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 程
(安徽外國語學院英語語言學院,安徽合肥 231201)
喬治·愛略特是英國文學經(jīng)典作家,其長篇小說《米德爾馬契》于19世紀70年代初問世,一直被評論界公認為是作者的巔峰之作。即使在作者的聲名陷入低谷的時期,這部小說在文壇也依然享有盛譽。歷經(jīng)百年,當代愛略特研究呈現(xiàn)出多元化的態(tài)勢,修辭敘事學成為闡釋其作品的一個方向。
此次研究借助詹姆斯·費倫的修辭性敘事理論對《米德爾馬契》進行深入解讀,不僅能對其理論進行實踐驗證和創(chuàng)新發(fā)展,還能豐富對這部作品的解讀。通過關(guān)注社會轉(zhuǎn)型時期的英國小說,讀者能更好地認識和解決由社會轉(zhuǎn)型引發(fā)的社會問題與情感危機。弗吉尼亞·伍爾夫認為這部氣魄宏大的作品雖說帶有一些缺點,卻是屈指可數(shù)的幾部為“成年人”所寫的小說,她把“成年人”界定為《米德爾馬契》的目標讀者[1](P283)。對于讀者反應(yīng)的闡釋,是從修辭性敘事學的視角解讀這部小說的關(guān)鍵性問題之一。
修辭性敘事學始于芝加哥學派第一代對文本詩學的建構(gòu),后經(jīng)過芝加哥學派第二代的發(fā)展,從注重文本轉(zhuǎn)向注重作者與讀者的修辭交流。以詹姆斯·費倫領(lǐng)軍的芝加哥學派第三代,將修辭研究和敘事學研究相結(jié)合,強調(diào)作者的修辭意圖,著力分析作者旨在影響讀者的種種修辭手段。第三代的理論為更年輕的芝加哥學派第四代的萌發(fā)做出了重要貢獻。自第二代至第四代的芝加哥派學者們,通過和不同的社會歷史環(huán)境進行互動,從不同方面發(fā)展壯大了修辭性敘事學。
費倫在修辭理論框架下從事研究,以新亞里士多德主義為基礎(chǔ)。他不僅關(guān)注敘事文本,同時也關(guān)注講述者和讀者。費倫在《作為修辭的敘事》一書中指出,修辭是發(fā)生在作者、文本和讀者三者之間的協(xié)同作用[2]。他認為修辭可以解釋作者為什么選擇某些文本去引導讀者進行某種判斷、激起某種情感或召喚某種倫理的回應(yīng)[3](P321)。
費倫給出的關(guān)于敘事的定義是某人在某場合為了某種目的告訴其他人發(fā)生了某事[2](P218)。這一被反復(fù)重申的定義體現(xiàn)了修辭詩學的一種美感——均衡性。修辭性敘事學既不側(cè)重歷史,也不偏重文本,而是在作者、文本和讀者之間達成了一種和諧,全面考慮三者之間的修辭交流??梢姟靶揶o敘事學的核心是交流”[4](P43)。
以敘事為修辭,費倫的理論構(gòu)建了一個多層次的動態(tài)交流框架,隱含作者和“作者的讀者”通過文本進行互動。在這種框架中,不同讀者可以共享相似的閱讀體驗;作者通過對進程的控制以及對闡釋判斷、倫理判斷、審美判斷的引導來實現(xiàn)[5](P16)。在費倫的修辭性敘事理論中,“進程指的是一個敘事建立其自身前進運動邏輯的方式,而且指這一運動邀請讀者做出的各種不同反應(yīng)”[2](P90)。
讀者對敘事的任何成分的反應(yīng)都基于敘事進程。讀者參與的“經(jīng)歷既受敘事在時間軸上運動的影響”,又同時涉及讀者的知識、情感、判斷和倫理等多個層面,進程其實是“敘事在運動中吸引讀者閱讀的機制,也就是讀者在敘事中發(fā)現(xiàn)的興趣所在”,因而“是保持讀者閱讀興趣的重要原因”[6](P8)。
