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清雷
虢叔旅鐘作為一套西周晚期的傳世名器,屢見于著錄,歷來為學(xué)界方家所垂青。目前,關(guān)于虢叔旅鐘的紋飾與斷代尚存在爭議,這對虢叔旅鐘的研究以及涉及虢叔旅鐘的相關(guān)研究均會帶來一些不確定性,甚至是錯誤。今筆者先對虢叔旅鐘的紋飾進行考辨,厘清其甬、旋、篆帶和正鼓部這四個部位的紋飾種類與定名。在此基礎(chǔ)上,筆者結(jié)合以往的斷代研究成果,從調(diào)音和紋飾兩個方面對虢叔旅鐘的斷代進行探討。
虢叔旅鐘傳出土于陜西長安縣河壖,屬于姬姓虢叔氏家族。①韓?。骸段髦芙鹞氖雷逖芯俊?,北京大學(xué)2007 年博士學(xué)位論文,導(dǎo)師:李零教授,第30 頁?!秲芍芙鹞霓o大系圖錄考釋》一書收錄了7 件虢叔旅鐘的銘文資料。②郭沫若:《兩周金文辭大系圖錄考釋》(上),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1999 年版,第118—123 頁。將這些銘文資料與目前所知的虢叔旅鐘實物相對照,可以初步確定故宮博物院藏虢叔旅鐘(見圖1–1)是第1 件,通高64.1 厘米,重34.6 千克;③袁荃猷主編:《中國音樂文物大系·北京卷》,鄭州:大象出版社1996 年版,第39 頁。日本書道博物館藏虢叔旅鐘(見圖1–2)為第2 件,其數(shù)據(jù)未知;上海博物館藏虢叔旅鐘(44418 號)(見圖1–3)為第4 件,通高53.0厘米,重28.6 千克;④馬承源主編:《中國音樂文物大系·上海卷》,鄭州:大象出版社1996 年版,第45 頁。該書將“虢叔旅鐘”稱為“旅鐘”。日本泉屋博古館藏虢叔旅鐘(見圖1–4)為第6 件,通高40.0 厘米,重12.58千克;⑤容庚:《頌齋吉金圖錄 頌齋吉金續(xù)錄 海外吉金圖錄》,北京:中華書局2012 年版,第813 頁。在此書中,虢叔旅鐘被稱為“虢叔編鐘”。山東博物館藏虢叔旅鐘(6.560號)(見圖1–5)為第7 件,通高26.0 厘米,重4.0千克;⑥周昌富、溫增源主編:《中國音樂文物大系·山東卷》,鄭州:大象出版社2001 年版,第62 頁。第3 件和第5 件虢叔旅鐘下落不明。郭沫若先生通過對第7 件虢叔旅鐘銘文的分析后指出:“當(dāng)尚有一器文方能畢,此器尚未見。”⑦郭沫若:《兩周金文辭大系圖錄考釋》(上),第123 頁。故此,虢叔旅鐘的編列應(yīng)為8 件一套,第8 件亦下落不明。
關(guān)于虢叔旅鐘的紋飾,主要見于8 部文獻,分別為《西周士父鐘的再發(fā)現(xiàn)》《古代中國青銅器》《中國音樂文物大系·北京卷》《中國音樂文物大系·上海卷》《中國音樂文物大系·山東卷》《西周青銅器年代綜合研究》《夏商周青銅器研究》《“虢叔旅鐘”辨?zhèn)渭捌渌?,分述如下?/p>
《西周士父鐘的再發(fā)現(xiàn)》一文認為士父鐘的“形制和紋飾基本上與虢叔鐘風(fēng)格一致,如鐘甬上的環(huán)帶紋、旋上的重環(huán)紋、隧部的鳳鳥紋,均與虢叔鐘相同。只有篆間的紋飾不同,士父鐘為雙頭獸紋,而虢叔鐘為云紋”⑧高至喜:《西周士父鐘的再發(fā)現(xiàn)》,《文物》1991 年第5 期,第87 頁。。由此可知,該文認為虢叔旅鐘的甬上(見圖1–6)飾環(huán)帶紋,旋上(見圖1–6)飾重環(huán)紋,正鼓部(即該文所言的“隧部”)(見圖1–8)飾鳳鳥紋,篆帶(見圖1–7)飾云紋。
圖1 虢叔旅鐘
《古代中國青銅器》一書認為虢叔旅鐘“中鼓部飾卷鼻夔鳳紋,舞、篆、旋部飾竊曲紋,甬上部飾環(huán)帶紋與波紋”⑨朱鳳瀚:《古代中國青銅器》,天津:南開大學(xué)出版社1995 年版,第246 頁。。該書所言的“中鼓部”是指正鼓部。需要說明的是,朱鳳瀚先生所著《中國青銅器綜論》一書對于虢叔旅鐘的紋飾描述⑩朱鳳瀚:《中國青銅器綜論》(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 年版,第363 頁。與其所著《古代中國青銅器》一書的描述完全相同,故此筆者選擇出版時間較早的《古代中國青銅器》(1995 年),而非出版時間較晚的《中國青銅器綜論》(2009 年),以避免讀者對青銅器紋飾的源流產(chǎn)生誤判。
《中國音樂文物大系·北京卷》一書認為虢叔旅鐘的“甬飾環(huán)帶紋,有旋有斡,旋飾竊曲紋。舞飾獸面紋,篆飾夔紋,隧部飾象紋”?袁荃猷主編:《中國音樂文物大系·北京卷》,第39 頁。。該書所言的“隧部”是指正鼓部。
《中國音樂文物大系·上海卷》一書認為虢叔旅鐘的“甬飾波曲紋及重環(huán)紋,旋飾獸目交連紋,舞、篆為變形獸紋,鼓部飾對稱相背式龍紋,鼓右有一鸞鳥紋”?馬承源主編:《中國音樂文物大系·上海卷》,第45 頁。。該書所言的“鼓部”是指正鼓部,“鼓右”是指右側(cè)鼓部。
《中國音樂文物大系·山東卷》一書認為虢叔旅鐘的“甬上部飾環(huán)帶紋與波紋,旋、舞、篆部飾竊曲紋,正鼓部飾卷鼻象首紋一對”?周昌富、溫增源主編:《中國音樂文物大系·山東卷》,第62 頁。。
《西周青銅器年代綜合研究》一書指出,虢叔旅鐘“本器隧部飾顧象紋,篆間飾Ba Ⅴ式竊曲紋……本器甬部有波帶紋……”?彭裕商:《西周青銅器年代綜合研究》,成都:巴蜀書社2003 年版,第477 頁。。該書所言的“隧部”是指正鼓部。
《夏商周青銅器研究》(西周篇)一書指出虢叔旅鐘的“甬部飾波曲紋和鱗紋,旋飾獸目交連紋,舞部和篆部各飾變形獸紋,鼓部是對稱相背式的卷龍紋,鼓右飾一鸞鳥”?陳佩芬:《夏商周青銅器研究》(西周篇 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 年版,第596 頁。。該書所言的“鼓部”是指正鼓部,“鼓右”是指右側(cè)鼓部。
