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奕
年底的這天下午,又是教師年度考核會議??照{(diào)風吹得人暈乎乎的。一幫人嘰嘰喳喳,瘋狂討論著課時分配、學生評分、督導評價、科研評分合不合理。馮遇洲一聲不吭地坐著,眼睛直瞅著墻角那棵灰綠色散尾葵。它見不到陽光,吸入的全是人嘴里呼出的二氧化碳和廢話。他瞅著它,它也瞅著他。
副院長宣布會議結(jié)束,沒人理會,繼續(xù)爭著。他一刻也不想多待,起身離開。在休息室抽了一根煙,收拾課本打算回家,系主任蔣黎明從對面辦公室探出身來,“馮老師!”
走廊盡頭的逆光將這張臉打磨成灰色鋼面,嘴角扯出一個金屬笑容。
“這次考核結(jié)果不是很理想,我也愛莫能助。”
他搖搖頭:“不礙事?!?/p>
“你的課時比別人都少,學生評價也不是很好,僅有幾個高分也于事無補啊?!毕抵魅晤D了頓,“說是內(nèi)容太難了,以后盡量按大綱吧?!?/p>
他大腦飛速一轉(zhuǎn),大概能猜出給高分的是誰。其中一張臉,像龐德筆下黑枝條上的花朵,從空氣中浮現(xiàn),一雙黑眼睛看著他。
“我沒有異議,您不用為我操心。”他對著那雙黑眼睛說。
“你知道現(xiàn)在的學生嘛,心浮氣躁,能學好規(guī)定內(nèi)容已經(jīng)不錯了,哪有心思學其他的?”
“對于三年級的哲學系學生來講,在課本外講點笛卡爾的六大哲學沉思、尼采的三種變形、奧古斯丁的三位一體不算什么?!彼K于感到厭煩,回了幾句,依然對著那雙黑眼睛。
“好了,聽說你那門課考試也特別難,好多學生不及格,何必老跟自己過不去?馮老師?!毕抵魅螖Q起眉頭,咳嗽兩聲,算是為這次談話畫上了介于交代和厭煩的休止符。
一個迅速收回身子,一個匆匆逃離走廊。
他能說什么?哲學系說到底也是菜市場,追求的是性價比。畢竟結(jié)果總要有人墊底的。而他的確也無話可說。他對授課形式漸漸失去了熱情,憑什么迎合學生,非要把課上得花里胡哨?他覺得他們這個年齡,有必要學會安靜思考,而結(jié)果學生卻不買賬。他們要的是,上課不累、考試劃重點,剩下大把時間戀愛、活動、考研、創(chuàng)業(yè)。
走出走廊的后門,大風撲面而來,凍得他聳起了肩。島城的冬季,陽光總是極薄地敷了一層,蒼白無力,倒是這沿海的風整天吹著,吹得人站立不穩(wěn),吹得陽光兩三點鐘就打了烊,吹得人想要糊涂都不行。相比會議室里昏熱的空氣,他倒愛這冷風。他拉高領(lǐng)子,從車棚取出車,一路頂風騎向北校門。不過,在經(jīng)過靜思湖的時候,一個念頭莫名其妙地冒出來:不要回去,去自習室!隨后這念頭越來越強,像一股火燒起來。他把自行車撂在路邊,朝圖書館走去,一口氣跑上階梯,進了自習室。
他現(xiàn)在很少來圖書館,更不用說自習室,想都沒想過。室內(nèi)開著白熾燈,他挑了靠窗的位置坐下。這個地方令他想起大學時代那些拼搏的日子。桌子連著桌子,堆滿書和文具,像日夜航行的船。白天自習的學生不是很多,散坐在各處。他注意到前排坐著一位女生,正低頭看書,短發(fā)露出脖子,毛衣裹著小小的肩頭。這背影使他惶惑。他用手指敲著桌子,等他回過神來,女生騰地轉(zhuǎn)過身,面有慍怒。他暗暗申辯:我不是故意的。不過,誰承想,竟是那雙黑眼睛!轉(zhuǎn)動光影,換作驚訝和歡喜看著他。
“馮老師,您怎么在這兒?”
他慌忙地鎮(zhèn)定下來,“隨便過來坐坐,這里看書挺好?!?/p>
“嗯,很有氛圍。”
“在看什么書?”
“克爾凱郭爾《恐懼與戰(zhàn)栗》。”
一剎那空氣凝固。女生看見老師眼里呈現(xiàn)出不可思議的神情,叫到“老師!”他像失聰了一般毫無反應(yīng)?!袄蠋?!”她又叫了一聲。他這才回過神來?!澳趺蠢??”“沒事沒事,剛才頭有點疼,”他擺手掩飾,“我得走了。”起身時差點撞倒了椅子,喝醉一般朝門口走去。階梯像道懸崖,風把帽子吹落,他全然不顧地跑下去。
他在追他!克爾凱郭爾,還在追他!這個聲音尖銳、舉止怪誕、善于蠱惑心靈的怪人,他誘惑了他,害了他,還不夠,又來誘惑這雙眼睛。
他快速地向前走去,瘋狂地想著一件事:克爾凱郭爾,是他生活中一切不幸的開頭。
——可是你逃到哪里去?頭腦里另一個聲音說:所有的路都通向那個活地獄,你無處可逃。
拐進一條巷子,光線一下子暗下來,路兩旁都是上世紀80年代的老房子。邊上有家小咖啡館,門上掛了一塊防腐木,簡單刻著“倉木”兩字。馮遇洲一頭闖進去,本能地去拉帽子,并沒碰到低垂的帽檐。
“你臉色不好?!崩习逭f。
他搖頭:“我走急了?!?/p>
“先去坐吧,還是黑咖?”
