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晴
每個人的一生,都有一個地方讓你莫名地眷戀,無法言傳。
廉州古城街區(qū)倚著西門江而建,據(jù)記載:“始建于北宋元祐年間(1086~1094),設(shè)阜民圩、里巷、承宣街、還珠街、武安街、文會巷、武營巷、青云里、黃泥城、興賢里、永濟坊等22條街巷。到了民國19年,已有頭甲社,二甲社,三甲社,沙路溝、上柴欄、大豬欄、欽州巷、璣屯街、婁行街、小北街、沙街尾、西華街等老街巷38條?!敝皇?,現(xiàn)在還能留下點名氣的恐怕只有騎樓風貌的阜民路和中山路了。其他的街巷,有的已找不到去處,慢慢地湮沒在歷史的長河里了。
天有雨。從舊橋轉(zhuǎn)下阜民路,雨點漸漸地重了起來,和舊友租了一輛人力車,繞著西門江緩緩而行。阜民路舊稱阜民圩或阜民坊,又稱圩地街或崩壩口。從明清兩朝開始,即是廉州的商業(yè)中心和中外貿(mào)易的物資集散地,絲綢布匹,珍珠藥材、爆竹紙品等貨物的對外貿(mào)易已拓展到新加坡、馬來西亞、文萊、菲律賓等。周邊一帶“豬欄”“缸瓦街”“檳榔街”“橋西珠市”等專業(yè)市場大放異彩,街道商鋪一間緊挨一間,商業(yè)貿(mào)易空前繁榮,明代廉州知府朱勤曾形容它“來人絡(luò)繹無圩日,行旅充盈有裹糧”。西門江碼頭沒落后,直到七八十年代,阜民路仍是廉州的商業(yè)中心,街道商鋪經(jīng)營藥材山貨,糖餅煙酒,農(nóng)資農(nóng)具,農(nóng)副產(chǎn)品等,附近縣城及小城周邊17個公社的村民圩日定時前來采購生產(chǎn)生活用品,街道門庭若市,熱鬧非凡。
隨著改革開放的深入,給小城帶來了更廣闊的商機。像阜民路這樣的小街巷,已經(jīng)無法容納更為便利的商業(yè)交通往來。小城開始擴建,商業(yè)中心移向新區(qū),阜民路漸漸被冷落,如今也只有一些經(jīng)營了許多年,有了相對顧客群的老店家,舍不得搬離舊區(qū),繼續(xù)留下來營生。他們說:“這么多年,習慣了。走了,老顧客也找不到我們?!被蛟S,這就是城市扎根固本后發(fā)展的必然吧!
在阜民路上一路巡行,車子慢慢走到了三甲社,二甲社,頭甲社。小城這樣的老巷道很多,大多蜿蜒綿長,寬不過幾米,長達數(shù)百米,汽車開進去掉不了頭,人力車進去了也只能“一條道走到黑”,到了盡頭才好轉(zhuǎn)彎。
幾年不來,這里竟生出了許多變化。粗礪的大塊青石板不見了,換成了有排水孔的水泥板,巷陌兩邊的舊民宅大都換成了三四層高的樓房,一舊一新,古韻與時尚交雜,就像粗布旗袍上縫了蕾絲邊一樣,突兀又滑稽。朋友說:“老街的人,有錢的都拆了重建高樓。沒錢的都希望早日被政府征收用地,像沙街尾的人那樣,換一棟寬敞亮堂的樓房,讓兒子好娶媳婦?!蔽覀冊诔睗竦乃嗦飞下?,進入街巷的深處,偶爾見到一處大院落,說不出府名,破舊的騎樓、斑駁的飛檐,卻隱約可見昔日雕欄畫棟的尊貴華美。
從三甲社出來,雨還是細密地下,打在身上微涼。我們往回走,穿過西華路,來到了沙街尾,我孩童時寄住的老巷,心里漸漸生出了一些暖意。和阜民路的熱鬧不同,這里是寂靜的,如同一雙巨手,把你從現(xiàn)代的喧囂拉回安放在靜止的時空里。在記憶中,這里永遠都有著悠長狹窄的小巷,濕潤粗糙的青石條路,爬滿苔蘚的青磚灰墻。半開半攏的木制小窗,古樸沉重的臥槽門,隨著日出日落,不時地吱呀作響……
