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立文,武漢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曾入選教育部新世紀優(yōu)秀人才支持計劃,耶魯大學訪問學者。已發(fā)表學術論文百余篇,著有《史鐵生評傳》等多部專著。兼任湖北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中國當代文學研究會常務理事、新概念作文大賽評委,曾獲湖北省社會科學優(yōu)秀成果獎、屈原文藝獎等多種獎勵。
此前的一期專輯曾討論過“地方性書寫”的困局與出路問題,這一文學現(xiàn)象之所以引人矚目,蓋因在講述中國故事的時代風潮下,已經(jīng)有越來越多的作家堅信地方性書寫才是表現(xiàn)中國經(jīng)驗的不二法門。但“風潮所及必有暗流”,套路化的地方性書寫往往會造成區(qū)域之間的經(jīng)驗隔膜。換言之,如何掙脫地方性書寫的“拘囿”,表達一種能夠喚醒讀者情感共鳴的普遍經(jīng)驗,業(yè)已成為當代小說家所必須面對的問題。在這方面,胡學文的長篇小說《有生》顯然提供了一個可資借鑒的答案。
李雪梅的文章認為胡學文在這部作品中“重返鄉(xiāng)村的腹地,發(fā)現(xiàn)地方性的密碼,探尋百年中國的生命秘史,開創(chuàng)了寫作的大氣象”。同時也明確指出,“地方性敘事并不意味著囿于差異性的牢籠,而是可以同時指向歷史和現(xiàn)實中的普遍性問題,并在永恒的時間意義上抵達人類命運的共通性?!?/p>
張苑園的文章,從《有生》的雙重文本結構切入,分別從整體、局部和細節(jié)三方面具體分析了這部作品的“寓言系統(tǒng)”。認為胡學文“部分地”做到了“通過對一段故事的書寫來完成對于人生、命運、時代和生命意義的多重書寫,完成一個‘容納一切、包含一切’的大書”。
韓亮的文章以“豐饒的對抗”為題,不僅闡述了胡學文在這部小說中“實現(xiàn)了現(xiàn)實性與永恒性的同時在場”,而且還認為《有生》不只是“為擁有鄉(xiāng)土經(jīng)驗的讀者敞開”。對他而言,“《有生》意味著一種力量,對抗生之苦難、對抗在生之煩,對抗這個機械復制的扁平時代對想象力的剝奪。”
胡學文曾在一篇創(chuàng)作談里說:“同樣寫鄉(xiāng)村,初始的寫作我是站在鄉(xiāng)村打量世界,后來是站在外在的角度觀察鄉(xiāng)村,現(xiàn)在我喜歡站在兩個點上互相打量?!眥1}長篇小說《有生》也在這一歷程的延長線上繼續(xù)書寫鄉(xiāng)村,但小說里的宋莊和宋莊人明顯具有不同以往的面影,或許地方性的敘事路徑正是奧妙所在。作為一個從鄉(xiāng)村出發(fā)的作家,胡學文在《有生》中重返鄉(xiāng)村的腹地,發(fā)現(xiàn)地方性的密碼,探尋百年中國的生命秘史,開創(chuàng)了寫作的大氣象。
祖奶是《有生》的中心人物。她在成為接生婆之前,是漂泊不定的錮爐匠喬大梅。那時她和父親從虞城北上,準備進京實現(xiàn)成為一個宮廷鋦匠的夢想,還沒到京城就聽說皇帝沒了,前行的目標化為烏有。在京郊低矮破敗的窩棚里,他們偶遇牧羊人李貴,聽說了營盤鎮(zhèn)宋莊這個地方,牧羊人塞外的家鄉(xiāng)就在偶然中成了父女倆最后“活人”的地方。從京城到塞外的改弦易轍,不僅改變了祖奶的人生軌跡,也潛藏著小說敘事的秘密。