“對?!?/p>
老板拍了一下他肩膀:“我這里還有不錯的朗姆酒,想喝了說?!?/p>
他常來這家店。當他不想回家,這店便是他樂意的藏身之所。幾年下來,他和老板熟識了,知道他的口味,偶爾也會聊上幾句。老板是個敦厚之人,穿對襟棉服,站在吧臺,像個水手站在船頭。
他坐在最里面靠窗的位子,慢慢地攪動咖啡,眼睛發(fā)直,什么都不想,窗外的車交錯著從他眉骨上飄過,燈光混為朦朧的團簇。店里的大黃貓悄無聲息跳上桌子,繞過咖啡杯,盤坐在他手邊,算是老友了,他伸手摸它光滑的背。
低頭剎那,他看到咖啡杯里一雙黑眼睛,心里一驚,一個念頭忽明忽暗地冒出來:為什么要去自習室?他眼睛一眨,那雙眼睛也消失了,頭腦里有一層膜阻止他深想。
一直坐到晚上,冷掉的咖啡像冰晶落入胸口。樹影都黑了,貓拱起身子跳了下去。他心一橫,走吧。
騎車穿過街道,拐進黑乎乎的小巷,來到位于小區(qū)深處的單元樓。他的房子在最高層,除了他沒人上去,對面那戶人家年初搬走了,遲遲不見有人租進來。樓道玻璃窗碎了,風陣陣竄進來,掀動著那扇門上殘留的舊春聯(lián):春臨大地百花艷,節(jié)至人間萬象新。脆裂的紙張發(fā)出咔咔聲。
擰開鎖,一股陰森氣息撲面而來,因為關(guān)閉了一天氣味更加濃烈。他關(guān)上門,這屋子的氣息,慢慢地包圍他,為他穿上囚衣,蓋上被子,直至為他抹上眼皮。
馮遇洲一下把開關(guān)都按下去,齊刷刷地打開了餐廳、過道、客廳的燈,他把過去的黃色燈全換成了白熾燈,亮得像在白天。他在餐桌旁坐了一會兒,便來到廚房,打開冰箱,取出蘋果。蘋果冷得像骨頭,打開龍頭,水聲從寂靜中竄出來。他像往常一樣把蘋果洗凈、切碎、打爛,拌上牛奶,溫熱,端起碗,來到臥室??蛷d的另一頭,一只小貓朝他跑來。
屋內(nèi)躺著她的妻子,平整的被子里露出一個紋絲不動的腦袋。她的嘴安靜地閉著,眼睛也閉著,吃這個東西是靠鼻飼管。她的身體軟而滑,像橡膠娃娃。他也閉著嘴巴,兩人像演默劇一樣。黃色汁液一點點輸進鼻飼管,進入她深潭般的身體。
他為她換了尿不濕,擦了身體,做完這一切,關(guān)上門,便不再進去。
簡單地泡了一碗面當晚飯,喂了貓糧,走到陽臺上吸煙。南方的空氣到了冬天就變得濕冷,低低地罩在地面,像吐了一層顆粒狀的灰霧。路燈昏黃,照出依稀的遠處,那遠處是海。當初他和萌挑中最高層,是為了視線高遠,能看到海,如今這里像被人遺忘的牢籠。
最好永遠不要去追想往事,不要去探聽未來。但是夜晚不會放棄它的手段——善于組裝時間,用“假如”“或許”偷換事實,迷惑人,但是第二天陽光又會刺透這一切。
他想起那一天是初秋的下午,陽光白亮,天空碧藍,天地間沒有一絲陰影,他還感慨:這天太好了。一場名為“當代哲學和心理境遇”的全國學術(shù)研討會在學校國際會議中心舉行。迷人的思維碰撞,一群雅士高談闊論。他剛剛做好會議發(fā)言,受到熱烈的追捧,他的悲劇理論被認為是近年來最深刻的、克爾凱郭爾“人生三階段”的中國式發(fā)問。馬上他就要主持分會場的討論了,青年才俊莫屬。休息間隙,他正和那些來自全國各地的專家打著招呼,發(fā)著名片,像個交際高手。所以,當他從里面出來,被告知慘劇時臉上依然留著思辨的微醉。
這一天,漂亮的陽光下有個流血的現(xiàn)場。中午的太陽射出長短的劍,刺得他頭暈?zāi)_顫,倒在搶救室長廊的椅子上,用力捶頭,拼命地嫁接現(xiàn)實。
他渴望的悲劇,以這樣一種慘烈的局面呈現(xiàn),是他始料不及的。連同他美麗的妻子萌——那一刻躺在搶救室里——她如有一刻醒來也定當抗議,他們一起詠誦的悲劇不是這樣的。
他們一起默誦:任何知道作為個體去存在是最為可怕的事情的人,都不懼堅持這是最為偉大的。
當一個人走上了悲劇英雄那艱難曲折的道路,這里會有許多人可以給他忠告;可是對于走上了信仰的羊腸小道的人,卻無人能夠給予忠告,因為無人能夠理解他。
那是克爾凱郭爾寫的。這些話讓他們?nèi)绨V如醉,心向往之,某種程度上,他們更像共同信奉心靈受苦的教友。
假如那天他沒有會議,會在中午陪萌吃飯;假如那天不是結(jié)婚紀念日,萌不會騎著自行車獨自去買香檳和鮮花;假如他在會上談?wù)摰牟皇潜瘎。莻€酒鬼會不會出現(xiàn)?再假如,他和萌從來不曾相識,假如這個世界不存在克爾凱郭爾……這一切會不會發(fā)生?現(xiàn)在說什么都毫無意義了。所謂的人生大概就是那么多“偶然”泥沙俱下的匯合吧?
萌笑起來甘美,尤其是低頭微笑的時候,像在品嘗秘密的快樂,里面有一種神秘的感悟力,即便在嘈雜中,她還是懷抱清幽。但是甘美的她埋頭讀起《恐懼與戰(zhàn)栗》,就如一騎絕塵的女騎士,無人能打擾。
萌坐在自習室的窗邊,窗外是繁茂的樟樹,永遠像個夢一樣。她低頭看書,短發(fā)露出脖子,一大堆的經(jīng)濟類書旁邊放著《恐懼與戰(zhàn)栗》《致死的痼疾》《瓦爾登湖》。她常坐靠窗的位子,他就提前拿書包去占位,特意從她身邊走過,坐到她后面。他那時對于克爾凱郭爾并未深究,但被書名《恐懼與戰(zhàn)栗》吸引,借為引子,用手指啪啪地敲著桌子。萌轉(zhuǎn)過身來,正要發(fā)怒,他笑著遞給她一個紙團,問能否向她請教克爾凱郭爾?謝天謝地,她沒有發(fā)火,一會兒也遞過來一張紙條,她側(cè)身的樣子實在美妙,如同拯救:談不上請教,可以聊聊。就這樣,一個哲學系的高才生開始受教于哲學愛好者。他們極有默契地遞了一段時間的紙條,最終被他按捺不住的情書打破。
“其實我早就知道你了?!泵日f。
“哦?”
