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一只上個時代的夜鶯
如煙的暮色中我看見了那只
上個時代的夜鶯。打樁機(jī)和拆樓機(jī)
交替轟鳴著,在一片潮水般的噪聲中
他的鳴叫顯得細(xì)弱,蒼老,不再有竹笛般
婉轉(zhuǎn)的動聽。暮色中灰暗的羽毛
仿佛有些謝頂。他在黃昏之上盤旋著
面對巨大的工地,猥瑣,畏懼
充滿猶疑,仿佛一個孤兒形單影只
它最終棲于一家啤酒館的屋頂——
那里人聲鼎沸,觥籌交錯,杯盤狼藉
啤酒的香氣,仿佛在刻意營造
那些舊時代的記憶,那黃金
或白銀的歲月,那些殘酷而不朽的傳奇
那些令人崇敬的頹敗……如此等等
他那樣叫著,一頭扎進(jìn)了人群
不再顧及體面,以地面的撿拾,踐行了
那句先行至失敗之中的古老讖語
2.送亡友
我手捧這一只花環(huán),白黃相間的花枝
開在冰冷的金屬圈上。我手捧著這冰冷
如握著他漸涼的手臂,直到漸漸麻木
這是一年中的第幾次?第幾次
見證人世的洗禮,第幾次生死課上的練習(xí)?
他的雙手,曾經(jīng)書寫,勞作,爭斗
歷經(jīng)人世的愛恨情仇,亦曾經(jīng)扶老攜幼
或者蠅營狗茍,如今都只剩了空空
安臥在同樣安靜的身體兩側(cè):他那
走過萬水千山的雙腿,自然地并攏
呈現(xiàn)出最規(guī)整的立正姿勢。但它的腳
再也不會行走在大地,而是怯怯地懸空著
盡管換了一雙新鞋,也無法掩飾它們的
僵硬。他再也不會從睡夢中坐起,關(guān)掉
這低徊盤旋的哀樂,再也不會點一支煙
噴出愜意的煙霧。不會雙手接過這花
聞一聞新鮮撲鼻的香氣,不會一邊看座
一邊笑著對我說,唉,太客氣了
謝謝你,老朋友,我的兄弟……
3.石頭記
漸漸的,它感受到了我們緊握的熱力
在秋涼中有了通靈的柔軟,乃至深度。
石頭,遠(yuǎn)比你我經(jīng)歷得更多,但它
一直都在這河灘里沉默,仿佛在記錄
又仿佛什么都不做,只想成為
一只羔羊般柔順的沉默者。然而
當(dāng)你我抽身離去,它將回到它自己
那荒涼世界中的一員,體溫漸漸喪失
任憑風(fēng)從它身上劃過,或是一場不期的暴雨
將它帶至遠(yuǎn)處。它將在泥土中沉埋
不作發(fā)芽的種子,而是固守永恒的黑夜
無生,無死,無始,無終……直到
有一天被另一只手從泥土里摳出。抑或是
有了玉化的可能,一世一劫,或幾世
幾劫的故事。在《石頭記》中,成為一尊
前世之佛,或一個來生的苦修者,神
魔,任何事物的因,或是果。最終
化為命運(yùn)的造像,與大荒的講述者
4.讀義山
“這花園終將老去”。在西窗的晨光里
他手撫著那將開未開的花朵
與她相約來世??伤ο胍蚕氩黄?/p>
這個多年后被霞光照耀的早上
想不起那時候,她漸趨模糊的樣子
夢中的花園靜默著,有一只飛碟
從晨曦的面紗中破繭而出,那一刻
寧靜的空氣被翅翼的翻飛擾動
迷津的洞口敞開著,如一只單孔竹笛
在若有若無的笛聲里,他終于想起了
那巴山夜雨中的前世……
5.扎加耶夫斯基
“嘗試贊美這殘缺的世界”,嘗試
做你敵人的奴仆。謙卑,順從,仍保有
寧靜的內(nèi)心,與它的強(qiáng)悍保持著
柔軟的適應(yīng)性,鞭子落下來,鐵幕
垂下來,你以肉身接受。這耶穌的方式
扎加、耶夫、斯基,念著這陌生
又奇怪的名字,如同一片“樹葉
在大地的傷口上旋轉(zhuǎn)”
比鐵更強(qiáng)韌的是肉,比仇恨更持久的
是忘記。你站在歷史滾燙的入口處
手持火山或地獄的入場券,站姿一如
“修女般的白鷺”,演說著修辭的絕對
與失敗,讓你那些感到心虛的仇人
也漸漸不屑一顧,感到無奈,和無趣……
(選自華清著《一只上個時代的夜鶯》,花城出版社2021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