這是從中心向邊緣的位移,也是從正統(tǒng)向民間的位移,作為地方的宋莊即將在喬大梅的生命中展開。喬大梅在宋莊以接生婆的身份從業(yè)七十載,接生萬余人,直至最終超越生死的界限,成為宋莊人供奉的“神”。她不但塑造出全新的自己,也深度參與了宋莊人的生命歷程。她是一個外來者、一個異鄉(xiāng)人,也是一個見證者、一個傾聽者,更是一個參與者、一個行動者。當祖奶在半人半神半生半死的神奇視角下展開百年記憶和傾聽當下時,小說便以一種陌生化的方式敞開了“塞外第一大莊”,以入乎其內(nèi)出乎其外的敘事自由,無限接近宋莊及其周邊的民間大地和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們:“我收容、接納著他們的嫉妒、苦痛、不幸、秘密和哀傷”,“許多事我沒有親歷,我不知道、也無法判斷。我想那不重要,重要的是這些與我沒有隔膜,猶如我始終在現(xiàn)場”{2}。有如神助,哪怕在五個副線人物故事的全知視角下,敘事人也將自己的聲音最大限度隱藏起來,完全交由人物充分自我呈現(xiàn)。
在祖奶看來,“石子朝下落,羽毛往天上飄,各有各的性”{3}。因為人各有“性”,那些歷經(jīng)苦難千瘡百孔的人,那些看似或怯懦或平庸或怪異的人,都可以在屬于自己的方向自由伸展;因為“性”相合,每個人都可以與自然萬物建立一種神秘的聯(lián)系。蝴蝶會在祖奶身體上任意停歇或說悄悄話,前來采訪的記者被驚著了,但宋莊人從不覺得稀奇;嗜花如命的如花不僅能聽出花開花謝的不同聲音,還能記得去年及去年的去年某朵花的花期,花上落過蝴蝶還是蜜蜂,以及蜜蜂光顧了幾次;怯懦的羅包一旦進入豆腐王國便縱橫馳騁無人能敵,他可以閉眼摸出豆子或急躁或溫馴的脾性;從小就“刁”的喜鵲偶然救了一只瀕死的喜鵲,從此喜鵲(人)就和喜鵲(鳥)相互守護,她甚至能辨別喜鵲每一種叫聲中情緒的細微差別;憨人李大旺的特殊本事是輕易就能找到酸柳、害害和蘑菇的藏身之處……莊子說,子非魚,安知魚之樂,常人眼中的奇人異事不過是宋莊的常態(tài)。按本雅明的說法,機械復制時代的人們逐漸喪失了感知自然的能力,理性和算計淹沒了感性和激情,《有生》卻反其道而行,把我們的記憶拉回到人類的童年時代,召喚出生命原初的狀態(tài),直接面對一只鳥、一朵花、一片野地來理解生命的存在,打撈和復現(xiàn)那些消逝的靈光。
事實上,“宋莊”并非第一次出現(xiàn)在胡學文的小說里,他在十年前的《<宋莊史>拾遺》就曾糾結于如何講述“宋莊”的難題,小說中作為鄉(xiāng)村知識分子的父親,在寫作《宋莊史》的過程中發(fā)現(xiàn)無論如何都無法講述宋莊人老條的故事,因為兩人完全分屬兩套話語體系和兩種生命形式。吉爾茲的人類學經(jīng)驗對這一難題具有方法論上的啟示意義,他讓自己介于局外人和當?shù)厝酥g,“勉力搜求和析驗當?shù)氐恼Z言、想象、社會制度、人的行為等這類有象征意味的形式,通過這種研討判析,來驗證在每一個社會中人們是如何在他們自己人中間表現(xiàn)自己,以及他們?nèi)绾蜗蛲馊吮憩F(xiàn)自己”{4}。正是這種以地方為主體的敘事,讓胡學文在《有生》中徹底放逐啟蒙的姿態(tài),激活了“宋莊”那些深藏在暗處的地方性知識,以后撤的方式再次回應十年前的難題,打開了寫作的新天地。
當然,《有生》的地方性并非風土人情和地域文化的表演式呈現(xiàn),而是超越一般的景觀性和獵奇性,以弱者的抵抗生成另一種強大的解放性力量。這種力量可以重新定義生與死,也可以形塑人與他人、世界和自我的關系。
喬石頭是祖奶唯一的親人,作為回鄉(xiāng)投資開發(fā)垴包山的財神,原本得到多方支持和關照,到宋莊卻遭遇了抵抗。村里用來置換的灘地比坡地更肥沃,加上喬石頭還有補償,看起來極其劃算,宋莊人卻并不買賬。譬如如花,垴包山上有她和死去的錢玉一起耕作過的土地,她還堅信錢玉死后變成了烏鴉,垴包山是她烏鴉丈夫的家,她天天都要去喂養(yǎng)她的烏鴉丈夫,這筆賬在如花心里更重要。又譬如毛根,他在山上自建小木屋,誓死守護埋在地下的亡妻胖女,是這個念想讓毛根重新獲得了生活的方向和生命的意義,他怎么會輕易撒手?
