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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層之上沒有陰天

2022-02-22 21:43王玉玨
長江文藝 2022年2期
關(guān)鍵詞:密碼箱大姚首長

王玉玨

“家里人”的排序通常情況下是這樣的:秘書、司機、炊事員。很明顯,這個順序是以和首長的距離遠近為依據(jù)的,離首長越近,排名越靠前。安騰是個例外。安騰原本排第二的,炊事員前頭,但是這個第二很不穩(wěn)當(dāng),首長馬上退休了,難得出一趟遠門,車已經(jīng)用得很少。炊事員大姚每天柴米油鹽,跟首長搭不上茬,但是很擅長在阿姨面前“晃”。在阿姨面前會“晃”也是本事,甚至更是本事。

轉(zhuǎn)機是在首長的孫子出生之后出現(xiàn)的。首長的這個孫子來得有點晚,臨退休了才抱上。沒辦法,兒子人家不著急。也幸虧晚,不然也輪不到他安騰。兒子也住北京,孫子平時跟爸媽,保姆帶,周末一起接到爺爺奶奶家,住兩天。加上保姆,一下多出來四口人,家里立刻就被填滿了,樓上樓下都是人。人多了好,首長阿姨平常臉上陰天比晴天多,孫子一來,家里就多了個太陽。所有的人都圍著太陽轉(zhuǎn)。小太陽五個多月那一陣特別能鬧,一會兒見不著媽就玩了命地嚎,嚎得上氣不接下氣,那聲音隔著兩層樓板都聽得見。怎么哄都不行,首長阿姨親自上陣也不行。那次保姆抱著孩子在廚房沖奶粉,正好安騰進來,順手讓他幫忙接了過去。安騰第一次抱小太陽,沒料著那么激烈的一團,下意識地趕緊去逗。脫口而出的是那首《三個和尚》,甘萍版的。安騰一直很喜歡甘萍,特別是她那隨便一笑就顯露出的一對酒窩和虎牙。這兩天耳機里一直在聽,順嘴就哼了出來。第一段還沒完,懷里的激烈忽然漸漸停下來了,風(fēng)暴正在平息。保姆一臉驚喜地回過頭來看他,示意他繼續(xù)。安騰加大了些音量,記不住詞,連調(diào)子也踉踉蹌蹌,但管用。小太陽的注意力全部被吸引到安騰那張有聲有色的嘴巴上了,他自下而上凝視著它,那凝視努力而又明亮。安騰抬著頭,筆直地朝前看,目光盡量不碰到對方。畢竟是首長的孫子,身上流著四分之一首長的血,眼神尤其像。

那之后,小太陽就掛在了安騰身上。一開始只有周末來,后來發(fā)展成沒事就來。反正不怕他鬧,有法寶,安騰和他的《三個和尚》從沒失過手。一物降一物,孩子跟安騰有緣。這話從阿姨嘴里說出來,快把安騰抬到天上去了。睡覺的時候得有《三個和尚》,喂飯的時候得有《三個和尚》,連洗澡換尿片的時候也得有《三個和尚》,戒不掉了。光嘴里哼還不行,還得抱著走。出門,到樓下去,到院子里去,到大門外面去,到馬路上去,到小公園里去,出去一趟大半個上午就沒有了。沒有就沒有了,家里也不缺他那一個上午。阿姨說,好鋼用在刀刃上。小太陽一抱到手上,天大的事情都得讓一讓。還必須得是安騰版的《三個和尚》,任何盜版都不行,蒙混不過去的。小太陽的耳朵挑剔得很,不好伺候。只有安騰能伺候。不光是哄,慢慢地,像沖奶粉、喂飯、換尿布這樣的活安騰都能插上手了。尤其周六周日,首長阿姨只要帶著小太陽出門,也必然要帶上安騰,比帶保姆好使,吃飯、購物、逛商場,須臾不離左右。連田秘書都沒有這個待遇,安騰一躍成了No.1。

所以得歇歇,好鋼該保養(yǎng)也得保養(yǎng)。首長的退休命令下個月就要下了,海島上當(dāng)年的幾個老部下邀請他趁著天還不太涼去轉(zhuǎn)一轉(zhuǎn),吹一吹最地道的海風(fēng)。行程兩周。路太遠,高鐵得坐六七個小時,這次就不帶小太陽了,不帶小太陽也就不用帶上安騰了。正好歇歇。正好留下跟大姚一起看家。阿姨說,安騰看家我們最放心。

其實有什么不放心的呢?這里是什么地方,首長大院,一門崗二門崗,還有流動哨,森嚴著呢。但是首長阿姨還是“不放心”,不放心的其實不是家,而是“家里人”,擔(dān)心他們擅離職守到處亂跑?!懊刻熘辽贂依锎蛞粋€電話,至少一個,查崗,”姚大廚來家里比安騰早一年,已經(jīng)有過一回留守的經(jīng)驗,“電話必須得有人接,有人接就算過關(guān)。”果然,第二天一大早電話就來了。第一個電話,大姚搶在前頭接了。是阿姨。魚缸記得換氣,花別忘了澆水。阿姨喜歡侍弄花草,很講究的,網(wǎng)紋草、鳳梨、鳥巢蕨要澆到土下面3厘米,發(fā)財樹、綠蘿、常青藤每兩天要清洗一次葉片,水盡量用雨水,沒有雨水就用自來水,要在外面放三天。已經(jīng)交代過了,再交代一遍;還有,每天下午四點前去辦公室取一趟報紙和郵件。掛掉電話,大姚心花怒放地跳到安騰面前很完整地來了個“巴扎嘿”。警報解除,假期模式開啟。洗頭、換衣服、戴手表、擦皮鞋,不可開交,百忙之中還不忘扭過頭來安慰一句安騰:“剩下的日子不多啦老同志!臨走之前好好表現(xiàn),站好最后一班崗?!?/p>

話說得沒錯,日子確實是不多了,安騰今年退伍。滿打滿算,還有仨月。

除了電話查崗,阿姨還有別的法子。馬上要退休了,阿姨這段日子一項重要工作就是“收拾”,為搬家做準備。也不急,細水長流的那種,重點在于過程。過程很享受的,阿姨經(jīng)常要指揮一下家里人上上下下搬東搬西,一整個家都被她調(diào)動起來了。地下室里不少塵封多年的老物件重新見了天日:影集、舊雜志、舊報紙、油印復(fù)習(xí)題、炮彈殼子、老工藝品、學(xué)習(xí)筆記,還有各種各樣的書。擦拭,歸類,打包。臨去海島前的頭一天下午,她專門到安騰他們宿舍來了一趟。剛從地下室出來,兩只手都沒空著,左手一大包舊衣服,直接往地上一扔,商場里買的拖把不吸水,這些不穿的舊衣服裁成布條,做新拖把,這么一大包,做個十把夠了?!胺凑雮€月呢。年紀輕輕的別太閑,毛病都是閑出來的?!焙昧?,這下不閑了,有事可做了。十把拖把,像根鐵鏈子,把人牢牢拴在家里,哪兒也別想跑。還有。另一只手上拎著一口皮箱,鼠灰色的,一看就是不知從哪個犄角旮旯里拎出來的,灰都沒擦。密碼箱,不大,很老式的那種,連拉桿都沒有,現(xiàn)在也許只有在拍電視劇的道具那里還能看得到?!敖唤o你們一個任務(wù),”阿姨臉上嚴肅了一下,嘴里卻像是在宣布一個游戲規(guī)則,“不能撬,不能砸,半個月時間,把箱子打開。這是任務(wù)。”

安騰聽得清清楚楚,阿姨專門強調(diào)了,這是任務(wù)。

他并沒有特意把這半個月的假期透露給對方,但是羅曉琴感覺到了,從字里行間嗅出了味道。這就叫厲害。不厲害也當(dāng)不了五星級酒店的前臺經(jīng)理。日出東方凱賓斯基,國際酒店,拿年薪的。才二十八,比安騰還小一歲。羅曉琴沒跟他兜圈子,一路把他逼到墻角:“不是一直說等機會嘛,現(xiàn)在機會來了?!钡谝淮我娒娴臅r候他就答應(yīng)過對方,等合適的時候帶她參觀一下“大院”。原本就一說,她較真了。

她是當(dāng)著他的面較真的,右手小拇指單槍匹馬地伸過來,要拉勾,一副青梅竹馬的聲勢。這個動作一下就把他們拉回到了十幾年前。一個是上高二的安騰,一個是上高一的羅曉琴。他臉很輕微地紅了一下,半天才猶豫著把手抬起來。對方的小拇指一直不屈不撓等在他面前的空氣里,都涼了,像一只冰冷的魚鉤。