費倫采用了拉賓諾維茲的三種閱讀位置的理論,指出三種閱讀位置與三種閱讀體驗相對應(yīng):從“敘述讀者”的位置進入“作者的讀者”的位置,最后達到“真實的讀者”的位置[2](P147)。想要領(lǐng)會作者的修辭目的,“敘述讀者”需要在作者的引導下爭取進入“作者的讀者”的位置,從而實現(xiàn)共享閱讀。
他認為作者在通過文本建構(gòu)讀者反應(yīng)的同時,讀者反應(yīng)也建構(gòu)了文本[2](P19)。而申丹認為,這種互動模式,“僅適用于‘有血有肉的讀者’(‘真實的讀者’)和批評家,而修辭批評本身的特點則在于對‘作者的讀者’的關(guān)注”[7](P91)。為避免混淆,下文中的讀者專指“作者的讀者”。
《米德爾馬契》成書共八卷86章,可謂鴻篇巨制,但全篇毫不拖沓冗長,情節(jié)經(jīng)由作者精雕細琢,恰到好處地呈現(xiàn)了故事的進程。在序言中,由隱含作者所塑造的全知敘述者厚此薄彼,只為女主角多蘿西婭的故事做出鋪墊卻忽略了男主角利德蓋特,這一點往往遭人詬病。而從修辭性敘事學的角度進行解讀,這一點恰恰符合作者在修辭方面的精心設(shè)計。多蘿西婭作為讀者的興趣中心,最能引發(fā)讀者的情感共鳴,她正是這部小說中唯一的主角,而利德蓋特則無法擔此大任。
抱負不凡的利德蓋特醫(yī)生在電影版的《米德爾馬契》中是全劇第一個出現(xiàn)的角色,被塑造為當之無愧的男一號。而在原著中,這個人物一直因未得到敘述者足夠的關(guān)注而備受爭議。回顧利德蓋特的人生經(jīng)歷,讀者的疑惑會在故事進程中逐漸明朗。
利德蓋特的與眾不同在幼年時便已顯露,他“很早就有了明確的志向”并愿意為之貢獻自己的力量[8](P138)。制造出怪人的弗蘭肯斯坦是受到阿格里帕一本舊書的激發(fā),才開始投入對長生不老藥的研究并幻想能實現(xiàn)人類永生的成就。啟蒙利德蓋特的也是藏書室里被遺忘在最高層的一套積滿灰塵的舊百科全書。他所看到的第一頁上關(guān)于解剖學的知識觸動了他,“他第一次發(fā)現(xiàn),人的身體是一架多么微妙的機器”[8](P139)。自從他的求知欲蘇醒之后,他對科學的興趣就變成了對醫(yī)學專業(yè)的愛好。經(jīng)過在巴黎的學習,他決心回國后要在外省城市作一名普通醫(yī)師。但他的目標不僅僅在于實施真正的醫(yī)療,他懷有更大的志向,認為“他可能找出治療疾病的解剖學根據(jù)”,從而青史垂名[8](P141)。27歲的他選擇定居米德爾馬契,認為生活在普通人中間不會阻撓他實現(xiàn)偉大理想,他要成為米德爾馬契一名優(yōu)秀的醫(yī)師,這同時也保證了他在科學探索的遠大道路上繼續(xù)前進。可是他所從事的科學研究比起他打算從自身做起的醫(yī)療改革要復(fù)雜的多。他想“進一步闡明生命機體的內(nèi)在聯(lián)系”,而敘述者告訴讀者,他提出的問題“原始組織是什么?”卻“不是能夠迅速獲得答案的方式”,他相信要探索的那個隱蔽的領(lǐng)域是“人的憂和喜的根源”[8](P144)。
此時讀者不免想到米德爾馬契的另一個心懷壯志的人物——當?shù)啬翈熆ㄌK朋。他企圖說明“一切神話體系或世上殘存的片斷神話都是古老傳統(tǒng)的獨特反映”[8](P22),而這也不是一蹴而就的工作,他那持續(xù)堆積的筆記本就說明了這一點。讀者很少看到關(guān)于利德蓋特進行研究的細節(jié),但卻不斷看到卡蘇朋碌碌無為的身影,看到他的日常工作如何使他感到困難重重,看到他在著書立說的沼澤中如何長途跋涉、看不到盡頭,甚至體驗到絕望。
