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靜靜
內(nèi)容摘要:沈從文以描寫湘西邊地風情的小說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獨樹一幟,他的湘西系列小說中蘊含著濃厚的楚文化色彩。受楚人憂患意識和渴望生存的強烈意志的影響,沈從文的小說中表現(xiàn)出湘西人民追求自由、頑強旺盛的生命力。楚人尚巫,沈從文生長于湘西楚地秉承了楚人的氣質(zhì),在他創(chuàng)造的湘西世界中表現(xiàn)出鮮明的巫文化色彩。同時,他汲取巫楚文化的浪漫色彩,用充滿想象、靈動的筆描繪湘西綺麗多姿的風土民情,創(chuàng)造了富有想象力和浪漫精神的人物,注重挖掘人性的美,表達熾熱的愛。
關(guān)鍵詞:沈從文 生命力 巫文化 浪漫色彩
楚人被商朝軍隊驅(qū)逐至南方生活,建立自己的國家,在艱苦的條件中頑強的生活,并形成了自己特有的文化——楚文化。沈從文從小生活在湘楚之地,對楚文化耳濡目染,他的湘西小說中也帶有明顯的楚文化色彩,關(guān)注湘西底層人民的生活,表現(xiàn)了湘西楚人頑強熱烈的生命力,展現(xiàn)了神秘的巫楚文化和楚人的浪漫主義情懷。
一.頑強熱烈的生命力
三千多年前,楚人遭到商朝軍隊的驅(qū)逐,離開中原向南遷徙。幾百年間,楚人都在等待機會重回中原的懷抱。推翻商王朝后,他們擁有自己的國家——楚國。然而周昭王率軍南下攻打楚國,楚人回歸中原的滿腔熱情被周王朝的傲慢和冷漠澆滅,他們將楚視為“荊蠻”,時時討伐。楚人被迫局促在鄂西北荊雎山區(qū)的窮鄉(xiāng)僻壤里,惡劣的自然環(huán)境和巨大的社會壓力使得楚人在生存和發(fā)展的歷史進程中形成了強烈的憂患意識,與此同時,艱難的生存處境,促使他們渴望通過自己的努力征服自然去改善和發(fā)展生存的狀況,也形成了他們追求自由、頑強的生命意識。
沈從文的作品中塑造了一系列充滿生命的活力和熱愛自由的人物形象。一方面,沈從文生活在具有雄強生命力的湘西楚地,深受楚文化中頑強激情的生命意識的影響。另一方面沈從文受西方文化和“五四”文化的影響,自覺親近與楚文化中相同的成分。他認同周作人認為人也是動物的觀點,強調(diào)人有一定的動物性。指出人有兩種生物性需求:食與性。[1]他肯定人的本性和欲望,偏愛西方文化中強調(diào)人的自然屬性一部分,他的作品中洋溢著生命力的人性內(nèi)容?!对孪滦【啊分心信帞[脫命運的束縛,愿意為對方無私的犧牲,他們毫無保留的相愛著,為了彼此努力對命運對抗,讓我們感受到來自湘西最底層人民的追求自由、向上的生命活力?!斗驄D》中的璜先生從城里回到鄉(xiāng)村治病意外搭救一對在稻草堆旁行男女之事而被村民抓住的夫婦,他站在村民的對立面,尊重人性的自然發(fā)展。沈從文的筆下不缺少充滿激情與熱烈生命力的人物形象,甚至表現(xiàn)出了人的本性欲望?!墩f故事人的故事》中為了證明生和愛的勇氣而死的弁目;《三個男人和一個女人》中豆腐鋪老板那傳奇的愛情故事以及《醫(yī)生》《旅店》等湘西題材的小說中沈從文塑造了諸多男女主人公的愛情故事,感情真摯熱烈不摻雜任何物質(zhì)因素,甚至帶有瘋狂的愛的印記。可以說,在沈從文的作品中愛情不僅僅是一種人性欲望的表達,更是一種崇高價值的體現(xiàn)和生命力強盛的象征。