剛來北京時是她主動找到的他,在微信上。那個名字跳出來的時候安騰記憶里很明媚地一閃。之前早就聽說,她在北京,這些年一直在北京,上大學(xué)就來了。大學(xué)一般,但再一般也是北京的大學(xué)。畢業(yè)之后聽說在一個很著名的集團給副總當(dāng)助理,他記得有一年好像從鎮(zhèn)上哪個鄰居家無意中見到過她的一張名片,名字下面很華麗的一串。是的,他也來了北京,兩個人現(xiàn)在都在北京,但這似乎也并不必然導(dǎo)致她一定要找到他不可,北京海了去了,能盛下的緣分多了去了。但是羅曉琴不,大張旗鼓地,把懷舊的調(diào)子渲染得很足,半夜里在微信里叫他小名。“沒想到你也能來北京?”言下之意,不是每個人都隨隨便便能來北京的。安騰很仔細地瀏覽了她僅三個月可見的朋友圈,有一半在打卡健身,另一半是國外和美食。精致生活,又精致又高端。意料之中,在北京,潦倒的人是沒資格健身和懷舊的。

羅曉琴理直氣壯,從來沒去過傳說中的“大院”,安騰必須帶她開開眼。過去開車倒是好幾次路過,只能看看,門口的哨兵硬得像尊石頭。好不容易機會來了,趁首長阿姨不在家。別忘了,拉過勾的!羅曉琴字里行間不饒人。

開車來的。車不錯,Q7,兩人第一次吃飯在餐廳門口告別時他就看到了。可是再豪華的車到這里來也不好使,門崗說攔就攔,他們眼里可沒有Q7,只有車牌。安騰把Q7的車牌號報給門崗時也不知道是自己還是對方粗心,搞錯了一個數(shù)字的位置。羅曉琴連車帶人被攔在門外。電話打過來求救,安騰不動聲色地指揮她讓她把手機給一個姓廖的班長。

開了個好頭。比起上次見面,感覺好一些了。好多了。一個多月前的第一次見面,在他的感覺里從頭到尾其實就是她的一個“秀”。當(dāng)然她也有秀的資本,她的Q7、張口就來的英語八級、日出東方凱賓斯基,還有她先生,她很熟練地把老公叫做先生?,F(xiàn)在好了,好歹給了他一個扳回一局的機會。拐過二門崗上斜坡時,他透過車窗指著不遠處一棟綠樹掩映下很不起眼的紅磚小樓,漫不經(jīng)心地告訴她,有一位元帥曾經(jīng)在這住過。

晚飯出去吃,這次輪到安騰做東。不遠,過馬路兩個十字路口就到,但因為是晚高峰,還是耽擱了一些時間?!皾O家傲”。安騰特意選的這一家,味道倒在其次,關(guān)鍵是貴。去年來過一次,快過年的時候,跟首長。首長的一個老朋友請客,首長和朋友們在包間,他和對方的司機在大廳單點。對方的司機也是一副東家派頭,把菜單摁在他鼻子底下。他看了半天菜單然后一聲不吭地又推了回去。心慌,連慌帶疼,知道是別人花錢他也心疼。這次也疼,但另當(dāng)別論,上回人家羅曉琴請他吃的是西餐,菜單上最便宜的一瓶蘇打水都是兩位數(shù)。

魚都上來了,才提出喝酒。安騰也回憶不起來是誰先提出來的,是他還是羅曉琴自己。對呀,怎么能不喝點酒呢。上次還約了的,再見面要喝酒也是那次她伸過來的小拇指的內(nèi)容之一。酒是現(xiàn)成的,Q7后備箱里就有,紅的白的洋的都有。接下來很自然地就延伸到了車的問題,喝了酒車肯定是不能開了,車留下,打車回去。要么找個代駕。都行。羅曉琴把這些都繞開了,獨辟蹊徑找到了第三條方案,這次是羅曉琴自己提出來的,安騰清清楚楚記得。她沒看他,繃住了臉上所有多余的表情:“咱打包吧?換個地方,開間房痛痛快快地喝。”

馬路對面就是萬豪酒店,停車場還很寬裕。沒提前預(yù)訂,只剩下了豪華套房,價格是標(biāo)準間的三倍。三倍就三倍吧。安騰跟前臺交涉的時候,羅曉琴只能遠遠地等。她隔著一個很必要的距離背對安騰坐著,沒有翻手機,而是在膝蓋上攤了一本隨手取來的雜志。雜志在這個時候比手機顯得高級。這個時候再高級再不動聲色的后背也讓人無法直視,安騰胸口里鼓蕩著一波又一波潮水般的心跳,明顯感覺到呼吸都受影響了。確實有點快,才第二次見面。

安騰平常不怎么喝酒,因為不喜歡,也因為酒量不好。對方則不同,一看就有兩下子。不管是酒量還是酒風(fēng),都很老練。其實不奇怪,她那樣的人,怎么可能在酒上沒有兩下子呢。人家后備箱里長年備著酒,酒杯也有,她故意沒拿,四星以上的豪華套房里一定會備有開瓶器和酒杯,連位置她都知道。老練的感覺很好,主動,隱蔽,游刃有余,一切盡在掌握之中。

從一開始,就有一抹陰影,在安騰胸口里明明暗暗地游弋,即便是那鋪天蓋地的心跳在胸口里轟鳴的時候他都沒能忽略掉它。酒后吐真話,酒量再好也免不了的,來北京時間長了,的確是需要吐一吐的。吐是另外一種“秀”。只有她自己知道為了北京她吃了多少苦。剛畢業(yè)時在一家旅行社當(dāng)助理,公司在黃寺,她在百望山租的房,每天擠兩個小時公交。女孩子公交擠得多了難免要吃虧,有一回就遇到了咸豬手,她都看見了那個人,對方一雙眼睛就那么明目張膽地盯著她看,那目光和手一起不是東西。她沒吭聲,主要還是不敢。下了車第一件事就是咬著牙,自己對自己發(fā)了一個誓,年底前一定要買輛車。然后是房子。再貴也得買,那時候北五環(huán)的房價已經(jīng)到了四萬一平,跟先生一起努力,咬咬牙就買了。她又提到了她的先生。沒錯,還是叫先生,再不是東西該叫先生也還得叫先生。先生也不是東西,夫妻嘛,大多數(shù)都免不了的,共患難容易,同富貴難。好不容易把日子過體面了,才幾天,外面已經(jīng)有人了。她知道他有,她找派出所的朋友查過,說是去哈爾濱出差卻在大興開了房。他能開房她為什么就不能開?她也開,今天就找安騰開!今天的安騰可不是當(dāng)年的安騰了,土雞變鳳凰了,到北京來了,給首長開車。拿得出手,不掉她的價。她一杯接一杯,紅酒當(dāng)啤酒喝,一瓶紅酒她自己干了五分之四。喝到第二瓶接著打開。她坐在床上喝。第一瓶的時候腳還在地上,喝到第二瓶鞋已經(jīng)脫了,兩條腿一上一下疊到床上去,就像一條坐在自己尾巴上的美人魚。

“就應(yīng)該來北京,來北京就對了!司機怎么了?司機咱也是北京的司機,也是首長家的司機,咱還就狗仗人勢了,怎么著吧?”這是醉話了,醉話才傷人。那陰影被證實了,或者說被捕獲了,像癌一樣脹疼了他整個胸口。

她很及時地起身,應(yīng)該是要去洗手間。鞋都沒穿,光腳直接踩在地毯上。站起來之后她停住了,喝了那么多酒,有點晃,閉上眼等了一下。在等重心回來,或許也是在等他。她站起來以后離他很近,伸手就能夠到。他只需要伸一下手,然后一切順理成章。他知道一定是這樣,水到渠成,符合她的老練??墒撬幌肷焓?,胸口里那確鑿的陰影,把血管里所有的滾燙和轟鳴都原路趕了回去。他覺得沉,胸口和胳膊都很沉,灌滿了鉛。他低下頭時順手拿起了手機。

手機安安靜靜的,很無辜地被他抓在手里。似乎還不夠,還差點什么,靈感就在是那一刻倏忽而至的。他在通話記錄里很順利地找到了那個號碼,夏清新,他老婆。然后撥了過去。對方還沒睡,但是有點意外,已經(jīng)十點多了。他把自己的聲音弄得很大,以確保洗手間里的人能夠聽到。他說,首長阿姨出發(fā)了,你不是一直想來嗎?正好,趕緊來!手機掛掉的時候,羅曉琴剛好出來。他起身,對不起,得回去了,晚上阿姨要查崗的。他等對方走回來重新坐下之后才抬腳,避免在狹窄的過道里經(jīng)過她。

他從酒店出來,夜風(fēng)吹在臉上,很涼。卸掉了欲望的身體突然一陣輕盈。一千六一晚的豪華套房,他一個指頭都沒碰她,但是值了,他做了件更豪華的事。首長家往東走,兩站路。他沒往東,他往西。西邊熱鬧,烤串啤酒麻辣燙各種地攤一字排開,這個點正是油煙繚繞的時候。他不餓,但是想聞聞那股油煙味。已經(jīng)十一點了,就是不回去,估計大姚今天晚上也沒回去。阿姨說過,晚上九點以后家里必須要有人。為什么就一定要回去呢,哪里就有那么多的必須呢?偏往西走。一直走,走出北京才好。他不喜歡這個地方,非常非常地不喜歡。應(yīng)該喜歡,但是他不喜歡。還好,快走了,還有仨月。那天他是自己主動跟首長提出來的,阿姨當(dāng)時也在。阿姨臉色有點不好看,想發(fā)作又沒有準備好的樣子。這是什么地方?你把這里當(dāng)什么地方?從來都是爭著搶著要留下,都留不下呢,從來還沒聽說過哪個兵自己提出來要走的呢。尤其還是你安騰,哪就輪到你了?