《“虢叔旅鐘”辨?zhèn)渭捌渌芬晃闹赋觯绞迓苗姷摹梆棴h(huán)帶紋……舞部飾變形夔紋,篆間飾竊曲紋,鼓飾頭部昂揚向上的顧夔紋”?方建軍:《“虢叔旅鐘”辨?zhèn)渭捌渌?,《天津音樂學(xué)院學(xué)報》2009 年第1 期,第25 頁。。該文所言的“鼓”是指正鼓部。
從以上8 部文獻對虢叔旅鐘紋飾的描述來看,共涉及6 個部位的紋飾,分別為甬(見圖1–6)、旋(見圖1–6)、舞部、篆帶(見圖1–7)、正鼓部(見圖1–8)和側(cè)鼓部(見圖1–4)。由于缺乏虢叔旅鐘舞部紋飾的圖片資料,故無法對其舞部紋飾進行探討;其背面右側(cè)鼓部的紋飾(鸞鳥紋)沒有爭議,亦不需探討。所以,筆者僅對虢叔旅鐘的甬、旋、篆帶和正鼓部紋飾的種類及定名進行考辨,試析如下:
從以上8 部文獻的文字描述來看,對于虢叔旅鐘的甬部紋飾(見圖1–6)有5 種不同的認識:一是“環(huán)帶紋”,出自《西周士父鐘的再發(fā)現(xiàn)》?高至喜:《西周士父鐘的再發(fā)現(xiàn)》,第87 頁。《中國音樂文物大系·北京卷》?袁荃猷主編:《中國音樂文物大系·北京卷》,第39 頁?!丁半绞迓苗姟北?zhèn)渭捌渌?方建軍:《“虢叔旅鐘”辨?zhèn)渭捌渌罚?5 頁。這3 部文獻;二是“波帶紋”,出自《西周青銅器年代綜合研究》?彭裕商:《西周青銅器年代綜合研究》,第477 頁。一書;三是“環(huán)帶紋與波紋”,出自《中國音樂文物大系·山東卷》?周昌富、溫增源主編:《中國音樂文物大系·山東卷》,第62 頁?!豆糯袊嚆~器》?朱鳳瀚:《古代中國青銅器》,第246 頁。這2部文獻;四是“波曲紋和鱗紋”,出自《夏商周青銅器研究》(西周篇)?陳佩芬:《夏商周青銅器研究》(西周篇 下),第596 頁。一書;五是“波曲紋及重環(huán)紋”,出自《中國音樂文物大系·上海卷》?馬承源主編:《中國音樂文物大系·上海卷》,第45 頁。一書。那么,以上5種觀點哪一種是合理的呢?下面,筆者對這些不同的紋飾稱謂逐一梳理。
1.“環(huán)帶紋”“波紋”說
“環(huán)帶紋”的稱謂首見于《商周彝器通考》一書。該書將這種紋飾分為7 種形態(tài):其一,“一波紋之帶,上下填以竊曲紋三”(見圖2–1);其二,“上下填以竊曲紋及環(huán)紋若?字”(圖2–2);其三,“前紋中填以雷紋”(見圖2–3);其四,“波紋之帶上下填以兩環(huán)”(見圖2–4);其五,“上下環(huán)略異,后填以雷紋”(見圖2–5);其六,“環(huán)形上為竊曲,下為獸首”(圖2–6);其七,“上下環(huán)帶兩重”(見圖2–7)。?容庚:《商周彝器通考》,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 年版,第106 頁。筆者通過觀察虢叔旅鐘的甬部(見圖1–6),發(fā)現(xiàn)其上飾有兩種紋飾,其中一種紋飾占有整個甬部約五分之三的面積,其形態(tài)呈波浪起伏的條帶狀,與《商周彝器通考》一書“環(huán)帶紋”的第二種形態(tài)相似,故應(yīng)將該紋飾稱為“環(huán)帶紋”。
對于《商周彝器通考》一書的“環(huán)帶紋”研究,也有不同看法,《殷周青銅器通論》一書指出:“容庚編纂《商周彝器通考》一書,始有專章論述花紋,列舉紋樣七七種,略加詮釋,但也是一些材料的羅列,沒有很好的分析,只供研究者有所取材而已。我們現(xiàn)在再次考察,覺得該章的分類未免繁瑣,所以有進一步加以整理的必要。”?容庚、張維持:《殷周青銅器通論》,北京:文物出版社1984 年版,第102 頁。故此,《殷周青銅器通論》一書在《商周彝器通考》一書的基礎(chǔ)上做了大幅度地修改與刪減。該書將《商周彝器通考》中的7種“環(huán)帶紋”精簡為2 種,即其2(見圖2–2)和其7(見圖2–7)這兩種紋樣形態(tài),并改稱“波紋”?容庚、張維持:《殷周青銅器通論》,第108 頁。,而不稱“環(huán)帶紋”。
圖2 《商周彝器通考》的“環(huán)帶紋”例圖
2.“波曲紋”“波帶紋”說
“波曲紋”的稱謂出自《商周青銅器文飾》一書,該書對“波曲紋”是這樣界定的:“波曲紋以前稱為環(huán)帶紋,意思是帶紋和環(huán)紋的結(jié)合?!?馬承源:《商周青銅器紋飾綜述》,上海博物館青銅器研究組編:《商周青銅器文飾》,北京:文物出版社1984 年版,第25 頁。
“波帶紋”的稱謂出自《古代中國青銅器》一書,該書指出:波帶紋“或稱‘波曲紋’、‘波線紋’、‘環(huán)帶紋’、‘山紋’、‘幛紋’。……其狀如一條寬闊的(或幾條窄而并列的)帶子,呈現(xiàn)波狀起伏形象,波峰間的空隙常填有近似于眉、口的紋樣”?朱鳳瀚:《古代中國青銅器》,第399 頁。。
通過對以上4 種紋飾稱謂的梳理可知,“環(huán)帶紋”“波紋”“波曲紋”和“波帶紋”均為同一種紋飾的不同稱謂,屬于名異而實同。由此可以判定,第三種“環(huán)帶紋與波紋”的認知是不對的,因為這二者是指同一種紋飾。同時,虢叔旅鐘的甬部(見圖1–6)飾有兩種不同的紋飾。以此觀之,第一種“環(huán)帶紋”和第二種“波帶紋”這兩種觀點對于虢叔旅鐘甬部紋飾的描述是不全面的,故此存在不妥之處。那么,虢叔旅鐘甬部所飾的另一種紋樣是什么呢?我們下面繼續(xù)探討。
3.“波曲紋和鱗紋”“波曲紋及重環(huán)紋”說
上面已經(jīng)對“波曲紋”做過探討,此不重復(fù)論述。那么何謂“鱗紋”和“重環(huán)紋”呢?
