witches1.asp 2020-11-18.中文有時譯為《最向往之情操》《我們熱情的欲望》或《最為深沉憂慮的要求》。確定了對女巫的懲罰、監(jiān)禁和獵殺，這是教宗正式批準(zhǔn)獵巫的敕令。1486年德國的多海因里?！た巳R默(Heinrich Kramer，1430—1505)和雅各·施普倫格(Jacob Sprenger，1436/1438—1495)出版了《女巫之錘》(MalleusMaleficarum)。(41)《女巫之錘》分三個部分，擷取了《舊約》、古代和中世紀(jì)文本許多反女性的傳統(tǒng)論調(diào)，旨在證明惡魔和女巫的存在。書中描述女巫如何吸取男性的精液，攻擊男性生殖器與魔鬼交媾。該書警告讀者，任何不相信魔鬼存在的人也是魔鬼的受害者。由于此書的惡劣影響，女巫的形象很快流傳于西方，歐洲人對女巫的恐懼亦隨著審判和被處以火刑的女巫的增加而增加。雖然此書不是官方的教會手冊，但由于文本把教皇敕令放在開篇之處，所以影響甚大。值得注意的是，此書標(biāo)題本身包含“厭女癥”的跡象：“女巫”之錘，而不是“巫師”之錘，仿佛在說“女性是邪惡的，邪惡源于女性”。(42)Cecilia Tasca and Mariangela Rapetti,“Women and Hysteria in the History of Mental Health”, p.112；p.112；p.113.《女巫之錘》作者熟悉當(dāng)時的醫(yī)學(xué)，他們研究了巫術(shù)與人類氣質(zhì)之間的關(guān)系：對女巫的特征描述與“歇斯底里”癥狀類似?！靶沟桌铩钡闹饕Y狀——痙攣、抽搐、身體麻木——都是女巫的標(biāo)志。據(jù)《女巫之錘》作者的觀點，魔鬼最容易引誘女人，因為女性意志薄弱、敏感，特別是那些心智受到憂郁癥或“歇斯底里”影響的女人。“歇斯底里”又被認為是女性獨有的疾病，這種疾病是女性譫妄的原因。顯然，最易受影響的女性是老嫗和單身女性，在大多數(shù)情況下，她們已經(jīng)是疾病的受害者，還要承受巫術(shù)的指控。女巫成為每一場災(zāi)難的替罪羊?！杜字N》作者還為此提供了詞源解釋：拉丁語“女人”(femina)是由fe和minus組成的，因為“她的信仰不足”(拉丁語“fidem” 即“信仰”，“minus”為“不足”)。(43)Christopher S.Mackay,The Hammer of Witches,A Complete Translation of the Malleus Maleficarum,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9,p.165.《女巫之錘》是歐洲歷史上對“歇斯底里”女性最嚴(yán)厲的譴責(zé)：直到18世紀(jì)，仍有成千上萬女性因酷刑獲得的“證據(jù)”或“供詞”被處死。(44)Cecilia Tasca and Mariangela Rapetti,“Women and Hysteria in the History of Mental Health”, p.112；p.112；p.113.

因此，在中世紀(jì)，“歇斯底里”的概念內(nèi)涵是女性是神秘的、軟弱的和邪惡的。“歇斯底里”的癥狀無法解釋，但符合女巫的特征。這是中世紀(jì)那些不近女性的教士憑臆想為女性捏造的罪名。宗教裁判所對異端的審判被復(fù)制到對“歇斯底里”女性的審判之上。在女性沒有任何權(quán)利的時代，她們沒有任何反抗的手段。

三、近代早期“歇斯底里”概念的內(nèi)涵——弱者的心智疾病

近代早期的歐洲，女性的命運與中世紀(jì)并無二致，女性仍被視為應(yīng)以家庭為中心——無論是城里還是鄉(xiāng)下的，無論是上層(除都鐸王朝兩位女王外)還是下層。女性的職責(zé)一是生育，二是做家務(wù)，并且女性的欲望是危險的。在近代早期，女性易受月亮、惡魔影響的觀念遠未消逝。這些觀念強加在女性身體之上，狂暴地橫行。甚至女性的月經(jīng)也被解讀為邪惡的、不潔的、有不良影響的。只要女性在生理上被誤讀，就沒有希望在社會結(jié)構(gòu)中視其為理性的存在，也就沒有辦法理性地理解她“歇斯底里”的癥狀——焦慮、恐慌、抽搐和痙攣。(45)Sander L.Gilman and Helen King,etc.,Hysteria Beyond Freud,p.126；p.114.在許多著作中女性的形象依舊是搬弄口舌的、懶惰的、易變的、控制欲強的、不值得信任的、欲望強的、邪惡的麻煩制造者。(46)Alletta Brenner,“‘The Good and Bad of that Sexe’:Monstrosity and Womanhood in Early Modern England”,Intersections,Vol.10,No.2(Spring 2009),p.166.