密碼是四位數(shù),成千上萬四位數(shù)的其中一個,任何一個。僅此而已,阿姨把“任務(wù)”交給他們的時候沒有任何提示。事實上也不可能有什么提示,時隔了那么多年的一個四位數(shù),誰還記得呢。最笨的辦法,也是唯一的辦法,就是一個一個地試,從第一個四位數(shù)開始,從四個零開始。這樣的任務(wù)很自然地會落到安騰頭上,分工的時候大姚主動把拖把攬了過去:“你來細的,粗活交給我。”安騰的數(shù)學(xué)一般,但是憑直覺也知道,這不是個小數(shù)目,萬里長征。半個月不知道夠不夠。半個月其實不到了,羅曉琴已經(jīng)耽擱了他兩個白天和一整個晚上。

每天還是跟過去一樣,六點半起床,收拾內(nèi)務(wù),洗漱,打掃院子,去食堂吃早飯,然后去車隊集合露個面?;氐剿奚崾蔷劈c左右。打開電視,隨便哪一個臺。然后就開始了。0000,萬里長征走出了第一步。

箱子不重,搖一搖,內(nèi)容也不多。像書,要么就是筆記本,或者捆成一摞的雜志,或者信封照片什么的之類。到底是什么東西值得用一個四位數(shù)的密碼去保存呢?阿姨沒透露,但肯定不會是什么秘密,不然也不會把任務(wù)交給他。即便是個秘密也一定是個無足輕重的秘密,無足輕重到連阿姨自己都不知曉。但多少還是讓人覺得有些好奇,它的年齡估計超過了自己。也幸虧有這好奇,才緩解了萬里長征帶來的那種折磨。名副其實的折磨,這折磨由表及里,像壓在胸口上的另一堆石頭。他已經(jīng)二十九歲了,已經(jīng)是一個丈夫了,已經(jīng)是隨時可以當(dāng)父親的年齡了,卻在這里每天與一個四位數(shù)勢不兩立,在這里留守、看家、掃院子、伺候一堆花花草草和一箱熱帶魚,在這里抱著別人的兒子每天八百遍“一個和尚挑呀嘛挑水喝?!痹儆袔讉€月他就三十了,三十而立。

涵哥今年也是二十九,跟他一樣。比他還小了半年,但是他得叫“涵哥”。涵哥是首長和阿姨的兒子。給首長和阿姨當(dāng)兒子大概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事情了。幸福的涵哥很有抱負的,大學(xué)畢業(yè)后堅決不上那個朝九晚五的班,要創(chuàng)業(yè),跟朋友一起合伙開了家數(shù)碼公司。自己是老板,公司想去就去,想不去就不去,不去的時候就在家打游戲。尤其是周末,一打就是一整天。每個周末回來,除了中午和晚上兩頓飯在餐桌上露一下面,其他時間涵哥都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除非發(fā)生地震。除了地震,也確實沒有什么需要他出來的。兒子不用他管,有的是人管,爺爺奶奶保姆,還有安騰。同樣都是二十九,二十九和二十九就是這樣不同。沒辦法,人和人就是這樣,就是會如此地不同。

涵哥朋友多,應(yīng)酬也多,有需要的時候就借安騰當(dāng)司機,接送一下自己,或者自己的朋友。隨叫隨到。涵哥的朋友大多跟涵哥年齡差不多,跟涵哥年齡差不多也就跟安騰年齡差不多,都是同齡人。但相同的也只有年齡,除了年齡安騰跟他們毫無可比之處。也是,不可能比的,天上地下。聽田秘書說過,涵哥小時候身體不好,心臟有毛病,先天性的,三天兩頭往醫(yī)院送,好幾次差點就不行了。首長阿姨不敢管,也舍不得管,只要人好好的,什么都依著。小時候依著,長大了也一樣??梢岳斫猓环N補償心理。其實上帝對涵哥已經(jīng)補償了,心臟不好,但是給首長阿姨當(dāng)兒子,夠意思了。給什么樣的人當(dāng)兒子,這是命。命中注定。就像安騰二十九歲在這里每天幫別人帶兒子,這也是命。命沒得選擇,也沒什么好比的。本來就是如此。再說了,你安騰跟誰比不好你跟涵哥比?涵哥也是你安騰可以比的?你安騰是誰,一個兵而已,一塊磚而已。其實安騰心里也知道,不應(yīng)該的,但就是忍不住,忍不住總是要把自己和涵哥拿到一起比一比,連自己都覺得自己荒唐。

革命戰(zhàn)士一塊磚,哪里需要哪里搬。本來他這塊磚是在地上的,旅機關(guān)車隊,旅部在縣城。現(xiàn)在被搬到了天上。一步登天,多少人眼紅,天上掉餡餅的事,偏偏就輪到了他安騰,不是一般的造化。他承認他過去沒見過世面,卑微限制了他的想象力。來了北京之后才知道,到了首長身邊之后才知道,人和人之間,原來真的可以如此地不同。

去年有一次,他過去在汽車連時的指導(dǎo)員找過他,找他幫一個忙。指導(dǎo)員的忙,他不能不幫。在連隊的時候指導(dǎo)員對他很好的,這種好,他能感覺得出來,不是那種以好換好的好,不是那種來路不明的好,是好人身上的好。指導(dǎo)員是好人,但往往越是好人不如意的事情越多,想轉(zhuǎn)業(yè),轉(zhuǎn)不了,才正連,有嚴格規(guī)定的,干齡不滿,不允許走,除非情況確實特殊。指導(dǎo)員的情況不知道算不算確實特殊的那種,主要是離家遠,老婆孩子不在身邊,回趟家坐火車倒汽車最少一整天。老婆當(dāng)警察,在看守所,隔三差五的夜班,每天還要跟女犯人打交道,時間一長精神狀況就不太好。指導(dǎo)員的老婆把自己精神狀況的問題一大半歸咎到了指導(dǎo)員身上。老公離得太遠,自己又當(dāng)?shù)之?dāng)媽,又要管犯人又要看孩子,時間一長,分裂了。指導(dǎo)員把自己的特殊情況向組織上一再反映,報告連續(xù)打了三年。組織上的認定,這個情況應(yīng)該算不上確實特殊,不充分。也的確,精神分不分裂、分裂到什么程度,這個問題必須得有專業(yè)機構(gòu)的診斷,否則不好界定的,總不能后院一起火我們就批轉(zhuǎn)業(yè)吧。老婆那頭不管,也管不了那么多,眼看著精神分裂馬上就要演變成家庭分裂,指導(dǎo)員急了。不急也不會找到安騰,病急亂投醫(yī),連他這根稻草都用上了。今年年底,無論如何必須走,他在電話里對安騰交了底,哪怕犯錯誤。

當(dāng)然不可能直接去找首長,找的秘書。機會不錯,田秘書正好有一點私事,老家親戚來住院,私下里叫他和他的車幫忙跑了幾趟腿。安騰張了嘴他也沒含糊,拿起電話現(xiàn)場辦公。三分鐘不到事情搞定,田秘書輕描淡寫,讓他等著就行。一直在等指導(dǎo)員的電話,電話沒等到,直接等來了指導(dǎo)員的人。到北京來了。專程來的北京,專程來當(dāng)面感謝他。報告批了。自己折騰了三年沒批下來,田秘書的三分鐘就搞定了。指導(dǎo)員膠東人,感謝的內(nèi)容自然少不了海參。務(wù)必收下,可以寄給爸媽,也可以送給秘書,隨他。指導(dǎo)員第一次到北京來,連大院的門都沒敢進,在馬路對面公交站牌下給他打電話,他出去接人。安騰請他在就近的一家川菜館吃飯,結(jié)賬的時候他死活拽住安騰,差點急了眼。安騰看著指導(dǎo)員救火一樣跑著去柜臺買單的背影,心里莫名地一酸。已經(jīng)過了五一,天氣開始熱了,身邊的人差不多都換上了T恤,指導(dǎo)員還是長袖,一絲不茍地,扣子一直系到手腕。

