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亮(西安外國語大學)
“董其昌作為明代后期一位杰出的書畫藝術大師,他在書畫、收藏、鑒賞以及書畫理論方面均有突出貢獻。他在書畫方面追求『淡雅』的審美情趣,以及『先熟后生』的書法理論,對后世產(chǎn)生巨大的影響。他將恬適悠然的心境通于書畫,強調『眀心見性』,追求自然、淡雅、秀麗之美,其作品在很大程度上是和他的人生觀相契合的,與其所崇尚的清淡無為和淡雅樸真的心境相得益彰。探尋董其昌的書法審美情趣的形成原因,對于個人書法風格的形成具有很大的借鑒意義?!?/p>
董其昌(1555—1636),字玄宰,號香光、香光居士,明朝后期大臣,書畫家、書畫理論家、鑒藏家,明代南直隸松江府上海縣董家匯人。出身一介寒衣,歷經(jīng)萬歷、泰昌、天啟、崇禎四朝,官至南京禮部尚書,崇禎九年,卒,賜謚“文敏”。
明代書畫藝術是在宋元傳統(tǒng)的基礎上發(fā)展演變而來,是中國的書畫藝術史上一個很重要的階段。明朝書法藝術是繼承蓬勃發(fā)展的宋元帖學而來,同時,也是集魏晉唐宋元大成之時。由于明朝是元朝滅亡后漢族人在華夏大地上重新建立起來的王朝,整個社會充滿了民族自信心,致使大明建國初期,前元大批遺民文人積極入仕。隨著社會經(jīng)濟的逐漸穩(wěn)定,文化藝術也很快得到恢復,以地區(qū)為中心的名家與流派也逐步出現(xiàn)。在經(jīng)歷了元末明初社會不穩(wěn)定,經(jīng)濟、政治、文化尚未完全復蘇的時期,書法藝術尚未形成自己的特色,到了明代中葉,以沈周、仇英、文徵明、唐寅為代表的“吳門畫派”崛起,文人畫派主流逐漸占據(jù)畫壇,同時,文人書法也進入繁榮時期,出現(xiàn)了李東陽、吳寬、沈周、張弼、張駿、祝允明、文徵明、王寵一大批書法大家,作為明代后期的書畫領袖董其昌,他的書法藝術就是在這樣的書畫沃土中形成的。
董其昌是明朝萬歷后期一代卓越的書畫家、收藏家、鑒賞家以及書畫理論家。在名家輩出,百花競艷的書法史上,能開宗立派,對后世產(chǎn)生巨大影響的寥寥可數(shù),董其昌便是一人。董其昌作為明末文人書畫藝術的集大成者,他不僅擅長書法繪畫,而且精鑒賞,通禪學。康熙、雍正以及乾隆前期都極其推崇他的書法,他的書法影響了明末至清三百余年,即使清代中期阮元、鄧石如等所倡導的碑學興起,也無法完全取代他的書法在清代的影響。在書法上,董其昌極其重視臨習古貼,由顏真卿、虞世南上溯鐘繇、王羲之,參以李邕、楊凝式,浸淫于蘇軾米芾,遍臨諸家。在吸取和總結前人的書寫技法和書法成就基礎上,同時承繼了江南文人飄逸俊秀、流利俊美的書風,開創(chuàng)出了淡雅疏朗、秀中藏拙、拙中寓秀的獨特書法藝術風格,終成一家。