“原來大名鼎鼎的馮遇洲是這樣一個人啊。”她笑道。
“原來你對我也是覬覦已久哦?!?/p>
經(jīng)由克爾凱郭爾,他們漫步于西溪校區(qū)。萌見解奇特,說道,“洲你知道嗎?就其感受和才情而言,克多少類似甜蜜的誘惑者約翰尼斯,然而從他一生的軌跡看,他選擇了亞伯拉罕這位信仰騎士作為精神導師,孤獨終生?!彼矚g聽她說“洲你知道嗎?”話里帶著一股子親昵、神秘的觸感。在女人無限神思、光彩照人的時候,男人更應(yīng)懂得隱匿自己,所以他謙遜又滿足,乖乖做她的傾聽者,如同啜蜜,仿佛她的高雅正是他的私藏。
婚禮那天,他深情表白:“在這里,我要感謝克爾凱郭爾讓我和妻子相知相遇?!钡紫氯藮|看西看:“什么克啊郭的,人呢?”他舉起《恐懼與戰(zhàn)栗》:“在這里?!辈贿^婚后萌越來越少談克爾凱郭爾,孤獨不再是她的審美關(guān)鍵詞,她忙著做單證、回郵件、聯(lián)系客戶、做手工、布置房間,動作麻利,眼神溫柔。他出于對哲學的熱愛,繼續(xù)在大學攻讀博士,把他倆共同的興趣延續(xù)下去,研究的主線圍繞克氏的宗教哲學思想和敘述方式。他們在南山路租了一套老式公寓,一起去舊貨市場淘家具。
博士畢業(yè)以后,他沒有留在杭州,轉(zhuǎn)而應(yīng)聘到萌老家的一所地方高校。一來這所學校剛剛組建哲學系,格外重視這個專業(yè)的師資;二來也是更重要的,作為高級引進人才,學校會分給他一套公寓,這樣萌就有了夢寐以求的房子,他打算時機成熟把她接過來。
作為名校畢業(yè)的博士,他剛來學校那幾年,可謂風光無限。1米75的個子,風度迷人,才華橫溢。不斷創(chuàng)新授課模式,把課堂隨意調(diào)成舞臺或圓桌會議,和學生一起朗讀、辯論、模擬,深刻與活力并存,是學生眼里的明星人物。他的事業(yè)也如日中天,授課以外,筆耕不輟,年年在核心刊物上發(fā)表論文,年度考核都名列前茅,并很快申請到省哲學社會科學重點基金項目。兩年后即評上副教授,并被推舉為哲學系副主任。這么個漂亮人物,除了上課,就隱居于斗室,自覺過著中世紀學者般自律的生活,把對妻子的思念鎖于心底,把書房虛擬成博爾赫斯宇宙圖書館的模型,在學生眼里更增添了神秘的光環(huán)。
因為自身的實力,兩年后他把嬌妻從外貿(mào)公司調(diào)到了學校的圖書館。
至此的一切都像是祝福。
但他的內(nèi)心漸漸開始不安。這種不安并非源于具體的事件,他比任何時候都順遂,那只是一種灰霧般若隱若現(xiàn)的情緒。他常常夢到自己在一個環(huán)形空間,像古羅馬斗獸場,中間出現(xiàn)巨大的洞穴,身邊的一切像沙漏一樣被洞穴吸走,萌眼看就要脫離他的手掉下去,他絕望地大叫,從夢中驚醒過來。半夜里,那些臉紛紛逼近他。他酷愛那個盲眼的赫拉克利特,身為王子,卻選擇坍塌的廟宇,才配得上說“我諦聽我自己”。而克爾凱郭爾呢?自動解除了和蕾琪娜的婚約,將自己獻祭為信仰的創(chuàng)作中。一旦被哲學選中,生命就會發(fā)生變化,本質(zhì)顯露,孤獨是其權(quán)杖,不需要什么裝飾。而溫柔鄉(xiāng)里的自己與哲學究竟有何關(guān)系?竟只在書齋里作一些研究,然后拿去發(fā)表嗎?從家里到學校,從書本到書本,就是他生活的全部?這種懷疑像蛇隱居在他心里,暗暗啃噬他的神經(jīng)。
蛇越來越大,越控制不住。他甚至覺得在塵世中如此舒服并非正途,而是心靈的迷途。他覺得自己是冒牌貨,甚至認為相比其他的研究,哲學是最虛偽的,他只是它的影子。他漸漸對外界失去了熱情。他開始失眠,沒有胃口,說話做事心不在焉,妻子吃驚地問:“你最近怎么啦?哪里不舒服?”“沒,可能系里事多吧,10月份還要承辦一個全國性會議,規(guī)格很大,國家社科基金又要開始申報了?!薄坝浦c呀,要不去檢查一下?”“檢查什么啊,別擔心?!彼持拮尤タ葱睦磲t(yī)生,醫(yī)生告訴他:“典型的職業(yè)病,不要多想,該吃吃,該喝喝。”他覺得沒必要再去,在藥店買了一盒佐匹克隆膠囊放在包里。他心里明白,不是什么職業(yè)病,是真相問題,他找不到自己了。
他不得不承認,他和萌崇尚的悲劇不是肉體的破碎、貧窮、饑餓,而是心靈的磨難和精神的獻出,是主動選擇,像他熟悉的那些偉大人物??赡侵羔槄s偏了,那個酒鬼,被遴選為祝福的剝奪者,慘劇的贈予者。生活跟他們開了一個大玩笑。
萌的父母從偏遠海島趕來了,哥哥嫂嫂也來了。兩個老人靠在走廊的長椅上,像皺巴巴的絲瓜瓤,哭得已經(jīng)沒了力氣。哥哥只是唉聲嘆氣,剩下嫂子還能說話:“好好的人,怎么變成這樣了?。俊?/p>
醫(yī)生出來說:“情況很不好,腦部嚴重受傷,救過來也可能意義不大?!?/p>
他瞪大眼睛吼:“什么叫意義不大?救她!求你們別讓她死去!”直接跪在了醫(yī)生面前。
哥嫂抹著眼淚,相互看了一眼,挨了半天,嫂子終于吞吞吐吐地說:“小馮啊,你也知道,爸媽年紀大了,手腳不便,你侄子又剛生了娃,我們也沒法騰出手來啊。”
那么他是這個世界上萌唯一可以指望的人了。如果這就是天上掉下來的碾子,那就承受吧,只一心祈求萌能救回來,扳回一局。