廉州古城內(nèi),西門江兩岸,西岸北起二甲社,南至埠民南,東岸北起簍行街,南至沙街尾。在這一千多米江兩岸的每一條街巷中,都隱藏著深長狹窄的胡同,巷道高窄,由于長年缺乏陽光照射,胡同墻壁上長滿了深深淺淺的青苔。這就是廉州古城老街中,居民挑水的專用通道,俗稱“擔水巷”。它們也許是西門江撫摸古城的觸角,不足兩米寬,幾十或百米長,順著西門江的方向伸延而去,河邊臺階用青磚所砌,一階階沒入江中,任憑江水起落漫漫,巋然不動。
“擔水巷”的形成,源于古城江上運輸?shù)墓┧a給,及老街居民生活用水的需要。古代水務事業(yè)不發(fā)達,沒有自來水,人們的生活生產(chǎn)用水基本上都是順自然環(huán)境而采用,古城倚江,生活用水自然是要人抬肩挑到江邊取的。夕陽時分,擔水巷是男人和孩童們的歡樂通道。父子相攜,朋友互邀,一起走過擔水巷來到江邊,會游泳的在水里歡愉地撲騰。膽小的坐在臺階上,腳打江水,手撥水花,咧著門牙掉落的小嘴,歡快地笑??上?,歲月流逝,這小城里的擔水巷也漸漸遺失在城市不斷的拆遷改建里了。
六歲前,我家在下新橋頭,與沙街尾隔著西門江。那個時候,我不知道與我的愛人,孩子的父親也只一江之隔,他住沙街尾街頭,是我去姑媽家的必經(jīng)之路。也許我們曾在這條江邊,某個黃昏,某個時刻,隔岸遙望,笑臉相對,誰知道呢?世間萬物,隨遇而生,總會成就美好的罷。想起張愛玲所說:“于千萬之中,時間的無涯的荒野里,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剛巧碰上。”不禁莞爾。那些年,父母忙于工作,時常把我和弟弟寄住于沙街尾璣屯街的姑媽家。姑媽那時已經(jīng)很老,這個慈祥的老人,對我們很疼愛。那個年代物質(zhì)匱乏,余錢不多,家里一般不會買零食給我們。老姑媽總是隔三差五地帶我們?nèi)サ江^屯街路口一家賣話梅、欖子、小糖果的小鋪,幾個話梅、欖子、椎子,算是奢侈的享受了。后來,老姑媽去世,我們漸漸長大,沙街尾也少去了,這家小鋪也早就改換新樓,讓人認不出了。
我們走向璣屯街的深處時,許是下雨,眼前的巷道有些陰冷暗沉,巷陌空了,房子舊了。離姑媽家不遠的地方,有一處被廢棄的老宅,枯葉滿地,舊瓦亂堆,殘垣傾倒,散發(fā)著頹廢的氣息。厚重的石門上隱隱看到破損的“百鳥歸巢、松鶴延年”的彩繪圖案。斷墻上爬滿了碧綠的爬山虎,藤枝蔓蔓,綠得耀眼,向天空無盡地攀延。老宅的對面,有一處舊人家,燈亮著,不知是媳婦還是女兒,上了點歲數(shù),慢慢攙扶著一位蒼蒼老人從椅子上站起。匆匆和我說了一句:“宅子早被買走了,這家人不知搬去哪嘍!”
終于到了路的盡頭,我們返身離開。回到沙街尾的街頭,轉(zhuǎn)頭望去,發(fā)現(xiàn)不知何時,這里的時光已一分為二,沙街尾也一分為二。一端是為改造西門江,用大理石所砌的護城河,莊嚴華麗;一端是被挖掘機鏟平的,老舊得發(fā)黑,殘瓦掉落的民宅,荒涼蕭瑟。宅外,那些不知名的綠色植物胡亂地肆意生長著,在風中輕輕搖晃,掩蓋了瓦礫廢墟。我仿佛看到,黎明時分,又或許是暮色靄靄時,深深的擔水巷里,那些挑水女子,手提四角鏡燈,裙裾隨光起舞,咯吱咯吱的木屐聲悠然回蕩,頓生此身在何處,今夕是何年的無限感慨。
老巷,更老了。舊樓,殘磚,破瓦,還有那些被青苔重重掩蓋的浮雕,被風雨侵蝕腐爛的門窗……滄桑而破落,但它們,美得讓人如此心動,又無可替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