但有一些醫(yī)生已經(jīng)開始意識到“歇斯底里”癥狀是疾病導(dǎo)致。首先，荷蘭醫(yī)生約翰·韋耶(Johann Weyer，1515—1588)宣稱，“歇斯底里”與所有其他疾病一樣，是一種身體疾病，必須在語義學(xué)上解釋(即通過體征和癥狀解釋)。(47)Sander L.Gilman and Helen King,etc.,Hysteria Beyond Freud,p.126；p.114.1563年韋耶出版的《魔鬼的招數(shù)》(DeprestigiisDaemonum)一書是對《女巫之錘》的逐字反駁。韋耶被同時代人稱為異端，但史料顯示他不是叛逆者，而是虔誠的信徒。(48)Cecilia Tasca etc.,“Women and Hysteria in The History of Mental Health”,p.113.韋耶在巴黎獲得醫(yī)學(xué)學(xué)位，一方面，他懷疑對“歇斯底里”的超自然解釋;另一方面，他無法超越時代的限制，相信上帝、魔鬼和魔法。由于他的矛盾性，韋耶經(jīng)常受到同時代權(quán)威人士的攻擊，如法國著名政治哲學(xué)家讓·博丹(Jean Bodin，1530—1596，他曾在法國國王亨利三世的宮廷中任職，支持惡魔附體論)。(49)Ilza Veith,Hysteria: The History of a Disease,p.111.博丹除了提出“國家主權(quán)”概念，還發(fā)表過關(guān)于惡魔學(xué)的著作——《論巫師的惡魔學(xué)》(De la démonomanie des sorciers)。這本書出版于1580年，據(jù)他的說法，他寫這本書的目的是批評那些不相信女巫增加的人。他認為這些對女巫施法持懷疑態(tài)度的人(包括地方法官)未能“理解我們經(jīng)?？吹降淖匀坏钠孥E”，這些奇跡不僅包括仁慈的神靈的作品，而且也體現(xiàn)了撒旦的能力，否認撒旦的能力無異于承認對宇宙神靈的無知。他用激烈的語言揭露了撒旦的諸多作法。這本書使博丹遭受來自各方的批評。韋耶了解女性的狀況，他試圖把女性“歇斯底里”的癥狀從惡魔的指控中解脫出來，宣稱那些表現(xiàn)出憂郁或其他“歇斯底里”癥狀的女性是無辜的。他不希望看到這些女性受到審判和懲罰，他批判《女巫之錘》提出的身心虐待的方案；他同情女性的困境，將她們視為受害者和患者而非女巫。韋耶寫道：“人們難道不了解這些可憐女性的苦難已經(jīng)夠多了嗎？世界上還有任何一種痛苦比她們的遭遇更糟嗎？如果她們真的要被懲罰，我向你保證，這種疾病就已經(jīng)足夠了?！?50)Ilza Veith,Hysteria: The History of a Disease,p.111.在“歇斯底里”的認知史上，韋耶是一個重要的人道主義者，他提出了不同的聲音，但囿于時代的影響，他的貢獻有限。