在事業(yè)的起步階段,卡蘇朋是利德蓋特的一面鏡子,這面鏡子照出了他目標設(shè)定及研究方法的錯誤。此時的讀者仍不知道卡蘇朋最終會死在堆積如山的筆記本中,但這兩個人物驚人的相似性已使讀者隱隱預(yù)感到利德蓋特事業(yè)的不順。如同卡蘇朋在歷史的廢墟中找尋真理一樣,利德蓋特在人體組織的殘片中尋找真理也是注定徒勞的。此時的讀者已經(jīng)了解利德蓋特雙重目標的利己本質(zhì),并開始對他醫(yī)學研究的實質(zhì)作出否定判斷,不認同的情感初露端倪。
除了醫(yī)學研究之外,利德蓋特駐足外省城市還為了實現(xiàn)另一人生目標即醫(yī)療改革。為此,他的步伐與當?shù)劂y行家布爾斯特羅德有了交集。與利德蓋特一樣,布爾斯特羅德也是早年從外地來到米德爾馬契定居,后來與一戶地地道道的當?shù)厝私Y(jié)親,并依仗自己的財富做起了當?shù)氐你y行家和慈善家。利德蓋特與布爾斯特羅德并非朋友,可由于利益而彼此需要并選擇了合作,二人的關(guān)系是渴望孤立絕緣的現(xiàn)代人不得不陷于世俗關(guān)系網(wǎng)的一種體現(xiàn)[9](P36)。
讀者此時還無法知曉道貌岸然的慈善家隱藏著怎樣見不得人的骯臟過去,但是作為在利德蓋特事業(yè)的發(fā)展階段的另一面鏡子,他成功地通過新醫(yī)院牧師人選事件照出了利德蓋特道德上的污點。利德蓋特心里十分清楚,按照布爾斯特羅德的意愿選擇泰克牧師能使他順利進入新醫(yī)院的領(lǐng)導層,可隨著他和費厄布拉澤牧師私人友誼的深入,他越來越認識到后者才是更合適的人選,“他的意識告訴他,如果他完全不受別人的偏見的影響,他是會投票支持費厄布拉澤的”[8](P180)。良心與私欲展開了較量,他“既不愿與布爾斯特羅德搞壞關(guān)系,以致使自己的崇高目標遭遇挫折,又不愿對費厄布拉澤投反對票,成為剝奪他的職務(wù)和俸祿的幫手”[8](P173)。不過讀者不必糾結(jié)地等待利德蓋特在那場投票表決會議上的選擇,因為他并非受到一時激將而做出決定,他在會議之前已經(jīng)有了確定的答案?!皬乃约簛碚f,他知道,假如問題僅僅涉及他個人的前途,他根本不在乎銀行家把他當作朋友還是敵人。他真正考慮的是他的工作環(huán)境,實現(xiàn)他的抱負的條件”[8](P173)。所以,他最終違背良心,投票贊成泰克,為自己選擇了一條方便的道路,會議上的表現(xiàn)只是驗證了讀者對之前進程的判斷。牧師人選事件,在利德蓋特的記憶中留下了難忘的傷疤,也給讀者心中留下了關(guān)于他的難以抹去的污點。
在故事的表面進程中,利德蓋特懷著遠大抱負在米德爾馬契初露頭角,又得到了當?shù)赝粱实鄄紶査固亓_德的大力支持,繁花似錦的前程正向他招手。而讀者實際上則在為他那方向性的錯誤和不完美的人格感到不安。就在這時,羅莎蒙德出現(xiàn)在利德蓋特的生活中。雖然他決心在五年之內(nèi)必須先闖出一條光明大道之后才考慮結(jié)婚,但他還是在愛情的召喚下屈服了。
其實利德蓋特和羅莎蒙德的選擇是雙向的,不僅后者選擇了前者,前者也選擇了后者。讀者早在利德蓋特和多蘿西婭初見之時就獲知了他的擇偶觀。他認為多蘿西婭雖美麗、善良,卻不是他心目中理想的女性,因為她“有點偏激……只依靠道德觀念去處理事物”[8](P91),而他堅持妻子的首要職責是作為“生活的一件裝飾品”,正是在這一點上,他根據(jù)那唯一的一次談話,覺得多蘿西婭“并不符合他的要求”[8](P93)。而被他否定的多蘿西婭的缺點正是為讀者所肯定的優(yōu)點。利德蓋特“身上顯然有兩個自我,他們不得不學會互相容忍,接受彼此的牽制”[8](P147)。