關(guān)于“鱗紋”,《商周彝器通考》一書指出:“鱗紋 其狀(一)如魚鱗之相重,中有雷紋。(二)如前狀而方,中無雷紋。(三)鱗紋中作三線?!?容庚:《商周彝器通考》,第105 頁。(見圖3)
圖3 《商周彝器通考》的“鱗紋”部分例圖
關(guān)于“重環(huán)紋”,《商周彝器通考》一書指出:“重環(huán)紋其狀(一)為長方形之環(huán),一端圓,一端有角。(二)如前紋而兩列相重。(三)環(huán)形作三層。(四)一大環(huán)一小環(huán)相銜接?!?容庚:《商周彝器通考》,第105、106 頁。(見圖4)《中國青銅器綜論》一書將這兩種紋飾亦稱為“鱗紋”和“重環(huán)紋”。?朱鳳瀚:《中國青銅器綜論》(上),第577 頁。
圖4 《商周彝器通考》的“重環(huán)紋”例圖
將虢叔旅鐘的甬部紋飾(見圖1–6)與“鱗紋”和“重環(huán)紋”的紋樣形態(tài)相比對,我們可以確定虢叔旅鐘甬部所飾的第二種紋飾為《商周彝器通考》一書所論“重環(huán)紋”的第一種形態(tài)(見圖4–1)。由此可以判定,虢叔旅鐘甬部所飾的第二種紋飾為“重環(huán)紋”,而不是“鱗紋”,故第四種“波曲紋和鱗紋”的認知也是錯誤的。
綜上所論,在虢叔旅鐘甬部紋飾的5 種觀點中,僅有第五種“波曲紋及重環(huán)紋”54馬承源主編:《中國音樂文物大系·上海卷》,第45 頁。是全面而合理的。對于虢叔旅鐘甬部所飾的第一種紋飾,有“環(huán)帶紋”“波紋”“波曲紋”和“波帶紋”等多種不同稱謂,筆者采用《古代中國青銅器》一書的定名,即“波帶紋”55朱鳳瀚:《古代中國青銅器》,第399 頁。。所以,筆者將虢叔旅鐘甬部所飾兩種紋飾(見圖1–6)分別稱之為“波帶紋”和“重環(huán)紋”。
從以上8 部文獻的文字描述來看,對于虢叔旅鐘的旋部紋飾(見圖1–6)有3 種不同的認識:一是“重環(huán)紋”,出自《西周士父鐘的再發(fā)現(xiàn)》56高至喜:《西周士父鐘的再發(fā)現(xiàn)》,第87 頁。一文;二是“獸目交連紋”,出自《中國音樂文物大系·上海卷》57馬承源主編:《中國音樂文物大系·上海卷》,第45 頁?!断纳讨芮嚆~器研究》(西周篇)58陳佩芬:《夏商周青銅器研究》(西周篇 下),第596 頁。;三是“竊曲紋”,出自《古代中國青銅器》59朱鳳瀚:《古代中國青銅器》,第246 頁?!吨袊魳肺奈锎笙怠け本┚怼?0袁荃猷主編:《中國音樂文物大系·北京卷》,第39 頁。《中國音樂文物大系·山東卷》61周昌富、溫增源主編:《中國音樂文物大系·山東卷》,第62 頁。這3 部文獻;還有2 部文獻沒有涉及虢叔旅鐘的旋部紋飾,分別為《西周青銅器年代綜合研究》《“虢叔旅鐘”辨?zhèn)渭捌渌?。那么,以? 種觀點哪一種是合理的呢?下面,筆者對這些不同的紋飾稱謂逐一梳理。
1.“重環(huán)紋”說
《商周彝器通考》一書指出:“重環(huán)紋 其狀(一)為長方形之環(huán),一端圓,一端有角。(二)如前紋而兩列相重。(三)環(huán)形作三層。(四)一大環(huán)一小環(huán)相銜接。”62容庚:《商周彝器通考》,第105、106 頁。(見圖4)通過觀察虢叔旅鐘的旋部紋飾(見圖1–6),筆者發(fā)現(xiàn)其為二方連續(xù)紋樣,每個單元紋樣均呈橫S 形,橫S形中間飾有一個小乳丁。顯然,虢叔旅鐘的旋部紋飾并不符合“重環(huán)紋”的形態(tài)特征,故此將其稱為“重環(huán)紋”是不妥當(dāng)?shù)摹?/p>
2.“獸目交連紋”說
《商周青銅器文飾》一書對“獸目交連紋”有詳細闡述,即“獸目交連紋,兩獸尾部上下連接,連接處是一個獸目,也有兩頭相接,體軀相接,在連接處用目紋。”63上海博物館青銅器研究組編:《商周青銅器文飾》,第257 頁?!吨袊嚆~器》一書進一步指出:“獸目交連紋為兩獸的某一部分相互連接,所接觸之處有一目相連結(jié)?!@類紋飾舊稱窮曲紋或竊曲紋?!?4馬承源主編:《中國青銅器》(修訂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 年版,第329 頁。由此可知,“獸目交連紋”是竊曲紋的另一種稱謂。對此,《西周青銅器年代綜合研究》一書指出:“馬承源先生因為認識到所謂竊曲紋實際上是動物紋樣的變形,所以他不用竊曲紋這個名稱,而根據(jù)形狀的不同,分別將其歸入變形獸面紋、獸目交連紋、獸體卷曲紋等幾個大類之中,大類下或又分若干樣式,如獸體卷曲紋中又有卷體式、分體變形式、攀連式等等。但大類中也包括一些其它紋飾,如變形獸面紋類,除分解式而外,其它的各式基本上都不是大家常說的竊曲紋?!?5彭裕商:《西周青銅器年代綜合研究》,第548 頁。由此可知,《商周青銅器文飾》一書不是僅僅將竊曲紋換了一個新的名稱,也不是將竊曲紋分解為兩類或者三類紋飾,各定新名,而是改其名、易其實,從根本上將文博考古界基本達成共識的一大類紋飾——竊曲紋徹底消解。筆者認為,該書的這種做法并不可取。雖然僅從文獻學(xué)角度而言,“竊曲”是一個并不存在的詞語,似乎竊曲紋這一命名不能成立。但竊曲紋作為一類紋飾的名稱,它不是一個簡單的文獻點校問題,而是屬于語言學(xué)的問題。根據(jù)《荀子·正名篇》提出的“約定俗成”66[清]王先謙撰,沈嘯寰、王星賢點校:《荀子集解》,北京:中華書局1988 年版,第420 頁。的語言學(xué)定名原則,并結(jié)合《普通語言學(xué)教程》67[瑞士]費爾迪南·德·索緒爾:《普通語言學(xué)教程》,高名凱譯,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80 年版,第102—104 頁?!吨袊Z言學(xué)史》68王力:《中國語言學(xué)史》,大同:山西人民出版社1981 年版,第5 頁。兩書對“約定俗成”定名原則的詳細闡釋,筆者認為竊曲紋不僅是“名實相符”,還屬于“善名”之列。故此,《商周青銅器文飾》一書將這種竊曲紋改稱為“獸目交連紋”,是不妥當(dāng)?shù)?。既然如此,將虢叔旅鐘的旋部紋飾稱為“獸目交連紋”,同樣是不妥當(dāng)?shù)摹?/p>
