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子建
她跟我說的這個小鎮(zhèn)在烏蘇里江下游,叫萬吉鎮(zhèn),所住人家多是打魚的和養(yǎng)奶牛的。我說只知道有個抓吉鎮(zhèn),萬吉鎮(zhèn)在哪兒?
“萬吉鎮(zhèn)當(dāng)然在萬吉鎮(zhèn)哪,就像你的屁股一準(zhǔn)兒在你胯骨下,不能跑到你脖子上一樣?!鞭揶砦业氖莻€四十歲上下的女人,自稱烏蘇里江擺渡人,她長臉,高顴骨,中分直發(fā),穿一條絳紫色麻布長袍,戴一串木珠項鏈,臉很黑,一雙狹長的眼睛深藏著磷火似的,幽光閃爍。
她什么時候進(jìn)的江鮮小館我不知道,因為我壓根兒沒聽見腳步聲,她就飄落在我對面的長凳上了。她仿佛老相識,跟我眨眨眼,挑剔我不會點魚,說這時令不該點馬哈魚,名氣雖大,卻不是新出水的,倒不如雅羅和船丁子新鮮好吃。她說話時喉嚨像塞著團(tuán)棉花,啞腔啞調(diào)的。
我是陪領(lǐng)導(dǎo)來饒河工作調(diào)研的,下午去過小南山遺址考古挖掘現(xiàn)場,三天的工作日程也就結(jié)束了。沿著微雨后濕滑的土路下山時,我望見山下水墨畫般的廣闊濕地上,有兩只白鶴翩翩起舞,大秀恩愛,這動人的情景令我想起麥小芽,她離開我十二年了,雖然四年前我再婚了,現(xiàn)任妻子賢德淑惠,待我不錯,但在我成功或是悲哀時刻,特別想與人分享喜悅或傾訴苦悶時,心底呼喚的名字還是麥小芽。她是個歷史學(xué)者,在一次田野調(diào)查中,遭遇特大山洪,被波濤卷走,從此后我見著所有的江河,都委屈萬分,覺得它們辜負(fù)了我的愛情。我太想在烏蘇里江畔獨享一個黃昏,喝上一頓酒,隔著遙遠(yuǎn)的時空,和麥小芽說說悄悄話了,所以下山后我跟領(lǐng)導(dǎo)謊稱自己有個姑媽在饒河,多年不見,想去探望一下老人家,晚飯就不隨團(tuán)吃了。領(lǐng)導(dǎo)再有半個月就退休了,饒河是他任內(nèi)最后的公差,一向傲慢和冷漠的他,驟然變得開明而親民,他微笑著說你去吧,給你姑媽帶好,晚上早點回來,明天咱們就回哈爾濱了!
從小南山下來,我像出籠的鳥脫離團(tuán)隊,奔向烏蘇里江畔,擇了片柔軟的沙灘坐下,迫不及待地摘下口罩,讓江風(fēng)親撫我的臉,望著這條波光粼粼的向北流去的江,邊曬太陽邊抽煙。
初秋的陽光像一束束豐收的麥穗,有股說不出的芬芳,讓人有收割的欲望。我給麥小芽點了一根煙,放在鵝卵石上,淡藍(lán)的煙霧云圖一樣鋪展開來,仿佛她真的吸了。麥小芽嗜煙如命,我們在一起最愜意的時光,是晚飯后對坐著,沏一壺?zé)狎v騰的茶,吞云吐霧地神聊。人們都說吸煙傷肺子,但麥小芽說肺子經(jīng)由煙熏,這塊鮮肉就變成了臘肉,臘肉比鮮肉耐儲,所以她認(rèn)定吸煙能鑄就鐵肺,百毒不侵。我們偶爾吵架了,所道歉的方式,就是給對方點上一根煙,悄悄說聲:“咱熏臘肉吧”,這比獻(xiàn)上玫瑰和熱吻管用,矛盾隨之煙消云散了。
天色由明媚變得暗淡,我默默和麥小芽“熏臘肉”至黃昏,留下兩堆煙蒂,一堆是我的,一堆是她的。我取一棵麥小芽的煙蒂,多想發(fā)現(xiàn)她濕漉漉的唾液啊,可是沒有,煙蒂焦干,像一堆冰冷的子彈殼,仿佛告訴我它們來自死神的世界。我把兩堆煙蒂合在一起,沒舍得扔進(jìn)垃圾桶,而是揣進(jìn)褲兜,去江畔尋吃魚的地方。
那條街上裝飾華麗的江鮮大酒樓有好幾家,而我慣于鉆的是小館子。除卻價格便宜,經(jīng)驗告訴我,小館子不宰客,食材好,灶火旺,掌勺的師傅個個身懷絕技,能做出令人驚艷的菜肴。而且小館子客人常來常往,熱絡(luò),活泛,可以不拘小節(jié)地高聲談笑,縱酒,吸煙,甚至放屁。還有一點,這樣的館子一般望得見后廚,你相中哪棵蔥哪頭蒜為你的菜打江山,可指點它們上陣,店主一定會遂你心愿。
從食街主干路岔過去,有一條綠意蔥蘢的玉簪似的斜街,我選的這家圓木打造的小館,就像一顆琥珀,綴在斜街盡頭。受新冠肺炎疫情影響,食街客人不多,店鋪多半冷清,但我進(jìn)去時,他家卻很熱鬧。有兩個男人喝得半醉了,正在劃拳斗嘴,一個咕噥:“倆好呀——你丫的?!币粋€叫囂:“五魁首呀——你大爺?shù)?!”小館擺的桌子有圓有方,但供客人坐的都是長凳。隨客人入店的口罩,像誤入籠中的一群鳥兒,有的病懨懨地癱在桌角,有的軟塌塌地掛在客人的一只耳朵上。更多的人把口罩當(dāng)袖標(biāo),戴在胳膊肘上,所以他們舉杯時,五顏六色的口罩有點鳥兒掙脫樊籠的意味,向上沖去。我擇了西北角的一個空位坐下,點了軟煎馬哈魚、黑斑狗魚燉茄子和椒鹽江蝦,還有一斤燒酒。其實我知道這時節(jié)的馬哈魚來自冷凍箱,不在盛時,但因這是麥小芽愛吃的,所以首要點的是它。
店主是個年紀(jì)輕輕的斷腿男人,面貌俊朗,穿白色T恤,他搖著輪椅,自如地穿行于餐桌過道,端酒續(xù)茶。我進(jìn)門時,他駕著輪椅從北側(cè)飛快迎到門口,招呼道:“兄弟您請——”然后奔向收銀臺,那里擺著一紫一白兩個玻璃酒罐,紫的是山葡萄酒,白的是土豆燒酒,店主說這是他們自釀的。他說所有的來客進(jìn)門都可免費喝一盅,男的通常喝土豆燒酒,女的喝山葡萄酒。我說我兩個人,所以兩種都喝。店主打開白色酒罐的龍頭,先接了一盅土豆燒酒給我,看著我喝下,然后又接了一盅紫色的山葡萄酒,擺在收銀臺上,說等我約的人到了,就端給她喝。我說她已跟我一起進(jìn)來了,拈起那盅酒,一飲而盡。店主狐疑地看著我,半晌沒說出話來。
我坐下后才明白,這青灰的水泥地面,矮矮的收銀臺和看得見灶房的落地窗,是為了店主的輪椅而特別設(shè)計的。
店主見我點了三道菜,提醒我說他家的菜碼大,一個人吃的話,一道黑斑狗魚燉茄子就能把人撐得半死,可以減一個菜,如今掙錢不易,省點兒是點兒。我謝過他的好意,說是喝了兩種酒,菜也自然是倆人吃,請他上兩套餐具。店主大約領(lǐng)會我的用意了,他不再猶豫,對著灶房的師傅發(fā)出號令:“同羅走菜嘍!”
