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獻平
如米粒大小,紫色、粉色和藍色兼有,一簇一簇,掛在枝頭,像一群頑童,抱團壓彎生養(yǎng)它們的枝丫。這種花,叫黃荊花。黃荊,普遍生長在太行山,無論是懸崖峭壁,還是貧瘠的山坡,房前屋后,它們都能適應(yīng),生存數(shù)十年甚或上百年,以至長成黃荊樹。村里有養(yǎng)蜂的人家,往往在五月時候,專門把蜂箱放在山坡之下的路邊,讓蜜蜂上山采擷黃荊花蜜。我小時候幾乎每天和黃荊在山上見面,在它們的虬枝中穿梭,衣服單薄,總是被它們劃破小腿和腳踝。春天,黃荊重新煥發(fā)生機,在春風中滋生新枝,舊枝出芽掛葉,不要幾天,原本荒蕪而巖石參差的山坡,就被它們占領(lǐng)了。
大地之綠從來不是單一的。萬千植物,都是在氣候和節(jié)令的催動下,不斷重復著一歲一枯榮的宿命。黃荊的用途一是編織籃子、筐子等農(nóng)具,用來盛放糧食或糞土;二是編織簡易荊苤子,賣給小販,再轉(zhuǎn)賣到附近的煤礦,用來覆頂;三是晾干當柴燒,用來做飯和取暖。幼年的時候,每逢寒暑假,幾乎每一天,我就和表弟一起,提著厚重的鐮刀,背著柴架子,上山割黃荊,然后捆起來,放在柴架子上,汗流浹背地背回來。有時候割得多了,我們拿不了,放羊的父親就幫我們扛一些回來。至于黃荊花的蜜,也顯得珍貴,我們一般吃不到。后來,小姨家養(yǎng)蜜蜂,我偶爾可以去蹭點吃。
封山育林,牛羊都沒了。冬天,父親與母親就提著鐮刀,上山割黃荊,編織苤子,賣給商販,貼補家用。冬天大雪紛飛,滿山野的白。沉沉白霧繚繞山間,刺骨的風不停地穿山越嶺,走村串巷。人不能出門干活了,父親拿一張小凳子坐著,弓著腰編苤子。一只只的苤子,摞起來,幾天下來,就像是一座山平白無故地飛到我們家的院子里。父親說,一個冬天下來,編的苤子能賣七八百元錢。那個年代,這已經(jīng)是很不錯的收入。每年春節(jié)前,父親總是會被其他人家叫去,幫他們編織各種家用籃子和筐子,有的用來盛放糧食;有的則用來放柿子、核桃、花生、酸棗、山楂等食物;有的用來裝糞土,挑到田里去。相對于苤子,編織籃子和筐子的黃荊質(zhì)量要高一些,通常都是深秋或者暮春,人們專門上山揀長得直溜、修長的黃荊條割下來,曬干以后,再拿到池塘里浸泡數(shù)日,撈出來備用。
曬干了再泡軟的荊條很柔韌,無論是挑幾十上百斤的玉米還是沉重的糞土,都不會輕易壞掉。也就是說,無論黃荊長成什么樣,彎曲的還是直溜的,粗大的還是細小的,人們也都會物盡其用。父親的黃荊編織手藝,據(jù)說是遠近村里最好的,他編的籃子和筐子,不僅細密結(jié)實,樣式好看,而且不會輕易壞掉。
長大后,我離開故鄉(xiāng)參軍,每年回家都很匆忙,再沒有去山上,也極少再見到黃荊,倒是不斷吃到荊花蜜。小姨家養(yǎng)蜜蜂,后來幾個表哥家也養(yǎng)蜜蜂。每次去看望他們,總會被他們饋贈一些,我拿回來沖水或做糕點吃。不過十年,爺爺與奶奶也相繼離開人世,每次去他們住過的房子,我就想起少年時為他們割黃荊當柴燒的往事。站在村子邊上,看著滿山葳蕤的黃荊灌木,只覺悲傷,難以自已,相對于植物,人生何其短暫?黃荊依舊滿山,而我的親人們卻在光陰當中一去不復返。
人對周邊事物的利用,是智慧和文明的體現(xiàn)。隨著父親那一輩的農(nóng)民陸續(xù)地逝去,農(nóng)耕年代萌發(fā)和形成的很多手藝也都湮滅了。文明在嬗變和遞進之時,必定會拋棄一些東西,也肯定會再創(chuàng)造一些新的東西。