其次，英國醫(yī)生約翰·薩德勒(John Sadler，1615—1674，執(zhí)業(yè)醫(yī)師、占星家，在諾維奇行醫(yī)，專治女性疾病)在1636年出版的《患病的女人——自我認知》一書中，他重復(fù)了希臘羅馬時代對女性“歇斯底里”癥狀的解釋——女性的健康受子宮影響(如子宮的上升、下降)，若女性定期排出月經(jīng)或經(jīng)常懷孕就可以保持健康。此書第13章的標(biāo)題是“關(guān)于怪物的出生”，探討魔鬼是否可以使怪物降生。(51)John Sadler,The Sicke Womans Private Looking-glasse,London:Printed by Anne Grissin,1636,pp.133-142.盡管薩德勒的結(jié)論是否定的，但他用很大的篇幅來討論這個問題，證明是為了回應(yīng)當(dāng)時的爭論。薩德勒沒用“歇斯底里”一詞，但他提到了“子宮的哭泣”“子宮的窒息”，以及“歇斯底里的激情”(52)John Sadler,The Sicke Womans Private Looking-glasse,pp.44,61,62.，很明顯，“歇斯底里”癥狀是他真正的主題。他遵循當(dāng)時普遍采用的診療方法，探尋“歇斯底里”的原因，試圖提供“預(yù)測”和“治療”，并根據(jù)“星體影響”考慮用藥。(53)關(guān)于占星醫(yī)學(xué)參見趙秀榮：《 16—17世紀(jì)英格蘭占星醫(yī)學(xué)的流行及其原因分析》，《史學(xué)集刊》2020年第1期，第100—111頁。他認為“歇斯底里”癥狀主要是由于月經(jīng)“不暢”或“過多”導(dǎo)致，這是“歇斯底里”癥狀最常見的原因。(54)Sander L.Gilman and Helen King,etc.,Hysteria Beyond Freud,p.131.

最后，英國醫(yī)生愛德華·喬登(Edward Jorden,1569—1632)、托馬斯·威利斯(Thomas Willis，1621—1675)、托馬斯·西德納姆(Thomas Sydenham，1624—1689)和喬治·切恩(George Cheyne,1672—1743)都認為“歇斯底里”癥狀不是由超自然力量導(dǎo)致，而是疾病的癥狀，西德納姆甚至認為男性也會“歇斯底里”。(55)筆者在《近代早期英國社會對“歇斯底里”的認知》一文中對各位醫(yī)生的觀點有詳細介紹。但他們?nèi)耘f認為女性易出現(xiàn)“歇斯底里”癥狀，這是因為女性精神不穩(wěn)定、脆弱，而神經(jīng)又比較嬌嫩、敏感的緣故。(56)[美]安德魯·史考爾著、梅苃芢譯：《瘋癲文明史》，臺北貓頭鷹出版社2018年版，第204頁。大名鼎鼎的威廉·哈維(William Harvey,1578—1657)與其同時代的人一樣，認為女性是她們身體的奴隸。哈維用鳥、動物類比女性，他說：“這些動物，當(dāng)它們產(chǎn)蛋時非常重要，就像年輕的女性，她們的子宮變熱，月經(jīng)排出，乳房腫脹——簡言之，當(dāng)她們到了結(jié)婚年齡，如果不結(jié)婚就會出現(xiàn)嚴(yán)重的‘歇斯底里’的癥狀——子宮膿腫或其他癥狀。所有的動物，在炎熱的時候都會變得狂野，除非它們彼此相互享受，否則性情會大變?！?57)William Harvey,The Works of William Harvey,trans.by Robert Willis,London:Printed for the Sydenham Society,1847,pp.189-190；p.190.他繼續(xù)用同樣的口吻談?wù)撆耍骸巴瑯?，女人偶爾也會由于沒有滿足的欲望變得瘋狂，甚至在某些人身上達到這樣一種程度，她們出現(xiàn)類似中毒、受月亮影響或被魔鬼附體(的癥狀)?！?58)William Harvey,The Works of William Harvey,trans.by Robert Willis,London:Printed for the Sydenham Society,1847,pp.189-190；p.190.還有人認為如果女性沒有受過良好的教育、沒有令人尊重的品質(zhì)來平息心靈過度的激情，那么“歇斯底里”的癥狀會經(jīng)常出現(xiàn)。1665年醫(yī)生尼古拉斯·方塔內(nèi)斯(Nicholas Fontanus)在其著作《婦科醫(yī)生》(TheWoman’sDoctour)中寫道：“淫蕩的女子和精力充沛的寡婦最容易受此影響。而已婚婦女則享受著丈夫或孩子的陪伴，很少會‘歇斯底里’?！?59)Nicholas Fontanus,The Woman’s Doctour,or an Extract and Distinct Explanations of All Such Diseases as Are Peculiar to that Sex,London:Printed for John Blague and Samuel Howes,1652,p.55.