一開始我以為掌勺的師傅叫“同羅”,低頭一看餐桌上立著個扇形桌牌,上面是黑地金字的“同羅”,才知這是桌名。再看鄰近的幾張桌,是“鰲花”“哲羅”和“柳根子”,便恍然明白這家店的桌牌,是以“三花五羅十八子”中的魚類品種來命名的。
我把另套碗筷杯盞擺在對面,先給麥小芽倒了一盅酒,然后給自己的也滿上,和她碰了一盅,之后又自己連干兩盅。菜陸續(xù)上來了,天也黑了,客人漸多,店主的輪椅忽而在東,忽而向西,忙得不亦樂乎。我不顧左右,傾情給麥小芽夾菜,跟她說話。我說饒河小南山出土的玉器,距今約九千年,精美極了。玉就是玉啊,可以碎,但不會化為塵土??墒悄隳?,怎么就化成了煙啊。
我就是說完這句話,穿絳紫色麻布長袍的女人飄然而至的。她一來,我和麥小芽的對話就中斷了。
這個女人氣質(zhì)不凡,酒量不凡,捏起酒盅,自斟自飲,連干三盅,面不改色。我一看先前叫的燒酒快見底了,嚷著添酒。店主先是勸阻我,說兄弟咱喝得差不多就行了,酒大傷身啊。我說我花錢喝酒,圖的是痛快,你不想讓我高興嗎?再說你沒見多了個客人嗎,讓對面女人覺得我請不起酒,豈不是沒面子?店主連聲苦笑,隔了一會兒,遞上一壺酒,拍了拍我的背,叮囑道:“悠著點兒啊?!?/p>
女人喝了酒后神情愉悅,說要賣個故事給我。我說怎知我需要故事?她詭秘一笑,說她一進(jìn)來,就看出我是個缺故事的家伙了。我問一個故事多少錢,她說好的故事是無價之寶,千金難買;爛故事是垃圾,臭不可聞。如果我能聽完她講的故事,說明它有價值,她要求不高,抵得上這桌酒菜就行。我說你意思自己不是白吃我的?她有點惱怒,教訓(xùn)我永遠(yuǎn)不要當(dāng)著女人的面說她白吃。
她開始講故事,說故事的主人公叫孟平貴,不過烏蘇里江一帶的人都習(xí)慣叫他的小名“哈喇泊”,這是他祖母給起的。
哈喇泊出生在萬吉鎮(zhèn),這地方依山傍水,風(fēng)景優(yōu)美,對岸是蘇聯(lián)的一個小鎮(zhèn)。哈喇泊的祖父是善于騎射的蒙古人,祖母是以漁獵見長的赫哲人,所以哈喇泊的父親,是蒙古族和赫哲族的后人。
哈喇泊身高體闊,膀大腰圓,氣壯如牛,圓臉上生著淺淺的絡(luò)腮胡,蒜頭鼻子,敦厚的嘴唇,漆黑的一字眉下,是一雙和善而明亮的眼睛。他外形不乏男子氣概,可身上卻有一點缺彩,就是牙齒。怎么說呢,不僅是他,哈喇泊的血親,他的祖母和父親,沒一個好牙齒的,都是滿嘴的殘垣斷壁。
我說:“可能萬吉鎮(zhèn)的水有問題吧,比如含氟少,牙齒就容易變成核桃酥?!?/p>
女人撇了一下嘴,吃了一塊黑斑狗魚,又飲了一盅酒,說:“哈喇泊的牙齒要是跟水有關(guān)的話,我這故事還能賣得出去嗎?”她警告我少插言,講故事最怕打岔了。
女人說哈喇泊的牙齒隨他父親,而他父親的牙齒又隨他祖母。
哈喇泊的祖上是大黑河屯人,也就是海蘭泡。過去那里叫孟家屯,是當(dāng)時黑龍江將軍管轄區(qū)域,可嘆它如今不是咱們的地界了。哈喇泊的祖父是個蒙古商人,做皮毛生意的,總來大黑河屯交易,認(rèn)識了哈喇泊的祖母,一個樸實能干的赫哲女人,她做的魚皮衣,在大黑河屯很出名。說是穿著她的魚皮衣下江捕魚,防風(fēng)防雨不說,魚兒還愛入網(wǎng)上鉤,所以哈喇泊的祖母吸引了不少男人的目光。
哈喇泊的祖父祖母成親于1897年冬天,轉(zhuǎn)年他們有了一個女兒。他們在大黑河屯經(jīng)營兩家貨棧,日子過得紅紅火火。1900年初春,哈喇泊的祖母又懷孕了,這時哈喇泊的祖父要開一家火磨鋪加工小麥,正忙著購進(jìn)機(jī)器,裝點鋪面,所以提早就給未出生的孩子起好了名字“火磨”。然而到了七月,沙俄借口義和團(tuán)運動在東北蔓延,危及邊境,逮捕了許多世居于此的華人。而在太陽最燦爛的時日,火磨鋪開張僅一周,喜氣未散,大黑河屯華人的房子和店鋪,突遭俄兵洗劫。無論婦孺,都被驅(qū)趕到黑龍江邊。
人們被刀斧威逼出來的一瞬,忙著不同的活兒,所以臨時帶走的東西千奇百怪,有拿著煙袋鍋的、搟面杖的、笤帚的、筷子的、茶碗的、針線的、算盤的、酒壺的、肥皂的、鏟子的、梭子的、書籍的、紙幣的、馬鞭的、柈子的,可見當(dāng)時他們正抽著煙、搟著面、掃著地、吃著飯、喝著茶、縫著衣、算著賬、飲著酒、洗著衣、炒著菜、補(bǔ)著網(wǎng)、讀著書、點著錢、趕著馬、燒著柴。最滑稽的,是有人當(dāng)時正蹲茅坑,慌張中握著揩腚的草紙,一臉沒排泄痛快的苦楚。而有的人正擦拭油燈,想著明晃晃的太陽下出了這等事,此去黑暗,大白天地舉著油燈上路。
被驅(qū)趕到江邊的華人,沒有不回頭的,他們遙望自家房屋還在不在,離散的親人在哪兒,心愛的馬和狗又在何方。而先前還一片祥和的大黑河屯,濃煙滾滾,火光沖天。俄兵用武器將人們往江里趕,那些不會水的只要反抗,刀斧便會襲來。人群中血肉飛濺,哭聲震天,倒下的人越來越多,沙灘的鵝卵石被鮮血染紅了,像一只只憤怒的眼。