3.“竊曲紋”說
“竊曲紋”一名首見于《商周彝器通考》一書,該書云:“竊曲紋 《呂氏春秋》云:‘周鼎有竊曲,狀甚長,上下皆曲’。其狀(一)拳曲若兩環(huán),其一中有目形。(二)兩曲線相鉤而成一環(huán)……”69容庚:《商周彝器通考》,第108 頁。該書根據(jù)竊曲紋的不同形態(tài)特征,將其細分為15 種?!渡讨芤推魍肌芬粫案`曲紋”的定名得到了學(xué)術(shù)界的廣泛認同,如《殷周青銅器通論》70容庚、張維持:《殷周青銅器通論》,第115 頁?!段髦芮嚆~器分期斷代研究》71王世民、陳公柔、張長壽:《西周青銅器分期斷代研究》,北京:文物出版社1999 年版,第182 頁?!段髦芮嚆~器年代綜合研究》72彭裕商:《西周青銅器年代綜合研究》,第547、548 頁?!段髦芮嚆~器竊曲紋研究》73彭裕商:《西周青銅器竊曲紋研究》,《考古學(xué)報》2002 年第4 期,第421 頁?!吨袊嚆~器綜論》74朱鳳瀚:《中國青銅器綜論》(上),第578 頁。《中國青銅器發(fā)展史》75杜廼松:《中國青銅器發(fā)展史》,北京:紫禁城出版社1995 年版,第160 頁。等文獻均采納此說。筆者通過逐一梳理《商周彝器通考》一書中15 種不同紋樣形態(tài)的“竊曲紋”,發(fā)現(xiàn)虢叔旅鐘的旋部紋飾(見圖1–6)與其中的第六種“竊曲紋”紋樣形態(tài)相符,具體為:“(六)兩端一上一下如S 狀,中有目紋?!?6容庚:《商周彝器通考》,第108 頁。故此,應(yīng)將虢叔旅鐘的旋部紋飾(見圖1–6)稱為“竊曲紋”。
綜述所論,在虢叔旅鐘旋部紋飾的3 種不同認知中,第三種“竊曲紋”的觀點是合理的。為了將虢叔旅鐘旋部所飾竊曲紋(見圖1–6)與其他形態(tài)的竊曲紋區(qū)分開來,筆者認為可將這種竊曲紋稱之為飾有目紋的橫S 形竊曲紋。
從以上8 部文獻的文字描述來看,對于虢叔旅鐘的篆帶紋飾(見圖1–7)有3 種不同的認識:一是“夔紋”,出自《中國音樂文物大系·北京卷》77袁荃猷主編:《中國音樂文物大系·北京卷》,第39 頁。一書;二是“變形獸紋”,出自《中國音樂文物大系·上海卷》78馬承源主編:《中國音樂文物大系·上海卷》,第45 頁?!断纳讨芮嚆~器研究》(西周篇)79陳佩芬:《夏商周青銅器研究》(西周篇 下),第596 頁。這2 部文獻;三是“竊曲紋”,出自《古代中國青銅器》80朱鳳瀚:《古代中國青銅器》,第246 頁?!吨袊魳肺奈锎笙怠ど綎|卷》81周昌富、溫增源主編:《中國音樂文物大系·山東卷》,第62 頁?!段髦芮嚆~器年代綜合研究》82彭裕商:《西周青銅器年代綜合研究》,第477 頁?!丁半绞迓苗姟北?zhèn)渭捌渌?3方建軍:《“虢叔旅鐘”辨?zhèn)渭捌渌?,?5 頁。這4 部文獻;《西周士父鐘的再發(fā)現(xiàn)》一文沒有涉及虢叔旅鐘的篆帶紋飾。那么,以上3 種觀點哪一種是合理的呢?下面,筆者對其逐一辨析。
1.“夔紋”說
《商周青銅器紋飾綜述》一文指出:“宋代以來金石學(xué)家把青銅器上具有一足或根本省略了足的側(cè)視龍形圖像稱之為夔紋?!?4馬承源:《商周青銅器紋飾綜述》,上海博物館青銅器研究組編:《商周青銅器文飾》,第8 頁?!吨袊嚆~器綜論》一書指出:“舊通常所謂夔紋是指一種有一足、二足或根本省略了足的龍形側(cè)面圖像。其皆張口,體軀伸直或彎曲,額頂有角(或稱冠),尾部上卷或下卷。”85朱鳳瀚:《中國青銅器綜論》(上),第547 頁。該書將夔紋分為A、B、C 三型,附有9 幅例圖?!渡讨芤推魍肌芬粫鴮τ谫缂y的形態(tài)分析最為詳盡,共有15 種之多,均附有詳細的例圖。86容庚:《商周彝器通考》,第82、83 頁。通過觀察虢叔旅鐘的篆帶紋飾(見圖1–7),筆者發(fā)現(xiàn)其為二方連續(xù)紋樣,每個單元紋樣均呈橫G 形,橫G形中間飾有一個目紋,整體形態(tài)并不是“龍形側(cè)面圖像”,不符合以上文獻所述“夔紋”的紋樣形態(tài)特征,故將其稱為“夔紋”是不妥當(dāng)?shù)摹?/p>
2.“變形獸紋”說
筆者通過全面梳理青銅器紋飾的研究文獻,發(fā)現(xiàn)“變形獸紋”應(yīng)該就是指《商周青銅器文飾》一書中所謂的“變形獸體紋”。該書指出:“西周中晚期獸體變形的紋飾有橫置的形和∽形兩種基本結(jié)構(gòu)?!髦苤衅谝院蟮淖冃潍F體紋以這種條紋組成,不論是形和∽形或兩者的交叉,其中間往往飾有一個獸目?!?7馬承源:《商周青銅器紋飾綜述》,上海博物館青銅器研究組編:《商周青銅器文飾》,第25 頁。虢叔旅鐘的篆帶紋飾基本符合該書所言的“飾有一個獸目”的“形”“變形獸體紋”的形態(tài)特征。繼續(xù)閱讀《商周青銅器文飾》一書就會發(fā)現(xiàn),“形和∽形的變形獸體紋,習(xí)慣上稱為竊曲紋,或窮曲紋”。88馬承源:《商周青銅器紋飾綜述》,上海博物館青銅器研究組編:《商周青銅器文飾》,第25 頁。由此可知,所謂的“變形獸紋”其實是竊曲紋的另一種稱謂。筆者在以上“獸目交連紋”的辨析中,已對《商周青銅器文飾》一書關(guān)于竊曲紋的名實消解問題作了深入探討,該書將這種竊曲紋改稱為“變形獸體紋”(即變形獸紋),是不合理的。既然如此,將虢叔旅鐘的篆帶紋飾稱為“變形獸紋”,同樣是不合理的。
3.“竊曲紋”說