只有他不喜歡這個地方。同樣都是個兵,只有他,換了其他誰都不會,比如大姚,人家就不會,就像阿姨說的,爭著搶著還來不及呢。他不,胸口里永遠壓著一堆石頭。那石頭壓迫著他,也暴露了他。首長家什么地方?別說一堆石頭,連一粒沙子都容不下的。所以說,已經(jīng)很不錯了,首長和阿姨對他安騰已經(jīng)相當(dāng)可以了,即便這個兵再好,執(zhí)行起任務(wù)來從不打折扣,跑長途連續(xù)三個小時一個哈欠不打,還不抽煙不喝酒,能這樣對他,也已經(jīng)很不錯了。什么時候想請假回家,張一下嘴的事。每次回家阿姨都會裝一大包東西讓他帶回去。一個司機,還想怎么樣呢,還能怎么樣呢?也難怪阿姨臉上難看,居然提出要走,居然要炒首長的魷魚,這還叫個什么兵?兵已經(jīng)沒有個兵的樣子了。

上一趟回家阿姨尤其熱情,除了正常有的,還額外多準備了一包:八成新的奶瓶、半瓶魚肝油、兩套舊衣服、德國進口的咬膠、各種小玩具,甚至還有大半包尿不濕。都是小太陽沒用完剩下的?!靶“步衲晷量嗔?。這些帶回去用得著,二十九啦?!卑豺v在臉上很完整地笑了笑,趕緊伸手接了過來。那些小衣服、玩具、奶瓶、咬膠、尿不濕,都很貴的,即便是用過了的,也比普通的貴。

首長也一樣。作為一個司機的首長,首長很稱職的。安騰剛到家里來時間不長有一次,首長到下面的一個訓(xùn)練基地參加現(xiàn)場會,特意帶上了安騰,不“特意”說不過去,碰巧了,基地離安騰家的縣城很近,近到了令人尷尬的程度?,F(xiàn)場會加調(diào)研一共兩天,第三天一早返回,中間有兩個晚上。首長肯定會主動提,讓他回去一趟。安騰已經(jīng)做好了準備,首長一旦提出來就毫不猶豫地拒絕。沒想到?jīng)]有,首長一直沒提。沒有更好。臨返回前最后一個晚上,新聞聯(lián)播開始前他照例去首長房間準備足浴盆,首長睡眠不太好,每天要用中藥泡泡腳,四十分鐘,正好是新聞聯(lián)播加天氣預(yù)報的時間。每次陪首長出發(fā)藥包都是隨身帶。藥包好說,盆不是隨時都有,每次都得專門去找服務(wù)員。剛敲了門把盆送進去,首長突然開口,小安,明天到你家看看。安騰沒反應(yīng)過來,一只手拎著盆站在沙發(fā)旁邊結(jié)結(jié)實實地愣了一下。首長似乎很滿意眼下的這種效果,上下打量了一眼站在對面的安騰,慢悠悠地,興致很好地,通知他:“明天去小安家里喝茶。”這下安騰聽清楚了,胸口里沒防備地很激烈地一驚。那天的水明顯放得有點燙,首長的腳在盆沿上滯留了很長時間才放到水面以下去。都沒來得及等到新聞聯(lián)播結(jié)束安騰就提前出來了,回到隔壁自己房間,關(guān)上房門,打了一個電話。給父親。

還不如不打。如果父親沒有一個晚上的準備和醞釀,也許還不會,他了解父親的,對他來說,那很難,僅憑即興的勇氣一定遠遠不夠。那天上午動靜很大,市里來了人,縣里、武裝部的一把手也來了,當(dāng)然更少不了鎮(zhèn)上的那些頭頭腦腦們。也不知道他們從哪里得到的消息。北京來了首長,部隊的首長,連省長每次去北京開會都要專門拜訪一下的。一級看一級的臉色和陣勢,都來了。安騰家院子門口點頭哈腰地站了一大片,從院子一直站到了馬路上。很好,該在的都在,再也沒有比今天更好的機會了,這么多年了,自己求這個找那個,像皮球一樣被踢過來踢過去,都躲著不露面,今天好,主動送上門來了。父親一看就醉醺醺的,才上午九點多,他就把自己喝多了。父親本來不常喝酒的,自從八年前小叔在縣城酒廠被一群保安打成智障之后,他就開始喝上了,一天三頓地喝。喝多了就口口聲聲一定要給小叔討回一個公道。父親就這么一個弟弟,沒照顧好。管事的人說小叔自己也有責(zé)任,而且還是誤傷,不應(yīng)該歸廠里管,至于歸誰管就說不明白了,不明不白地一直拖到了現(xiàn)在。那一年安騰剛當(dāng)兵,父親喝多了有時候也會在電話里跟安騰說一樣的話,一定要給小叔討回個公道。本來也就是說說,從來沒指望過安騰的,估計也指望不上,當(dāng)個兵而已。但是沒想到安騰這個兵居然當(dāng)出了名堂,當(dāng)?shù)搅吮本?,?dāng)?shù)绞组L身邊去了。機會來了,有指望了。但還是沒想到,機會來得這么快,這么千載難逢。

安騰跟在首長身后進了門,看到父親第一眼時就預(yù)感到了什么。但是晚了,父親眼里根本就沒有他,他緊緊盯著兒子前頭的那個人,那個高高大大的人。這個人跟自己年紀一樣,兒子告訴過他的,他們同歲,都屬龍。但是腰比他直,頭發(fā)比他黑,從頭到腳鑲著金光。從沒見過,但不會錯,一定是他。父親撲通一聲跪了下去。

下午3:40落地。首都國際機場。本來不必非坐飛機不可的,夏清新堅持一定要坐,似乎覺得只有飛機才能配得上此行的目的地。北京。第一次。老公到北京兩年了,她還沒去過北京。飛機也是第一次坐,特意要了靠窗的位置。天上三個小時,她激動了兩天兩夜。下了飛機那激動還在,她滿臉放光地對來接機的安騰說,在天上的時候她就知道快到北京了,都說北京霧霾大,果然名不虛傳。

安騰笑笑。媳婦說得沒錯,他也有過體會,不到天上你永遠不知道北京的云有多臟。安騰也坐過一次飛機,唯一的一次,去年,陪首長回東北老家。那天也是個霧霾天,還陰,陰得厲害,上午十點多就像下午五六點的樣子,剛離地沒多久窗口下面就什么也看不見了,飛機悶著頭在一片灰蒙蒙里往上爬。云層很厚,飛機爬升的過程漫長而有耐心,直到最后一刻,毫無征兆地突然一下昂首鉆出云層。那一瞬間安騰真切地聽見了機艙內(nèi)有人歡呼,就像是在慶祝。確實是一個值得慶祝的時刻,原本陰暗的機艙在一瞬間被照亮了,通身雪亮。窗戶外面的太陽感覺明顯比在地上時變大了,又大又亮,一簇簇云團地毯似的被它踩在腳下。陽光燦爛,晴空萬里。安騰當(dāng)時突然意識到了一件事情,一件其實很簡單的事情,原來所謂的陰天和晴天都是地上的,云層之上永遠都是晴天,只有晴天沒有陰天。其實這是個常識,但往往就是這樣,許多很簡單的事情如果不真正身臨其境可能就不會意識到。

用的是首長的座駕。首長人不在家,犯忌了。犯忌就犯忌了,第一次來,也可能是最后一次來。夏清新走到停車場看見它時嚇了一跳。沒告訴她,要的就是這個效果。意外,也心虛,夏清新本能地溜到后排打開車門坐了上去。右后座,阿姨平時坐的就是那個位置,安騰告訴她。她吐了一下舌頭,燙著似的把腰一挺,撤出去至少一半屁股。一路上背都是直的。

首長阿姨還有一個多星期才回來呢。足夠了。北京再大,一星期也足夠了。不著急,一個個來:頤和園、故宮、長城、天安門、王府井、鳥巢、歡樂谷、南鑼鼓巷,一個也少不了——特別是南鑼鼓巷。夏清新不像大多數(shù)第一次到北京來的,升旗儀式看不看無所謂,烤鴨吃不吃無所謂,但南鑼鼓巷一定是要去的。上次安騰休假回去夏清新翻他的手機,看見一張照片,拍的是一個老式黑白電視機,帶天線的那種,屏幕上用顏料涂了一句話:“時光是記憶的橡皮擦。”就是在南鑼鼓巷拍的。她覺得很有意思比天安門。每天一個地方,很寬裕,可也不輕快。首長家在西郊,五環(huán)邊了,離西單地鐵十七站,去鳥巢水立方還得再倒一條線,還要再加上一趟公交。一半的時間都在路上。問題就來了。這問題連他們自己都覺得不好意思。問題是密碼箱。

