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曦
人到平江路,才覺得到了蘇州。河水清冽,被艄翁的槳撥亂,嘩嘩有聲。耳邊是茶館里傳來的評彈,軟糯的聲調(diào)融化了昔日的余韻,街旁華燈起,是一派新中有舊的姑蘇。
這次來蘇州,是一次十分偶然的契機。之前聯(lián)系很久卻一直沒成行的講座終于因疫情的有效防控而得以實現(xiàn),于是便帶著一份期待出發(fā)。下高鐵的時候,驀地迎上了纏綿的雨。北方已入寒冬,江蘇卻是暖,雨也溫柔,幾不可見地朦朧了眼前。
直到報社來接站的朋友拍了肩膀,我才看清來人,笑容可掬。“歡迎來江南?!币豢诘膮莾z軟語,已不是微信里那流暢的普通話了?!傲汲矫谰澳魏翁臁!绷巳贿@份文雅的善意,我便也應景回了句《牡丹亭》的唱詞。無需握手寒暄,連欠身揖禮也不必,到了江南,能被文雅地對待,也是無限好。
一路驅(qū)車而行,窗戶被特意打開一道縫,清甜的水汽氤氳。深吸兩口,頓掃五個多小時口罩的憋悶。煙雨蒙蒙處,入眼的依舊是林立的高樓和現(xiàn)代化的設施,盡管扮相古樸,卻總失了憧憬里的水鄉(xiāng)味道。
這并不是我第一次來蘇州,可記憶卻總會自覺被“春水碧于天,畫船聽雨眠”的詩句重塑,似乎我們夢里的姑蘇才是真的江南,一篙撐動行船,處處旗風酒肆,那是向往的慢與靜,澄澈與從容。然而畢竟,回溯千年不可得,時間的巨流滔滔不絕,給人留下的只是文字與畫卷中帶有嘆息意味的,那未嘗見識便已深陷其中的莫名懷戀,那是深流在基因里的文化密碼與境界的密藏。我們別無他法,在人與時代不斷的發(fā)展與更新間,只能戀戀不舍地割棄輕勝馬的竹杖芒鞋,奔赴一個又一個多元的契機,駛向一個又一個碼頭。
回過神,幾多失落。身邊不時有飛速行駛的車超越而去,帶起了水陣,我便把車窗搖上,微閉起目。朋友是心思剔透之人,應是看透了我的失望,伸手放起了音樂。仍是昆曲,張繼青的聲線猶如透亮的細絲,盤旋抖動著由耳入心?!俺w暮卷,云霞翠軒。雨絲風片,煙波畫船?!苯o了一份難得的安寧。
“一會兒我們要去的地方是水稻之鄉(xiāng),午飯就在食堂吃,孩子們吃什么咱們就吃什么,那稻米真是香甜哦,還有稻田魚吃。”后視鏡里是朋友特意看過來的笑眼。在魚米之鄉(xiāng),安排地道的稻米和魚真算是一番美好用心。我點點頭,展顏一笑。
車到相城區(qū),視野才開闊起來。公益講座的地點是小學,隱在稻田與樹林中的學校頗有古味。教學樓被設計成粉墻黛瓦,而里面的設施卻是極現(xiàn)代的,孩子們出出進進,竟也十分和諧。
路上遇到一群背著背簍的學生,一問方知那是中醫(yī)選修課的學生們,他們要去學校的園子里“采藥”。而那藥除了特意種下的草本之外,還囊括了校園里所有的植物,辨認、采擷、根據(jù)“病情”配方,老師是當?shù)赜忻睦现嗅t(yī),鄭重威嚴。看我問得得趣,校長還介紹了評彈欣賞課、昆曲研習社等特色課程,評彈老師是名家,昆曲課更是從昆山聘請來的名角兒擔任教習,所謂近水樓臺。
片刻間,之前那淡淡的郁結(jié)便倏然散開了。
在城市化勢不可逆的環(huán)境下,能夠把那份情致,那歷經(jīng)千年未嘗斷絕的柔軟從容、精進高妙的精神傳承下來,不正是一種讓人欣慰的“兩全”嗎?太過執(zhí)著于形式與外在,或許是親手牽絆住了自己的心。俗世小雅,也是一番境界,一種時光內(nèi)外的溝通,而“小”又何嘗不是“大”?正如柔弱未嘗不能擊潰堅硬而在時光的淘漉下綿延不絕。想到此,便換了心境。不再糾結(jié)于舊的消逝,感慨的已是文化內(nèi)核的永恒。
講座的內(nèi)容是詩,我看著臺下孩子們澄澈的眼睛,忽然有了力量。一首首詩,成了與孩子們對話的橋梁,那眼眸深處我看到了柔和又閃耀著的光。原來那煙柳長堤、風簾翠幕,三秋桂子荷花,一行白鷺青天,從未遠去,只要我們心中還有文雅,便能溝通血脈里的情愫,活出況味與瀟灑。文化與文明,游絲般,若斷若續(xù),卻又如此勁韌如斯。感謝孩子,也感謝這變中有恒的江南。
在孩子的簇擁下打了飯,那稻米清香久久不散,那里也有幾千年的承續(xù),幾千年的春種與秋收。
車到平江路,朋友便隔窗揮了揮手,然后在暮色中漸行漸遠。感激那份懂得,給了我靜享孤獨的時機。腳下的青石板,亂中有序,身旁的河水承納著槳聲燈影。隨意進了一處茶館,點上一壺碧潭飄雪,我便這樣把盞聽評彈,《釵頭鳳》后《白蛇傳》,弦歌不輟,直教人不知今夕何夕。
歸去已是更深,大道上車水馬龍,我就這樣慢慢行走,坦然穿梭于這每時每刻都更新著的俗世霓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