從虢叔旅鐘篆帶所飾紋樣的形態(tài)(見圖1–7)來看,其確實屬于竊曲紋。但是竊曲紋有很多種形態(tài),筆者認為應(yīng)該給予虢叔旅鐘篆帶所飾竊曲紋一個具體的定名,以區(qū)別于其他形態(tài)的竊曲紋。
在《中國青銅器綜論》一書中,虢叔旅鐘篆帶所飾竊曲紋被歸入“形竊曲紋”中的B型。該書對于此型竊曲紋的具體界定為:“B 型中目形竊曲紋,形中間嵌以目紋,兩端皆作兩叉狀,其一端之一叉內(nèi)折后平伸,末端外鉤。一正一倒并列構(gòu)成一組,重復(fù)出現(xiàn)形成紋飾帶?!?9朱鳳瀚:《中國青銅器綜論》(上),第580 頁。該書所附“形竊曲紋”中的B 型例圖為扶風(fēng)云塘一號窖藏出土的伯多父盨(H1:4)口下所飾紋樣(見圖5),其與虢叔旅鐘篆帶所飾竊曲紋形態(tài)相同。
在《西周青銅器年代綜合研究》一書中,虢叔旅鐘篆帶所飾竊曲紋屬于Ba Ⅴ式竊曲紋。該書對于此式竊曲紋的具體界定為:“B 型 龍紋竊曲紋。分二亞型。Ba 亞型 來源于鼻向下卷的龍紋。分五式?!?0彭裕商:《西周青銅器年代綜合研究》,第565 頁。其中,“Ⅴ式 原來連為一體的雙G 字形曲線分解為兩個獨立的,或有目或無目的橫G 字形花紋”91彭裕商:《西周青銅器年代綜合研究》,第568 頁。。該書也將伯多父盨口下所飾紋樣作為此種竊曲紋的例圖92彭裕商:《西周青銅器年代綜合研究》,第571 頁,圖十九之1。,與《中國青銅器綜論》一書例圖(見圖5)相同。同時,該書明確提出虢叔旅鐘篆帶所飾竊曲紋屬于Ba Ⅴ式竊曲紋。
圖5 《中國青銅器綜論》的形竊曲紋中B 型竊曲紋·伯多父盨(H1:4)紋飾拓片93朱鳳瀚:《中國青銅器綜論》(上),第587 頁,圖五·二七之5。
在《西周青銅器分期斷代研究》一書中,虢叔旅鐘篆帶所飾竊曲紋屬于Ⅰ3 式竊曲紋。該書對于此式竊曲紋的具體界定為:“Ⅰ型 有目竊曲紋。此型竊曲紋均由單目和曲線組成花紋圖案單元”“3 式 將一目置于一個回形曲線之上”。94王世民、陳公柔、張長壽:《西周青銅器分期斷代研究》,第185 頁。從該書所附Ⅰ3 式竊曲紋例圖之一的吳虎鼎口沿下所飾的竊曲紋單元紋樣(見圖6)來看,其與虢叔旅鐘篆帶所飾竊曲紋形態(tài)相同。
圖6 《西周青銅器分期斷代研究》的Ⅰ3 式竊曲紋·吳虎鼎口沿下紋飾拓片95王世民、陳公柔、張長壽:《西周青銅器分期斷代研究》,第186 頁,圖三之3。
在《青銅器竊曲紋的來源及分型》一文中,虢叔旅鐘篆帶所飾竊曲紋屬于ⅡB4 式竊曲紋。該書對于此式竊曲紋的具體界定為:“Ⅱ型 由橫G 形構(gòu)成的竊曲紋”“B 亞型 目紋在橫G 形羽飾上”96張德良:《青銅器竊曲紋的來源及分型》,《文物》2009 年第4 期,第90 頁?!? 式 該式竊曲紋只有一橫G形羽飾,或有目紋在其上,或目紋被歧牙飾代替”。97張德良:《青銅器竊曲紋的來源及分型》,第91 頁。該文此式竊曲紋例圖之一也是吳虎鼎口沿下所飾紋樣,98張德良:《青銅器竊曲紋的來源及分型》,第90 頁,圖六之7。與《西周青銅器分期斷代研究》一書的例圖(見圖6)相同。
綜合以上文獻的論述,再結(jié)合虢叔旅鐘篆帶所飾竊曲紋的紋樣形態(tài),筆者發(fā)現(xiàn)《中國青銅器綜論》一書所言的“形”表述并不準(zhǔn)確,而《西周青銅器年代綜合研究》一書所言的“橫G 字形”和《青銅器竊曲紋的來源及分型》一文所言的“橫G 形”更為恰當(dāng)。故此,筆者認為應(yīng)將虢叔旅鐘篆帶所飾竊曲紋稱為飾有目紋的橫G 形竊曲紋。
從以上8 部文獻的文字描述來看,對于虢叔旅鐘的正鼓部紋飾(見圖1–8)分歧最大,每一部文獻的觀點均不相同,共有8 種不同的認識:一是“鳳鳥紋”99高至喜:《西周士父鐘的再發(fā)現(xiàn)》,第87 頁。;二是“象紋”100袁荃猷主編:《中國音樂文物大系·北京卷》,第39 頁。;三是“卷鼻象首紋”101周昌富、溫增源主編:《中國音樂文物大系·山東卷》,第62 頁。;四是“顧象紋”102彭裕商:《西周青銅器年代綜合研究》,第477 頁。;五是“對稱相背式龍紋”103馬承源主編:《中國音樂文物大系·上海卷》,第45 頁。;六是“對稱相背式的卷龍紋”104陳佩芬:《夏商周青銅器研究》(西周篇 下),第596 頁。;七是“頭部昂揚向上的顧夔紋”105方建軍:《“虢叔旅鐘”辨?zhèn)渭捌渌?,?5 頁。;八是“卷鼻夔鳳紋”106朱鳳瀚:《古代中國青銅器》,第246 頁。。下面,筆者將以上8 種認識分為4 類分別進行考辨。
1.“鳳鳥紋”說
《商周青銅器文飾》一書指出:“鳳鳥紋多是鳥的側(cè)面形象,在青銅器中往往作對稱式排列。它包括有羽冠和有角的各種鳥紋、鳳紋,統(tǒng)稱為鳳鳥紋。鳳鳥紋的特征很明確,凡有勾喙的鳥頭形及其變形的紋飾都歸在這一類。”107上海博物館青銅器研究組編:《商周青銅器文飾》,第171 頁?!渡讨芤推魍肌贰段髦茔~器斷代》《中國青銅器綜論》《殷周青銅容器上鳥紋的斷代研究》等諸多文獻108容庚:《商周彝器通考》,第98 頁;陳夢家:《西周銅器斷代(三)》,《考古學(xué)報》1956 年第1 期,第91—93 頁;朱鳳瀚:《中國青銅器綜論》(上),第559—567 頁;陳公柔、張長壽:《殷周青銅容器上鳥紋的斷代研究》,《考古學(xué)報》1984年第3 期,第265—286 頁。對鳥紋有著深入而全面的研究。從中可知,凡是鳳鳥紋均有一個典型的形態(tài)特征,即均有勾喙或尖喙。從虢叔旅鐘正鼓部紋飾(見圖1–8)來看,該紋樣有龍首,龍首上有向上卷曲的龍鼻以及向上彎曲的上唇,下唇短小,在上下唇之間還有窄短的龍舌,根本沒有鳳鳥紋獨特的勾喙或者尖喙。故此,將虢叔旅鐘正鼓部所飾紋樣稱為“鳳鳥紋”,是不妥當(dāng)?shù)摹?/p>
2.“象紋”“卷鼻象首紋”和“顧象紋”