三天三夜,萌才脫離了危險。頭部包著繃帶,插著鼻飼管,臉龐依然美麗,只是更幽靜,好像睡過去一樣。
他把書桌搬到了床對面,這樣轉(zhuǎn)頭就能看到萌。最初的日子,他伏在床邊,看著她,充滿失而復得的狂喜。萌修長的睫毛蓋著眼瞼,下巴和嘴唇的輪廓更為靜美,像提香的油畫,他感到他們的心從沒如此貼近,甚至泛起了戀愛的感覺。
所有的同事和學生都被他的愛情故事打動,熱切地從倫理、感情、捆綁、無奈和未來等各個角度分析這樁事件,幾乎所有的人都持不樂觀的態(tài)度,只是在他面前什么也不說。他的生活充滿實驗性……
他的課程大幅度削減,并收獲了大量的幫助。同事會及時告訴他各類項目或成果的申報通知,專門復印一張給他;課堂上為他配備了一條凳子,供他疲倦時落座;細心關(guān)注他的面色和表情,適時送上慰問的話;備上水果鮮花,不時結(jié)伴去家里探望夫妻倆。他成了大家的寵兒。
白天,他上完課便直奔花店、菜場。一到家就到床頭喚萌,換好鮮花,燉上粥,開始為她擦拭和按摩身體,同她說話,為她讀書,然后喂流食,播放音樂,試圖喚醒她的感覺末梢。醫(yī)生說起初8個月存在喚醒的可能性,他在內(nèi)心私自拉長到一年。他不著急,有的是耐心,并把期待化作觸摸、低語和凝視輸進萌的身體。一些年長的朋友提醒他:“悠著點,自己也要注意身體呀,以后生活還長著呢。”他不理會,像個孩子期待著慶典到來,相信眼前這一切不過是彩排,所有的混亂終將過去。夜晚,等所有的事情忙完了,他開始備課、看書,不時扭頭看看她的動靜。
然而并無任何奇跡,萌的身體像魚一般啞,十個月只能證明失望早成定局,要承受的才開始,10個月,20個月,30個月,時間無意義地流逝著。自萌出院后,她的哥哥只來過家里三趟,大概每年一趟,這個老實巴交的人坐在萌的床邊什么話也不說,飯也不吃,留下一捆柴火一樣的魚鲞就走了,萌的父母一年前相繼去世了,身邊只剩他一個親人了。有一次他看到她眨了一下眼睛,便慌忙摔掉書,一頭撲過去,死死盯住她的眼睛:“萌,再動一下,再動一下??!”但那睫毛蓋得嚴嚴實實,像一排塑料絲?!懊劝?,你以前最愛和我斗嘴,說個不停,現(xiàn)在你一句也不說,唉,沒關(guān)系,你聽懂的話碰碰我的手或者嘟一下嘴也可以啊?!彼K于控制不住地扇她的臉,搖她、罵她,用唾沫吐她,痛快發(fā)泄。她頭發(fā)亂了,衣領(lǐng)散了,雪白的臉上掛著唾沫,寧靜安詳,不理會他的一切失控。他突然感到極度恐懼,那臉不是人臉,是僵死的面具。
萬念俱灰。
再沒有人通知他做什么,關(guān)切他狀態(tài),也沒有人再來家里探望了。同情像塊破布飛走了。他整個人變化得厲害,身體消瘦,臉頰凹陷,像個幽靈。有一天系主任找他談話,將一杯茶親自端到他手上,為難地說:“小馮啊,你要注意身體??!你也知道,這些年我們系一直不溫不火,校領(lǐng)導的意見是重組資源,需要強有力的帶頭人重整旗鼓?!彼D了頓,“唉,你要諒解啊,如果不發(fā)生那事就……你得振作起來呀,大家都有意見,你的課時總不能一直這么少,能不能再增加一些?”他腦子空空的,這是要他讓賢呢,自己的確沒資格占著副主任的位置了。振作起來?不就是多上課嗎?無妨!他自己也不想待在家里。
他常常覺得手腳冰冷,虛汗淋漓,諷刺的是,他的欲望卻在兩股間來勢洶洶,像空燒的壺,令他煩躁不堪。這種情況越來越頻繁,他不想上床,鉆到空被子里,干坐在書桌前,熬到深夜。他絕望地感到,那些閃耀的靈魂,不朽的沉思,不能再拯救他,他們解不了他的渴。他在受苦,身體在鬼哭狼號,極限到來了。
猶豫了幾個晚上,他打開A城交友論壇。這個論壇常在網(wǎng)頁角落里跳出來,各種魅惑的姿態(tài),各種誘惑的宣言。他默默地觀察了一段時間,給自己的原則是,挑自己喜歡的貨色,徹底的唯物主義。
他找了個伴侶,網(wǎng)名“午夜星辰”。長發(fā)披肩,腰線流暢,頗有幾分姿色。第一次見到她,他把賓館的窗簾全都拉上,撲過去就把她的衣服褪得精光,極度的焦渴使他來不及脫掉鞋子和褲子,像個溺水者一樣急切尋找著出口。他很快就完事了。狼狽不堪,說著抱歉,又不甘心,第二次卷土重來。這一次他細細摸索,不慌不忙,女人耐心承受,直到那一刻到來,幾年的痛苦壓抑噴薄而出,他把自己的臉埋進她溫厚的懷里,止不住嗚嗚大哭。他們一般周六晚上在小賓館見面,像朋友般談天,喝點紅酒,想干的時候就溫存起來。
有一天,他們喝了一點酒,她靠在他懷里說:“我們這樣,會不會好上???”
“已經(jīng)好了?!?/p>
“不是這個意思?!彼聊艘幌?,“害不害怕愛上?”
他用吻代替厭煩。
“你是聰明女人?!?/p>
他撫弄著她的背和腿,希望她停止嘮叨。
“你不快樂。你把身體丟在門外,門里的你戒備森嚴?!彼灰啦火垺?/p>
“寶貝,什么門里門外?”
她輕啜紅酒,冷冷地說:“我厭倦了。生活像條死河,什么都讓人厭倦?!?/p>
他把紅酒一飲而盡,強壓眼淚:“生活像條死河對了,我有一個植物人老婆,你懂嗎?”他第一次跟外人談這事。
女人瞪大了眼睛,然后又慢慢暗下去:“我有一個魔鬼般老公,我要裝冷淡,我要活命,你懂嗎?”