“山高水急,地苦霧多”是楚人性格形成的重要因素。楚人面對艱苦的生存環(huán)境和不公的命運,他們既有淡定從容面對的心態(tài)也有強大的反抗意識。在遭到周王朝的欺壓之后,楚國國君熊渠以封子為王的驚人之舉,發(fā)出一個石破天驚的信號:楚國要是天下刮目相看了。楚國國君期盼回歸中原卻遭到冷落與欺辱,他們開始發(fā)出反抗的聲音,這種反抗精神影響了后世,成為楚文化中的重要精神,也深深的影響了沈從文的思想?!墩煞颉返闹魅斯罢煞颉庇兄l(xiāng)下人的愚昧懦弱,面對水保、醉鬼和巡官他自卑,面對妻子賣身被別人占去他竟是興奮。而這樣一個人也有著強力的反抗精神,面對妻子賣身的錢,“男子搖搖頭,把票子撒到地上去,兩只大而粗的手掌捂著臉孔,像小孩那樣莫名其妙地哭了。”最后他不言語而是帶著妻子回到了鄉(xiāng)下。這一無聲的反抗和丈夫的憤怒與哭泣表明了楚人骨子里頑強的反抗精神。再如《邊城》中的翠翠和爺爺,祖孫兩個享受山水、積極樂觀的生活方式顯示了生命的活力,而翠翠最后的選擇也是對生活和命運的無聲反抗。沈從文對這種充滿激情與活力的生活方式、無聲的反抗的描寫無不體現(xiàn)了楚人頑強的生命力。
二.鮮明的巫文化特色
“所謂楚文化,即中國先秦時期,以南方少數(shù)民族的巫鬼文化為主體,融合漢族文化的影響,而形成的一種文化形態(tài),”[2]所以,楚文化中最大的特色就是“巫”。王逸在《楚辭章句》中也寫道:“昔楚國南郢之邑,沅湘之間,其俗信鬼而好祠,其祠必作歌樂鼓舞,以樂諸神。”[3]古籍的記載表明了楚地好巫以及巫風的繁盛。自古以來,在楚人的日常生活中也表現(xiàn)出強烈的“信巫尚巫”文化,“巫鬼”“巫官”“巫醫(yī)”“巫師”等形象都是“巫文化”生活化的表現(xiàn),由此可見巫鬼文化在楚文化中占據(jù)的重要地位。沈從文生長于湘西楚地,自稱為來自湘西的“鄉(xiāng)下人”,而且一向視自己為“楚人”。他認為自己秉承了楚人的氣質(zhì),因此文學創(chuàng)作也受到了楚文化精神的深刻影響。[4]因此在他創(chuàng)造的湘西世界中,對湘西地區(qū)的民俗風情以及自然景色的描寫都帶有鮮明的巫文化色彩。
魯迅先生曾說過:“中國本信巫,秦漢以來,神仙之說盛行,漢末又大暢巫風,而鬼道愈熾;會小乘佛教亦入中土,漸見流傳。凡此,皆張皇鬼神,稱道靈異,故自晉訖隋,特多鬼神之怪之書”,[5]中國巫文化歷史悠久,漢朝以后受治國思想的影響,這種巫文化便被排擠在主流文化之外的邊緣地帶,在民間廣為流傳,尤其是南方楚地。沈從文生活在巫楚文化繁盛的湘西楚地中,對巫楚文化耳濡目染,見證并記錄了湘西人生活中的巫術(shù)活動。沈從文在《湘西》中說到:“宗教情緒(好鬼信巫的情緒)因社會環(huán)境特殊,熱烈專誠到不可想象”。[6]因此他在湘西系列的小說中塑造了大量的“巫”的形象,并描寫了各種巫術(shù)活動場景。《阿黑小史》中在阿黑與五明的愛情故事中,穿插著神巫為阿黑打鬼治病的場景,“到了天黑,老師傅把愛紅緞子法衣穿好,拿了寶刀和雞子,吹著牛角,口中又時時刻刻念咒,滿屋各處搜鬼,五明就跟著這干爹各處走?!彼压淼男袨榉从吵鱿嫖魅嗣裾J為人的生病是鬼怪作祟,巫師消滅了鬼怪,病自然就好了;《道師與道場》中開篇就講述了消災道場的結(jié)束,舉辦道場,請師傅做法消災納福;《長河》中秋收之后的酬神的“社戲”,表現(xiàn)了對上天給予的感謝,對神靈的感謝。