先說“象紋”?!渡讨芤推魍肌贰渡讨芮嚆~器文飾》和《中國青銅器綜論》這3 部著作對“象紋”均有論述。
《商周彝器通考》一書將“象紋”分為4種形態(tài):一是“長鼻,巨腹,三足,填以雷紋”;二是“二足,無雷紋”;三是“作獸形兩足,長鼻似象”;四是“四足”。109容庚:《商周彝器通考》,第101、102 頁。
《商周青銅器文飾》一書指出:“象紋比較形象,具有象的基本特點。但有的象紋頭部足部也有所變形,并有在象頭上置有曲折角的,流行于殷墟中晚期及西周早期?!?10上海博物館青銅器研究組編:《商周青銅器文飾》,第207 頁。
《中國青銅器綜論》一書指出:“象紋可以分為兩類,一類是完全寫實而摹擬的,僅在身上加有其他紋飾,如渦紋,或曲線,見于殷代與西周早期。另一類是稍有變形,在象身上加有羽翅及角冠,如西周早期臣辰尊所飾象紋。房山琉璃河西周燕國墓地M209 出土的乙公簋(M209:1),腹部與蓋部均飾有以上第二類變形的象紋,頭頂有龍角狀角冠,尾部與臣辰尊象紋同亦作T 形。此簋四支足亦作象首形,與器身紋飾相協(xié)調(diào)。西周早期偏早。西周中期以后的象紋與象尊已經(jīng)較罕見,可能與中原、北方地區(qū)很少見到象,象已不再為人們所熟悉有關(guān)?!?11朱鳳瀚:《中國青銅器綜論》(上),第568、569 頁。
從以上3 部著作對于象紋的論述并結(jié)合所附例圖可知,象紋多以長鼻、大腹和足為典型特征,與虢叔旅鐘正鼓部所飾紋樣形態(tài)(見圖1–8)相去甚遠。故此,將虢叔旅鐘正鼓部所飾紋樣稱為“象紋”,是不妥當(dāng)?shù)摹?/p>
再來談?wù)劇跋笫准y”?!渡讨芤推魍肌芬粫鴮τ凇跋笫准y”有明確的界定,該書指出:“象首紋。其狀(一)似兩象首相背。(二)首似象而身似鳥,施于鐘上?!?12容庚:《商周彝器通考》,第121 頁。(見圖7)該書所附“象首紋”“(二)首似象而身似鳥”的例圖(見圖7–2)與虢叔旅鐘正鼓部紋飾(見圖1–8)的形態(tài)特征基本吻合。據(jù)此,是否就判定《中國音樂文物大系·山東卷》將虢叔旅鐘正鼓部紋飾稱為“卷鼻象首紋”113周昌富、溫增源主編:《中國音樂文物大系·山東卷》,第62 頁。,是合理的呢?筆者認為尚不能下此結(jié)論。因為,我們還不能確定《商周彝器通考》一書對于“象首紋”的界定是否存在問題。經(jīng)筆者反復(fù)推敲,發(fā)現(xiàn)“象首紋”的定名確實存在不妥之處。按照該書所言,“象首紋”“(二)首似象而身似鳥”,那么將其稱為“象首紋”僅能體現(xiàn)這種紋樣的首部特征,而不能體現(xiàn)“身似鳥”的軀體特征。按照該書的描述,將其稱為“鳥體象紋”方為妥當(dāng),這樣才可以體現(xiàn)出“首似象而身似鳥”的整體形態(tài)特征。故此,《商周彝器通考》一書“象首紋”的命名屬于名實不符,是不合理的。既然如此,將虢叔旅鐘正鼓部紋飾稱為“卷鼻象首紋”,同樣是不合理的。
圖7 《商周彝器通考》一書的“象首紋”例圖
最后談“顧象紋”。筆者在前面已經(jīng)探討過,虢叔旅鐘正鼓部紋飾既不具備“象紋”的形態(tài)特征,也不具備“象首紋”的形態(tài)特征,那么“顧象紋”的定名自然也就無法成立。
3.“對稱相背式龍紋”“對稱相背式的卷龍紋”和“顧夔紋”說
從虢叔旅鐘正鼓部紋飾的形態(tài)來看(見圖1–8),其上半部分為龍首,下半部分為鳥的身軀,是龍紋與鳥紋這兩種紋飾的結(jié)合,屬于復(fù)合紋樣,故將其稱為“對稱相背式龍紋”“對稱相背式的卷龍紋”或“顧夔紋”,只能體現(xiàn)這種紋樣上半部分的形態(tài)特征和兩個單元紋樣的組織結(jié)構(gòu),并不能體現(xiàn)出其鳥體的形態(tài)特征,所以這3 種稱謂均屬于名實不符,自然是不妥當(dāng)?shù)摹?/p>
4.“卷鼻夔鳳紋”
從“卷鼻夔鳳紋”116朱鳳瀚:《古代中國青銅器》,第246 頁。這一稱謂可知,《古代中國青銅器》一書已經(jīng)認識到虢叔旅鐘的正鼓部紋飾(見圖1–8)屬于復(fù)合紋樣,而非單一紋樣,這是值得肯定的。但這種紋飾是不是夔紋與鳳紋的結(jié)合,筆者認為尚值得商榷。先說“夔紋”,《商周青銅器紋飾綜述》一文指出:“宋代以來金石學(xué)家把青銅器上具有一足或根本省略了足的側(cè)視龍形圖像稱之為夔紋?!?17馬承源:《商周青銅器紋飾綜述》,上海博物館青銅器研究組編:《商周青銅器文飾》,第8 頁?!吨袊嚆~器綜論》一書指出:“舊通常所謂夔紋是指一種有一足、二足或根本省略了足的龍形側(cè)面圖像?!?18朱鳳瀚:《中國青銅器綜論》(上),第547 頁。由此可知,夔紋的判斷標(biāo)準(zhǔn)是其“有一足、二足或根本省略了足”的龍身特點。而虢叔旅鐘正鼓部所飾動物紋(見圖1–8)的上半部分為龍首,下半部分為鳥體,并不是龍身,根本不具備判定夔紋的前提條件。故此,認為虢叔旅鐘的正鼓部紋飾具有“夔紋”的形態(tài)特征是不能成立的。再說“鳳紋”,《商周彝器通考》一書指出“以鳥紋之文采燦爛者為鳳紋”119容庚:《商周彝器通考》,第98 頁。,并將鳳紋分為5 種形態(tài)。虢叔旅鐘正鼓部所飾動物紋(見圖1–8)的鳥體呈樸素的條帶形,沒有羽翅、爪和華麗的尾羽等,與“鳥紋之文采燦爛者”大相徑庭,故將其視為“鳳紋”的軀體顯然是不合適的。綜上所論,將虢叔旅鐘的正鼓部紋飾稱為“卷鼻夔鳳紋”120朱鳳瀚:《古代中國青銅器》,第246 頁。屬于名實不符,自然是不妥當(dāng)?shù)摹?/p>