近代早期一些醫(yī)生已經(jīng)意識到“歇斯底里”癥狀是疾病導(dǎo)致而非巫術(shù)作祟，這是對這種疾病“科學(xué)”認知的開始，但對女性的偏見并未因這種解釋的出現(xiàn)而結(jié)束。(60)參見拙文《近代早期英國社會對“歇斯底里”的認知》，第100—113頁?！靶沟桌铩北徽J為是弱者的心智疾病?！靶沟桌铩钡呐员憩F(xiàn)出一系列她本人無法控制的癥狀，也是其當(dāng)時實際社會地位的隱喻。

四、近代晚期“歇斯底里”概念的內(nèi)涵——欲望的偽裝

近代晚期，女性仍舊無法擺脫污名化的稱呼，如老處女、女巫、寡婦，并且她們經(jīng)常被認為是“歇斯底里”的。(61)并沒有清晰的歷史斷限可以嚴(yán)格分開對女性巫術(shù)的指控與對女性欲望指控，兩者往往交織在一起，筆者為了行文方便、邏輯清楚做此劃分。正如美國學(xué)者馬克·米卡勒(Mark S.Micale)寫道：“18 世紀(jì)末和19 世紀(jì)初發(fā)生了‘歇斯底里’歷史上的又一次重要的重新定位。這一時期最重要的發(fā)展是兩百年之后重新引入了有關(guān)該疾病的子宮理論……醫(yī)生們現(xiàn)在開始專注于疾病的分類，在新的分類中，他們將女性欲望與‘歇斯底里’解釋為因果關(guān)系。這種發(fā)展與其說是復(fù)興，不如說是顛覆了希波克拉底的教義。古代醫(yī)學(xué)作家將‘歇斯底里’的癥狀與女性房事不足聯(lián)系起來，但18世紀(jì)的作家將其歸咎于過度放縱欲望?！?62)Mark S.Micale,Approaching Hysteria:Disease and Its Interpretations,Princeton: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95,pp.20-21.18世紀(jì)后期，對處女和寡婦，男性醫(yī)生越來越多地開出婚姻處方，如英國醫(yī)生羅伯特·詹姆斯(Robert James,1703—1776)在《醫(yī)學(xué)詞典》中寫道：“處女到了成熟年齡，若由于愛情瘋狂(‘歇斯底里’)，結(jié)婚是最有效的治愈手段?！?63)Robert James,A Medicinal Dictionary,Vol.2,London:Printed for T.Osborne,1745,s.v.MANIA (這部詞典沒有頁碼，所引內(nèi)容在詞條“MANIA”下。詹姆斯認為婚姻是治療瘋癲有效的方法，這在希波克拉底那里已經(jīng)提出);John Mullan,“Hypochondria and Hysteria:Sensibility and the Physicians”,The Eighteenth Century,Vol.25.No.2(Spring 1984),pp.161-162.在一些女性筆下，不幸福的婚姻往往是她們“歇斯底里”的原因。因此，“歇斯底里”癥狀被認為是女性特有的，與欲望緊密相關(guān)。正如瑞士醫(yī)史學(xué)家以斯帖·費舍爾-霍恩伯格(Esther Fischer-Hornberger)指出的，數(shù)個世紀(jì)以來諸多關(guān)于“歇斯底里”的評論都表現(xiàn)出對女性的強烈不滿——即使不是公開的憎惡。(64)Mark S.Micale,“Hysteria and Its Historiography:A Review of Past and Present (II)”,History of Science,Vol.27,(December 1989),p.321；p.324.由于根深蒂固的觀念認為女性存在的理由是生育，在婚姻的圍墻內(nèi)適當(dāng)?shù)刂笇?dǎo)，喚醒欲望具有一定的價值。然而，青春期女孩、寡婦的欲望被喚醒是危險的。禁欲是社會的期望，但節(jié)制欲望會導(dǎo)致“歇斯底里”，危害健康——身體的、道德的和精神的。簡言之，女性生殖系統(tǒng)在時人看來是所有問題的所在，無論是激發(fā)欲望還是壓抑欲望，都會有危險。18世紀(jì)末和19世紀(jì)初，科學(xué)對人類性行為的研究并沒有揭開女性的神秘面紗。(65)Elaine Showalter and English Showalter,“Victorian Women and Menstruation”,Victorian Studies,Vol.14,No.1(September 1970),p.87.1775年，法國醫(yī)生、哲學(xué)家皮埃爾·羅塞爾(Pierre Roussel,1742—1802)出版了《女性的身體和道德體系》一書，認為女性最根本的氣質(zhì)由其機體的功能定義。他說：“女人并不只在一種意義上是女人，而是在每一個可以被想象的方面(都是女人)?！?66)Pierre Roussel,Systeme Physique Et Moral de la Femme,Paris:Chez Vincent,1775,p.2.

