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至坐上??诘饺齺喌幕疖嚽匾嫘倪€是暈的。車窗外完全是符合想象的風景,青碧的天空,潔白的云朵,星星點點的鮮花和在風中搖曳婆娑的椰樹,還不時出現(xiàn)一段平靜得像畫又像是懸掛的幕布一般的湛藍海面。她側(cè)臉瞄一眼坐在旁邊的老公,樊志同正專注地朝另一邊的窗外望去,似乎不舍得浪費一點飛逝而過的風光。她腦子一閃,想起段子里說的坐在一輛車里的情人會相互凝望,夫妻是各看窗外。隔著過道兒子小火星癱坐在座位上正拿著他爸爸的手機打游戲,玩得不亦樂乎。從她的角度看不見朱總一家,他們坐在前一節(jié)車廂,車門是自動關(guān)閉的,她心里莫名有一點輕松,仿佛透上一口氣來。不過心里的這個空間并不大,似乎剛剛夠轉(zhuǎn)個身,還不夠走動和奔跑的。她換了個舒服點的姿勢,閉起眼睛,想瞇上一小覺。
但她睡不著,腦海里浪花翻卷,有一隊隊的小人兒在踏浪跳舞。她失眠的時候就是這樣,頭腦比清醒時還要活躍,不過這會兒她并不擔心失眠,睡著睡不著無所謂。迷迷糊糊中她梳理了一遍行程計劃,又像查漏一般把計劃的每一項過了一下,將不周之處作了調(diào)整,心里感覺踏實多了。
微信一響讓她立刻清醒了過來,她意識到剛才還是有片刻迷瞪了過去,腦子里的那些規(guī)劃也是錯亂的,就像夢里做的題目一樣。她仿佛有特異功能似的聽聲音判斷微信是戴敏娜發(fā)來的,一看果不其然,立馬振作起來,她對這位從前一起租房的室友、如今的職場知交,有一種很難描述的情感上的依戀。戴敏娜的微信還是她一貫的簡潔風格:“到啦?”緊接著是,“咋樣?”
秦益心覺得前一個問題簡單,后一個問題三句兩句說不清楚。她迫切想給戴敏娜打個電話聊聊,心里這個沖動十分強烈,可老公就坐在旁邊,她感覺多少有些不方便。如果像吸煙的人那樣跑到車廂連接處去,她又覺得未免小題大做,說不定老公還以為她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過于敏感,她覺得這次樊志同出來一直處于一種緊繃的狀態(tài),盡管不到“緊張”和“戒備”,但卻有一種說不出的不放松,她也不知道該如何去消解他的不放松,她自然是知道癥結(jié)所在,可她覺得早就是老夫老妻了,這個理解和體諒應(yīng)該有的,難道他還不清楚她的用心嗎?她還不是為了他們的家好?她懶得跟他解釋,也不想用肢體語言讓他和緩下來,心里想的是隨他去吧。她給戴敏娜回了“一言難盡”四個字,隨即把手機調(diào)成了靜音。
她想想忽然覺得好笑,這次能成行要說也跟戴敏娜有著相當直接的關(guān)系,若不是她一味慫恿鼓動,若不是自己習慣了無腦聽她的,估計她是拿不出如此這般果斷迅速的行動力的。從朱總委婉暗示繼而明確向她表達這個意思,到兩家人拖兒帶女上路,一共不足二十四個小時,真的就是一次說走就走的旅行。也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她遇到吃不準或者拿不定主意的事情就找戴敏娜,戴敏娜總是知無不言有啥說啥,對她的事情就像對自己的事情一樣上心,甚至比對她自己的事情熱情還高,她那種直來直去也不怕事后落埋怨的態(tài)度讓秦益心對她產(chǎn)生了毫無保留的信賴,就像考試不會時抄鄰座的,人家讓抄,她便眼一閉心一橫好賴就是它了。