所謂同病相憐就是如此,兩人又擁抱,痛哭,親吻,再次痛快地干起來。
馮遇洲在這一次縱欲后,身體奇跡般回落了。女人也像夢一樣消失了。不過,隨著身體的變化,他的心也變了。電光石火后,一切都在湮滅,他對哲學徹底愛不起來了:他不需要概念,不需要和鳴,再沒有什么可以在他腳下鋪石為路了。
有一個人一直在默默地關(guān)注他。馮遇洲未嘗不知道,有一張臉像黑枝上的花朵,從一群灰蒙蒙的腦袋里探出來。她叫陳文心,坐在前排,秘密地,竭力去發(fā)現(xiàn)他眼里的神采。不過她的策略是靜觀,面對滿教室的沉默,終于只是拿眼睛和他應(yīng)和。
她掩飾得很好,坐在一邊,獨自做著筆記,甚少回答問題,而他上完課也匆忙離開,并沒有制造私下說話的機會。然而,她抓住每一次寫作業(yè)的機會,認真寫字,把心埋在里面,和他對話,等待他熾熱翔實的評語。
圖書館逃跑這件事,給她太多的謎團。她聽說過他家里的事,知道他有一個患病的妻子,以及他曾經(jīng)的輝煌。她已經(jīng)習慣了他的冷色調(diào),更覺得這樣的癲狂實不尋常,又似乎難以自禁。自逃跑以后的課上,他總是不自然地回避她的目光,愈加孤獨地自我表演。
有眼不等于看,看不等于看見。理性是靈魂的凝視,凝視有效性依存:信,相信凝視的事物具有如此本性;望,相信只要專心凝視就會看見;愛,它渴望看見和享有。
他在講授可見和不可見之物時,故意引用了奧古斯丁的話。他并不看她,卻用熾烈的聲音去抓她,如果她夠聰明,會明白他借此和她說話。
12月底,系里公布畢業(yè)論文導師名單和選題,不出意外,陳文心選了他。一方面,他提供的“存在之思和自我建構(gòu)”選題正合她意;另一方面,也是更重要的,可以名正言順地接近他,這也是她一直以來的心愿。在她心里,馮老師是與眾不同的,哲學于他不是技術(shù),是一種本能。專業(yè)課成績第一的人竟然跟著馮遇洲做論文,讓許多老師大跌眼鏡,他們以為這樣的學生應(yīng)該跟著有能力的老師,無論他們中的哪一個,都有得優(yōu)秀的幾率,也能給自己的考核加分,互相錦上添花。而馮遇洲,神形枯槁,無心學術(shù),還要照顧病妻,憑什么做她導師?這學生是瘋了還是另有隱情?他們最終把原因歸結(jié)為他們關(guān)系不一般,這個推論和猜測讓他們又有了新鮮而刺激的話題。
當天晚上,新任的副主任打電話給馮遇洲:“馮老師呀,學生再聰明還是學生,你作為老師不能糊涂啊。”
“什么意思?”
“我不否定你的科研能力,可是你現(xiàn)在的狀態(tài)令人擔憂啊,直說了吧,像陳文心這么優(yōu)秀的學生,跟著其他導師可能更合適。還希望你引導她重新選擇。再者,你這么做了,也可以堵住別人閑話啊?!?/p>
“什么閑話?”他一下子坐直了身體。
“唉,你可能沒注意到,這學生對你有好感,連續(xù)幾個高分都是她打的。她選你做導師可能并不理性,你如不加以制止,也就默認了別人的話?!?/p>
“別人的話?我倒要聽聽!”他“啪”的一聲掛斷了電話?!斑@條蝮蛇!”他因感到那些話里的骯臟和惡毒驚愕不已。
第二天課間,他把她叫出來:“陳文心,導師的事我建議你好好考慮。不瞞你說,我對哲學已無好感。”
她咬著唇,輕輕地說:“馮老師,第一句話別人已經(jīng)跟我說了,我一開始就考慮好了。我并不關(guān)心哲學,我關(guān)心哲學的人格化?!?/p>
“你覺得能從我這里得到什么?我對你沒什么幫助?!?/p>
“不抵擋就是幫助。我也想好主題了。”
“什么主題?”
“主題就是選我想選的導師做我喜歡的課題?!彼⑽⒁恍?,一副調(diào)皮的模樣。
“無理取鬧。你要考慮清楚,這兩天還有機會重選?!彼f這話的時候已顯得虛偽,內(nèi)心已經(jīng)降服她的選擇,甚至害怕她作改變。
“我想寫魯迅,只有跟您做?!彼路鹂创┝怂男模瑘?zhí)拗地看他。
他心里一驚,這選題并不討喜,一是魯迅已經(jīng)寫爛了,二是寫魯迅會引起一幫老古董的非議。
“為什么選魯迅?”
“我只對他有興趣,也算給自己讀書生涯留份紀念。我覺得您能縱容我的這份瘋狂?!?/p>
最后一句話徹底擊中了他的心。這話里有一份誘惑,引誘他屈服。
“先寫一份提綱給我吧?!彼廊焕淅涞卣f。
“喔耶!您同意了!”文心開心地叫起來,眼里的光像暗夜的星星亮起。他幾乎想要吻她,取而代之的是轉(zhuǎn)身而去。
馮遇洲把萌愛聽的肖邦換成了《教父》主題曲,那鏗鏘深情的音樂梆梆地敲進他的肺腑,他不顧寒冷打開窗戶,風一下子涌進來。他把手撐在窗欞上,看遠處的天空、屋頂,近處的行人、樹,他好久沒有這樣,看什么都樂趣無窮,直到臉被風凍得發(fā)麻。第一次,他忘了后面還躺著一個人,感到自己胸中還有力量。然后從書架上拿來久已不看的《野草》?!啊裥淖允常疚?。創(chuàng)痛酷烈,本味何能知?……”“痛定之后,徐徐食之。然其心已陳舊,本味又何由知?……”“答我。否則,離開!……”
他認為《野草》是魯迅的一個野心,那文字的天賦不在文學而在于人格,語言僅是他思考的面具。所以,某種程度上,文心是懂他的,更奇妙的是,她自信他也懂她——“我覺得您能縱容我的這份瘋狂”。他反復掂量這句話,感到蝕骨的快樂。他迫切需要一樣活物分享他的快樂?!芭 彼呗暯衅饋?,貓兒活潑潑跑過來,他一把抱起,拼命地摩挲,“暖暖,你知道什么是快樂嗎?心意相通!你想吃魚吧,我明天就去買,以后每天都買?!?/p>
過了兩天,文心把提綱給他。論文題目是《成為自我的生命言說》。提綱很完整,感情豐沛,然而過于感性,沒有呈現(xiàn)出魯迅思想的流變和復雜性。
“不行,你需要一個支撐點,找到那個自我的核心。”
她皺著眉,“我接近不了,總感覺有屏障擋著?!?/p>
“完美主義的屏障。推倒重來。不要宣告,只要呈現(xiàn)。魯迅的各個立面,痛苦和歡喜,失敗和輝煌,如實地呈現(xiàn)?!?/p>
“好吧,我試試?!彼瓜卵劬?,無力地說。
三天后,他正坐在休息室里抽煙,文心敲門進來,她穿著一件煙藍色呢衣,黑色長裙勾勒出細長的腳踝。今天上課他就注意到了,她坐在那里,自她身上升起淡藍的霧靄。她幾乎是蹦到他跟前,把提綱遞給他:“馮老師,我找到了那個支撐點。用尼采在《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開篇提到的精神的三種變形——駱駝-獅子-孩子來對應(yīng)魯迅的一生?!?/p>