不過，在19世紀(jì)，傳統(tǒng)觀點受到挑戰(zhàn)，醫(yī)生們提出“新的”解釋——但屬于舊瓶裝新酒——認為“歇斯底里”是把欲望偽裝成疾病。他們認為“歇斯底里”的癥狀，如昏厥、抽搐、痙攣都類似女性房事時的表現(xiàn)，這些癥狀為欲望的表達提供了替代的出口，冠之以疾病可使女性避免恥辱。尤其是在痙攣的過程中，“歇斯底里”的女性會接受醫(yī)學(xué)檢查和治療，特別是下體檢查，可以一定程度滿足欲望。維多利亞時代的醫(yī)生羅伯特·卡特(Robert Brudenell Carter，1828—1918)在《關(guān)于“歇斯底里”的癥狀和治療》一書中寫道：“我曾經(jīng)不止一次見過未婚的中產(chǎn)階級女子，由于經(jīng)常(要求醫(yī)生給她們)使用窺器，在精神上和道德上淪為妓女?！?67)Robert Brudenell Carter,On the Pathology and Treatment of Hysteria,London:John Churchill,1853,p.69.也許女性只有扮演“病人”的角色，才能表達她們不可言表的欲望。同理，“歇斯底里”也是她們逃避自己社會角色的借口。正如美國醫(yī)史學(xué)家卡羅爾·史密斯-榮森伯格(Carroll Smith-Rosenberg)所說：“維多利亞時代中產(chǎn)階級婦女的‘歇斯底里’具有明顯的(即使是無意識的)繼發(fā)性獲益(secondary gain)，即絕望地‘裝病’(flight into illness)—— 在家內(nèi)的空間里，女人從廚房、育嬰房和婚床逃到病房——以抵制社會規(guī)定給她的性別角色?！?68)Mark S.Micale,“Hysteria and Its Historiography:A Review of Past and Present (II)”,History of Science,Vol.27,(December 1989),p.321；p.324.

一般來說，近代晚期的醫(yī)生認為“歇斯底里”是女性青春期的疾病，這種疾病是由于月經(jīng)和欲望無法宣泄造成的。許多醫(yī)生觀察到，青春期對女孩來說是一個危險時期，不僅因為身體的發(fā)育對她們產(chǎn)生了如此大的影響，而且還因為“女性的活動范圍如此有限……她們不像男人一樣可以有各種目標(biāo)和追求作為感情的出口?！?69)Henry Maudsley,The Pathology of Mind,London:Macmillan,1895,p.388.盡管維多利亞時代的醫(yī)生們對女孩的困境表示同情，但他們也認為一些女性以“歇斯底里”為借口欺騙和操縱他人。英國精神病學(xué)家亨利·莫茲利(Henry Maudsley，1835—1918)譴責(zé)“歇斯底里”的年輕女性“道德墮落”,整天躺在床上或沙發(fā)上，假裝她們根本不能開口講話或只能用微弱的聲音耳語，“一直以來她們唯一癱瘓的就是意志”。(70)Henry Maudsley,The Pathology of Mind,p.397;Sander L.Gilman and Helen King etc.,Hysteria Beyond Freud,p.302.即使在20世紀(jì)，美國學(xué)者貝內(nèi)特·西蒙(Bennett Simon)仍舊認為“歇斯底里”是女性為了達到某種目的而偽裝出來的，因為女性社會地位較低，這是她唯一可用的抗議方式。(71)Helen King,From Parthenos to Gyne:The Dynamics of Category,Doctoral Dissertation,University College London,1985,p.110.而“按照自然決定論的觀點，醫(yī)學(xué)把理想的女性定義在社會秩序規(guī)定給她的狹小空間?？鞓贰⒔】档呐缘亩x是為人之母、是美德和永恒價值的守護人?！?72)Evelyne Berriot-Salvadore,“The Discourse of Medicine and Science”,in Natalie Zemon Davis and Arlette Farge,eds.,A History of Women in the West:Renaissance and Enlightenment Paradoxes,Vol.III,Cambridge,MA: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93,p.388.一旦逾越這一職責(zé)就會被譴責(zé)。