不過這么多年來戴敏娜在她面前確實是建立起了良好的信譽,秦益心發(fā)自內(nèi)心承認她為她出的主意還是比較高明的。在她眼里戴敏娜聰明能干那是沒得說的,關(guān)鍵是這個官員家庭出身的孩子嗅覺特別靈敏,無論是看文件還是聽說話,她能夠及時捕捉到一些旁人沒留意到或是留意不到的信息,加上她自己獨出心裁甚至是匪夷所思的分析判斷,總能及時有效地趨利避害,這也是令她很服氣的,因此她也樂得不動腦子聽她的。
昨天午飯后秦益心在電梯口碰到朱總,他請她到他辦公室,像往常一樣先是跟她布置了一番工作,對她指導了幾句當期專題的標題、內(nèi)容要點及注意事項,又轉(zhuǎn)身從保險柜里拿出幾份紅頭文件讓她抓緊時間看一下,提煉一下精神確定下期選題。說完這些他壓低了嗓音,透露秘密一般對她說:“那件事看來快了?!?/p>
她暈乎了一下,心里立刻明白他說的“那件事”指的是哪件事。去年年初編輯室主任老高到點退休,主任的職位空缺了快兩年,一直傳說要從別處調(diào)人過來坐這個位子,但卻遲遲沒有來。直到上月底,樓道里貼出公示,副主任宋波被任命為編輯室主任,騰出了副主任的位子。秦益心早就從消息靈通的同事口中聽到過自己是呼聲很高的人選,無論是從資歷還是從水平來說,她無疑是很有優(yōu)勢的。宋波升遷,她又聽見同事議論大概率會輪到她,雖然這不過是他們私下猜測,但她相信不會完全是空穴來風。
她滿心喜悅,等著朱總往下說,可他卻收住話頭不說了。在她心目中朱總向來不是一個吞吞吐吐的人,至少對她不是那樣,他不像總編輯老涂那樣老謀深算說話喜歡藏頭露尾,她覺得他是幾位高層的領(lǐng)導中最敞亮的一個,又是垂直領(lǐng)導她所在的編輯室的,所以她跟他也比跟其他幾位大領(lǐng)導走得要近一些。他像這樣猶猶豫豫欲說還休在以前是很少有的,讓她覺得有點古怪,不過她也沒有多想。既然他不說,她理解他大概只是點到為止吧。
她正欲告退,朱總打個手勢示意她再坐一會兒,一邊利索地起身去關(guān)上了辦公室門。他輕聲告訴她上午開完編前會涂總把他找去說話,他面露羞赧地笑罵道:“他媽的也不知哪個孫子在背后瞎說我們,你聽沒聽到?當然是一派胡言,純屬無稽之談!”
她并沒有特別驚愕,她想朱總平常比較庇護她,肯為她說話,對她的態(tài)度也確實更加友善親切,別人亂猜疑也不算太不正常吧。
朱總帶著被冤枉的憤懣說:“我都想不出是什么人喜歡背后瞎琢磨,沒事都能給你編派出事情來?!彼麌@了口氣又說,“別人不知道怎么回事,至少我們自己清楚吧?!?/p>
他兩眼望著她,一臉無辜。她聽了卻沒有激憤,莫名有點好笑,心里很好奇涂總為這么件沒影的事情跟朱總聊些什么,也想弄明白朱總對她說這話的真實意圖是什么?
朱總似乎不好意思對她復(fù)述涂總跟他的談話,他講得線條很粗,而且有點語無倫次,好多次一句話沒說完自己就打斷了自己。他忽然似乎有些委屈地說:“涂總那么明白的一個人,老于世故,足智多謀,他不至于耳朵根子那么軟,人說啥信啥吧?你知道他對我怎么說的……”他停下來,羞于啟齒一般。過了片刻才接著說:“涂總說,‘你們要想辦法自證清白’?!彼芍劬?,做出一副驚愕至極的表情,“我真想問問他怎么個自證清白法?清白一定能自證嗎?既然清白還需要自證嗎?”