他一方面把“科學和藝術(shù)看作互相溝通的事物”,認為“平庸的女人……是為科學研究而存在的”[8](P92)。同時又確信,如果他要結(jié)婚,他的妻子必須具有“那種與花朵和音樂媲美的女性的氣質(zhì)”[8](P158)。初戀失敗的教訓讓他決定不再魯莽行事,“今后要對婦女采取嚴格的科學觀點,不抱任何幻想,凡事必須三思而后行”[8](P148)。然而當他第一次見到羅莎蒙德之后便又一次淪陷,還相信愛羅莎蒙德“這樣的女人最為安全”,她“是一個理想的女子”,“人才出眾”[8](P92)。況且“她的聰明伶俐正符合一個男子對女人的要求——優(yōu)美、文雅、溫順”[8](P158)。正是這些缺乏依據(jù)、未經(jīng)證實的片面印象推動他和符合自身標準的羅莎蒙德走到了一起,因而二人的婚姻具有“詩學上的公正成分”[10](P89)。
與其說是羅莎蒙德婚后的奢靡毀了利德蓋特的事業(yè),不如說是利德蓋特自身的平庸拖累了他的理想?!耙驗楸M管他志向高尚……那種高尚的精神……并未滲入他的感性方面,影響他對婦女、家具等等的觀念,或者影響他對自己的看法?!弊x者們看到“他一旦需要考慮家具問題,不論生物學或改革計劃,都不會使他超越一般人的趣味,要是他沒有最華麗的家具,他便會覺得不舒服”[8](P145)。所以把利德蓋特的失敗歸咎于羅莎蒙德的確有失公正。隨著故事的進程,讀者越來越清晰地預(yù)見他自己種下的苦果。
當利德蓋特的事業(yè)透露出危機的跡象,他的朋友費厄布拉澤試圖幫助他,卻遭到了高傲的拒絕。讀者眼看著他走向布爾斯特羅德的泥沼,陷于聲名狼藉的境地。在讀者心中,對利德蓋特的困境始終未曾忘懷的多蘿西婭是最有可能挽救他的人??墒钱斈菆鰰娼K于發(fā)生,多蘿西婭向他表明自己的立場和信任,并提出繼續(xù)未完成事業(yè)的可行方案時,利德蓋特卻告訴她,他可能“不得不離開”米德爾馬契了[8](P712)。他把這歸結(jié)為婚姻的束縛,因為他的行動必須要考慮妻子的幸福,而羅莎蒙德“打定主意,不愿再住這兒了”。在多蘿西婭的堅持下,他終于承認自己“已失去了再在這兒生活下去的一切勇氣”[8](P716)。最后經(jīng)過跟自己的辯論,利德蓋特堅決地告訴多蘿西婭,他“已對自己喪失了信心”,無法面對生活條件的突然改變。他要在今后一個長時期內(nèi),只考慮怎樣迎合社會去增加他的收入,“其他什么也不管了”[8](P718)。
至此,利德蓋特積極進取的形象已完全崩塌。他內(nèi)在的物質(zhì)主義和自私自利撕下了高尚的外衣,裸露在讀者面前,并與他之前做出的那些選擇遙相呼應(yīng)。在對利德蓋特進行了多方面的判斷之后,讀者此時更加堅定地認可米德爾馬契最可愛的人——多蘿西婭。
正如敘述者感慨的那樣,“為什么老是講多蘿西婭呢?”利維斯曾批評多蘿西婭是作者自己“精神饑渴的產(chǎn)物,是另一個幻想中的理想自我”[10](P101)。從理想化的女性這一點來看,故事三個主要女性人物中,多蘿西婭和羅莎蒙德走向了兩個極端,瑪麗才是被作者設(shè)定為最完美的那一個,即所謂的折衷。可是對讀者而言,多蘿西婭的可愛正在于她的不完美,而她的不完美又不同于利德蓋特的靈魂暗瘡。
作者通過一系列典故的引用,以其中具有各種美德的女性人物喻指多蘿西婭,“這種不斷變化的互文關(guān)系也暗合了小說中多蘿西婭自我完善的過程”[11](P129)。多蘿西婭的人物性格具有一定的可塑性,由最初的固態(tài)形式逐漸分散為氣態(tài)形式[12](P76)。隨著故事進程而完成的這種汽化恰好體現(xiàn)了她的內(nèi)在成長。她的成就在于她能夠容忍自身的裂變,從而提升她與米德爾馬契人的關(guān)聯(lián)性。正如小說尾聲中所肯定的,多蘿西婭對周圍人的影響力是具有彌漫性的[13](P515)。