盡管醫(yī)生們承認“歇斯底里”的患者確實遭受了痛苦，而且往往非常痛苦，但他們在“歇斯底里”患者身上幾乎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機體病變，也沒有找到生物疾病的證據(jù)。于是，近代晚期歐洲社會為女性“歇斯底里”找到了“新的”病因，欲望被壓抑——雖然在希臘羅馬時代醫(yī)生已經(jīng)開出婚姻的處方。由于歐洲社會對女性的期待，對女性道德的規(guī)范，對女性的壓抑，她們也許只有躲在“歇斯底里”的蓋頭下，才不被指責(zé)。雖然“歇斯底里”的癥狀依舊，但不同時期人們對其解釋不同，從中或許可以看出一些端倪。

結(jié) 語

自古希臘羅馬至近代，“歇斯底里”概念內(nèi)涵的演化體現(xiàn)了對女性的污蔑，當(dāng)然污名化并不是什么新鮮事，貫穿整個人類歷史。古代至近世歐洲歷史上許多人被污名化，不僅是“歇斯底里”之人，而且包括種族的(如黑死病期間的猶太人)、宗教的(如被定義為異端的各教派)、性別的(如同性戀的男性和“歇斯底里”的女性)，以及各種社會邊緣的人群(瘋者)。確實，對某類人的污名化是主流思想根深蒂固的習(xí)慣，即多數(shù)人對少數(shù)人的欺凌。但是對“歇斯底里”的污名化更明顯是針對女性的。“歇斯底里”成為“危險”的代碼，不僅針對沮喪的寡婦，而且針對閨中處女。在“歇斯底里”的人際關(guān)系解釋中，特別是與男性的關(guān)系中，“歇斯底里”的女性被認為尋求男性關(guān)注，并經(jīng)常表現(xiàn)出勾引的行為。(73)Paul Chodoff,“Hysteria and Women”,p.545.甚至貶低男性之時也以女性為參照?！靶沟桌铩钡拿晫σ粋€男人來說是真正的傷害，是虛弱的代名詞，換言之，類似被閹割的。對一個男人說“你是‘歇斯底里’的”，類似對他說“你不是男人”。(74)Lucien Israel,L’hysterique,le sexe,et le medecin,Paris:Masson,1980,p.60.因此，“歇斯底里”的污名化貫穿歐洲近代史，但無論條件如何變化，“歇斯底里”概念一直包含對女性的貶斥。究其原因大致如下：