哈喇泊的祖父抱著兩歲的女兒,她手里攥著一顆糖球,驚恐讓她手心發(fā)熱和出汗,糖漸漸化了,她的手代替她的嘴,吃了最后的糖。祖母則拿著一把碎布條,她正打格褶,預(yù)備給腹中的孩子做鞋子。一個俄兵用長刀挾持哈喇泊的祖父,喝令他滾回江對岸去,可這個能縱馬馳騁的蒙古漢子不會游泳,粗通俄語的他跟俄兵說他怕水,懷抱的孩子更怕水,還有他的女人懷著孩子,他愿意把新開的火磨鋪送給俄兵,他收購來的小麥都是最好的,能磨出上好的面,無論養(yǎng)家還是給軍隊補(bǔ)充給養(yǎng)都沒的說。豈不知他的火磨鋪正在燃燒,雇來的看管鋪子的兩個伙計已死在俄兵的斧頭下了。哈喇泊的祖母多年以后回憶起那個令她肝腸寸斷的日子,依然會緊咬牙齒,雖說其后她嘴里只剩兩顆糟爛的后槽牙了。
沒等哈喇泊的祖父說完乞求的話,一個騎兵揮舞一柄長刀,削枝椏似的,先把他懷中的女孩攔腰斬落,接著朝向哈喇泊的祖父。哈喇泊的祖父見女兒死在刀下,咆哮著反撲。他熟悉馬的特性,飛身絆馬,將騎兵摔落,奪刀砍向他。俄兵躲閃著,他沒擊中他脖頸,只廢掉他一條胳膊。哈喇泊祖父的第二刀還沒出手,被一個手持莫辛步槍的俄兵,迎面射殺。哈喇泊的祖母說,這種槍大黑河屯的華人都叫它“水連珠”,因為槍聲清脆得像山泉流過。哈喇泊的祖父被水連珠擊中的一瞬,高呼:“快游過哈拉穆河……”這是他無力保護(hù)身后心愛的女人,對她發(fā)出的最后呼喚。
哈拉穆河,是哈喇泊祖父對這條江的稱呼,他知道他的女人是可以搏擊激流的魚,因為赫哲人無論男女,沒有不會水的。
哈喇泊的祖母帶著四個月的身孕,縱身跳入黑龍江,奮力游向?qū)Π?。江水失卻了往日的安詳,在江流中沉浮的,是尸首和奄奄一息的人,江面漂浮著鞋子、襪子、帽子、衣裳、腰帶、圍巾、煙袋、算盤、木棍、草紙、包袱皮等等。尸首隨著波濤一起一伏的樣子,好像人們還活著。
要說這條江在大黑河屯與對岸的距離,不過千米,可黑龍江即便在盛夏,江水也冰冷刺骨,加之水流湍急,每年總有人喪命于此。哈喇泊的祖母游到江中心時,體力不支,找不到漂浮的倒木作為支撐歇息,恰好一具浮尸漂過身邊,是個光著膀子面朝下的壯年男尸,哈喇泊的祖母一把抱住他的腰,叫著已死在岸邊的自己男人的名字,大口大口喘息著,待體力恢復(fù)一些,她松開那冰冷的男人,說大哥你好走吧,繼續(xù)朝對岸游去。
一連三天,被趕到江岸的人,數(shù)千人斃命,幸存者極少。一條沒有船停泊的江,對于要渡河的人來說,無疑是流動的地獄。但哈喇泊的祖母是幸運者,她不僅活下來了,還保住了腹中胎兒,漂泊了幾個月后,年底在萬吉鎮(zhèn)落腳,生下哈喇泊的父親,也就是火磨。
女人講到此,探詢地看了看我,仿佛在問我,這故事聽得下去嗎?我哪敢再插言,只是奉上一盅酒。她接過酒,灑在地上,我想她在祭奠故事中的罹難者吧。
女人微微咳嗽一聲,接著講故事。
哈喇泊的祖母上岸后,發(fā)現(xiàn)自己的牙齒多半化為烏有,好像那些牙齒是隱藏的煙花,瞬間燃爆了,而還留在牙床上的,也都是風(fēng)中敗柳,搖搖欲墜。有人說她是因仇恨咬碎了牙,也有人說她當(dāng)時游不動了,不咬碎牙齒,逼出身上最后的力氣,早就喂江魚了。
火磨五六歲時,就聽母親講父親的故事,說到他被水連珠擊中的時候,火磨會把牙齒咬得“嘎吱嘎吱”響。他出生后本來有一口漂亮的白牙的,到換牙時,多半的牙被他嚼碎了。而新長出的牙齒,在他重溫父親故事的成長歷程中,也多半粉身碎骨,所以他二十多歲時,已是遠(yuǎn)近聞名的沒牙的男人。
因為牙齒不好,哈喇泊家族,不吃硬的東西。他們不喜單純的米粥,嫌沒滋味,更愛湯羹,所以但凡米類和谷物入鍋,都是和雞鴨魚肉一同熬制。刺少的狗魚,是灶上的主角。費牙齒的牛肉鵝肉,都得剔骨,取其軟嫩的部位食用,所以在萬吉鎮(zhèn),狗們嘴饞了,愛去哈喇泊家門前游蕩,那是它們美食的道場,往往會撿著連著筋肉的骨頭。
哈喇泊一家喝湯也就出了名。在萬吉鎮(zhèn),晚炊時分,你若走進(jìn)他家院子,沒風(fēng)的日子也像有風(fēng),自屋里傳出呼呼呼的聲音,偶爾湯匙觸碰瓷碗,這風(fēng)聲中就多了幾聲清脆的哨音了。
受母親所述故事的影響,火磨年輕時就懼怕成家。父親和未見面的姐姐死于慘案,讓他覺得世事難料,男人有時是保護(hù)不了妻兒的。他也因此變得孤僻,獨來獨往,與萬吉鎮(zhèn)的人格格不入,沒一個姑娘看上他。
火磨四十歲時,額頭的皺紋和鬢角的白發(fā)過早出現(xiàn)了,哈喇泊的祖母終于坐不住了,遍尋烏蘇里江流域的媒人,給火磨說親。她跟媒人介紹兒子時,總是一句話:“俺兒除了牙,哪哪都好!”年紀(jì)輕輕就沒了牙,媒人總要多問一句為啥,哈喇泊的祖母便講他們家族的故事,聽得媒人唏噓,贊嘆火磨是條漢子,信誓旦旦地表示要為他尋得佳偶。