她來不及細想朱總這些話里有沒有更多的內(nèi)涵,直接問朱總該怎么辦。朱總沉吟片刻,突然換了很親近的有點婆婆媽媽的絮絮的語氣說:“我相信俗話說的,身正不怕影子歪,主要是怕對你影響不好,你年紀輕,又是女孩子,名聲玷辱不起,最主要的當然是你還恰好在有可能上升這么個節(jié)骨眼上。”
說完他笑瞇瞇地靜觀她的反應(yīng)。
隨即他又換了玩笑的口氣自我解嘲般說:“我在這里不是頭號人物,也不在升遷的節(jié)點上,涂總剛過五十五歲,還是風華正茂呢,再說在一串的副總編當中我也不是排名最前的,那幾位哪個不是雄心勃勃斗志昂揚渴望大展宏圖的?”他換了一本正經(jīng)的口吻說,“跟你說說也沒關(guān)系,我跟涂總反復(fù)表過態(tài),我會全心全意協(xié)助他工作,他對我也是相當不錯的,我們在工作中配合一直都是非常默契?!?/p>
她含笑聽著,不明白朱總為什么要跟她說這些,追問他那到底該怎么辦。朱總也笑,笑得很知己,仍用很像是玩笑的口吻說:“既然涂總給開出了藥方,那咱們就照方抓藥唄。”
她的腦子瞬間出現(xiàn)了短路,一時沒想出這個“照方抓藥”究竟怎么個做法。大概是看她發(fā)愣,朱總就像隨口提起說明天就是周末,他準備休年假,再不休年前年后忙得陀螺似的又要休不成了,他打算帶老婆孩子出去轉(zhuǎn)一轉(zhuǎn)透透氣。她還是沒有反應(yīng)過來這與她有啥關(guān)系。朱總似乎只好把話說得更加直接些,他問她是不是年假也沒休,他向她建議,如果可以的話,要不兩家一起出去度個假,比如三亞或者什么地方,兩家人在一塊兒玩,還有什么比這個更能說明他們之間啥事沒有的呢?
她想都沒想一口答應(yīng)。朱總讓她還是回家跟先生商量一下再說。他送她到辦公室門口,開門的當口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用一種老前輩的腔調(diào)笑瞇瞇地夸獎她說:“看你遇事不急不躁,這么沉得住氣,真讓我刮目相看,跟你剛來時大不一樣了,確實是成熟了啊?!?/p>
她走出朱總辦公室,就像回過味兒來一樣覺得這事真有點莫名其妙,她也說不上是哪兒不對勁,就是感覺哪兒都不對勁。她在走廊里就給戴敏娜發(fā)了條微信,約她馬上到新聞大廈底樓的咖啡廳見面,不搬救兵她覺得自己真有點搞不定這個狀況。
戴敏娜火速趕到,豎起耳朵饒有興味地聽她把剛才朱總對她說的話原原本本復(fù)述一遍,她聽得樂不可支,用看熱鬧不嫌事兒大的口氣說:“這下你麻煩了?!?/p>
秦益心問她為什么這么說。
戴敏娜說:“這還用說?我給你翻譯一下,去掉枝葉留下主干,就是朱總要讓你跟他一起去海南休假,你愿意不愿意都得答應(yīng)?!彼瞄L輩般的目光望著她,嘆了口氣,自言自語般嘀咕說,“不至于啊,按說朱光會算是個挺正派的人?!闭f完便哧哧地笑起來。
秦益心接上去說:“可不是嘛,我對朱總印象一直挺好的。你記得你說《論語》中子夏曰‘君子有三變:望之儼然,即之也溫,聽其言也厲’。朱總還比較符合的,怎么說他也算是個君子吧?!?/p>
戴敏娜說:“我說過嗎?我已經(jīng)忘了。再說人是會變的,誰也打不了誰的保票?!彼┛┬ζ饋恚S即又說,“這可是對你和你家樊老師愛情的一次考驗。”
說到“愛情”她語氣很夸張,說完又是一通笑。
秦益心聽了立馬反駁說:“這我是最不擔心的,我們早過到一個鍋里了,誰怎么回事彼此都清楚,我想志同絕不可能想歪的。”
戴敏娜笑說:“那行,那你就踏踏實實地去吧?!?/p>
戴敏娜說得十分肯定,秦益心心里反倒又有點犯怵,躊躇地問她:“你幫我再想想,能不能不去呀?”