首先，古代至近世,歐洲一直是父權(quán)制社會，男性處于主導(dǎo)地位，社會對女性的定位就是居家的、弱者的形象。古希臘的女性對自己的婚姻沒有任何發(fā)言權(quán)，不能決定是否結(jié)婚、何時結(jié)婚、與誰結(jié)婚，直至近代，改觀不大。社會“對即使是少數(shù)女人的聚集也反應(yīng)過度，同時努力確保女性呆在家里，盡可能不要拋頭露面”。(75)Margaret Pelling,“Far Too Many Women? John Granut,the Sex Ratio,and the Cultural Determination of Number in Seventeenth-Century England”,The Historical Journal,Vol.59,No.3(September 2016),p.699.為了吸引丈夫，妻子必須像孩子般依賴他，同時妻子又被希冀為偉大的道德楷模、管家，并且足夠健壯，可以從無數(shù)次的懷孕、生產(chǎn)中存活下來。(76)英國日記作家海斯特·斯雷爾(Hester Thrale，1741-1821)與第一任丈夫生了12個孩子，她在日記中寫道：“我一直生孩子或失去孩子，這對我來說是非?？膳碌慕?jīng)歷，非常殘酷地撕裂了我的身心……我變得極度痛苦和失落?！边@也許可以解釋她為何變得“歇斯底里”。Hester Lynch Piozzi,Letters to and from Late Samuel Johnson,to Which Some Poems Never Before Printed,Vol.1,London:Printed for A.Strahan and T.Cadell,1788,p.302.妻子必須是純潔的，又是討丈夫歡心的，否則就有可能被另一個女人取代。但女性智力的發(fā)展卻被譴責(zé)，被認為危害了社會給她們規(guī)定的生物命運，就像她們的子宮一樣。近代歐洲，在父權(quán)制下，女性依舊沒有權(quán)利決定自己結(jié)婚的時間、對象(下層女性的婚姻因為涉及金錢交換不多，還有有限的選擇自由，上層女性的婚姻涉及大筆錢財?shù)霓D(zhuǎn)移，基本沒有選擇的自由)。(77)參見趙秀榮：《近代早期英國社會史研究》第10章，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2017年版?！芭巳耘f是脆弱的代表——無論是在神學(xué)還是醫(yī)學(xué)上；無論是在古代學(xué)者還是衍生的亞里士多德派生物學(xué)家和哲學(xué)家那里；無論是作為弱小的處女、基督的新娘，還是作為發(fā)瘋的奧菲莉亞(當(dāng)然也是‘歇斯底里’之人)具象化的女人，女性仍然被概念化為部分是動物，部分是女巫；部分是快樂的贈予者，部分是復(fù)仇者——女性是除強壯的、理性的生物之外的一切?！?78)Sander L.Gilman and Helen King etc.,Hysteria Beyond Freud,p.108；p.262.19世紀(jì)之前，“歇斯底里”是男性醫(yī)生書寫女性身體歷史時使用的概念——男性醫(yī)生解釋、定義“歇斯底里”；男性法官審判女巫。在男權(quán)時代，女性被仇視、指責(zé)已久，“歇斯底里”只不過是污名化她行為不正常的又一個標(biāo)簽而已。(79)皮埃爾·阿里斯蒂德·安德烈·布勞耶特(Pierre Aristide André Brouillet)的畫作《在薩爾佩蒂耶醫(yī)院的臨床教學(xué)》(A Clinical Lesson at the Salpêtrière)展示的是讓-馬丁·夏科特(Jean-Martin Charcot,1825-1893)在用催眠法治療“歇斯底里”的女子布蘭奇。布蘭奇袒胸露背躺在一個男性助手的臂彎里，夏科特站在她旁邊講解，周圍圍觀的是世界各地的名醫(yī)。https://wellcomecollection.org/works/qrkb3myu/items?canvas=1&langCode=fre&sierraId=b1545647x 2020-2-1.但這并不意味著歐洲社會存在“性別戰(zhàn)爭”——即使在獵巫時代也是如此，如前文所述，韋耶和一些英國醫(yī)生提出的觀點即是例證——只是這些理性之人并未改變整個社會的態(tài)度。

其次，19世紀(jì)之前的歐洲社會仍舊執(zhí)行性道德的雙重標(biāo)準(zhǔn)。(80)基斯·托馬斯教授有一篇文章標(biāo)題為《雙重標(biāo)準(zhǔn)》(Keith Thomas,“The Double Standard”, Journal of the History of Ideas,Vol.20,No.2(April 1959),pp.195-216)，他在開篇引用了一句話:“男人的任何錯誤都不是事……但是如果女人犯錯……哦，天哪！”“社會默許男性放縱，而不允許女性如此”。(81)Henry Maudsley,The Pathology of Mind,New York:D.Appleton and Company,1880,p.450.女性需要壓抑情感、欲望。英國醫(yī)生威廉·卡朋特(William Benjamin Carpenter,1813—1885)、托馬斯·雷考克(Thomas Laycock,1812—1876)認為，“歇斯底里”的心理學(xué)理論機制是，在新陳代謝的常規(guī)自我調(diào)節(jié)系統(tǒng)中，強烈的情緒(恐懼、快樂等)應(yīng)該找到健康的出口，如大哭、大笑等，最重要的是房事的激情。釋放這些欲望很少給男性帶來問題。(82)Sander L.Gilman and Helen King etc.,Hysteria Beyond Freud,p.108；p.262.然而，在歐洲社會中，雙重標(biāo)準(zhǔn)——社會對女性有過高的道德期許，期望她們“習(xí)慣性克制”——否認了女性這種生理出口的“安全閥”。(83)Robert Carter,On the Pathology and Treatment of Hysteria,London:John Churchill,1853,pp.16-18.女性被迫壓制她們的欲望。然而，強烈的情緒積聚到一定程度很容易爆發(fā)，即出現(xiàn)“歇斯底里”的癥狀——不可控制的抽泣、顫抖、痙攣、發(fā)脾氣。因此，出現(xiàn)“歇斯底里”癥狀的女性被認為是不守婦道的、逾越了社會道德的規(guī)范。