與趙樹理《小二黑結(jié)婚》中的三仙姑的使壞騙人的巫師形象不同,沈從文筆下的巫師承載著人與神靈溝通使命。他們多數(shù)是實在憨厚的老實人,被神所選中成為神巫。湘西人民的一切婚喪嫁娶都離不開巫與巫術(shù)活動,巫與神相通成為天之所選的神巫,承載著美好的希望與祝福,將帶有神性的光輝寄灑于湘西人民。在沈從文的《神巫之愛》之中,神巫的形象是理想化的,是神在人間的化身,他有著一般人所未擁有的美麗外在:美麗驕傲如獅子、這男子應(yīng)屬于天上的人,那些年輕的女子們認為把自己的身獻給神巫比成為土司夫人還要令人向往以及那些年過九旬的老人看到神巫心中還會覺得無比的興奮與激動,在湘西人民的心中他們認為神巫是帶有神性的,對他是尊敬與贊美的,也是心向往之的。神巫完成法事之后眾人的感應(yīng),“神巫歌完鑼鼓聲音又起,人人拍手迎神,人人還吶喊表示歡迎神的仆人。神巫如何使神駕云乘霧前來降福,是人不能明白的事,但神巫的歌聲,與他那優(yōu)美迷人的舞蹈,是已先在云石鎮(zhèn)上人人心中得到幸福的歡喜了?!盵7]表現(xiàn)出沈從文對巫性生命形態(tài)進行審美化關(guān)照,神巫形象也被賦予真誠性與莊嚴性,眾人對神巫以及這些巫術(shù)活動是帶有敬畏之心的,無不顯示著楚地巫風之神圣。沈從文在作品中對神巫的形象著力刻畫,祭祀場面細致描寫,巫術(shù)行為神奇描摹,人生事象有力渲染,創(chuàng)造出“浪漫情緒和宗教情緒兩者混而為一”的嶄新藝術(shù)境地,完成了對“生命原生態(tài)”的考察。[8]
三.濃厚的浪漫主義色彩
楚文化作為一種南方文化,它具有直覺的思維方式,強烈的神話意識,濃厚的浪漫色彩等特質(zhì),與散布于黃河流域的北方文化有著極大的差異。劉師培在《南北文學不同論》中指出“大抵北方之地,土厚水深,民生其間,多尚實際。南方之地,水勢浩洋,民生其際,多尚虛無。民崇實際,故所著之文,不外記事、析理二端。 民尚虛無,故所作之文,或為言志、抒情之體,”[9]可以說,南方文化本身就富有一種獨特的浪漫氣質(zhì)。除此之外,楚人信巫鬼,寄情于幻想,帶有神秘色彩的巫文化伴隨著情感的律動,也促使了浪漫主義的產(chǎn)生。王國維對南方文學想象的奇特曾指出:“南人想象力之偉大豐富,勝于北人遠甚。彼等巧于比類,而善于滑稽。故言大則有若北冥之魚,語小則有若蝸角之國,語久則大椿冥靈,語短則蟪蛄朝菌;至于襄城之野,七圣皆迷;汾水之陽,四子獨往。此種想象,決不能于北方文學中發(fā)見之?!盵10]正是這種巫楚文化所特有的神秘浪漫、想象奇異的思維方式,我們才得以看到屈原與鬼神同暢游,莊周齊物而逍遙的自由美哉的世界。
沈從文曾說過:“我感情流動而不凝固,一派清波給予我的影響實在不小。我幼小時較美麗的生活,大部分都與水不能分離。我的學??梢哉f是在水邊的。我認識美,學會思索,水對我有極大的關(guān)系?!盵11]湘西的水蘊含著楚文化的浪漫氣息給沈從文帶來了天馬行空的幻想與創(chuàng)作靈感?!痘㈦r》中講述的“我”與六弟是沈從文與他當團長的弟弟的真實寫照。弟弟同別人打架總是被人用拳頭打傷,卻也不哭鬧,天生的一副軍官氣派,而我與弟弟不同,“我”受了欺負就只會想象著自己以后做了官,對他們打板子或者使用想象自己可以使用仙術(shù)操縱仙劍來得以報仇。以小時候的生活故事為題材加以創(chuàng)作,顯示出沈從文對湘西世界的依戀,愛幻想富有想象力也是沈從文受楚文化影響的側(cè)面寫照?!哆叧恰贰渡裎字異邸访鑼懙某錆M湘西地方特色的奇異風俗和巫風文化的奇特愛情,為湘楚愛情蒙上了一層夢幻、神秘的面紗,是楚文化浪漫主義的再現(xiàn)。《扇陀》中表寫了神話般的小故事:一個仙人被女主人公扇陀變成了坐騎。充滿神話意味的小說帶有沈從文的浪漫氣質(zhì),顯示出楚文化的浪漫和楚人的非凡想象力。