“當然不能?!贝髅裟纫豢诜穸?,“你不但要去,而且要大大方方坦坦然然地去,還要事事周全,要不然人家感受不夠好,你去也是白去?!彼匾嫘模壑虚W著狡黠的光,態(tài)度卻是極其誠懇地替她出主意道,“朱總既然提出來了,你要是駁了他面子,就怕你提拔的事情上少了個幫你說話的人,還多了份阻力。姑且當我是小人之心,你姑妄聽之。不管說是順水推舟,還是將計就計,我看你只一個選項,沒有旁的選項?!?/p>
她聽戴敏娜的話,不再猶豫。她給老公打電話,樊志同正在開會,她在電話里簡單跟他說了準備這一兩天全家去趟三亞,是朱總提議的,問他下周若是請假行不行?他回答說可以,隨即掛了電話,沒有多問她一句怎么忽然想起要去三亞,也沒提一句疫情還沒過去對出行會不會有影響?她想大概他早已經(jīng)習慣了她自作主張,也習慣了她會有各種心血來潮的計劃。打完電話她跑去對朱總說了,朱總笑得稱心如意。
她立刻打開APP下單訂機票和酒店,朱總和顏悅色地站在旁邊看著,他沒有提一句費用的事,只是用一種陷入美好回憶般的語調(diào)說道:“小時候我最向往坐火車出門了,火車和我心中外面的世界是密切相連的。你肯定想不到,考上大學我才第一次坐火車,我特別喜歡吃火車上的盒飯……”
朱總流露出與他年齡和身份不相稱的憧憬,她愣了一下,說:“從北京到三亞您不會打算坐火車去吧?”
朱總哈哈大笑,說:“當然不是,不過旅行我還是最喜歡坐火車?!?/p>
她腦子一轉(zhuǎn),提出把飛鳳凰機場改到飛美蘭機場,然后再乘火車由海口到三亞,朱總的臉上瞬間出現(xiàn)了驚喜的神色。
不過她回到家便和老公發(fā)生了沖突。當她告訴他去三亞是和朱總一家一塊兒去時,他不僅吃驚,而且非常生氣。她說下午不是在電話里跟你說得好好的嗎?樊志同說,我還以為是你們單位組織的集體活動呢,我沒心情陪你們領(lǐng)導。樊志同其實是個脾氣不錯的人,家里的事情也愿意讓她做主,能聽她的都聽她的,像這樣不通融還是很少見的。
他問她為何要和朱總一家一起去度假?她忽然發(fā)現(xiàn)竟然不能照搬下午朱總跟她說的那一番話,如果她說他們這一趟去三亞主要是為了她和朱總“自證清白”,她不知道老公會是什么反應(yīng),但無疑是越描越黑,剎那間她甚覺此事荒唐,也體會到戴敏娜說的“這下你麻煩了”那句話的分量。不過她還是覺得樊志同莫名其妙,自己跟朱總的關(guān)系他應(yīng)該是一清二楚的,她和朱總走得近一些不假,朱總對她比較關(guān)照也不假,但他們之間并沒有太多私交,當然更談不上有任何私情。每天她下了班就回家,采訪或者加班盯版都會如實告訴他,時間地點都是相當明確,就像坐標一樣準確無誤把行蹤框定給他,可以精確到分秒,而且從來沒有含糊不清的時候。她認為樊志同理應(yīng)像相信自己那樣信任她,如果他以為她和朱總有事,那是對她誠信的踐踏。所以一看他那副急赤白臉的樣子她也氣不打一處來,倏地跟他戧了起來,吵完兩個人賭氣誰也不理誰。
到夜晚臨睡前她還是主動跟他和解了。她收拾完廚房便去洗了澡,連追的劇都沒看,早早把兒子哄睡了,這樣的信號他自然是明白的,態(tài)度也就軟下來,不再一臉黑線繃得像張弓。她心里想的是這個時候不能跟他鬧氣,次日一大早就要上路,出門的各種準備工作還沒來得及做不說,關(guān)鍵是他要是這副別別扭扭的樣子去三亞也沒意思。她主動給他泡了茶,主動削水果給他吃,主動和他說了話,還主動要和他做事。他說有項目報告沒寫完,突然要外出把原先的計劃打亂了,人家還等著要,他得抓緊時間趕出來。雖然他拒絕了,但他已經(jīng)完全緩和過來了。