她興奮地說著,那一瞬間,眼里的光芒令馮遇洲目眩神迷。他心里一驚,從前在湖邊,高大的桐樹下,萌也是如此,抬著頭,看著他,眼里閃著光,嘴唇發(fā)出清澈的聲音。他定了定神,趕緊殺死這種想法,在她幽深迷人的瞳孔中,萌在一點點縮小、變暗、死去。
他暗想:為什么用尼采的“三種變形”,而不是克爾凱郭爾的“人生三階段”——審美階段-倫理階段-宗教階段呢?也是,這三階段在魯迅身上是混亂不明,他從來沒有為其中一樣而存在過,甚至是不屑。文心是對的。
“您不滿意嗎?”她迷惑不解地問。
“不不,說下去?!?/p>
“駱駝象征承受,代表‘我應(yīng)該’;獅子象征自由,代表‘我愿意’;孩子象征創(chuàng)造和肯定,代表‘我是’。魯迅初期寫作受制于革命的需要,是‘我應(yīng)該’的階段;當他擺脫外在律令展現(xiàn)出毒舌,獅子精神獲得了爆發(fā);當他從預設(shè)的廣大讀者到為自己寫作,做到了‘我是’。這三種變形正契合了魯迅沖破束縛走向自由創(chuàng)作的歷程?!?/p>
馮遇洲感到周身激蕩著一股力,自尼采、魯迅那里傳來,又借著文心而復生。她沒有萌的幽柔甘美,她勇敢、任性,富有主見,眉毛就像張開的翅膀,眼睛帶著風暴,朝著認定的方向飛去,足以摧毀他的一切防線。哲學又在誘惑著他,向他提問:“那么你呢,是駱駝、獅子還是孩子?”他忍不住用熱烈的眼光看著她,差點要攥住她瘦小的肩,讓自己從“我應(yīng)該”的泥潭中掙扎出來。他在那里掙扎太久了。
“這個角度不錯的,還要考慮三個階段是否彼此糾葛?!?/p>
“嗯,我會繼續(xù)挖,謝謝老師。”
他常常對著那雙眼睛問自己,她那么稚嫩,卻選擇如此沉重的話題,僅僅是挑戰(zhàn)自己的思辨力,還是借魯迅澆心中的塊壘?
整個寒假,馮遇洲都在為文心的開題報告撰寫操心。他們頻繁的通信,討論每個章節(jié)的架構(gòu),不放過任何一個細節(jié)。他享受一打開郵箱,就有郵件在等候他,有時一天就有好幾封,有時連一封也沒有,這一天他的心情就會跌入谷底,忍不住借著提問發(fā)信過去。他一邊等待來信一邊等待假期結(jié)束,想快點見到文心。
但距離不失為一味良方,使他靜寂,不至于失了方寸。開學時,開題報告基本完成,文心也從老家回來了,重又坐在教室那個熟悉的位置,這一天對于他來說猶如慶典。
3月初論文開題答辯。馮遇洲特意穿了一件咖色夾克,胡子刮得干干凈凈,頭發(fā)也在頭天晚上理好了,睡了一個長覺,一掃陰郁,盡管他知道將會面臨一場殘酷的考量,甚至批斗。陳文心提前到了,坐在位子上看資料,他走過去,低聲說:“不用擔心,只管說,有什么問題我在。”她看著他,驚訝極了,老師今日不同以往,打扮得很隆重,臉色明朗,她心里既歡喜又哀傷。
學生和老師各坐在會議室兩側(cè),先由學生陳述,再由老師提問。如今高校都有一個同識:不再對本科生有研究能力的要求,能夠說清問題就夠了。學生們選擇的基本都是哲學大家,從老莊、孔子到王陽明,從海德格爾、維特根斯坦到馬克思,而最終制造出來的多是陳詞濫調(diào),老師們有氣無力地提問,學生似是而非地回答,空氣里彌漫著一種無聊沉悶的氣氛。輪到文心的時候,幾乎所有人都如夢初醒般抬起頭來,有些人索性托起腮幫子,一心一意地等待著好戲開場,而這對師生,不,這對情侶則是一起案件的共犯,正待接受所有人的審問。
她真的很美,亞麻色頭發(fā)襯著玲瓏的臉龐,愈發(fā)象牙白,會場安靜極了,但當她說出論述對象是魯迅,幾乎所有人都騷動起來,彼此交頭接耳?!鞍察o,請安靜!”副主任大叫,“大家有問題可以問?!贝蠹覍σ暳艘谎?,教馬克思哲學的劉教授慢條斯理地指出:“哲學系的學生寫魯迅,不太恰當吧?”教中國哲學史的張教授緊接著說:“我們不期待學生能夠?qū)懞煤诟駹?,但多少和公認的哲學家沾點邊吧?要不然直接去讀中文系好了?!北娙私孕Α?/p>
陳文心根本想不到,她的選題會成為眾矢之的,一時站著不知道該怎么開口,這時馮遇洲站起來接過了燙手山芋。
“如果各位沒忘記的話,哲學歷來有一個傳統(tǒng),就是論述文學和藝術(shù)。尼采《悲劇的誕生》,海德格爾《人詩意地棲居》,本雅明《發(fā)達資本主義時代的抒情詩人》皆如此,因為在這些對象身上,恰恰居住著如何為人的命題。哲學并不拘泥于自身,相反具有包容性和闡釋性,所以,我認為陳文心論述魯迅是沒問題的,何況魯迅整個生活和創(chuàng)作極具哲學傾向。”
馮遇洲一口氣說完,本來他想就如何寫作的問題和大家討論,看來不必。他說得很直接,目的在于告訴他們無須消耗力氣在這偏見上。
然后他顧不得別人的反擊,飛快看向文心,她也在看他,臉兒通紅,咬著嘴唇。作為老師,竟然站出來為她說話,和這一幫人對抗,那是怎樣的反戈一擊!傳說中那個狂放不羈、俊逸飛揚的形象再一次重現(xiàn)。如果沒有這幫以勢壓人的禿鷲,她差點就要站起來大聲叫好!她的目光充滿對他的崇敬和感激。而馮遇洲的心里也一陣激動,好久沒有這么暢快淋漓,一度他覺得自己不再需要說話,不需要和任何人辯解?,F(xiàn)在呢?他不為名不為利,不為自己,只為文心,他樂意做任何事。
果然一陣沉默后,副主任冷冷地說:“馮老師,我們認為本科生尚未有能力去續(xù)寫這個傳統(tǒng),做老師的應(yīng)該給予經(jīng)典方向的引導,而不是鼓動學生走偏?!贝蠹翌l頻點頭,看他怎么收場。
“我不認為這是走偏,只是方向不同而已。”馮遇洲鎮(zhèn)定地說。
“請你不要著急辯護,我想你應(yīng)該明白這個經(jīng)典的意義。”副主任一臉倨傲。
陳文心忍耐不住,騰地站起來:“各位老師,不是馮老師鼓動我走偏,是我自己要寫。在我心里,魯迅不只是作為文學家的魯迅,更是作為哲學家的魯迅,如果這是所謂的走偏,我愿用這四年痛快偏一次?!?/p>
副主任幾乎擰斷了眉毛,大聲呵斥:“狂妄!必須修改,否則不予通過!”這是他給自己下的臺階,他明白,文心沒有明顯的錯誤,他和其他頑固分子并無真正的理由否定,況且系里也沒有不予通過的先例。
底下的人竊竊私語,點頭的、搖頭的、微笑的,“兩人真是如出一轍!”“但也不無道理啊……”
馮遇洲的內(nèi)心受到了極大的震撼。這個姑娘竟然不顧一切地維護他,不惜拿前途冒險。他心中愛意洶涌,身體止不住顫抖,克制著說:“我以為學術(shù)的問題應(yīng)該學術(shù)地解決,而不是命令,您至少允許學生把提綱陳述完吧?”