在長期的書畫實踐中,董其昌逐漸體會到書風最高意境是淡與生。董其昌所追求的淡,與明代中后期文人士大夫所追求的恬淡、悠然閑適的志趣是分不開的。明代中后期政治波譎云詭,黨派林立,社會矛盾越來越尖銳,致使晚明的心學和玄悟極受文人的青睞,幾乎成為文人士大夫精神世界不可缺少的部分,恬適悠然,淡雅無欲的精神追求,也滲透到了他們的人生境遇、政治生活、藝術觀念和藝術實踐中,裹挾其中的董其昌不可能不受影響,他亦官亦隱,通過頓悟的方法,對心性進行修煉,實現(xiàn)“眀心見性”,洞察到人生的底蘊和玄悟的真諦,自然天真、簡淡樸素、質樸無華,以求達到空靈澄澈的心理境界,這些對于自身心性的修煉,與藝術審美有許多相似之處,董其昌把這一心性的修煉運用到書法的美學追求中,這一美學追求自然而然地也滲透到他的書法創(chuàng)作過程中,對于“淡”審美情趣的追求正是在這樣的心境下形成的(見圖1)。
圖1 董其昌節(jié)錄顏真卿《麻姑仙壇記》
對于清淡無為和大道至簡的追求,正是他自我心境和人格精神的體現(xiàn),是人情性的反映,董其昌所追求的“淡”正是這一性情的體現(xiàn),只有平靜恬適的心境,才有書法創(chuàng)作中“淡”的審美情趣。他對“淡”的書法審美情趣追求是多方面的,“古淡”的用筆,“平淡”的結體,“清淡”的墨法,“疏淡”的布局,這樣的審美意蘊,幾乎涵蓋董其昌中后期所有行草書作品,包括在其繪畫作品中的題跋。
“古淡”的用筆是董其昌在遍臨諸家以及讀帖,用心感悟歷代大家的用筆和寒暑不斷地臨池而體悟得到的。他在臨智永禪師《千字文》時領悟到,起筆和收筆時最能訓練用筆技巧,起筆時順其自然,不留痕跡按筆而下,細致自然,精巧入微。董其昌對于米芾的推崇是極力的,可以從《論書貼》 《墨禪軒說寄吳周生》 《臨米芾方圓俺記》 《酒德頌》等大量書法作品中看到,對米芾書法的推崇及臨習,他從米芾的書法中參悟到,書寫前成竹在胸,重視整體氣韻,同時兼顧細節(jié)的完美,章法布局平淡而不失險絕,用筆提按頓挫沉著痛快。這樣的體驗和領悟上至王羲之,下到歐陽詢、虞世南、陸柬之、顏真卿、徐浩、李邕、柳公權、楊凝式、蘇軾等,不斷從古賢的書法中參悟“古淡”的用筆。
“古淡”的用筆一定是需要“平淡”的結體來體現(xiàn)的。在字的結構安排上,董其昌并沒有故作奇異怪態(tài),反而顯得很“平淡”,但是在結字內部卻講究細致精微,寓險絕于平正,含姿態(tài)于典雅,在造型上,緊密富于動勢,疏密得宜,在變化中求得均衡。董其昌在字的結體上,吸收了李邕的欹側趨勢之法,主張以勢為主,以奇為正,不僅能放縱,而且能收束。他又汲取米芾的書法的結體特點,以態(tài)勢為重的觀點,橫畫起筆露鋒,按捺畫與豎勾收筆時按拂與揚起,以及抑左揚右的傾斜字勢,字的起筆往往頗重,到中間稍輕,遇到轉折時提筆側鋒直轉而下,重墨有時在起筆,有時在落筆,有時卻在一筆的中間,處處隱含著米芾結體之態(tài)勢。同時還參以歐陽詢、徐浩、李邕等家特色,結體“平淡”中不失文雅,結構上極盡完美,正體現(xiàn)了其“寧見不足,不使有余”的主張。
“疏淡”地布局和“清淡”的墨法,是董其昌書法審美情趣最直觀的表現(xiàn),董其昌年輕時有機會獲觀楊凝式《韭花帖》,此時董其昌正處于書法學習“瓶頸期”和突破轉化的階段,能觀賞到《韭花帖》對其“疏淡”的書法布局風格有著重要的意義,終其一生來看,這件作品對董其昌“疏淡”的章法布白風格的形成,有著不可忽視的啟蒙意義。董其昌一生多次臨習楊凝式書法,他對《韭花帖》體悟頗多,他說:“古人論書,以章法為一大事,蓋所調行問茂密是也……”而縱觀書法藝術史發(fā)現(xiàn),對于疏朗的布局楊凝式是有的獨特的審美情趣的,他的《韭花帖》被后世譽為“天下第五大行書”,不僅是因為深得魏晉神韻,更是因為冠絕古今的疏朗而散淡的布局審美,董其昌幾乎全部吸納了這一優(yōu)點,簡淡疏朗清曠的字距和行距,使其書法氣韻疏而不顯零散,曠而不露空怯。作品在布局氣勢上,渾然天成,揮灑自如,給人以一種神采煥然之感,從而形成了蕭散簡淡、清高氣遠的特點。