她收拾行李的時候他很配合,不時主動從電腦前站起身幫忙找東西。他也不再追問她為什么只是和朱總一家去三亞,就像認命一般接受了這個安排,還跟她合計一些瑣碎的細節(jié)。比如是帶這口小一點的箱子還是帶那口大一點的箱子,要不要帶雨傘,還有不能忘記的一些小東西,諸如墨鏡、草帽、防曬霜、驅(qū)蚊劑、止癢水、濕紙巾,當然還少不了口罩。她在給他和兒子找游泳褲的時候出現(xiàn)了一點小意外,先是怎么也找不到,翻箱倒柜老半天,能找的地方找遍了,就是不見蹤影。后來終于在一只舊旅行包里翻了出來,還是上一次他們?nèi)ソ纪馀轀厝貋硗浵锤蓛羰掌饋砹?。兩個人回憶起那已經(jīng)是三年前的事情,那會兒小火星才三歲,他的游泳褲小得早不能穿了,樊志同的也是皺皺巴巴沒模樣了。這個鐘點商店關(guān)門了,網(wǎng)上下單也來不及,她有點沮喪。他寬慰她這類東西三亞隨處能買到,用不著為這么點小事費心。
她整理行裝的時候樊志同仔細地詢問起她訂的機票和酒店,她一向大大咧咧,在他看來比較粗心,所以這也是每次出行他必做的工作。她打開手機APP,調(diào)出訂單讓他看,他馬上就看出了問題。他建議她把朱總一家的機票火車票和酒店升級,機票改成公務(wù)艙,火車票改成商務(wù)座,酒店改成套間。她吃驚地望著他,以為他是故意這么說,甚至還以為他是找碴,看他一臉明朗的表情才明白并不是。
她說:“有這個必要嗎?”
他沒有馬上回答,而是問她:“費用咋說?”她說沒提。他肯定地說,“所以更應(yīng)該這樣了?!?/p>
她反過來有點心疼錢,略帶不滿地說:“去三亞是朱總提出來的,最關(guān)鍵的話他一句沒說?!?/p>
他立馬接上去說:“這樣才好,這是給咱們機會?!?/p>
她聽了心里忽地一亮,覺得樊志同準確無誤地認清了這件事情,甚至比她認識得還要到位。
他這么理解和體諒她令她心情大好。她趕緊給朱總一家改票改房間。這趟航班公務(wù)艙的票已經(jīng)售罄,只能到機場看看能否升艙。從美蘭到三亞是城際列車,她在APP上竟然查不到有商務(wù)座,只好作罷。換客房還算順利,她給朱總一家換了一個豪華套間,等了不到一個小時就接到了確認信息。弄完這些她定下心來,覺得還是老公想得周到,這樣才算是跟隨領(lǐng)導出游的樣子。
他們一行人剛下火車就遭遇了一場急雨。這場雨讓三亞的氣溫一下子降低了幾度,變得涼爽,但他們是從天寒地凍的北方來的,這場瓢潑大雨絲毫不令他們愉快。好在秦益心預(yù)訂的來接他們的車到得很及時,他們一點沒被雨淋到,等他們到達飯店雨也恰好停了。
可能還是因為受疫情的影響,五星海景酒店氣派宏偉的大堂空空蕩蕩,他們掃了健康碼,測了體溫,很快就辦好了入住。服務(wù)生開著敞篷電瓶車送他們?nèi)シ块g,朱總一家的豪華海景套房先到,秦益心問服務(wù)生另一個房間遠不遠?服務(wù)生說不近,電瓶車還要開幾分鐘。她問服務(wù)生能不能調(diào)換一下?服務(wù)生說不太清楚,要到總臺去辦理。朱總說就這樣吧,不必麻煩了。秦益心忽然看見樊志同朝她使眼色,一下想起這個豪華套房是換過的,同時也領(lǐng)會了他阻止的意思。她和樊志同兩個下車幫朱總一家把行李拿進房間,和他們約好晚上在自助餐廳見。
電瓶車在樹林間穿梭,大約繞過了大半個酒店才到達他們的房間。秦益心帶點抱怨說:“這個酒店看著都沒什么人住,一起訂的兩個房間隔得這么遠,也太不方便了吧。”
樊志同說:“豪華不豪華當然得有所區(qū)別,這樣才能體現(xiàn)出一分錢一分貨。”又說,“我看這樣挺好,要離得那么近干嗎?”