最后，女性的“歇斯底里”并不是其固有的本性導(dǎo)致，相反，是歐洲的文化使然，她們無法逃脫文化附加在她們身上的枷鎖。正如美國歷史學(xué)家愛德華·肖特(Edward Shorter)所說：“表現(xiàn)為‘歇斯底里'的癥狀往往是由周圍的文化造成的……‘歇斯底里’可能發(fā)生在各個年齡段，只是形式多變，受文化的影響，其注定是女性的行為?！?84)Edward Shorter,“Paralysis:The Rise and Fall of a ‘Hysterical’ Symptom”,Journal of Social History,Vol.19,No.4(July 1986),p.549.因此，“‘歇斯底里’的女性既是其所在文化的產(chǎn)品，也是起訴書。”(85)Carroll Smith-Rosenberg,“The Hysterical Woman:Sex Roles and Role Conflict in 19th-century America”,Social Research,Vol.39,No.4(Winter 1972),p.678.這種文化壓力是古代至近世男性制造或者說發(fā)明的——即使醫(yī)生們支持生理學(xué)的論點，也將“歇斯底里”與女性聯(lián)系起來。他們認為女性因其天生的原因而容易出現(xiàn)“歇斯底里”癥狀，“歇斯底里”是女性不可避免的命運——無論是子宮原因還是神經(jīng)原因?qū)е隆靶沟桌铩卑Y狀。(86)Paul Chodoff,“Hysteria and Women”,p.546.美國學(xué)者巴克-本菲爾德(G.J.Barker-Benfield)認為中產(chǎn)階級女性的教育使她們的感性勝過理性，她們的追求僅限于愛情和家庭，這使得她們身心都不健全。(87)G.J.Barker Benfield,“Mary Wollstonecraft’s Depression and Diagnosis:The Relation between Sensibility and Women’s Susceptibility to Nervous Disorders”,Psychohistory Review,Vol.13,No.4(Spring 1985),p.18.

盡管在不同時代的歐洲，人們對“歇斯底里”相同的癥狀提出完全不同的解釋，但其概念的性別內(nèi)涵從未改變，甚至是在今天。正如美國學(xué)者卡拉·瓊斯(Cara E.Jones)指出，在20世紀(jì)“歇斯底里”變形為“子宮內(nèi)膜異位癥”?！靶沟桌铩钡挠撵`在20 世紀(jì)末和 21 世紀(jì)初依舊困擾著醫(yī)學(xué)和自助文獻(self-help literature)，強化了傳統(tǒng)的性別和社會角色。(88)“子宮內(nèi)膜異位癥”是一種常見的慢性婦科疾病，其特征是子宮外存在類似于子宮內(nèi)膜的組織。這種移位的組織會導(dǎo)致使人虛弱的疼痛、疲勞、食物不耐受和無數(shù)其他癥狀，包括不孕癥。子宮內(nèi)膜異位癥的藥物治療通常從口服避孕藥開始，最終要做手術(shù)，然后是為期 9 個月的激素治療療程，旨在模擬任何一次懷孕或更年期的激素狀態(tài)。盡管子宮內(nèi)膜異位癥被診斷、治療、體驗和理解為一種身體狀況，但自 1921 年首次提及以來，關(guān)于其起源和治療的爭論一直持續(xù)。Cara E.Jones,“Wandering Wombs and ‘Female Troubles’:The Hysterical Origins,Symptoms,and Treatments of Endometriosis”,Women’s Studies,Vol.44,No.8 (2015),p.1083.因此，瓊斯認為“子宮內(nèi)膜異位癥”就是“歇斯底里”的現(xiàn)代稱謂。因此，將女性身體和“歇斯底里”研究的范圍擴展到“子宮內(nèi)膜異位癥”的研究；盡管技術(shù)和文化背景發(fā)生了變化，但所謂的“女性疾病”的解釋、治療仍然基于移動的子宮的古老圖像。(89)Cara E.Jones,“Wandering Wombs and ‘Female Troubles’:The Hysterical Origins,Symptoms,and Treatments of Endometriosis”,p.108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