以上通過對虢叔旅鐘正鼓部紋飾的8 種不同稱謂的逐一分析,筆者發(fā)現(xiàn)無論哪一種稱謂均有不妥之處。那么,究竟該如何稱呼虢叔旅鐘的正鼓部紋飾呢?筆者通過全面梳理青銅器紋飾的研究文獻,發(fā)現(xiàn)虢叔旅鐘正鼓部所飾紋樣在《商周青銅器文飾》一書中被稱為“花冠龍紋·鳥體式”。那么,這種命名是否合適呢?《商周青銅器文飾》一書已經(jīng)注意到這種紋飾是龍首與鳥體的結(jié)合,這是值得肯定的。但經(jīng)筆者觀察發(fā)現(xiàn),在其他一些種類的龍紋龍首上也裝飾有各式各樣的花冠,所以“花冠”并不是這種紋飾的獨有特征;同時,作為一種紋飾的稱謂,從語言學(xué)的視角而言,“花冠龍紋·鳥體式”的定名缺乏簡潔性,故這一稱謂尚需斟酌。筆者受到這一稱謂的啟示,發(fā)現(xiàn)這種紋樣的典型形態(tài)特征就是龍首與鳥體的結(jié)合。故此,筆者認為應(yīng)將虢叔旅鐘正鼓部所飾的這種復(fù)合紋樣(見圖1–8)稱為鳥體龍紋。
關(guān)于虢叔旅鐘的斷代,目前學(xué)界尚存在分歧,主要有4 種不同的觀點,分述如下:
第一,“西周晚期”說。此觀點主要出自2部文獻,分述如下:
(1)《中國音樂文物大系·山東卷》一書認為虢叔旅鐘的時代應(yīng)為“西周晚期”121周昌富、溫增源主編:《中國音樂文物大系·山東卷》,第62 頁。。
(2)《“虢叔旅鐘”辨?zhèn)渭捌渌芬晃闹赋觯骸瓣P(guān)于傳世虢叔旅鐘的年代,學(xué)者間尚有不同看法,近來彭裕商先生斷為西周宣王時期。雖然從年代學(xué)方面仍可繼續(xù)研索,但虢叔旅鐘屬于西周晚期作品則沒有問題。”122方建軍:《“虢叔旅鐘”辨?zhèn)渭捌渌?,?5 頁。
第二,“西周晚期偏晚”說?!吨袊嚆~器綜論》一書將虢叔旅鐘的時代斷為“西周晚期偏晚”123朱鳳瀚:《中國青銅器綜論》(上),第363 頁。。
第三,“厲王”說。持此觀點者最多,主要出自10 部文獻,分述如下:
(1)《商周彝器通考》一書認為虢叔旅鐘銘文中的“虢叔旅即攸從鼎之虢旅”124容庚:《商周彝器通考》,第41 頁。,故此將虢叔旅鐘的時代斷為西周晚期厲王之世。
(2)《兩周金文辭大系圖錄考釋》一書將虢叔旅鐘的時代斷為西周晚期厲王之世。125郭沫若:《兩周金文辭大系圖錄考釋》(上),第118—123 頁。
(3)《金文通釋》將虢叔旅鐘的時代斷為西周晚期厲王之世。126[日]白川靜:《金文通釋》卷三(下),神戶:白鶴美術(shù)館1971 年版,第368 頁。
(4)《西周青銅器銘文分代史徵》一書認為虢叔旅鐘應(yīng)為西周晚期厲王之器。127唐蘭:《西周青銅器銘文分代史徵》,北京:中華書局1986 年版,第517 頁。
(5)《中國音樂文物大系·北京卷》一書根據(jù)虢叔旅鐘的銘文內(nèi)容,將其“定為西周厲王時器”128袁荃猷主編:《中國音樂文物大系·北京卷》,第39 頁。。
(6)《中國音樂文物大系·上海卷》一書指出,虢叔旅鐘“銘文中之虢叔旅與從鼎之虢旅為同一人;鼎為西周厲王三十一年器,則此鐘的年代應(yīng)與之相當(dāng)”129馬承源主編:《中國音樂文物大系·上海卷》,第45 頁。。
(7)《膳夫山鼎年世的確定》一文認為大克鼎、小克鼎、從盨、從鼎等青銅器“屬于厲王世,是公認的,所以虢叔旅鐘當(dāng)在厲王晚年”130李學(xué)勤:《膳夫山鼎年世的確定》,李學(xué)勤:《夏商周年代學(xué)札記》,沈陽:遼寧大學(xué)出版社1999 年版,第217 頁。。
(8)《西周青銅器分期斷代研究》一書認為虢叔旅鐘的銘文“記述虢叔旅為紀(jì)念皇考制作此鐘?;蛞詾槠淙思磸亩︺懼械碾绞?,如此則應(yīng)屬西周晚期厲王前后器”131王世民、陳公柔、張長壽:《西周青銅器分期斷代研究》,第178 頁。。
(9)《夏商周青銅器研究》(西周篇)一書指出:“虢叔旅鐘銘文中之虢叔旅與從鼎銘文中虢旅為同一人,從鼎是厲王三十一年器,則此鐘的時代大體也屬同時?!?32陳佩芬:《夏商周青銅器研究》(西周篇 下),第596 頁。
(10)《試論西周青銅器演變的非均衡性問題》一文在對學(xué)界諸家斷代觀點全面梳理的基礎(chǔ)上,認為虢叔旅鐘的時代應(yīng)為西周晚期厲王之世。133張懋镕:《試論西周青銅器演變的非均衡性問題》,《考古學(xué)報》2008 年第3 期,第351 頁,續(xù)附表第142 號虢叔旅鐘。
第四,“宣王”說。此觀點主要出自3部文獻,分述如下:
(1)《西周青銅器年代綜合研究》一書指出,虢叔旅鐘“本器甬部有波帶紋,同南宮乎鐘和逆鐘,南宮乎鐘在宣王37 年的善夫山鼎銘中任‘右者’,為宣王時人,逆鐘也是宣王時器……本器器主虢叔旅,有學(xué)者指出即從鼎之虢旅,后者年代屬宣王?!鸵陨细鼽c綜合考慮,我們認為本器年代應(yīng)屬宣王”134彭裕商:《西周青銅器年代綜合研究》,第477 頁。。
(2)《西周紀(jì)年》一書認為虢叔旅鐘“銘文中的虢叔旅應(yīng)即卅二年攸從鼎中的‘虢旅’,故鐘的時代應(yīng)定為宣王”135劉啟益:《西周紀(jì)年》,廣州:廣東教育出版社2002 年版,第390 頁。。該書對于攸從鼎的斷代,經(jīng)歷了由厲王改為宣王的過程?!拔疫^去采用‘三十一年’說,把它的時代定為厲王,現(xiàn)在由于把十六年克鐘改訂為宣王,因此,重新認識釋為三十二年為妥,下面用月相做一檢查。……朔日相合,時代就應(yīng)一致,改訂為宣王,是合宜的”136劉啟益:《西周紀(jì)年》,第389 頁。。由此可知,正是該書將斷代標(biāo)準(zhǔn)器——攸從鼎的時代由厲王修正為宣王,才會將虢叔旅鐘的時代斷為宣王。也就是說,攸從鼎的斷代至關(guān)重要。
(3)《西周金文世族研究》一文通過對虢叔旅鐘的紋飾與銘文的研究,認為將該鐘的時代斷為宣王之世是正確的,贊同《西周青銅器年代綜合研究》《西周紀(jì)年》這兩部文獻對虢叔旅鐘的斷代意見。137韓?。骸段髦芙鹞氖雷逖芯俊?,第21、22 頁。
對于以上虢叔旅鐘的4 種不同斷代觀點,哪一種合理呢?