密碼箱還沒打開。那個神秘的四位數(shù)遲遲不現(xiàn)身。應(yīng)該還早,千位上依然還是零,從理論上說,目前的工作量連零頭還不到。除非運氣。然而運氣這個東西最是詭異,你越是一絲不茍越是按部就班它越是躲你遠遠的。安騰的手向來就是一雙按部就班的手,一步一個腳印的手,不管是以前摸方向盤,摸槍,還是現(xiàn)在摸密碼箱。兩只手都用上了,右手撥密碼,左手摁開關(guān),左右開弓,先撥一下密碼,然后再摁一下開關(guān)。安騰的兩只手上分別豎起兩只耳朵,兩只耳朵都在全力以赴等待著那“咔嗒”一聲。應(yīng)該是“咔嗒”一聲,清晰,隱秘,干凈,不動聲色,就像扣動扳機時槍膛里撞針的聲音,所有與開啟有關(guān)的動靜都是這樣的。它隨時都會來到,每往前走一個數(shù)字,他就覺得離它又近了一步。這個工作很枯燥,很機械,一點腦子也用不上,除了手,什么也不耽誤。但是需要時間。夏清新來之前時間當(dāng)然不是問題,現(xiàn)在時間成了一個最大的問題。

主意還是夏清新提出來的,提出來了就不打算收回去了。必須的,這可是任務(wù),天安門王府井南鑼鼓巷什么的事小,任務(wù)事大。當(dāng)了這么多年的軍嫂,她太知道“任務(wù)”這兩個字的分量了。自己這趟來,耽誤安騰的任務(wù)了。白天安騰得陪她,晚上回去一雙手也騰不出來,還要在她身上做很多事情。夏清新有點著急,比安騰本人還著急,一急就有了主意。那天計劃是去歡樂谷的,要坐很長時間的車,而且聽說許多項目還要排隊,臨出門的時候她把密碼箱拎在了手上。安騰不讓,她非拎不可。反正要坐那么長時間的車要排很長時間的隊,手上閑著也是閑著。這樣多好,任務(wù)游玩兩不誤。整整一天,他要么她,手上提著一只跟自己年紀差不多大的密碼箱,又是云霄飛車又是愛琴港,上天入地的,那絕對是一個景觀?;貋淼臅r候趕上晚高峰,公交車上擠滿了人,到站剎車的時候夏清新因為手上拎著它,沒來得及騰出手抓扶桿,踩了一個女孩的腳,北京女孩的腳,一踩就聽出來了,滿嘴的丫丫丫沖夏清新直冒火星子。安騰看不過去幫了一下腔,等于火上澆了一把油,一下吵大了。一車人都看他們,司機差點要停車打110。進了大院往回走時安騰一路黑著臉,進了屋把密碼箱朝床上狠狠一摔:“明天再帶你出門我是你孫子!”

說好一星期,沒用完,夏清新堅持提前走。該去的地方都去了。南鑼鼓巷也去了。長城太麻煩,下次吧。下次什么時候想來隨時還可以來,安騰退了伍機會反而更多。再說鎮(zhèn)上廠子那邊也不能耽擱太長,請嫂子替的班,嫂子家里家外也是一堆事。安騰送站,去西站。這次坐火車。夏清新堅持坐火車,就像當(dāng)初來的時候堅持坐飛機一樣。天氣不好,陰得厲害,厚厚的云層壓在頭頂,一副隨時會下雨的樣子。從車站回來過聯(lián)想橋的時候隔著車窗聽見隱隱的似乎有雷聲,那雷聲跟了他一路,雨到底還是沒下來??諝庵幸还砂l(fā)潮的焦煳味,每一口呼吸都躲不開,嗆得嗓子疼。下了高架他給大姚打電話,借人家的床可以還給人家了。晚上整兩杯。他請客。

該請。大姚這幾天一直在外面住,跟警衛(wèi)連一個老鄉(xiāng)借了一張上鋪,給安騰兩口子騰地方。別看是五環(huán),隨便找個像樣的酒店一晚上也夠你不吃不喝好幾天。人家?guī)退×四敲匆淮蠊P,一頓飯應(yīng)該的。

大姚就是大姚,不服不行。玩歸玩,鬧歸鬧,任務(wù)面前可是一點不含糊。中午吃過飯才看見他在院子里忙活,一個午覺起來,十根拖把一氣呵成,儀仗隊一樣并排靠在窗臺下頭。說是粗活,這活干得可一點都不粗。十根拖把各司其職,每根上面都貼了標(biāo)簽:客廳1、客廳2、臥室1、臥室2、臥室3、書房、陽光房、廚房、衛(wèi)生間、地下室——拖把做到這個程度,簡直令人嘆為觀止了。

在家里喝,守著電話踏實。老慣例,火鍋,最省事,也最豐盛。安騰只負責(zé)羊肉和啤酒,剩下家里的冰箱和廚房都有現(xiàn)成的。首長阿姨不在家,又犯忌了。犯就犯吧,也不差這一次。平常大姚很少跟安騰喝酒,實在不得已才找他,主要是瞧不上他那點酒量。但是今天狀況不太一樣,對方一上來就有點視死如歸的架勢,一杯一杯攆著大姚喝,前兩瓶一杯也沒落下。兩瓶基本上就是安騰平時的最高記錄了,但是今天不太一樣,要創(chuàng)造歷史,第三瓶已經(jīng)在倒了,倒?jié)M,跟對方一個標(biāo)準。仰頭又是一杯,先干為敬?!霸趺戳税舶嚅L,嫂子剛走就受不了啦?”有點意思了,大姚端著自己那杯酒,目光從對面的電視機上移了下來,看安騰自己給自己倒酒,像在看表演。安班長喝酒比電視好看。

啤酒走腎快,一波將息一波又起。只有一個馬桶,兩個人輪流去。中間有一次大姚去的時間稍微長了一些,也許在打電話。大姚有很多電話就喜歡關(guān)在廁所里打,尤其是喝了酒。安騰一個人跟一堆剩菜和瓶子坐在一起,房間里空前的安靜,都能聽到掛鐘走秒的聲音,咔嚓,咔嚓,咔嚓。他這里看一眼,那里看一眼,不慌不忙地,鄭重其事地,一樣一樣地看,掛鐘、茶杯、飲水機、電視機、筆記本、電腦桌、氣霧劑、煙灰缸、遙控器、茶葉罐、臺歷,每一樣?xùn)|西都是老樣子,但好像又不一樣了,明明認識,好像又不認識了。似是而非,原來這就是喝多了酒。也沒覺得多么難受,看來自己其實還是有點酒量的。喝了酒目光明顯變沉了,得抬著走,看完一樣好不容易才能落到另一樣上頭。目光最后落到了密碼箱上,落到上面之后就不走了,盯著它看,越看心口里越堵,透不過來氣地堵,堵得發(fā)疼。果然,石頭還在,一直壓在那兒,那么多啤酒都沒能沖走它。

密碼箱在電腦桌上。早晨臨出門時夏清新還在擺弄它,爭分奪秒地,安騰當(dāng)場就從她手里把它拽了過來,沒好氣地往桌子上一撂,一天沒碰?,F(xiàn)在它側(cè)著身子臉朝里,安騰看它它不看安騰,一副拉仇恨的架勢。安騰看不見它現(xiàn)在具體到了哪個四位數(shù),萬里長征不知道走到了什么位置。不看也知道,肯定還早著,遙遙無期呢。這是“任務(wù)”。大姚的任務(wù)已經(jīng)完成了,他的還早著。任務(wù)最他媽牛逼,為了任務(wù)老婆都被攆走了。酒精這東西就是好,有勁,橫,直往腦門上沖。他一伸手把“任務(wù)”拎了過來,看也不看,拎過來就撥,隨便撥,撥到哪個算哪個。去他媽的一步一個腳印,從現(xiàn)在開始他前功盡棄了,從現(xiàn)在開始他不打算按部就班了,橫著走,跳著走,飛著走。跳到哪算哪,飛到哪算哪。這樣才來勁,天馬行空,橫沖直撞,當(dāng)兵得有個當(dāng)兵的樣子。

他根本不記得究竟撥了多少下,反正手上一直沒停。大姚在廁所里遲遲不出來,他一直沒停。喝多了酒的手沒輕沒重,越是沒輕沒重就越有快感。天馬行空和前功盡棄交織在一起的快感的確不同凡響。他突然聽見了“咔嗒”一聲。

