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蔚文
一
可以肯定,證明人“活著”這件事的證據(jù)絕不只是肉體的新陳代謝。在新陳代謝中,有知覺和靈息的參與,才可稱為“活著”,否則只是生物性的一個過程,無異于稗草、蟾蜍或鼠類。
每個意識到自己“活著”的人,大概都有其自身的方式。熱鬧的、安靜的,看得見的、看不見的??匆娀蚩床灰姸际恰按嬖凇?,盡管看不見往往不被承認。王小波的哥哥王小平曾寫道:“這個世界提供給我們的東西,除了表層的符號外,還有一些深層的實質(zhì)性的東西。表層的符號多半是浮光掠影、無足輕重的東西,就像一件物品或一個人的名號,對事態(tài)沒有實質(zhì)性的影響……除了無關痛癢的符號外,還有一些實實在在地影響我們存在狀態(tài)的東西。感觸的層次之下,還隱伏著更深一層的實質(zhì),這些東西才是這個世界較為深邃的一面?!?/p>
可惜這個世上表層的符號總是強勢地不待見那些隱伏的東西,認為標配外的“存在”是不存在的。誠如王小平先生所說,在名號以外,譬如那些奇妙的感觸,以不同方式攪動我們內(nèi)心的波瀾,這些東西才顯示了世界的深邃。它和具體參數(shù)無關,通向一次艱難而愉悅的探尋,通向不可窮盡處。
二
“當我們呼吸正常時,并不會認識到這是多么重要,而急促的呼吸降臨身上,才想到呼吸是我們的命根,是所有正常生活的決定因素。將一種曾經(jīng)認為是永恒的因而被永遠忽略的東西忽然推到眼前,這就是所謂的存在?!?/p>
寫,也是尋找“永恒的因而被永遠忽略的東西”的一個過程,它囊括世間的蠅營狗茍、生老病死,也囊括了探索自我以及外部世界的歷程。
此前雖有無數(shù)人記錄過這些,可我的親朋和鄰居二大媽、劉胖子沒被記錄;某條青春期的郊外公路沒被記錄;某家消失的小食店、某塊老廠區(qū)黑板上的手寫告示沒被記錄;某次旅途中,一個流浪漢用僅有的小盒牛奶喂他的狗沒被記錄……
我的寫,于是成立。
像穿過開往霍格沃茨魔法學校的神奇站臺——在九號站牌與十號站牌間,有個胖女人告訴新生哈利·波特,別停下來,別害怕,照直往里沖,這很重要。哈利·波特彎腰趴在手推車上,向前猛沖,眼看離檢票口欄桿越來越近,他已無法停步,手推車也失去了控制,他閉上眼睛準備撞上去——但是并沒有。當他睜眼,一輛深紅色蒸汽機車??吭跀D滿旅客的站臺旁。哈利·波特回頭一看,檢票口的地方竟成了一條拱道,上邊寫著:九又四分之三站臺。他成功了。
J.K.羅琳的這段描寫,著實精彩!它打破了一道重要的隱形界限,將現(xiàn)實與魔幻結合,創(chuàng)造了和人類列車并行的另一個時空。
那個九又四分之三站臺,也可視作生活與文學之間的鏡像。當寫作者受激情驅(qū)使,帶著探索的勁頭不停地照直往里沖時,就沖進了生活的另一個維度——與生活平行但更加深邃的內(nèi)部。
三
人間萬象,千姿百態(tài),太陽底下無新鮮事,這個世間永是一個復雜的實體。經(jīng)由文學棱鏡的映射,周而復始的線性生活于是有了廓影、深度、體量和質(zhì)感。
文學的“晶化”使世俗有了另一向度的意義。即便最貧窮低賤者,如福樓拜小說《一顆簡單的心》的主人公費利西泰,一個虔篤的貧苦女傭,在文學里卻有了屬神的可能。
1876年6月,福樓拜在給翟乃蒂夫人的信中寫道:《一顆簡單的心》老實說來,敘述一個隱微的生命,一個鄉(xiāng)下可憐的女孩子,虔篤,然而神秘;忠誠,并不激揚,新出屜的饅頭一般柔和……你以為有所嘲笑,一點也不,而且相反,非常嚴肅,非常憂郁。我想打動慈心的人們,讓他們哭,我自己便是其中的一個。
她身上的貧賤標簽也無法阻止她對他者之愛,從中顯示了人的希望。
一個窮女人的一生,像下過雪的冬天,有干凈的蕭瑟與莊嚴。
四
“每一本書是所有的時間,所有的道路。它們排列,疊加,纏繞,把你圍攏在以書為墻的那間書房里,你在其中的命運無非是不知所云?!痹趫D書館連排的書架中,如入時間的迷宮,惶惑及疑問同時敲響:這世上,還缺你的這一份寫作嗎?