火磨四十二歲時,終于娶了媳婦。這人比火磨小八歲,是個啞巴。而最終為他選定這門親的,是火磨的母親。媒人介紹了三個愿意嫁給火磨的人:一個是比他小五歲的寡婦,帶著個六歲的兒子;一個是比火磨大三歲的悍婦;還有一個就是模樣周正的啞巴?;鹉サ哪赣H當(dāng)然不想兒子一成家就給人當(dāng)?shù)噪m然那個寡婦善良能干,她第一個勾掉的就是她。第二個雖是黃花閨女,可她因為家底殷實,好逸惡勞,脾氣暴躁,打遍鄰里,不是善茬,哈喇泊的祖母可不想讓兒子抱著一個火藥桶過日子,所以她自然不在考慮之列。而火磨話本就不多,若跟啞巴在一起,除了能保持他沉默寡言的天性,還能讓家有持久的安寧。更重要的是,啞巴一口壞牙,能適應(yīng)他們家喝湯的生活習(xí)慣。
火磨娶了啞巴后,最初一年不和媳婦睡一鋪炕。啞巴自是無法說,就是能說的話,也說不出口哇。哈喇泊的祖母察覺后問兒子,你這是嫌棄啞巴?火磨憂心忡忡地說,要是一起睡了,有個一兒半女,遇到大黑河屯那樣的大難,你護(hù)衛(wèi)不了他們咋辦?哈喇泊的祖母氣得心口疼,說那樣的日子不會再有了!她說你不和人家睡,就別讓她過門,這不是讓人守活寡嗎。火磨認(rèn)真考慮了三天,最后答應(yīng)和啞巴一起睡。東北光復(fù)的第二年,啞巴生下哈喇泊。而哈喇泊的祖母最擔(dān)心的,是未來的孫兒會遺傳兒媳的病,也成啞巴。所以兒媳有孕后,她跑遍了附近的寺廟,為她祈福。哈喇泊一降生,聽到他那仿佛能穿透云層的哭聲,作為祖母的她喜極而泣,因為啞巴的哭通常是嗚咽的,幾乎聽不到。孫兒大名的命名權(quán)她給予了兒子,火磨給他取名孟平貴,小名“哈喇泊”則是她給起的,這是蒙古語“海蘭泡”的叫法,以紀(jì)念她在大黑河屯的青春歲月和死去的男人和女兒。哈喇泊頂著這個名字,注定要聽祖輩和父輩給他重復(fù)的那個故事,所以祖母謝世時,已是壯小伙的哈喇泊,一口牙齒多半為那故事殉葬,在不斷的咬牙切齒聲中,化為齏粉。
哈喇泊家族豁著一口壞牙,僅憑喝湯,他的祖母和父親,竟都活過八十歲。哈喇泊不像父親,聽了這故事后懼怕有后人,他恰恰相反,覺得兒女多了,萬一遭遇不測,總有人會絕處逢生,留下火種,所以他喜歡往女人堆里鉆,用不著媒婆,老早就給自己覓得佳人,二十三歲就結(jié)婚了,喜得他那啞巴母親,天天張著嘴樂,表達(dá)她那無以言說的喜悅。那姑娘是萬吉鎮(zhèn)的下鄉(xiāng)知青,名字叫張雪,哈爾濱人,在小學(xué)教書,模樣一般,但她身上的“一黑一白”格外搶眼,黑的是垂在腦后的烏油油的大辮子,白的是滿口雪亮的牙。哈喇泊笑起來時,嘴里黑洞洞的,像是魔窟,所以她與他成親時,提出的唯一條件是他笑時得抿著嘴。
哈喇泊小學(xué)文化,因為萬吉鎮(zhèn)沒有中學(xué),繼續(xù)讀書要去外地,而他不能離開家人,尤其是母親?;鹉サ米雍?,覺得有了哈喇泊這個果實,足以對母親交代了,再不和啞巴睡一鋪炕。萬吉鎮(zhèn)有個老光棍,覺得有機(jī)可乘。哈喇泊的母親去挑水,他搶她的扁擔(dān);她去鏟地,他奪她的鋤頭。萬吉鎮(zhèn)的人見著火磨,會和他開玩笑:“你們家要來長工了!”火磨不以為意,但十一二歲的哈喇泊深以為恥,他舉著鐮刀捍衛(wèi)父親的權(quán)利和母親的尊嚴(yán),威脅光棍漢若再敢碰她母親手里的工具,就割掉他襠里的玩意兒!光棍漢說工具又沒長肉,咋就不能碰?哈喇泊說他母親手里的扁擔(dān)和鎬頭,都是父親打制的,隨他父親姓孟,除了親人誰都不能碰。光棍漢嘴上說我還怕你們這些豁牙的?但他再跟蹤啞巴時,總要瞄著哈喇泊是否在左右。
哈喇泊小學(xué)畢業(yè)后跟父親打過魚,養(yǎng)過蜂,采過藥,他成人后因為屬于少數(shù)民族后裔,政府給他安排了工作,在萬吉鎮(zhèn)小學(xué)當(dāng)工人,每月有工資拿,成為同齡人羨慕的對象。他就兩樣活兒:燒水和敲鐘。不過這兩樣活兒把身子,他開始時很不習(xí)慣。他的工作間在水房一角,小屋總是水霧彌漫,令他昏昏欲睡。所以到了上下課的點兒,他往往因為瞌睡,而錯過了敲鐘。該下課了,他不打鐘,而未到上課時間,他也許因為去廁所解手,順路就把上課鐘敲了,所以師生們對他都不滿意,老師不愿多講課,學(xué)生自然也不樂意被侵占休息時間。哈喇泊聽到議論后恍然大悟原來沒人戀著講臺和課桌??!他開始有意識地提前敲下課鐘,而又把上課鐘延后個兩三分鐘,師生們果然說他好話了,見了他都說孟師傅好,但他們說過后趕緊溜掉,生怕哈喇泊笑,一個沒牙的人樂起來,就像張開了血盆大口,實在可怕。