徐志摩的浪漫主義情懷也影響了沈從文,徐志摩帶沈從文參加詩歌朗誦會,進入文藝界,使沈從文在這里受到了西方浪漫主義文學思潮的影響。受楚人的傳統(tǒng)浪漫和西方浪漫主義風格的影響,沈從文的文學創(chuàng)作也發(fā)生了改變。他開始創(chuàng)作白話詩歌,注重詩歌抒情性。但他的浪漫主義精神又與西方的浪漫主義風格有所不同,西方的浪漫神秘而怪誕,大膽而張揚,沈從文的浪漫是傳統(tǒng)的、古典的、是細膩的浪漫。他的作品創(chuàng)造富有想象力和浪漫精神的人物,注重挖掘人性的美,表達熾熱的愛?!睹慕鸨优c那羊》中避去文字表面的熱情,追求恬淡從容的浪漫風格,以尋找象征愛和純潔的羊來表達對女子的堅定愛情。《朱龍》中對湘西奇風異俗和人才品貌的描寫,展現(xiàn)出人物的人情品性,透露出古雅樸野的浪漫色彩。《邊城》描寫了翠翠與爺爺擺渡送客,恬靜美好的享受著湘西自然山水的生活,表述了翠翠,天保和儺送三個人之間發(fā)生的美麗而哀婉的愛情故事,充滿了陰差陽錯的神秘感和命運感,抒發(fā)著浪漫的韻律。沈從文以他特有的浪漫情懷,在憂郁作品中探索著美好的人性。
沈從文的湘西小說描寫了湘西楚地人民的生活,關(guān)注底層人物的日常生活,描寫湘西的民俗風情和自然風光,展現(xiàn)了楚文化的神秘與浪漫色彩。湘楚文化潛在的左右著沈從文的文學創(chuàng)作和審美傾向,在他的文學創(chuàng)作中起了重要的作用,使他在現(xiàn)代中國文壇中獨樹一幟。當然,作家的風格形成原因是多方面的,但對他來說,最重要的就是湘西的山光水色、風土人情的滋潤和陶冶賦予了他超凡出眾的藝術(shù)創(chuàng)造力,是浪漫的楚文化賦予了他獨特的審美傾向。
注 釋
[1]楊曉玉.沈從文小說的楚文化色彩[D].浙江師范大學,2013.
[2]凌宇,從苗漢文化和中西文化的撞擊看沈從文[J].北京:文藝研究,1986(02).
[3]張寶金.論魯迅、沈從文的巫鬼文化書寫[D].首都師范大學,2012.
[4]沈從文.沈從文文集[M].廣州:花城出版社,1984.
[5]魯迅.中國小說史略[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16:43.
[6]龍慧萍.沈從文湘西世界中的神巫形象[J].文藝爭鳴,2007(07):144-146.
[7]沈從文.神巫之愛[M].北京:民主與建設(shè)出版社,2018.
[8]向明.沈從文的巫鬼情結(jié)[J].衡水學院學報,2008(03):31-33.
[9]張正明.楚文化史[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
[10]王建輝,劉森森.荊楚文化[M].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1995:34.
[11]楊曉玉.沈從文小說中的楚文化色彩[D].浙江師范大學,2013.
(作者單位:長江大學人文與新媒體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