現(xiàn)代社會如何處理共同體經(jīng)驗中的記憶和傳統(tǒng)?這一問題自啟蒙運動以來就不斷被討論。宋莊作為熟人社會的鄉(xiāng)村共同體,有其自身的傳統(tǒng)和意義秩序,人們共有一種超越性的生命信仰,安土重遷、敬畏生命、萬物共生等樸素的生命經(jīng)驗都與現(xiàn)代資本的邏輯背道而馳。這種地方性敘事再次為我們提供了一種反思的進路。當一種普遍被認可的現(xiàn)代性道路遭遇地方的抵抗時,當?shù)胤奖挥绊憛s永遠不能被徹底征服時,如何重新理解現(xiàn)代與傳統(tǒng)、進步與落后、中心與邊緣、文明與愚昧、理性與非理性?《有生》的答案或許并不具備行動意義,但會在重新問題化的過程中提醒我們重識那些已經(jīng)或正在推行的現(xiàn)代化解決方案。
早在2007年,胡學文在中篇小說《逆水而行》里講過一個類似的故事。黃村村長霍品“逆水而行”,試圖抵抗鄉(xiāng)長吳石主導的土地開發(fā),他想為瘋癲的二丫保留一片自由的田野,因為二丫在野外很安靜,一回到村里,她的瘋病就會加重,同時他也想給自己尋求一點安寧,因為他一直愧疚于自己因謀求權力縱容了非法拘禁二丫的惡人。這個故事雖然也觸及到人與土地的關系,但主要是以霍品為人物視角,在鄉(xiāng)村基層治理難題和基層權力失序的背景下呈現(xiàn)鄉(xiāng)村基層干部的道德困境。
當這個故事在《有生》中重新出場時,雖然宋莊的書記黃品身上還留有霍品的影子,但基層干部的個人情懷和敘述視角已全面收縮,那些失語的黃村人變身為形象各異的宋莊人走向前臺,淋漓盡致地展現(xiàn)各自的生命狀態(tài)。從《逆水而行》到《有生》,“現(xiàn)實”還是那個現(xiàn)實,但“主義”已經(jīng)不是那個主義,《有生》看重的是鄉(xiāng)村內(nèi)部生長出來的韌性抵抗,這抵抗不再是戲劇性的外部緊張和沖突,只是貼著人物的內(nèi)心,以地方性知識質(zhì)疑普遍性原則,以看似非理性卻無可辯駁的邏輯和行動擱置看似理性的算計和判斷。
地方性敘事并不意味著囿于差異性的牢籠,而是可以同時指向歷史和現(xiàn)實中的普遍性問題,并在永恒的時間意義上抵達人類命運的共通性。
賣豆腐的羅包成了老板后,發(fā)現(xiàn)生活看起來富裕了,但“有一樣卻沒隨金錢、地位、時間的改變而消失,躁和煩始終牢牢在心里扎著,就像一顆魔幻的種子……不停地生長,不停地變形,周而復始,生生不息”{5}。這種“躁和煩”在楊一凡身上以人格分裂的形式更明確地呈現(xiàn)出來,他白天是鎮(zhèn)長楊一凡,晚上是詩人北風,詩歌是這個失眠癥患者對抗焦慮的藥劑。喬石頭被隱秘的心魔控制多年,這次返鄉(xiāng)有兩個計劃,一是建造祖奶宮,二是向喜鵲懺悔。前者是欲望的膨脹,后者則是靈魂的需要。當小說在祖奶和死神的對話中結束時,并未告知死神要帶走的是誰,但從祖奶的擔憂里可以合理推測這個人可能就是喬石頭。“生還是死,都由自己決定”{6},這是死神最后的告誡。當喬石頭在最后一刻向祖奶坦白當年對喜鵲犯下的罪行,終于決定去向喜鵲懺悔時,“靈魂需要”讓他從死神手里暫時獲救。