中國書法中用墨意識的形成與發(fā)展,經(jīng)過了十分漫長的過程,古人在習字作畫方面非常重視對墨法的研究和總結,但喜用淡墨且對淡墨研究造詣極深的人卻很少,董其昌在淡墨上的創(chuàng)新和研究,在書法史上是具有開創(chuàng)性的貢獻,極大豐富了中國書畫的墨法和筆法語言。董其昌“清淡”墨法也受前代書家墨法影響,但他沒有簡單繼承前人的用墨,他在書寫用墨時很講究,追求淡逸清秀、一片清光,生氣奕奕,始開淡墨一派。而這種淡雅清潤的色調也正符合其審美趣味,淡而不薄,光華四溢,這一獨創(chuàng)使董其昌形成了獨具特色的筆墨情韻。董其昌認為“字之巧處在用筆,尤其在用墨,然非多見古人真跡,不足與語之竅也”,“運筆貴在能提得筆起,提筆不等于少墨,飽墨切忌重按,按則秾肥臃腫”,“用墨,須使有潤,不可使其枯燥。尤忌秾肥,肥則大惡道矣?!逼渥髌分械挠媚浅G逅?,墨色純凈透明,墨色清秀溫潤,濃而不深,枯潤兼?zhèn)?,淡然蕭索。書寫時從心運筆,筆鋒飄落之際,墨之濃淡任于自然,清潤之間,神采煥然。
書法藝術創(chuàng)作的基本要求就是要熟練,但熟極便流于“俗”,“俗”則表明個人面貌不多。由于長時間的臨摹學習前代諸家,對于先賢們書法他是爛熟于心的,但一味地求“熟”,一定會落入窠臼,不免流俗,解決俗氣就得以“熟”謀“生”,實現(xiàn)由“熟”到“生”的嬗變。就“熟”而言,在書法書寫方面基本是必需的,同樣在前代的書論和書評中,書論家也常以“熟”或“精熟”來對書家的書法成就和藝術造詣加以評判。講到書寫功力,幾乎都是講究精熟,如王羲之曰:“凡書貴乎沉靜,令意在筆先,字居心后,未作之始,結思成矣。”,唐代張懷瓘《書斷》和孫過庭《書譜》分別有“精熟神妙,冠絕古今”和“心不厭精,手不忘熟,若運用盡于精熟,規(guī)矩諳于胸襟,自然容與徘徊,意先筆后,瀟灑流落,翰逸神飛。”這樣的論述,羊欣曰:“家之衣帛,必先書而后練,臨池學書,池水盡墨。”,歐陽修《試筆》:“作字要熟,熟則神氣完實而有余”,蘇軾說:“筆成冢,墨成池”這些論述都是強調書法作品要想神定氣足,必須要精熟,強調的是集量至熟的過程。當然董其昌也認為“熟”的這一基本要求是必需的,但他更認為“熟”后需要進入“生”,大力提倡“字可生”,他認為:“畫與字各有不同,字可生,畫需熟,字可熟后生。”。他的這個“生”實際上就是他書法美學追求中的“新”,也就是不墨守成規(guī)后的創(chuàng)新,進而極大地開拓了他的視野,徹底從古法的束縛中解放出來,去創(chuàng)造自己的新意,他的行草書作品中經(jīng)常巧妙的藏著楷書或行楷的字,單個草字里面又有章草和隸屬的筆法,生拙但又不失氣韻,古拙但又充滿味道,同時對書法的用筆、用墨也進行了開拓,強化中鋒用筆,筆力含蓄,線條渾圓,具有彈性,含蓄秀潤,極盡“顏骨趙姿”之美。