起初,我以為黃荊應(yīng)該滿世界都有,這種堅韌而微賤的植物,當和青草一樣,蔓延天涯無窮盡的??晌胰ミ^很多的山間與平原,卻極少看到黃荊,即使有,也只是那么可憐的幾叢。這使我驀然想到,植物本身也是有自己的故鄉(xiāng)的。再豐饒而富有的土地,也未必適合大自然所有的植物生根發(fā)芽、茁壯成長。再瘠薄的山上,也會有連片且厚密的綠色。天地公正,早對世上所有的事物進行了恰如其分的分配和安排。這種帶有神意的律令,令人心生敬畏。
2021年盛夏時節(jié),我和大兒子再次回故鄉(xiāng),專程為母親過生日。次日,我?guī)е赣H和小姨,還有弟弟、兒子及侄女甜甜,去附近新開發(fā)的旅游區(qū)游覽。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這南太行的山水,千百年來都是如此模樣。我的心愿,是帶母親和小姨乘坐纜車。她們都是七十多歲的人了,很多當代的事物,特別是交通工具還都沒有體驗過。她們兄妹五個,大舅、二舅和大姨都去世了。她們辛苦了大半輩子,至今仍舊每天上山下山,做農(nóng)活、割黃荊、打板栗與核桃等,每一次上山,都是弓著腰,低著頭,蹣跚著,一步步地向上爬。那種辛苦,雖然習以為常,可人畢竟比不得這永在的山川。現(xiàn)在有工具能夠坐著就可以上到山頂,對她們來說,也是一個有趣的體驗。
纜車向上,猶如逆水而行的船只,頭頂藍天流云,四野逐漸開闊。低頭,就能看到漫山遍野的黃荊,密密匝匝,就連峭壁上,也搖曳著一叢叢的黃荊。黃荊正在開花,坐在纜車里,一股蜜香從身下升騰而起。母親說,這黃荊花真香!小姨說,咱們每天爬山,到處都是黃荊,怎么沒這會兒香呢?母親說,那黃荊花開得多稠!姐妹倆喜笑顏開,在纜車上說笑著。我和兒子、弟弟、侄女看著兩個老人,覺得心里暖暖的。
到達山頂,一覽群山小,谷底河流與村莊,也如橫陳的巖石了。這里的山巔海拔1200多米,雖然不算太高,但視野極其開闊。母親和小姨對周邊的村莊指指點點,說這邊是南垴村、馬店頭、下天廟,那邊是前渠、后掌、牛心山等。從她們的神情和口氣來判斷,兩位老人是開心的。這也是我的目的所在。只是,此時此刻,我不由得想起早逝的父親,以及爺爺奶奶,還有大姨和兩個舅舅。我心想,要是他們現(xiàn)在活著,和我們同來這南太行山巔看看,那該有多好!生命太過倥傯,不經(jīng)意之間,親人凋零。而我直到知天命之年,才深切地體驗到,一個人活在世上,最能給人安慰的,還是美好的情感,即無論何時何地,都有人時刻掛念和愛著。這對于普通人而言,就是最幸福的事情了。
山間小道一邊的山坡上,長滿了黃荊灌木,還有黑心金光菊、凌霄花、叉歧繁縷、中華金腰、波齒糖芥、野罌粟、牛疊肚、太平花等,種類繁多,或在幽谷峭壁之間,或在黃荊外圍,或在濕土地上,或在稍微平整的坡坪邊緣。而其中最多的,還是不怎么顯眼,但密集與眾多的黃荊,以及暗播芳香的黃荊花。
母親對小姨說,要是把自家的蜜蜂用纜車運上來,在這里放養(yǎng),采的蜜肯定更好。小姨笑著說,這倒是一個辦法,可是也不用這么麻煩,哪里有花,蜜蜂就飛到哪里。母親說,這黃荊多好!要是拿著鐮刀,割一些帶回去編筐子、籃子多好!我走到一叢開滿沉甸甸花朵的黃荊面前,鼻子湊近,花香滿身地跑。我也請母親和小姨坐下來,以黃荊和黃荊花為背景,給她們姊妹倆拍照。她們呵呵笑著,黑紅臉膛上的皺紋瞬間舒展開來。身后的黃荊,也帶著滿身噴香的花朵微微搖動,好像在為她們鼓掌。我忽然想到,其實她們也像這黃荊,在幽深奇崛的南太行鄉(xiāng)村,從出生到老邁,其間有青蔥與芳香,也有風雨中的寂寞和挺立。如今老了,有兒有女,當也能夠與這滿山的黃荊相提并論,甚至相映生輝。
(插圖:珈 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