在前文對利德蓋特的解析中,敘述者的作用是潛移默化的,他(她)發(fā)出的聲音不只是為了幫助讀者理解故事的情節(jié)。在對多蘿西婭的人物塑造中,敘述者的聲音能更好地讓讀者理解他們對于故事的參與。隱含作者最初安排多蘿西婭出場時,她并非自帶光環(huán)。相反,她的一些缺點是顯而易見的。她內(nèi)心的矛盾常常無法得到化解,處于神圣性和世俗性的沖突中[14](P136)。就連朝夕相處的妹妹也認為“多蘿西婭不是始終前后一致的”[8](P13)。她一邊愛好騎馬,一邊又因為這種帶有異教色彩的感官享受而內(nèi)疚;一邊排斥外在裝飾,一邊又被閃耀的首飾吸引;一邊堅信使自己與完美的神化為一體的宗教體驗最為重要,一邊又篤信卡蘇朋的教條;一邊把自己看得卑微而渺小,一邊卻“醉心于偏激和偉大”[8](P4)。
她的堂吉訶德式的偏執(zhí)在對卡蘇朋的認知中達到了高潮。她僅憑幾次交談便勾畫出卡蘇朋博學而神圣的形象,認定“他已把博士和圣徒的光輝融化于一身”[8](P23)。她把他“幻想成同樣擁有憫世情懷的理想主義者”,卻沒思考他的研究是否“與現(xiàn)實社會嚴重脫節(jié)”[15](P73)。為了尋求她理想中的有意義的生活,天真的多蘿西婭迅速做出了嫁給卡蘇朋的決定。此時的敘述者對讀者的愕然了然于心,于是適時地告訴讀者,“布魯克小姐(多蘿西婭)總是憑言語和態(tài)度作出判斷,而且毫不遲疑,正如跟她年齡相仿的其他少女一樣……布魯克小姐既然盲目輕信,那么她還不知道卡蘇朋先生不值得她信任,這就不足為奇了”[8](P23)。這是隱含作者在這部小說里常用的一種模式,表面上在討論多蘿西婭的過失,最后使得讀者不得不承認,自己也曾經(jīng)犯過類似的錯誤,從而更容易理解和接受多蘿西婭的問題。
多蘿西婭和卡蘇朋的婚姻生活從羅馬蜜月奏響序曲,但隨之而來的不是新婚的甜蜜,而是讀者意料之中的裂痕,與威爾的意外邂逅更是加深了夫妻間的隔閡。作為多蘿西婭的第二任丈夫,對威爾的批評大多指責這個人物在故事中的模糊性。但作為多蘿西婭最后的選擇,對威爾的否定即是對多蘿西婭個人成長的否定。隱含作者有意讓多蘿西婭在威爾的幫助下完成了內(nèi)在的質(zhì)變。
多蘿西婭和威爾在婚前就認識了,然而對彼此都懷有傲慢與偏見。在羅馬的意外相遇促進了二人的友情,為數(shù)不多的真誠交流扭轉(zhuǎn)了威爾對多蘿西婭的偏見,他在不知不覺中愛上了她。敘述者并沒有透露太多多蘿西婭當時對威爾的感受,但是讀者不禁為多蘿西婭抑郁的羅馬之行有了威爾相伴而欣慰。正是這一段陪伴,墊定了二人后來相愛的基礎(chǔ)。直到很久之后,多蘿西婭才意識到威爾對她的愛戀,在這段漫長的時間里,讀者一直期待著二人之間有進一步的發(fā)展。
可這一段的進程是以緩慢的節(jié)奏進行的,威爾和多蘿西婭都處在一種微妙而重要的變化中。在對多蘿西婭不斷加深的愛中,威爾找到了以往生活所缺乏的目的感。多蘿西婭則開始了對婚姻的重新評估,她以一種全新的眼光注視著她的丈夫??ㄌK朋的心臟病改變了他們的生活,丈夫博學寬容的面具被逐漸揭開,多蘿西婭一點點看清自己的謬誤。在他猙獰的道德綁架下,多蘿西婭再也無法忍受精神折磨,卻出于對病中丈夫的憐憫,只能在心里暗暗羨慕像威爾一般的陽光生活,并未走出卡蘇朋禁錮她的幽暗墳塋。她安撫威爾,她有自己的信念可以聊以自慰。