哈喇泊是供銷社的??汀D菚r祖母已過世,他買香煙和水果罐頭孝敬父母,還給學(xué)生買糖,招徠他們聽他講家族故事。除此之外,每到烏蘇里江通航時節(jié),航標(biāo)船??吭谌f吉鎮(zhèn)時,哈喇泊總要省下錢來,給航標(biāo)工買好吃的。自家不舍得吃的豬肉罐頭、剛打上的魚,他都送過去。他對在國境線上作業(yè)的航標(biāo)工有種崇拜心理,認(rèn)為他們比自己敲鐘偉大。所以他成了烏蘇里江萬吉鎮(zhèn)段義務(wù)的航標(biāo)維護(hù)工。有農(nóng)人放羊圖方便,把羊拴在岸標(biāo)的標(biāo)桿上,他巡查到了,會解開繩索,把羊牽回主人家,說這是拴的羊,你要是拴牛馬這種大牲口,它們蠻力十足,萬一把岸標(biāo)扯斷,那昭示咱領(lǐng)土的標(biāo)記就沒了,可了不得?。∮袝r不是人為因素?fù)p及岸標(biāo),比如麻雀在上面坐窩了,他就嘟囔著岸標(biāo)又不是樹,沒一片葉子能給你們遮風(fēng)擋雨,在這坐窩不是傻嗎?哈喇泊給鳥挪窩。而每年開江之后,冰排流空,航標(biāo)船的人開始設(shè)置浮標(biāo)、安裝標(biāo)燈時,他的星期天就是和航標(biāo)工一起度過了,幫他們打個下手,航標(biāo)船的人都很喜歡哈喇泊。他們犒勞哈喇泊的方式是煮一鍋濃湯,與他一起熱火朝天地喝頓湯,再聽他講一遍那個令人切齒的故事,雖說他們聽過多遍了。
哈喇泊結(jié)婚后,不像從前見著可愛的姑娘愛上前搭訕,他怕媳婦張雪吃醋。他們在同一單位工作,哈喇泊的工資她習(xí)慣一并領(lǐng)了,由她支配。開始時哈喇泊不以為意,但后來他每次買東西朝她要錢費勁,再到發(fā)工資的日子,他就早早去財務(wù)室候著。他和張雪常因錢拌嘴,她說拿錢給公婆買東西天經(jīng)地義,可給航標(biāo)船的人買吃的,純屬傻瓜,那些人都有工資,在野外作業(yè)又有補(bǔ)助,哪用得著你貼補(bǔ)?還有張雪不滿意哈喇泊在水房給學(xué)生講故事,他買了糖果藏起來,誰聽他故事,他就發(fā)一顆糖。而那故事講了千百遍,誰都知道,小孩子想糖吃時就去騙他,說想聽故事了,他不厭其煩地講,學(xué)生們虛張聲勢地做出痛恨的表情,罵慘案制造者,比賽著磨牙。而誰的牙咬得狠,哈喇泊就多給誰一顆糖。因為這,他有時也會誤了敲鐘,校方警告過他不止一次。
我打了個哈欠,講故事的女人立刻警覺起來,說你嫌這故事長了?我趕緊解釋說我犯煙癮了,她倒了一盅酒干掉,夾了兩只江蝦塞進(jìn)嘴里,說那你趕緊熏個臘肉嘛!我剛想問她怎知我和麥小芽的吸煙“密語”,她接著講故事了。
我點燃一支煙,煙霧讓擺渡人的臉蒙上了一層面紗,我看不清她的臉,但她的聲音依然清晰入耳。
哈喇泊和張雪在一起過了八九年吧,始終沒有孩子,這急壞了哈喇泊,他想要一堆孩子的夢想正在一天天破滅。據(jù)說張雪每次月經(jīng)來潮,哈喇泊都很難過,嘟囔他的種子打了水漂,把酒當(dāng)湯連喝三碗,大醉一場。不過他并不泄氣,再到張雪的排卵期,他依然熱情洋溢地播撒種子,渴望它們萌芽。萬吉鎮(zhèn)有女人偷聽到哈喇泊跟張雪說,你不能生,俺找一個女的偷著生了,咱當(dāng)親生的養(yǎng)活咋樣?張雪說那她就吊死在學(xué)校的鐘旁,他就敲著她的尸首過下半生吧,嚇得哈喇泊再也不敢提養(yǎng)私生子的事情。
后來張雪在知青返城的浪潮中回哈爾濱了,哈喇泊自知他們是兩個世界的人了,主動提出離婚。張雪覺得自己沒給哈喇泊留下一兒半女,對不起他,愿意離婚,說是離開她后,哈喇泊可找個能生養(yǎng)的女人,不然老了進(jìn)棺材,墳前都沒個燒紙錢的后人。
他們告別的故事在萬吉鎮(zhèn)廣為流傳,那是晚秋時令,幾場霜后,田野一派荒蕪。張雪那天先是起早給兩個女人上墳,一個是哈喇泊的祖母,一個是剛?cè)ナ赖钠牌拧K⒉幌矚g哈喇泊的祖母,覺得她的故事害了哈喇泊。但她喜歡不能開口說話的婆婆,張雪未能生養(yǎng),婆婆直到生命最后一息,一直用溫柔的眼神待她。張雪采了一枝傲霜的野菊獻(xiàn)給婆婆時,一只蘇雀飛過墳頭,留下喳喳的叫聲,仿佛婆婆開口說話了。上完墳回到鎮(zhèn)子,張雪又去看公公,把自己做的一薄一厚兩條棉褲帶給他?;鹉オ毦?,垂垂老矣,每天除了喝湯就是曬太陽。他還愛講那個大家耳熟能詳?shù)墓适?,但人們都聽絮煩了,他沒處講了,就嘟嘟囔嚷地說給自己聽。兒子離婚了,他倒高興,說是哈喇泊遭遇不測時,犧牲自己就是了,沒有牽絆。所以在婆婆的葬禮上,公公沒有悲傷,好像老婆死在他前面,對他是解脫?;鹉ノㄒ汇皭澋氖?,媳婦死了,兒媳走了,以后誰給他做棉褲呢。但他想這歲數(shù)了,也穿不了幾條新棉褲了。張雪看完公公回到家,用精心備好的豬骨、牛尾、雞胸和白魚,花了七八個小時,為哈喇泊煲了一鍋濃湯,然后穿上大紅緞子襖,好好打扮了一番。