到處都是“病人”,如何理解這一普遍病象?又如何獲得真正的拯救?小說通過民間思想者方鴻儒之口更明確地表示“有一樣至今沒有改變,人類仍被欲望掌控”,“人類幾千年前就解決了基本生存問題,無論魚耕還是狩獵,但就哀傷或焦慮,與人類形影不離,如同細菌無孔不入”{7}。方鴻儒在印第安地方文化中發(fā)現(xiàn)了擺脫困境的方法,即“靈魂需要”,譬如部落醫(yī)生行醫(yī)不收費,是因為他們視救死扶傷為修心修性的“靈魂需要”,至于生計問題則靠捕魚解決。但歷史潮流滾滾向前,人類終究不可能再回到原始部落,在現(xiàn)代化進程中,所有的地方都將不可幸免地卷入其中,錢玉外出務工喪生煤礦、羅包進城開起豆腐店和飯店、喬石頭及其資本返鄉(xiāng),都是宋莊已然置身現(xiàn)代化進程的明證。
人類不可能也沒必要根除欲望,因為“欲望也是歷史進步的一個因素,擺脫欲望的控制是好,但沒有欲望可能更糟”{8}。這是人類一直深陷其中的悖論。于是方鴻儒又提出“心理或靈魂調(diào)節(jié)器”說,視其為適度控制欲望和降低精神困擾的有效工具。祖奶的接生、羅包的豆香、北風的詩歌、黃板像鼴鼠一樣挖洞、老人食草學驢叫、范長水老婆切剁食物、王大翠不分冬夏日夜洗衣服,宋慧“找打”受虐后的嚎叫……“每個人都孤獨地站在/地球的中心”,大家都是孤獨的病人,都自發(fā)創(chuàng)造出自己的“靈魂調(diào)節(jié)器”。但歸根結底,所謂“靈魂調(diào)節(jié)器”只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解決不了根本問題。譬如祖奶,母親、父親、三任丈夫和九個孩子都先后離開了她,苦難深重,接生是她的鎮(zhèn)痛劑,無論遠近、無論身份,每一次迎接新生命的過程都是修心積德,不但救人也是救己,但只有她自己知道,“螞蟻在竄”的焦躁感一直如影隨形,那些古老的難題將永遠與人類相伴。
胡學文自稱小說題名源自《天演論》:“此萬物莫不然,而于有生之類為尤著。”或許還應該加上“有生之物,始于同,終于異”?!吧笔瞧瘘c,“活”是過程,“生”大體相似,“活”卻各各不同。這里充溢著對人類隱秘的悲憫和同情、溫暖和善意。就像韓少功說的那樣:“文學永遠像是一個回歸者,一個逆行者,一個反動者,總是把任何時代都變成同一個時代,總是把我們的目光鎖定于一些永恒的主題”,“我深深地相信:把我們從災難中拯救出來的偉大力量……是潛藏在幾千年歷史中永遠不會熄滅的良知和同情,是我們讀到一首詩或一篇小說時瞬間的感動。”{9}
注釋:
{1}胡學文:《靜靜地寫,慢慢地走》,《長江文藝·好小說》,2017年第3期。
{2}{3}{5}{6}{7}{8}胡學文:《有生》,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21年版,第389頁、239頁、687-688頁、937頁、783頁、7-8頁。
{4}[美]吉爾茲《地方性知識:闡釋人類學論文集》,王海龍、張家暄譯,中央編譯出版社2000年版,第75頁。
{9}韓少功:《進步的回退》,上海文藝出版社2012年版,第7-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