從以上諸家從銘文視角對虢叔旅鐘的斷代來看,其最核心的問題集中在標(biāo)準(zhǔn)器——從鼎(或稱攸從鼎)的斷代上。如果將其斷為厲王之器是正確的,那么虢叔旅鐘即為厲王之器,此即第三種觀點“厲王”說;如果將其斷為宣王之器是正確的,那么虢叔旅鐘即為宣王之器,此即第四種觀點“宣王”說。目前,從鼎(或稱攸從鼎)的斷代尚存在分歧,以此為標(biāo)準(zhǔn)器為虢叔旅鐘斷代,同樣存在分歧。故從銘文視角來看,虢叔旅鐘的斷代難以確定。
“按照考古學(xué)的常識,判定某器物的年代是著眼于那些顯示最晚年代特征的因素?!?38張懋镕:《西周青銅器斷代兩系說芻議》,《考古學(xué)報》2005 年第1 期,第5 頁。那么,虢叔旅鐘“最晚年代特征的因素”何在呢?
從虢叔旅鐘的調(diào)音情況來看,其調(diào)音槽形態(tài)規(guī)范,已進入“鑄調(diào)雙音”139馮光生:《周代編鐘的雙音技術(shù)及應(yīng)用》,《中國音樂學(xué)》2002 年第1 期,第43 頁。的成熟階段,故將其斷為西周晚期之器沒有問題。由于筆者目前缺乏虢叔旅鐘更為詳細的調(diào)音資料,故從調(diào)音的視角對虢叔旅鐘作更為確切的斷代尚不可行?,F(xiàn)在,我們只能看看在虢叔旅鐘的紋飾方面能否找到其斷代的突破口,在紋飾上找尋其“最晚年代特征的因素”140張懋镕:《西周青銅器斷代兩系說芻議》,第5 頁。。
經(jīng)筆者反復(fù)觀察虢叔旅鐘,發(fā)現(xiàn)其“最晚年代特征的因素”主要體現(xiàn)在甬、篆帶和正鼓部的紋飾上,尤其是篆帶紋飾。虢叔旅鐘與西周晚期厲王之世甬鐘的斷代標(biāo)準(zhǔn)器——士父鐘145高至喜:《西周士父鐘的再發(fā)現(xiàn)》,第87 頁。(見圖8–1、8–2)相比,二者雖然甬上均飾波帶紋,但是虢叔旅鐘甬上所飾波帶紋的下面增飾一周重環(huán)紋(見圖1–6),這是在鐘甬上第一次出現(xiàn)這種組合紋樣(波帶紋+重環(huán)紋),彰顯出新的時代特征。二者的篆帶紋飾完全不同,虢叔旅鐘篆帶飾橫G形竊曲紋(見圖1–7),士父鐘篆帶飾對角兩頭龍紋(見圖8–3)。二者正鼓部雖然同飾鳥體龍紋,但是局部紋樣已經(jīng)發(fā)生變化,如虢叔旅鐘正鼓部所飾鳥體龍紋(見圖1–8)的龍角為分叉的燕尾形,而士父鐘正鼓部所飾鳥體龍紋的龍角為半弧長條帶形(見圖8–4);虢叔旅鐘正鼓部所飾鳥體龍紋(見圖1–8)的龍鼻形態(tài)非常寫實,其工藝手法為陽刻平雕加陰線刻,而士父鐘正鼓部所飾鳥體龍紋(見圖8–4)的龍鼻非常寫意,僅為一條單陰線構(gòu)成。顯然,虢叔旅鐘與士父鐘在紋飾方面差異較大,其時代應(yīng)晚于士父鐘所屬的厲王之世。
圖8 士父鐘
與宣王之世甬鐘的斷代標(biāo)準(zhǔn)器——逑鐘(乙組Ⅰ、Ⅱ、Ⅲ號,克利夫蘭藝術(shù)博物館藏逑鐘)相比,其篆帶紋飾與虢叔旅鐘篆帶紋飾種類相同,均為竊曲紋。不僅逑鐘,宣王之世的逆鐘和南宮乎鐘(見圖9–1)的篆帶均飾竊曲紋。故此,筆者認為應(yīng)將虢叔旅鐘斷為西周晚期宣王之器,贊同虢叔旅鐘的第四種斷代觀點“宣王”說。
如果仔細觀察虢叔旅鐘正鼓部所飾鳥體龍紋(見圖1–8),可以發(fā)現(xiàn)其龍角形態(tài)與宣王后段的南宮乎鐘正鼓部所飾鳥體龍紋(見圖9–2)的龍角形態(tài)雷同,均為分叉的燕尾形;二者甬部均飾有波帶紋(見圖1–6、圖9–3),波帶紋的形態(tài)也高度雷同。故此,筆者認為虢叔旅鐘應(yīng)與南宮乎鐘屬于同一時代的產(chǎn)物,其確切的年代應(yīng)為西周晚期宣王后段。
圖9 南宮乎鐘
通過對虢叔旅鐘斷代這一個案的研究,筆者充分認識到,對于編鐘的音樂考古學(xué)斷代,我們在關(guān)注與音樂有關(guān)的調(diào)音、測音數(shù)據(jù)等音樂學(xué)斷代元素的同時,還應(yīng)該做到對編鐘紋飾的系統(tǒng)性把握,這是編鐘斷代的重要前提條件。郭沫若先生指出:“大凡一時代之器必有一時代之花紋與形式,今時如是,古亦如是。故花紋形式在決定器物之時代上占有極重要之位置,其可依據(jù),有時過于銘文,在無銘文之器則直當(dāng)以二者為考訂時代之惟一線索。……余謂凡今后研究殷、周彝器者,當(dāng)以求出花紋形式之歷史系統(tǒng)為其最主要之事業(yè)?!?49郭沫若:《毛公鼎之年代》,郭沫若:《金文叢考》,北京:人民出版社1954 年版,第306、307 頁。原載于《東方雜志》1931 年第二十八卷第十三期。從虢叔旅鐘的斷代來看,在距離郭先生提出這一高屋建瓴的宏論91 年之后的當(dāng)下,他提出的斷代方法與治學(xué)理念對于當(dāng)今的編鐘斷代研究,依然具有高屋建瓴的指導(dǎo)意義與非常重要的實踐價值,需要今天的我們繼續(xù)秉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