會場一片肅靜,沒人再說什么。當文心說出尼采的三種變形對應(yīng)魯迅的生命階段,幾個學究垂下了頭,副主任用手托住了蒼白的額頭。
他倆飛快地對視了一下,此情此景,他們鐵了心,不管結(jié)果如何,別人怎么看,都狂喜地認定自己打了勝仗。
答辯結(jié)束了,學生和老師陸續(xù)走出去,房間靜下來,馮遇洲慢條斯理地整理著書本,并沒有走的意思,他把余光瞥向文心,她依然坐著,翻看提綱,背挺挺的,像個雕塑。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他在捕捉最細微的聲音,看著窗外灰色的天空,暗淡的情緒又來纏住他。
“馮老師,今天謝謝您!”陳文心終于走過來,注視著他。
他幾乎抑制不住,想一把抱住她。但是他卻說:“沒什么,這是我應(yīng)該做的。要謝謝的是你。我終于看到了一個真正的學生?!?/p>
“虛偽!懦弱!”他在心里罵著自己。
第二天下午,他去上課,在電梯里碰到了小陶,正巧他們兩人,他跟她打招呼,她臉色尷尬,小聲說:“馮老師,副主任還在生氣,您悠著點??!”他點頭表示感謝。小陶曾經(jīng)是系科研助理,現(xiàn)在是教學秘書,昨天開題答辯的記錄員,是個善良的姑娘。他走到辦公室,同事看到他,都立刻轉(zhuǎn)過臉去看電腦。他心里暗暗發(fā)笑。倒是在他的課上出現(xiàn)了意想不到的情況。頭一次,前面幾排座位被學生坐滿,從前那些低垂的腦袋都抬得高高的,看著他,像發(fā)現(xiàn)新大陸。
上完課剛過三點,馮遇洲早早回了家。他坐在書桌旁,翻了幾頁卡夫卡的《城堡》,便丟在一邊。他靜不下心來,百無聊賴,索性躺在沙發(fā)上,睜著眼睛。那張臉出現(xiàn)在他眼睛的上方,像一片櫻花,他移動眼珠,她也移動,他停止,她也停止,微笑著看他。天花板是白色的幕布,放著單人電影,他屏息靜氣,生怕一眨眼那張臉會消失。
聽到敲門聲,他差點驚跳了起來,家里許久沒人來,敲門聲格外刺耳。打開門,竟然是陳文心,臉紅紅的,頭發(fā)拂過額頭,嘴里呼出白汽,捧著一束百合站在門口。他立在那里,看著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兩人默默對視,文心說道:“老師,這里真不好找?!彼鐗舫跣眩骸翱爝M來,外面冷?!?/p>
他請她坐在沙發(fā),自己去廚房弄咖啡。她趁機打量了一下客廳。這顯然是孤獨了很久的男人的房間,茶幾上凌亂地放著紙筆、打火機、水杯;柜子上的塑料玫瑰蒙著一層灰;大馬士革墻紙褪了色,卷了邊;白色吊燈看上去孤單無比。但是這一切掩飾不住曾經(jīng)的美麗,那是一目了然的女人賦予的格調(diào):典雅、溫馨、自足。
他端來兩杯咖啡,并排和她坐著,屋子里充滿咖啡香,仿佛與世隔絕,只聽得風在窗外嗚嗚作響。
文心低著頭,勺子在手里一圈圈轉(zhuǎn)動。
這樣的畫面,他曾期盼過無數(shù)次,現(xiàn)在卻如坐針氈。
她終于開了口:“老師,我想再請教一下您關(guān)于論文的寫作?!?/p>
他拿起茶幾上的紙筆,邊說邊寫:“木山英雄的《文學復古和文學革命》、王杰的《魯迅的文化詩學》、金宏達的《魯迅文化思想探索》,對你會有用,要去看看?!?/p>
“嗯?!?/p>
“尼采的繼續(xù)推進,不光是三種變化,也可以感受他在《悲劇的誕生》的用筆?!?/p>
“老師,我能看看您的書房嗎?”她終于說。
馮遇洲遲疑了一下,答應(yīng)了。他起身帶她走去。里面昏暗一片,窗簾拉得嚴嚴實實。他開了燈,書房左側(cè)有一面書墻,她抬頭看上去,書柜最高層竟然是整整一排克爾凱郭爾的書以及研究他的著作,像被囚禁的幽靈,又像從高處冷瞰他的法官。她驚訝地看向他?!翱床怀鰜戆?,我以前是研究他的,為他著迷,他是我幸福的開始,也是不幸的肇始?!彼樕n白,眉頭緊皺,眼里涌起痛苦的神情,“你知道嗎?有時悲劇就是源于你對它隱秘的渴望,那是一種神奇的力量,就像吸食鴉片,會不由自主?!?/p>
陳文心想仔細看看書架上那一排書,馮遇洲卻說:“先不看了,你過來吧。我給你看另外一本書?!彼恼麖埬樧兊描F青。
打開對面那道門,她跟著他進去,一眼看到了那張床。一張出奇平整的床,被子簡直像熨過一樣,底下有一具薄薄的身體,一只美麗的腦袋露在外面。文心腦海里想起浙江一帶的方言:眠床。永無止境的休眠之床。里面的人像睡美人一樣,頭發(fā)紋絲不亂,臉龐潔白如玉,在她身上,時間和空間失去了界限。真美!只看她一眼,文心的心里就涌起說不出的慌亂。