據(jù)說她和哈喇泊喝了三斤燒酒,月亮升起后,他們手拉著手,醉醺醺地去學(xué)校操場散步。張雪搖晃著走到鐵鑄的鐘旁,說是月亮要是能當(dāng)鐘錘就好了,到點兒了讓它來打鐘,哈喇泊能省力氣不說,還不會誤點兒。哈喇泊聽后感動得蹲在地上嗚嗚哭了,說是舍不得她了。張雪見哈喇泊如此難過,覺得自己不犧牲點什么,就辜負(fù)了哈喇泊的真情,她把嘴張大,用牙齒撞鐘,生生折損了兩顆大門牙、上顎一顆尖牙及下顎兩顆切牙,有的牙還沒完全脫離牙床,死守根據(jù)地,她生拉硬拽地讓它們“出列”,弄得下巴鮮血淋淋。她把這五顆連著肉的牙齒,放在哈喇泊掌心時,哈喇泊叫道:“還是給我留下了骨肉哇——”哭得地動山搖的,驚醒了不少住在學(xué)校旁邊的人。
擺渡人說,一個有情有義的男人得著這樣的紀(jì)念物,能忘了他的女人嗎。張雪回哈爾濱一年后,嫁了個死了老婆的啤酒廠工人,兩年后生下一個男孩。萬吉鎮(zhèn)的人知曉后,愛拿哈喇泊開玩笑,說同樣一片地,咋人家的種子就能發(fā)芽呢?哈喇泊說可能施的肥不一樣吧,大家就笑。為了證明自己也有實力吧,哈喇泊很快娶了個比自己大五歲的離異者,她育有一子,判給前夫了。哈喇泊心想這是個下過蛋的雞,挪個窩再給自己下一個而已,所以對她滿懷信心。而這個女子也巴望著再生一個,因為前夫不許她看望兒子。但三四年過去,她的肚子不見隆起,反而癟了下去,她吃不下飯,睡不好覺,臉色灰黃,瘦成一把骨頭,去城里醫(yī)院一檢查,子宮癌已到晚期。第二個老婆死后,父親火磨也死了,哈喇泊心灰意冷了好幾年,才娶第三個老婆。她比哈喇泊小一旬,是媒婆介紹過來的外鄉(xiāng)人,模樣不錯,就是患有癔癥,一發(fā)作起來人事不知,有時哈喇泊正準(zhǔn)備去打鐘,會被匆匆趕來的人給喊走,說你老婆發(fā)癔癥了,倒在大道上抽搐呢,還不去看看!他就撇下鐘錘,一路快跑過去。這女人是個黃花閨女,跟他過了四年,也沒懷孕,哈喇泊對她便有火氣,時常找茬罵她。這女人不發(fā)病時溫順安靜,持家能力也強(qiáng),哈喇泊罵她,她雖不高興,卻也能忍,但哈喇泊有一天對她動了手,她終于提出不過了。說挨罵倒也罷了,挨打的日子卻是一天都不能過!哈喇泊不想離,她就用紙盒做了塊牌子,寫上“哈喇泊打我”,坐在學(xué)校鐘架下示威,引來師生圍觀,哈喇泊不敢來打鐘了,只得同意離婚。最打擊哈喇泊的是,這女人離婚一年后嫁給鄰村一個養(yǎng)奶牛的,又過一年生下一個胖小子,瘴癥也不怎么發(fā)作了,哈喇泊痛苦極了,覺得老天待自己太殘忍。男人們見了他又開起了玩笑,說咋兩塊地離了你都有收成,你要想有后傳承你的故事,是不是得看看你的啞巴種子了?哈喇泊嘴硬地說,子彈還有卡殼的呢,誰的種子沒幾顆癟的呢,趕上我運氣差么!每說至此,他的眼眶都會浮上淚水,男人們趕緊鼓勵他,說多沖鋒,你的種子就會結(jié)果的!哈喇泊從此后不大與萬吉鎮(zhèn)的人來往了,寒暑假他不必打鐘時,便買上好吃的,要么在烏蘇里江畔和航標(biāo)船的人待在一起,要么上山慰問邊防部隊。他與守衛(wèi)國境線的人待在一起時,喝湯時總要用筷子先挑起點蔬菜,一塊胡蘿卜,一條土豆,或是一片白菜葉子,一根豆角,立在湯碗中央,當(dāng)作浮標(biāo),定定地看上半晌,仿佛那泛著油光的湯,是滔滔的黑龍江水,然后夾起蔬菜的浮標(biāo)吃掉,悶著頭喝湯。
哈喇泊對自己的身體失去信心,不敢再婚了,他在私生活上變得放縱起來,進(jìn)城找女人胡來。有一年掃黃打非,他被公安局的人逮個正著,消息傳來萬吉鎮(zhèn),校長氣得肝疼,說他對不起祖宗,不配做男人。說歸說,校長同情他,還是帶著錢進(jìn)城,交了罰款把他領(lǐng)回來。據(jù)說他每次去嫖,都喝得醉醺醺的,說不管誰懷了他的種,都會把她當(dāng)王母娘娘供著。但暗地干這種營生的人,誰又愿意給個落魄者懷孕呢。
擺渡人講到此,朝我勾了下手指,嘬了一下嘴,做出吸煙的姿勢,說她也想“熏個臘肉”,我趕緊遞上一支煙,然后再給自己點上一支,接著聽她講故事。
哈喇泊的命運真是曲折,他最為消沉的那年,得知張雪的兒子在上學(xué)路上出了車禍,雙腿截肢,張雪的丈夫覺得是妻子造成了兒子的殘疾,因為那天本該是她去接孩子的,她拉肚子給耽擱了,所以夫妻倆總吵架,他打張雪成了家常便飯。知情人對哈喇泊說,張雪的牙幾乎被那男人打沒了,跟他一樣滿嘴空洞。哈喇泊聽了既憤怒又心疼,說我的女人咋能容人這么揍?張雪當(dāng)年撞鐘留給他的連著肉的牙齒,一直被他視為珍寶,他絕不允許別人這么欺負(fù)她。哈喇泊在那年寒假,專程去哈爾濱教訓(xùn)那男人。他趁著酒勁,在那男人上夜班的路上堵著他,把他揍倒在工廠浴池門前的雪堆上。哈喇泊不知這男人有嚴(yán)重的心臟病,這一揍竟讓他當(dāng)場氣絕身亡。哈喇泊為此坐了牢,丟了公職。