和想象中的似乎不太一樣,遠沒有那么清脆,遠沒有那么底氣十足。咔嗒一聲,很不自信似的。但是足夠驚心動魄,安騰覺得自己手指下面剛剛發(fā)生了一場九級地震,十厘米直徑的心臟里兩秒鐘內(nèi)走過了千軍萬馬。箱子打開了。居然打開了,沒想到是這樣打開的,運氣果然不喜歡那種按部就班的人。他竭力摁住那些千軍萬馬,箱蓋緩緩開啟。天花板上是才換的節(jié)能燈,雪亮,再深的時光和歲月都一覽無余。

一堆散亂。既散亂又零碎,都是些老古董:糧油證、戶口簿、副食品購貨券、豆腐票、電大聽課證、語錄本、通訊錄、筆記本、黑白照、集體照……原本應(yīng)該是扎在一起的,經(jīng)過這些日子天上地下的折騰現(xiàn)在七零八落。一股清晰的霉味。有點失望。他一一翻揀過來,原來就是這些,太平常了,太無奇了。也許是哪次搬家或者整理東西的時候隨手把它們放進去的,放進去之后連自己都忘了,居然被一個密碼大張旗鼓鎖了這么多年,居然讓他搭上了一個假期。就像一個惡作劇。除了失望,還有屈辱。雙倍的屈辱。

廁所里響起馬桶的聲音,大姚出來了,電話還沒結(jié)束,他還在不屈不撓地跟對方道別。安騰隨手把密碼箱合上,重新推了回去。大姚搖搖晃晃地走回來,邊走邊用一只手幅度很大地揉著肚子,以胃為圓心畫著圈揉,仿佛多揉幾圈它就能變小一點似的。謝謝安班長,今天很盡興,酒足飯飽。大姚屁股沒落座,站在那里把自己剛才沒來得及喝完的最后一杯解決掉,然后出門,宣布回去睡覺,鍋碗先放著,明天他收拾。安騰等不到明天,滿屋子的羊肉味,隔著一堵墻他也睡不著。鍋碗里全是油,得用熱水。等水燒開的時候安騰隨手又把密碼箱拽了過來,打開,還是它們,一堆散亂的平淡無奇。安騰決定動手把它們整理一下,重新扎好,然后連密碼箱一起交給阿姨,任務(wù)完成了。他把它們一股腦全倒在桌子上,耐下心,一樣樣來。他是在整理到快一半的時候發(fā)現(xiàn)它的,夾在一個小筆記本粉紅色的塑料封套里,筆記本拿起來時它主動滑了下來。對折了一次。紙很薄,印章很紅,時隔了這么多年還是很紅,像蒼白的皮膚下面粗壯的血管,從外面就看到了。

水開了,電熱壺十萬火急嘟嘟嘟響,安騰邊起身邊打開了它。一開始根本沒當(dāng)回事,原以為是那一堆平淡無奇里的其中一件,都沒打算像樣地把它看完。看完了安騰才意識到自己看到了什么,腿立刻就邁不動了,腦袋里石破天驚的一聲巨響。安騰一屁股重新坐了回去。很久了那巨響還在,滿世界都是。

計劃是兩周,計劃趕不上變化快。田秘書發(fā)微信來,通知接站。提前返回?;貋淼穆飞喜胖?,首長半月板舊傷犯了,這次要做手術(shù)。

上次就沒做,首長堅持不做,能保守盡量保守,連打了五針玻璃酸鈉,又加了一個月理療,但是效果不好。首長的半月板老是動不動就給首長出點難題,尤其這兩年。也不怪人家,都知道首長兩大業(yè)余愛好,爬山和打羽毛球,兩樣都少不了折騰半月板。大院出了后門就是山,每天必爬一趟,早上六點出門,計步計時,回來后一個熱水澡,一整天神清氣爽。羽毛球就更不用說了,年輕時在部隊就培養(yǎng)了這么一個愛好,一直堅持到現(xiàn)在。不光愛好,還打出了名氣,代表將軍隊在全市拿過名次的,電視臺都來拍過。也是每天打,下午打,下午不打晚上也得補上,至少三局。這么折騰人家當(dāng)然要給你點臉色看看,畢竟也是六十歲的半月板了。

連家都沒回,直接去了醫(yī)院。醫(yī)院那邊早就接到通知了,一切就緒。把首長送進醫(yī)院之后安騰又趕回去一趟,收拾自己的東西。以后就住在醫(yī)院了,二十四小時在位,既是司機也是陪床,直到首長出院。

住的是首長病房。條件當(dāng)然是最好的,大,大得都不像一間病房了,連安騰都有專門的一張床。

手術(shù)時間據(jù)說不長,黃主任親自做。黃主任是拿國務(wù)院津貼的,他手里的刀沒有任何風(fēng)險。黃主任把自己的兩根手指頭像剪刀一樣在空氣里比劃了一下,用很好聽的南方話開玩笑說,修一下,我們把首長的半月板修得漂亮些。一句話惹得一圈人都笑。氣氛無比輕松。首長也笑了,可笑得明顯比別人慢了半拍,力不從心的樣子。其實并不輕松。情況比預(yù)想中的要嚴重。除了半月板,還有其他問題,骨性關(guān)節(jié)炎加右膝骨質(zhì)退變。半月板可以修,但是退變不可逆。三度。有點早,才六十歲。另外還有腰。腰的問題也不是一天兩天了,這次一并做了檢查,第三第四第五節(jié)突出來了,早晚也躲不了一臺手術(shù)。人還沒退休,身體先退了休。即便手術(shù)很樂觀,以后恐怕也得盡可能減少室外活動了,羽毛球肯定是不能再打了,山也不可能每天都爬。確實有點早,才六十歲。黃主任之前私下來找首長匯報診斷結(jié)果的時候,安騰就在旁邊。首長當(dāng)時剛剛午睡醒來,額角上還留著幾道被枕巾壓出來的褶印,那些褶印看起來就像突然爬上去的皺紋。黃主任建議說,以后在家里可以裝一部電梯,許多老首長家里都裝了,很方便的,電鈕一按坐著就可以上樓。

首長冷冷地問,那種像輪椅一樣的電梯?

黃主任趕緊聲情并茂地笑了一下,糾正道:“輪椅是輪椅,電梯是電梯。”

全麻。時間的確不長,兩個小時多一點。首長被推回病房的時候還沒醒。臉色很不好看,是那種很不好看很不好看的臉色,人永遠醒不過來也許就是那種臉色了。黃主任伸出一只巴掌拍了拍首長的臉,湊上去聲音很大地叫了兩聲:“首長,首長!”沒醒。黃主任又拍了兩下,這次明顯用了力氣,“首長,首長!”啪啪,像連續(xù)的耳光。安騰心驚肉跳地看了一眼黃主任。終于醒了。先醒過來的是喉嚨,首長掙扎著應(yīng)了一聲,表示回答,聲音微弱而又蒼老。眼睛半天才睜開,直直地看著天花板,睜開之后仿佛隔了很久才恢復(fù)視力。

衣服還沒穿。本來有護士的,首長遲疑了一下,沒讓,指了指安騰。還是安騰來。首長是北方人,大塊頭,幸虧有安騰。麻藥的效力還沒過去,被阻斷了知覺和力氣的身體分量更重,不光重,還得小心翼翼。護士轉(zhuǎn)身走開的時候順手拉上了簾子,現(xiàn)在只有安騰,所有的目光和外人都被擋在了外面。安騰其實也是外人,雖然在家里待了兩年,雖然每天抬頭不見低頭見,但在這樣的場合里,也是外人。其實還不如護士,護士更有經(jīng)驗,他只有力氣,當(dāng)然,還有性別。一覽無余。這是最私密同時也是最袒露的面對,一個男人與另一個男人這樣的袒露和面對,也許只有父子之間。安騰記起來,當(dāng)兵第三年第一趟休假回家那次,父親騎車去縣城買鞭炮回來被一輛出租車撞斷了腿,住了半個月的院。出院那天臘月二十九,過年了,怎么也得洗個澡。他帶父親去的。就他一個兒子,只能他去。不能洗淋浴和澡堂,專門要了個包間,帶浴缸的那種。他放滿水,然后回來架父親。父親費了半天勁剛把自己脫光,安騰走過來的時候他本能地向里側(cè)了一下身體。直腰起身時他從父親的腋下很清晰地感覺到了對方在用力,在用他的另一條好腿盡可能地替安騰分擔(dān)一點力氣。父親不好意思了,這樣一絲不掛地讓兒子架著,他不好意思了,他用這種方式很曲折地表達了一下自己的不好意思。一個父親的曲折。他當(dāng)時心里突然就顫了一下。