她說相信只要對真正的善懷有希望,哪怕不知道怎么辦,但自己也已成為了對抗惡的神圣力量的一小部分,而這一小部分“將擴大光明的范圍,縮小跟黑暗斗爭的規(guī)?!盵8](P373)。這是令讀者為之動容的多蘿西婭的宗教,她信仰的是在生活中被不斷發(fā)現(xiàn)的善念。周圍的人因為不懂她而反感,只有威爾是懂她的。威爾還通過她明確了自己的宗教,即愛他“所看到的一切善和美的事物……不必順從所不喜歡的一切。”對此,多蘿西婭答道,“但是如果你喜歡善,那么那是同一回事”[8](P373)。此時的兩個人已經(jīng)在心靈中達成了某種默契。
卡蘇朋的突然死亡,讓她在同情和惋惜中度過了一段渾渾噩噩的日子。當終于知道了卡蘇朋那份惡意的遺囑時,她幡然醒悟,理智地認清了自己的盲目輕信和卡蘇朋的狹隘自私,從此徹底掙脫了過去生活的精神枷鎖,重新燃起生活的火焰,成長為一個獨立審慎的女子。見證了威爾的利他主義和博愛精神之后,多蘿西婭終于回應(yīng)了他的愛情,因為她在威爾身上看到了自己的理想。她將豐厚的遺產(chǎn)、家族的反對及流言蜚語拋諸腦后,勇敢地和威爾結(jié)婚了。多蘿西婭對于卡蘇朋遺產(chǎn)的放棄和威爾對卡蘇朋接濟的放棄前后呼應(yīng),暗示了二人價值觀的一致。他們的結(jié)合標志著對卡萊爾所謂的19世紀英國社會“現(xiàn)金聯(lián)結(jié)”的摒棄,代表著一種超越時代的進步[16](P372)。
早期的一些批評者不認可威爾,更看好多蘿西婭和利德蓋特的結(jié)合,認為他們無論是從智識上還是心理上都更加匹配[17](P17)。而跟隨著故事進程的讀者早已作出了自己的全方位判斷。多蘿西婭與利德蓋特之間隔著巨大的鴻溝。多蘿西婭完全無私地考慮別人的需求和感受,把人們從利已主義提升到了關(guān)注他人的新高度。可利德蓋特在這一點上正是需要自我提升的,他其實是多蘿西婭這種精神的受益者,甚至連羅莎蒙德也受到了她的感染。在外省生活的研究中,多蘿西婭確實是一個杰出的樣本,盡管最終她似乎并未真正成功。
敘述者在尾聲中這樣說,“她對她周圍人的影響,依然不絕如縷,未可等閑視之,因為世上善的增長,一部分也有賴于那些微不足道的行為,而你我的遭遇之所以不致如此悲慘,一半也得力于那些不求聞達,忠誠地度過一生,然后安息在無人憑吊的墳?zāi)怪械娜藗儭盵8](P783)。讀者很容易就能接受敘述者的聲明,承認多蘿西婭對世上善的增長的貢獻,然而前面的敘述卻讓讀者一次又一次看見在她致力貢獻的過程中所遇到的困難。作者使這樣的進程既強調(diào)了她初衷的好意又肯定了她行為的相對無效性,從而豐富了這部小說的主題[18](P200)。盡管如此,讀者仍然相信多蘿西婭具有這樣的能力,相信她會為這個世界的善做出一定貢獻。同時,作者安排了另一條與之形成鏡像的進程,即利德蓋特的失敗。這個人物的意圖并不單純只是為了世界的美好,他對自己的關(guān)注更多,最終也因為自己的原因而放棄。用利德蓋特作為反例烘托多蘿西婭,使小說的主題更加鮮明。比起成功,其實這個故事更多是關(guān)于失敗的。
《米德爾馬契》中修辭的力量是強大的,足以使讀者接受隱含作者虛構(gòu)的人物,并做出回應(yīng)。這部小說的修辭比其現(xiàn)實主義更能使讀者折服。在這部小說中,作者、隱含作者、敘述者和讀者通過文本實現(xiàn)了跨時空的交流。修辭性敘事學的研究視角可以更清楚地呈現(xiàn)小說中虛構(gòu)人物的一大特點,即一種永恒的美感,這不隨著時空變幻而褪色,會永遠從讀者中汲取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