哈喇泊出獄后回到萬吉鎮(zhèn),形容枯槁,耳聾眼花,老得不成樣子。他賣掉了父親的房子,修繕?biāo)蛷堁┳∵^的已半塌的房子,以打魚為生。他再也不去航標(biāo)船和駐邊部隊了,也不義務(wù)巡查岸標(biāo)了。只要喝多了酒,他就去學(xué)校操場游蕩。學(xué)校早已用電鈴,不需打鐘人了,鐘架也拆除了。水房還在,只是也改用電燒水了。他看著孩子們陌生的臉孔,很想給他們講講祖輩的故事,可他們聽說他弄死過人,見了他都逃,他就講給牲畜聽。狗若沒骨頭吊著,也就聽個開頭,便顛兒顛兒跑掉;豬本來貪吃貪睡,它們支棱著耳朵聽幾句,算是給了他面子,“嗯嗯”兩聲,就呼呼大睡了;最鐘情聽故事的是奶牛,哈喇泊把它們當(dāng)兄弟,邊講邊撫摸它們黑白花的肚子,奶牛舒服得很,所以一聽到底。不過養(yǎng)奶牛的人家跟哈喇泊抗議,說聽了他講的故事,奶牛都不愛產(chǎn)奶了,讓他離遠(yuǎn)點兒。
哈喇泊受不了孤單吧,從此后總?cè)ネ膺叧燥?。萬吉鎮(zhèn)就那么幾家小館子,他都吃遍了。他依然喝湯,所以各家小館子總備著一兩樣湯,讓他踏進(jìn)門檻就能喝上。他們可憐他,不想收他錢,但哈喇泊說一個大男人咋能白吃,人們也就象征性收點兒,哈喇泊也沒覺得那是便宜他了,他對物價的認(rèn)知還停留在入獄前的水平,直到他外出賣魚,看到價格飆升的商品,才知開小館的人多么善良,他再去時,一定多付錢,才肯喝湯。
也許人老了的緣故,他喝湯的聲音不比年輕時了,沒那么響亮,時常夾雜著喘息。雖然不追航標(biāo)船了,但他依然會在喝湯時,用筷子夾起一種蔬菜,立在湯碗中央,當(dāng)作浮標(biāo),茫然望著,直到手上的筷子哆嗦起來。
有一年冬捕時節(jié),哈喇泊認(rèn)識了烏霞。她是個熱情能干的俄羅斯婦女,在黑河和一個中國人合伙,經(jīng)營一家俄羅斯商品店和一家俄式餐廳。烏霞比哈喇泊小九歲,是個離婚的,有一兒一女,兒子在布拉戈維申斯克市當(dāng)工程師,已成家立業(yè),女兒在圣彼得堡讀大學(xué)。烏霞每月總要通關(guān)回到布市上貨,看望親人。哈喇泊每到黑河,總要去她店里喝湯,蘇伯湯、鮮肉咸伯、雜拌湯、面條菌湯,都是他喜歡的。烏霞知道哈喇泊的遭遇后,說捕魚是個力氣活兒,還得憑運氣,他這歲數(shù)了,不能再風(fēng)吹雪打了,不如在他們餐廳打更有保障,每月有固定收入,還管吃管住。哈喇泊說他可以來她餐廳喝湯,但絕不會給一個俄羅斯人打工。祖輩在大黑河屯的遭遇,依然是他心中的痛!烏霞幾次張羅帶哈喇泊去布拉戈維申斯克游覽,如今過境游的手續(xù)極為簡便,但哈喇泊說除非祖父當(dāng)年的鋪子還在,他才會去。烏霞覺得哈喇泊固執(zhí)古怪,但他的執(zhí)拗和專情又打動她。所以哈喇泊一兩個月不來,她還惦記著,駕著半截子車去萬吉鎮(zhèn)看他。烏霞的到來,是萬吉鎮(zhèn)的節(jié)日。因為她除了給哈喇泊帶來吃的,還帶來一些俄羅斯商品,就地售賣。她開玩笑說不能白跑,得把汽油錢賺回來。男人們喜歡的伏特加和刮胡刀,女人們喜歡的圍巾和小鏡子,孩子們喜歡的奶酪餅干和巧克力,很快就賣光了。她會說漢語,但不流利,萬吉鎮(zhèn)人與她討價還價時,她嘴跟不上,就用計算器代她說話。當(dāng)數(shù)字不再變幻,買賣雙方都滿意時,她會親一下計算器。
烏霞看望哈喇泊,總要在萬吉鎮(zhèn)的客店住一夜。人們和她熟了以后逗她,為啥不去哈喇泊家里住?烏霞總是說,等他把牙鑲了再說。人們把話傳給哈喇泊,說看來烏霞對他有意。哈喇泊沉著臉說她想得美,要是她住進(jìn)來,爺爺奶奶和父親的魂兒,還不得半夜回來,合力把我的鍋砸了,讓我連湯都喝不上!
萬吉鎮(zhèn)的人私下議論,除了家族往事像根刺,一直扎在哈喇泊心頭,使他不愿和一個俄羅斯女人親近,還有就是跟過他的女人都懷不上孩子,讓他有了心理陰影,所以他拒絕一切女人了。
哈喇泊晚年喝湯,從萬吉鎮(zhèn)開始,一直喝到黑河、同江、撫遠(yuǎn)、孫吳和饒河。他打魚打到哪兒,就喝湯喝到哪里,他的故事也就流傳到哪里。只要你到了黑龍江流域沿岸的地方,走進(jìn)館子,聽到呼嚕呼嚕的喝湯聲,說明你可能遇見哈喇泊了。聽說他近兩年迷上了饒河,因為張雪在哈喇泊出獄的那年因病去世后,她那出了車禍的殘疾兒子,看上了饒河的風(fēng)景,來這兒開了家江鮮小館。哈喇泊懷念張雪吧,常來饒河打魚,把魚低價賣給這家小館,在此喝湯。
對面的女人把故事講到這兒,恰好搖著輪椅的店主,端著一壺酒,風(fēng)一樣經(jīng)過,我說難道他就是張雪的兒子?擺渡人不語,只問我,這故事值這頓飯錢嗎?