安騰看見了首長的那個傷疤,傳說中的傷疤,子彈當(dāng)初鉆進去的地方。不是傳說,是事實,彈孔確實存在,就在小腹靠下一點的位置,灰白的毛叢上方。很醒目,想不看見都難。首長高血糖,遵醫(yī)囑每天注射一針胰島素,自己給自己打,在小腹上打。那個彈孔的四周布滿了密集的針眼,猶如置身于星系里的一顆恒星,就像太陽,耀眼、孔武、巨大。褐色的太陽。子彈從那里鉆進去的時候一定制造了一場風(fēng)暴,撕毀了無數(shù)比星云更密集的血肉和神經(jīng)。安騰腦子里很沉地一跳,他忽然想到了兩天前在密碼箱里無意中看見的那張紙,那張對折過的、蓋著紅印章的紙,那個被遺忘在眾多零亂和平常無奇中的秘密,它隔著遙遠的時空與眼前這枚褐色的彈孔清脆地擊了一下掌。

是一張證明。領(lǐng)養(yǎng)登記證。領(lǐng)養(yǎng)人姓名一欄,是首長和阿姨。

從頭到尾首長一聲沒吭,他一直用力地皺著眉,很不高興的樣子。除了皺起眉頭不高興,他也許找不到合適的樣子來對待自己眼下的處境。他指揮不了自己的身體,一個可以指揮千軍萬馬的人,現(xiàn)在指揮不了自己的身體。他任人一覽無余。

手術(shù)后三天下床。十天后出院,也許還要更長一些,看情況。

阿姨每天來一次,一般都是上午。田秘書陪她過來。手術(shù)后第三天來的時候把小太陽也帶來了。兒媳婦抱著來的,一進病房就開始哭,安騰就在旁邊,但是沒讓安騰抱。這里是醫(yī)院,到處都是病菌,安騰現(xiàn)在也是那些病菌的一部分。能把小太陽帶來已經(jīng)夠意思了,說好了,十分鐘。就十分鐘。這里是醫(yī)院,爺爺能理解的。

涵哥一直沒露面。不應(yīng)該的,游戲再好玩,應(yīng)酬再重要,也不應(yīng)該的。那天上午,病房里熱熱鬧鬧來了一大撥人,來看首長的。安騰借故出去,抽了兩根煙,覺得時間差不多了才回來。進來時房間里只剩下了首長阿姨,一進門就感覺到了氣氛不對。阿姨在哭,眼鏡摘下來攥在手里,赤裸的雙眼通紅。首長半躺在床上,閉著眼,臉色很難看,比前天剛從手術(shù)室推出來時的那種臉色還要難看。難看得都有些陌生了,安騰從來沒見過如此衰老和痛楚的首長。安騰一聲不吭,趕緊退了出去。出門時他順手從床頭拎了一趟禮品,提前下去裝車。一出大門就看見了大姚,站在車旁抽煙,大姚向來的信條就是藝不壓身,來北京之前就拿了駕照,果然關(guān)鍵時刻派上了用場,把安騰的活都替他干了。安騰裝作不經(jīng)意隨口問了對方一句。大姚有點驚訝,你不知道?近處一個人都沒有,大姚把手里的煙頭一扔,毫無必要地把聲音壓低了好幾度,招招手,叫安騰把耳朵湊過去:“涵哥這回是真栽了,栽大發(fā)了。”果然是涵哥。從昨天一早就聯(lián)系不上了,電話打不通,公司也關(guān)了門。早上田秘書托人找人專門打聽了。欠的不是個小數(shù),債主們昨天下午帶人去了公司,在門口堵了幾個小時。聽說還有賭債?!斑€不上怎么辦?”安騰問完連自己都意識到了多余?!霸趺崔k?”大姚用左手的食指和右手的食指一橫一豎,斬釘截鐵地比劃了一個十字,“最少十年?!?/p>

病房確實大,大得連一聲嘆息都聽不見。阿姨走了之后只剩下了他和首長,阿姨一走感覺到病房更大了。他一眼都沒再去看首長,沒敢看。剩下的一個下午加一個晚上都沒敢看。直到熄燈。前兩個晚上都沒打止疼針,黃主任專門囑咐過護士,手術(shù)做完以后頭兩個晚上可以打一針止疼針,怕首長睡不好。當(dāng)時首長想都沒想就謝絕了,不用。那口氣有點賭氣的意思,跟剛剛做完的手術(shù)賭氣,跟自己的兩個膝蓋賭氣。沒打止疼針也沒怎么樣,起碼在安騰看來沒怎么樣,該幾點熄燈幾點熄燈??墒墙裉焱砩嫌袪顩r了,按兵不動了兩個晚上的疼痛今天晚上突然殺了出來。疼。都疼出聲音了,他在克制,也許是因為有安騰在場。那疼直往安騰耳朵里鉆,那疼不比首長的臉,想躲都躲不開。偏偏是今天晚上,剛剛經(jīng)歷了那樣的絕望,連疼痛都落井下石。

九點半叫護士進來的。一針下去馬上見了效果,除了止疼也許還兼有鎮(zhèn)定的作用,首長很快就睡著了,黑暗里傳來鼾聲。那鼾聲孱弱而又崎嶇,像延續(xù)到睡眠里的呻吟。最后一次看見手機上的時間是十點二十,也許是十點四十,記不太清楚了,安騰迷迷糊糊中不確定自己什么時間睡著的,也并不確定睡了多長時間。應(yīng)該是下半夜,窗簾沒拉,房間里和地板上并沒有很顯著的天色,他聽見對面的床上在叫他。安騰,安騰。

首長還是第一次叫他安騰。過去都是小安。心情好的時候也跟著大姚他們一起叫“安班長”。

那聲音虛弱極了,像從很遠的地方跋涉而來,很久才到他這里。

他也無法確定自己是在第幾聲安騰之后醒來的,他只能確保自己在聽到第一聲安騰之后第一時間醒了過來。他很響亮地應(yīng)了一聲,彈簧一樣騰地直起。

首長這才打開了燈,是首長自己打開的。開關(guān)就在床頭,伸一下手就能夠到。他做了力所能及的那一部分,然后朝安騰抱歉地笑了笑:“我就說不該打鎮(zhèn)靜針的,”既抱歉又虛弱,“叫一下護士?!?/p>

安騰還沒走到跟前就聞到了那股難聞的味道。

首長把被子掀開了一半,兩個胳膊肘艱難地撐在床上,正在試圖起身。床邊放著還沒來得及啟用的拐杖。黃主任囑咐過,得三天。明天才可以下床。那難聞的味道就是從首長身體下面發(fā)出來的,首長自己正在竭力地想離開它,拼盡全力掙脫出來,從自己那不爭氣的排泄物當(dāng)中掙脫出來,從那一攤前所未有的、刺鼻的恥辱中掙脫出來。

他看見安騰朝自己走過來,吃力地騰出一只胳膊,做了一個制止的手勢。他下不了床,連最后一點無地自容的力氣都用上了,還是下不了床。他閉起眼睛,眉頭上能皺的地方全部都皺了起來,然后絕望地朝安騰擺了一下手:“叫護士吧。”

安騰說,不用。我來。

他覺得首長變老了,因為安靜和虛弱而變老了,老得完全不能自理,毫無意志。無以復(fù)加的疼痛加上那無以復(fù)加的恥辱,似乎讓首長提前來到了生命的尾聲。他又覺得首長好像變小了,就像一個嬰兒,任由他擺布,他把首長攔腰抱起來的時候甚至覺得自己就像抱著小太陽。生命這東西就是這樣,起點和終點其實大同小異。過去他抱著小太陽出來放風(fēng)的時候就常常有這樣的感覺,覺得小太陽臉上的神情跟老家鎮(zhèn)上敬老院里那些天天靠在門口曬太陽的老人沒什么分別,連哈欠和口水都一樣。

安騰接來熱水,拿來了房間里所有能拿來的毛巾。整個過程首長都閉著眼,跟第一天幫他穿衣服時一樣,用力皺著眉頭,一臉不高興的樣子。連續(xù)幾天的虛弱和臥床讓這具高大的身體許多地方正在松弛,又增加了一部分重量。幸虧是安騰。安騰年輕,跟他的兒子年紀一般大。安騰全部收拾干凈之后重新回來,抱起首長準備幫他回到病床上。他一只胳膊抄到首長脖子后面,起身的時候清晰地感覺到對方的胳膊在跟他一起用力。安騰怔了一下,他突然想到自己幫父親洗澡那次,父親也是,用那條好腿在盡可能地替他分擔(dān)一部分體力。安騰心里有什么東西輕輕地漲了一下,又一下。像潮水。