同類的問題是:這世上的人夠多了,數(shù)量比最宏大的圖書館的藏書還要多許多,你還有必要活嗎?你活著會對人類提供什么新意義?為什么你不懷疑這個呢?連閃念都不會,因為你從不是為世界與人類而活。
你為自己,為需要你的人而活。
寫下亦然。我,可以是我們。我們,不一定是我。
文學將一粒米從米倉中辨認而出。
五
寫作,就像注視墻壁上的水漬——童年寂寥的日子里,我常常注視它們,那塊水漬幻變出動物、植物或是人,從不同角度看,有著不同形態(tài)。有時里面顯現(xiàn)出一匹馬,或一張有閱歷的臉。
寫作的過程,就是把你看到的這個形態(tài)勾勒出來,簡單而豐富。簡單是因為它只是塊水漬,任何墻壁上都可能存在的水漬,許多人對它熟視無睹。豐富是因為只有當你凝視它,才會發(fā)現(xiàn),它滲透、顯現(xiàn)的形態(tài)構建了一個時空,許多的可能性充盈其中。
一部好作品就是那塊平常而奇特的水漬,充滿斑駁的想象。
六
有人說魯迅的文字如青銅器,張愛玲的文字是細致的珠寶,亨利·米勒的文字似香檳開瓶;川端康成的文字如青花素瓦,很干凈,帶著一種淡雅的冷艷,像在春光的野地中偶遇的一株櫻花,細碎得燦爛,卻令人分外懷念。
深秋,風中寒意漸濃。這樣的天氣比較適合讀日本作家,比如川端康成的作品。他的作品,需要沉靜的閱讀氛圍,不能開著電視或鄰家夫妻吵架時讀,最好夜深人靜,浮云蔽月,這才符合他作品中的純凈和孤寂情調(diào)。
在童年失親與經(jīng)歷戰(zhàn)爭的苦痛中,川端康成沉潛于“向美而生”。風物、自然、情感……川端康成總在創(chuàng)造一種幻想中的幽玄之美。
一個優(yōu)秀作家的名字中,都藏著一幅畫。比如提到川端康成,眼前就會浮現(xiàn)一片淡淡冬景,雪國小站空曠,冒著白煙的火車鳴笛而過。
七
年齡的改變必然會帶來閱讀趣味的改變。比如年輕時,愛讀純文藝的作品;年紀漸長,閱讀口味駁雜起來。偶然翻出本小書《睡蓮的方程式》,作者雅卡爾,紫灰調(diào)封皮,書名真美,翻了下內(nèi)容,有些意思。
“有人在湖里種了一株睡蓮,這種睡蓮具有每天都生長的遺傳特性。30天后湖面將被這株睡蓮的子孫覆蓋,然后湖里其他物種將窒息、死亡。多少天時睡蓮會蓋住一半湖面?”
這是和“文藝”完全不同的敘述,指向自然的領域、時間的領域。
“科學的語言,散發(fā)著鬼魅般的光芒,背后隱藏著求真的渴望,它的語法結構里有上帝模糊的背影?!弊骷耶咃w宇說。
比起文學或文藝的語言,科學的語言冷峻清明,其魅力也在于此。不能主觀想象,不去即興發(fā)揮,而是描述事實,展示常識,它是一種誠實的指認。我們居住的物的世界,照亮科學語言的遼闊,以及隱身于其中的萬物景象的細部元素。
八
年輕時,讀到了香港女作家西西,她被喻為“香港的說夢人”;讀到了以“說書人”自居的臺灣作家張大春,后讀他的隨筆《聆聽父親》,倍感親切;讀到了臺灣女作家曹麗娟,她作品雖不多,卻叫人驚艷,一部《童女之舞》寫兩個年輕女孩之間伴隨成長的情感糾葛,微妙而痛楚;讀到了臺灣才女鐘玲,其散文寫得俊逸靈異;還知道了李碧華、黃凡、張國立……那幾年,對二十歲出頭、正沉迷于文學的我來說,對港臺文學的閱讀如饑似渴。
港臺這批純文學意義上的寫作者,筆下對人性的至察,語言的老到,對敘事的藝術追求,在看上去有些異質(zhì)性的語言中顯示出的恰是漢語幾千年未曾中斷的賡續(xù)。
當然也有些文藝腔在里面,不過正好迎合了我的青春。那種文藝,不是浮浪的,因貼合作品,反成為一種特別的表述方式,也對我那時的寫作產(chǎn)生了影響,它使我確信——對語言的講求,是一個寫作者的基本道德,也是對漢語之美的致敬。
九
尼采說,你真正的本質(zhì)并非深藏在你里面,而是無比地高于你,至少高于你一向看作你的自我的那種東西。
大概,這就是寫或者記錄些什么的意義了。寫,使你一次次地高過自我,翻過此前以為不能翻過的山頭。
(插圖:譚曉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