我連連說太值了太值了,追問哈喇泊在哪兒。
擺渡人說,這不突發(fā)了新冠肺炎疫情了嗎,別說是饒河,春節(jié)后烏蘇里江沿岸所有的餐館,都關(guān)門了,哈喇泊沒有喝湯的地方了,聽說他出獄后也不大會做湯了,餓得不輕。有人說他又去看守邊境線了,他不是奔航標(biāo)船去的,他幫政府義務(wù)監(jiān)督,怕攜帶了新冠肺炎病毒的人,非法越境過來。當(dāng)然也有人說他那是遙望烏霞呢,因為烏霞因疫情滯留在布市,他們好久不見了。
我嘀咕道:“餐館那會兒都關(guān)了,哈喇泊喝不上湯,可別餓死哇。”然后哇哇哭起來。
擺渡人就在哭聲中無聲無息地消失了。
我醒來時已是凌晨四點,同寢的人在我的床頭柜留下張便條,說他們?nèi)跆K里江看日出,早飯時見,我覺得頭暈?zāi)X漲,不記得昨晚在江鮮小館喝到幾點,又是怎么回來的。洗漱完畢,喝了杯熱茶,我精神不少,五點多來到烏蘇里江畔。
太陽升得高了,江面蕩漾著笑容似的波光。健身的、垂釣的、洗衣的占據(jù)了江邊。我和一個騎著摩托車來刷牙的漢子攀談起來,問他為啥來這洗漱,他說能對著烏蘇里江的旭日刷牙,多有朝氣啊,所以只要是好時節(jié),他從不錯過這享受。我們正聊在興頭上,單位的領(lǐng)導(dǎo)和同客房的同事過來了。他們老遠(yuǎn)就喊我的名字,說你昨晚醉成那樣,還能爬起來,真是不容易啊。待他們走到近前,領(lǐng)導(dǎo)先和我握了下手,說雖然他要退休了,不該管太多的事情了,但還是得批評我,昨晚怎么能一個人去小館子喝得人事不省?萬一喝出事咋辦?他說你不是說去看姑媽嗎,不能因為饞酒喝了就撒謊啊。我趕緊道歉,謊稱沒和姑媽預(yù)先打招呼,去她家撲個空,肚子又餓,所以一個人去吃江鮮了,沒想到那家小館子土燒的酒勁大,差點把我喝到另一世了,實在罪過。
領(lǐng)導(dǎo)笑了,說你犯了錯兒,態(tài)度倒不錯,以后注意就是了。領(lǐng)導(dǎo)繼續(xù)向前散步,同客房的同事停下腳步,對我說昨晚接到江鮮小館打來的電話時,他嚇壞了,是他趕去把我背回去的。他說你一個人咋能喝兩斤酒,不要命啊。我不好意思說是和一個女人一起喝的,只問他小館的人怎么找到的他。同事說店主從我身上摸出手機(jī),又找出酒店房卡,想著萬一電話撥到親屬的號碼上,讓家人跟著著急不好,就按照房卡信息,撥到酒店房間,看看有沒有同住的人,趕巧那時他剛洗完澡,接著了電話。他跟我道歉,說本來想悄悄把我弄回來的,可他怕帶我回酒店時被領(lǐng)導(dǎo)撞著,再說他隱瞞,所以只好先報告了。
我說沒關(guān)系的,換作我也會報告。
同事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說你咋哭成那樣呢?我背你回來時你還嗚嗚哇哇的,弄得我肩膀頭都是眼淚和鼻涕,半夜還得洗襯衫!
我說有淚的男人都有情啊。
同事說情多了也傷身啊。
我拍了拍他肩膀,笑著告別他,說早餐想獨自在外邊吃,然后去了昨晚去過的江鮮小館。
還不到早餐高峰,但這家館子已開始營業(yè)了,有兩個客人在吃香噴噴的魚丸面,一個嚷著來點兒醋,一個叫著上點兒辣椒油。店主答應(yīng)著,一邊給他們遞調(diào)料,一邊跟我打招呼,說你昨晚回去那么晚,起得夠早啊。
顯然他記得我這個醉鬼,我走到老位置坐下,點了一碗魚雜面。
店主先送來一杯檸檬蜂蜜水,說是醒酒,然后問我還在饒河住幾天,我說吃過早飯就回哈爾濱了。
我問店主,昨晚跟我一起喝酒的女人,是這里的??蛦??她說自己在烏蘇里江擺渡,很會講故事,不是因為聽她的故事,我也許喝不了那么多。
店主說你昨晚就一個人喝呀,不過你在桌對面擺了筷子和酒盅,一個人哇哇說話,你這是紀(jì)念誰吧?最后客人都走了,你醉得說胡話,說烏蘇里江往北流,那是為了看北斗星,有北斗星的地方就有英雄的魂靈啊,最后你哭起來,我才翻了你的兜,找出酒店房卡,按照房號,試著打了電話,還好你有一同住的人。
我覺得頭皮發(fā)麻,我說那個穿絳紫色麻布長袍的女人,我看得真亮兒呀。
店主善意地笑笑,說那就當(dāng)她來過吧,誰的一生沒有幾場夢魘呢。
店主說完,又問:“你褲兜咋揣了那么多煙頭?我翻房卡時翻到它們,想幫你扔了,又一想你可能留著做紀(jì)念的,就沒動?!?/p>
我把手伸向褲兜,也不知是我手心出汗,還是宿在江邊,煙頭夜里受潮了,那堆煙蒂竟?jié)皲蹁醯?,好像被人吻過。
我問店主,你母親叫張雪是吧?
他吃驚地睜大眼睛,說你咋知道?
我用他的話回答他:“誰的一生沒有幾場夢魘呢。”
店主說就你這神算,后街有個彩票廳,趕緊去買一注吧,一準(zhǔn)兒能中大獎!
魚雜面上來了,可我胃口皆無。我把筷子插進(jìn)碗里,當(dāng)槳劃來劃去。店里客人漸漸多了,灶房也喧鬧起來。就在那碗面已涼、我準(zhǔn)備買單離開的一瞬,忽聽背后傳來一陣喝湯的聲音。
這聲音初始像穿越幽谷的強(qiáng)風(fēng),帶著股氣吞山河的力量;跟著又像烏蘇里江的水流,慢了半拍,變得深沉而有節(jié)奏;忽然這像風(fēng)又像流水的喝湯聲,又起了變奏,一陣劇烈的喘息聲闖入,就像嗚咽。而喘息聲過后,是急板似的更加迅猛的喝湯聲,仿佛誰要把大千世界都收入腹中。
我不敢回頭,怕在白天看見黑夜,只是咬緊牙齒,用筷子挑起湯面漂浮的一棵碧綠的香菜,立在湯碗中央,它像一塊閃光的浮標(biāo),更像一棵長青的生命之樹。
(選自《作家》2021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