“這是我的妻子張萌,躺了3年了?!彼犓v克爾凱郭爾的故事,他和萌的故事。“每天我像傻瓜一樣盯著她、罵著她,她全不理會。殘忍呢,把我吊在半空,既無法結(jié)束過去,也無法開始新的。克爾凱郭爾錯了,他不僅自己錯了,還試圖誘導我懷疑生活,結(jié)果你瞧,既渴望深刻,又詛咒痛苦,兩頭都不搭,什么都是半成品?!彼龥]聽明白,也沒法聽進去。她一直在想:她妻子這么漂亮,他把她照顧得多好?。『喼睙o懈可擊,活生生的,活在永恒里,她是他的愛人,一起走過了10年,誰人可敵?自己只不過是不小心闖入其中、窺了他們秘密的外人。那么,為了不讓彼此難堪,現(xiàn)在要做的就是離開,就像從沒出現(xiàn)過一樣。
看那壁紙上卷曲的莨苕葉,那依然掛在客廳的莫奈的《睡蓮》,栗色的木地板,輕柔的白色窗簾,那一套鏤刻花紋的咖啡杯,無不低訴著女主人浪漫的情懷,這里的每個地方受過她目光的愛撫,回響她輕柔的腳步,滲透著她和他的竊竊私語。這里的每樣事物都充溢著她的精神,像潮聲留在了貝殼內(nèi)部。她是這房間的靈魂,到處可以聞到她優(yōu)雅的氣息。
“我沒有辦法拋棄她,她沒有其他親人可靠。對于未來我沒資格奢求什么。”他對著空氣睜著空洞的眼,兩片嘴唇喃喃開合,有些話與他的內(nèi)心背道而馳,卻像失控的水流往外冒?!八邢腚x開的都是離不開的,所有痛恨的都是愛入骨髓的,克爾凱郭爾是,萌也是,你也是?!?/p>
陳文心失魂落魄,沖出房間。究竟老師是在傾訴,還是告別,她已分不清楚,她好不容易鼓起勇氣來見他,原本只要他說出“你別走”這句話,她愿意不顧一切和他腹背受敵,同甘共苦。但事實并非她所料。他妻子攝人心魄的美,無聲無息的存在,他們曾經(jīng)超凡的愛情,已經(jīng)形成了對他倆絕對的統(tǒng)治,只要看一眼就能明白。
馮遇洲目送她離去。眼前的花朵正一點點逝去。他邁不動步子??藸杽P郭爾又像狐貍一樣來貼近他,在他耳邊低語:生而為人,不體驗一把恐懼與絕望,不學會與之共處,什么“我應(yīng)該,我愿意,我是”,又能說明什么?
他蠢笨又虛偽,渴望受苦和獻出,到頭來不過是膽小鬼。暮色浸透房間,空氣中彌漫著死一般的陰冷。躺在房子深處的那個女人像個陷阱,暗暗地掠奪光和暖,吸食愛人的血氣和熱度,可憐又可怕,自己卻渾然不覺,化成空氣本身,滲透到他的骨子里。
他來到廚房,洗碗池里浸著文心喝過的咖啡杯和昨日未洗的碗碟,他撈出杯子貼住臉頰,殘留的水滴在臉上,冰涼的觸感和皮膚融為一體,他反復親吻著杯沿,一雙黑眼睛又來停在上邊。再見了,文心!他心里默然訣別。
放下杯子,失魂落魄地走向書房。臥室門朝他半開著,像一張詭異的臉,想來是自己沒關(guān)實,剛推門進去,只見一道黃光從床上沖下來,尖叫著從他腳邊奪路而逃,是暖暖!他驚叫起來,慌忙跳開。
那是他從咖啡店老板那里要來的貓。大黃貓的孩子,圓頭和圓眼睛,特別可愛。他常常長時間地用手和臉摩挲著它的皮毛。以前他曾經(jīng)和萌計劃,圍一圈花圃,養(yǎng)一只純白的波斯貓,慵懶的步態(tài),深藍的眼珠。現(xiàn)在白色對于他太過冷清了。黃色溫暖,是活著的、樸素的、土腥味兒的。小貓常在他腳邊繞,有時跳上書桌,躺在他手邊,在他撫摸下哼哼。房間里因此有了一點生氣。
馮遇洲喜愛這只貓,起名暖暖。但他不喜歡貓兒跑到妻子的房間。記得有一次,他從學?;貋?,發(fā)現(xiàn)臥室門開著,心里一陣怔忡,這以后他不敢大意,剛才想來是追著文心跑出去,忘記關(guān)了。他驚奇地看到萌的被子里隆起了一個包,睡衣領(lǐng)子也歪斜了,心怦怦直跳,走過去,掀起被子,看到被里纏繞著一絲絲黃色貓毛,不由得脊背發(fā)涼。他不能確定貓之前是否也鉆進過她的被窩,但就算一次也夠了,多么惡心啊,貓的身體已經(jīng)沾染了她詭異的氣息,不能再留了!
他迅速采取了行動。在食盆里放上幾條小鯽魚,輕聲叫喚著,貓聽到熟悉的叫聲跑過來,興奮地擺著尾巴,趁其吃食的時候,他拿出準備好的袋子,一把套住貓頭,在它受驚甩動的時候又套住它的全身。貓兒在袋子里拼命撲騰抓撓,發(fā)出刺耳的尖叫,像個被處以極刑的女巫。他覺得出奇的爽快,扎緊袋口,又套了一個布袋,以免它抓破,匆忙騎車來到郊外,把袋子費力扔到遠處一片野草叢生的地里,像扔一包垃圾,袋子劃出去一條大大的弧線,在遠處墜落。
他踉踉蹌蹌地往回走,耳邊還在回響著貓的嘶叫聲,仿佛是妻子的聲音。他頭痛欲裂,手腳冰冷,一頭倒在沙發(fā)上,捂住腦袋。他明白,他已經(jīng)借著貓殺了她一次。以后,說不定還會有不同的殺害、報復。他已經(jīng)被迫變成了兇手。往昔的玲瓏美好前來討伐,像毒素滲進他困苦的心房。他一遍遍地分析:當初他跪在地上求醫(yī)生,命是他竭力要求救的,她何錯之有?沒錯,又何來恨???他想不明白。最后他尖銳地感到:可怕的正是她沒錯——他們沒法針鋒相對,沒法狠狠還擊,沒法一刀兩斷,而且還會繼續(xù)下去——呵,原來這世界上還存在這樣一種真相:很多痛苦正是由無辜的人制造的,而他們并不自知。
責任編輯 張 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