出院之后一切照舊,每天還是那些事情。六點半起床,整理內(nèi)務(wù),打掃院子,收拾花草和魚缸,偶爾出一趟車。按部就班,日子重新回到了過去的軌道上。一場秋雨一場寒,留在北京的最后一個秋天正在迅速地進入尾聲。安騰有時回想起前不久剛剛過去的那個假期,感覺就像做了個夢。跟羅曉琴開房、夏清新來北京、密碼箱,還有首長的手術(shù),都不太真實,就像不小心被生活突然甩出去了一樣?,F(xiàn)在重新回到了慣性和軌道當(dāng)中,但還是有很多不一樣的地方,具體不一樣在哪里,又說不出來。當(dāng)然首長已經(jīng)不再每天爬山了,現(xiàn)在連門也很少出,辦公室也是偶爾才去,有什么必須的事,電話和人會到家里來。涵哥一直沒在家里露過面。涵哥不來小太陽來得也少了,每個星期也還都來,但是不過夜,兒媳婦開車,把兒子和保姆一起送過來,自己連車都不下,天黑時再來把人接走。也許她在有意識地減少小太陽跟首長阿姨相處的時間,這也沒什么錯。這些,其實也還都不是最主要的,跟之前不一樣的東西,其實是一種安靜,他也是慢慢才意識到的。一種濃稠的安靜,從首長出院之后就彌漫在這個家里的每一個角落和每一秒鐘,即便是小太陽來了也無法驅(qū)散。那是衰老和潰敗所需要的背景,那安靜像一池湖水,漂滿余暉和落葉。首長在冗長的安靜里養(yǎng)成了睡午覺的習(xí)慣,而且睡得很沉,有時候一覺醒來已是黃昏。每天晚上照舊還是要打兩局牌,新聞聯(lián)播以后開始,有時到九點,有時到十點。過去一直是大姚坐首長對家,上了牌桌比上刑場還痛苦。首長是會發(fā)脾氣的,火藥味很足,打牌像打仗一樣較真,較起真來什么難聽的話都有,罵得對面的大姚抬不起頭?,F(xiàn)在安靜多了,安靜而又懶散,自顧自地打手里的牌,有時候一整個晚上一句話都不說。不過這些都和安騰無關(guān)了,涵哥的事情他再也沒主動去跟田秘書或者大姚打聽過??熳吡?,還有不到一個月,可以開始倒計時了。這次他是徹底離開,也許永遠都不會再邁進這個家門一步。

首長是很突然地提出來的,沒有任何征兆和鋪墊。在車里,去醫(yī)院復(fù)查的路上,車里只有他們倆。“小安愿不愿意留下來?”安騰一點思想準備都沒有,前面離紅燈還有一截距離,腳底下一慌,提前松了油門,車一下慢了下來。他覺得一整張后背上全是首長的目光。“退了伍也可以留在北京。留下來,幫一幫陸涵,陸涵最近遇到了點事情,公司不能沒人打理,你幫幫他,”首長頓了一下,也許是有意頓了一下,再開口聽上去就多了些分量和深意,“你是家里人,陸涵的公司交到你手上我們放心。陸涵胡鬧不懂事,你多幫幫他,安騰。”

他聽見了,清清楚楚,對方叫他安騰。第二次。

首長說:“你不用馬上回答我,你先考慮考慮?!?/p>

安騰點了點頭。不知道首長是否看見了自己點頭,他都不知道自己為什么點了點頭,他明明知道自己一定會離開,但還是點了點頭。他聽見自己胸口里翻滾著一陣又一陣巨大的風(fēng),風(fēng)起云涌,大風(fēng)經(jīng)過的地方一片空曠,空曠而又晴朗。晴空萬里的感覺真好,溫暖,干凈,遼闊。是的,沒有什么是不能原諒的。其實,從那個晚上深陷虛弱和無助中的對方第一次叫自己“安騰”的時候,再往前,當(dāng)他打開密碼箱無意中發(fā)現(xiàn)了那個秘密的時候,他就原諒了對方。那些堵在胸口里的石頭正在一點點搬開。他和他其實是一樣的,這個高居云端的人,其實和自己是一樣的。盡管一個是士兵,一個是將軍,一個在地下,一個在天上,但其實他和他是一樣的,沒有區(qū)別。那些密布在各自歲月深處的疼痛和絕望,全是一樣的。

秋葉落盡,一早一晚明顯有了冬意。小太陽抱來的時候已經(jīng)穿上了絨衣絨帽。鵝絨黃的帽子很漂亮,一邊一個小球球,被小太陽的腦袋甩來甩去,停下的時候永遠都不朝著同一個方向。小太陽有可能是最后一次來了,天漸漸冷了,兒媳婦打算帶他到南方外公外婆家住一段時間。安騰很熟練地把他從保姆手里接了過來。小太陽好好的,沒哭也沒鬧,但安騰還是把他接了過來。最后一次了,下星期就走,車票都訂好了。先回部隊,然后回家,不再回來了。小太陽仰臉凝視著他,深情而又專注,那目光首長阿姨看了都會吃醋。這就是緣分,他和他原本沒有任何關(guān)系,各自越過千山萬水走到了一起。這就是緣分,所有的人都拿他沒辦法,安騰一張嘴他就不哭了。不是緣分是什么呢。那目光清澈極了,既清澈又深邃,仿佛直達地心深處,所有的恨和敵意都能融化在這清澈當(dāng)中。是的,那敵意曾一度在安騰心里停留過,小太陽越是哭得厲害,越是不依不饒,那敵意越是針尖一樣扎他的心。憑什么?憑什么每天懷里抱著的這個是你?有時候他盯著小太陽看,恍惚間會產(chǎn)生一種錯覺,覺得抱的是另外一個,是他,也可能是她。跟小太陽一樣大,前后差不了幾天,夏清新很仔細地算過預(yù)產(chǎn)期。他們本來可以差不多時間一起來到這個世界上的。夏清新一直在安慰他,讓他別怪,誰也別怪,這就是個意外。他也是這樣一遍一遍試圖說服自己的,對,這就是個意外,誰也不能怪。那天首長和阿姨都在車上,阿姨剛從兒媳婦那里回來,說上午兒媳婦突然說想吃松茸。電視里看到的,雨季剛過,松茸正好上市。油煎松茸。兒媳婦懷孕四個月,孕婦嘴刁,見風(fēng)就是雨。松茸那東西很稀罕的,電視上說了,大山里才有。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前面安騰的后腦勺提醒了首長,對了,我記得小安是云南人對吧?安騰趕緊點了點頭。首長那天心情不錯,越是心情好越是要故作嚴肅:“松茸的事情就交給你了,這是任務(wù)?!卑⒁虧M面春風(fēng)地一起附和,對,這是任務(wù)。安騰晚上打電話給夏清新的時候也是這么說的,這是任務(wù),越快越好。夏清新第二天一大早就騎電動車出了門,挺著四個多月的肚子。出門沒半個鐘頭天就下起了雨,本來應(yīng)該回去的,這個天氣,就是不懷孕也不應(yīng)該往山上跑,但是這是任務(wù),安騰的任務(wù)就是她的任務(wù)。越快越好。松茸這東西精貴,一兩百米山路才有一朵,半天下來才小半兜,太少了,起碼也得大半兜。雨已經(jīng)停了,但是路還是有點滑,那個土坡其實不高,才到大腿,前腳已經(jīng)上去了,后腳使勁的時候打了滑,重心沒跟上,身子一仰連摔帶滾一路跌了下去。名字都起好了,叫安欣。她自己起的,不管男孩女孩,都叫安欣。就這么沒了。大人好歹是保住了,但是讓安騰有個思想準備,以后恐怕是懷不上了。安騰笑著對夏清新說,沒事,以后我們可以領(lǐng)養(yǎng)一個。這件事他從來沒跟首長說過。夏清新剛懷孕的時候安騰記得有一次無意中曾跟首長提過,首長沒記住。沒記住很正常,首長很忙的,這樣的事情很難會放到心上。首長也沒提。不提也好。誰都沒提起過。

現(xiàn)在更是如此,發(fā)生了那么多的大事,剩下的那些小事他們一定都不記得了。阿姨回來之后從未問起過拖把和密碼箱的事情,估計忘了,就像根本沒有過這回事一樣,搬家的事情也沒再提起。離開北京前的最后一個晚上,安騰拎著密碼箱去找到阿姨,物歸原主。自從醫(yī)院回來之后,阿姨的臉色永遠就像剛剛哭過一樣,連目光轉(zhuǎn)得都比過去慢了。她盯著密碼箱看了一會兒,半天才想起來有這么一回事?!按蜷_了嗎?”她問安騰。安騰搖搖頭:“沒有,一時半會兒恐怕是打不開了。”

責(zé)任編輯? 吳佳燕? 熊夢柔

《竹鶴圖》魯曉波紙本水墨70×70cm 2021 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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