當然他提出“生熟觀”還有其時代原因,自元初至明中期實際都是以趙孟頫為宗的,即使到了明中葉文徵明這樣的大家,也無法擺脫趙字的影響,長時間為一派或者一種風格的影響,審美容易產(chǎn)生疲勞,人人爭相學習,紛紛仿效,久而久之就讓人感到厭煩,加之蓬勃的資本主義萌芽使文化人藝術平民化,董其昌提倡“字可生”符合時代的發(fā)展,迎合了大眾的審美需要,“詩有盛中之變,書亦隨之?!背缟凶匀簧酱ㄊ侵袊诺涿缹W生命的源泉,將山川河流云霧流動之美作為胸中丘壑造化之源,將崇尚自然、樸素、率真之美,反對雕飾、造作之風的審美融通于藝術創(chuàng)作之中,將內心徹底靜化,使自己的心靈率真純潔,猶如赤子明鏡,期盼自己的精神透徹,毫無做作,自然而自由,“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這也是中國藝術長期追求的最高、最理想的境界,董其昌便是這個境界最忠實的追隨者,這不僅是種美學追求,也是一種精神。
董其昌在書法上形成了自己秀雅恬淡,秀中藏拙藝術風格,這一風格帶有強烈個人特點。他對書法審美情趣的追求,對明末至20 世紀初期,甚至于當下的書壇均產(chǎn)生了廣泛而深遠的影響,特別是清前中期“宗董學懂”一百余年,加之董其昌當時極高的社會地位和廣泛的交游,直接或間接受董其昌的影響甚廣,產(chǎn)生了很多董其昌書法的追隨者,他們在書法領域有自己獨到的建樹,譬如,他的好友陸深、陳繼儒及其“云間書派”書家們,他們都或多或少受到了董其昌的影響。董其昌及其友人和他的學生共同努力開創(chuàng)了“華亭書派”,經(jīng)過他們的不懈努力和探索,最終成為能和文、祝為首的“吳門書派”媲美的書法流派。董其昌以后學其書法風格的人數(shù)不勝數(shù),上至帝王下至士大夫文人,對其書法極其青睞,但是,少有人能達到他的水平,突破他的樊籠。董其昌的書法藝術特色與審美追求,對當時及后世產(chǎn)生了重大的影響,具有重要意義。明末清初書畫家們,其書法灑脫率真,清逸虛靈,恬淡之氣盎然,基本都以董其昌為師,山水、書法均宗董其昌,深受董其昌的影響。董其昌書法審美幾乎籠罩了他之后幾百年間的書壇,特別是清前期,由于康熙皇帝酷愛董書,到處搜集董其昌的遺墨古跡,上有所尚,臣下模仿,紛紛響應,學董之風遂盛極一時。
書法藝術是極具文化內涵和人文修養(yǎng)的,蘊含著極高的審美情趣,不僅需要深入傳統(tǒng)精心研習,還需要書法家本身自我心性的不斷修煉,沒有深厚的文化功底和嫻熟技法,大談書法創(chuàng)作形式創(chuàng)新是不可取的,縱觀書法史我們很清楚地看到每一個有影響的書法大家,都是需要從傳統(tǒng)和先賢們那里汲取有價值的營養(yǎng),先學習書法的“法”,兼容百家而后成家。雖然時代發(fā)展了,但是,對于書法藝術的審美要求,從古至今的都是一致的,以丑為美、故作怪態(tài)、嘩眾取寵書法的創(chuàng)作實踐過程是不會有任何積極作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