秦益心說:“那不是方便照應(yīng)嘛。”
樊志同不以為然地說:“有啥要照應(yīng)的?”又補一句,“又不是生活不能自理?!?/p>
秦益心短促一笑,立馬意識到他心里其實還是不順,不再說啥。
梳洗過換好衣服,秦益心和老公孩子一起去了自助餐廳。自助餐廳燈火通明,卻空無一人,餐食都擺在了室外。朱總一家已經(jīng)先到,正在餐廳前的草坪邊上散步。他的太太麗琴和女兒櫻櫻都穿著漂亮的衣裙,打扮得花枝招展,秦益心頓覺眼前一亮。一路上她都沒有好好看看她們娘兒倆,在她模糊一團的印象中,她們就是一個面色灰暗的媽媽和一個神情呆滯的孩子。在機場見面時朱總向他們夫婦介紹太太,她甚至都沒能記住她的名字,雖然之前訂票的時候她看過她的身份證。細看之下朱太太比朱總年輕得多,大約要小十來歲,比她和樊志同也就大個兩三歲的樣子。在美蘭機場朱太太曾跟隨她一起去了趟衛(wèi)生間,給她的感覺是她到了陌生的地方很暈菜,就好像不跟著她很可能找不到衛(wèi)生間,或者再摸不回來。朱太太顯得羸弱、膽怯,有點木頭木腦,秦益心甚至懷疑她沒怎么上過學。從洗手間出來她仍然跟在她身后,她生怕她跟丟好幾次回頭去看她。有一個細節(jié)令她有所觸動,在某次回頭時她無意間發(fā)現(xiàn)她竟然化著很下功夫的眼妝,上下眼睫毛都用睫毛膏刷過,眼皮上涂了金色和紅紫的眼影。但在長途顛簸中那些熱鬧的顏色脫落了不少,就像年久失修的古建筑一般油漆斑駁,倒是和她那張皮膚黝黑氣色不佳的臉相對協(xié)調(diào)。這會兒她又重新化了妝,眼睛周圍仍是重點,睫毛刷得又長又卷,上眼皮和眼角赤橙黃綠青藍紫涂了好幾種顏色。因為衣飾艷麗,倒也不顯得乍眼,只是仍然掩不住臉色的憔悴和神情的疲憊。朱總的女兒七八歲,小姑娘長得很纖細,一副瘦弱嬌氣的樣子,眼神很戒備,就像一只受驚的小兔子,她不笑也不說話,一刻不離爸爸或者媽媽。倒是朱總氣色鮮亮,十分放松,他換上了藍白相間的T恤衫,白色短褲,一副地地道道到海邊度假的打扮。平常上班他都是衣冠楚楚,忽然穿得這么休閑,顯出身材發(fā)福臃腫的趨勢,尤其是肚子微凸,秦益心生怕他不好意思,不敢朝他多看。
出于防疫的謹慎,兩家人找了一張離別人很遠的桌子坐下來吃飯。可能是時間尚早,吃飯的人不多,只坐了三五桌,零零星星坐得很分散。
“我們來對了。”朱總得意揚揚地說,“這里沒有疫情,空氣清新,不冷不熱,猶如仙境?!?/p>
他說得一錘定音,大家都附和著笑。
他們兩對夫婦在報社的年會上其實是見過的,但像這樣坐在一起臉對臉吃飯還是第一次。剛開始大家沒什么話,說得也是東一句西一句的,主要是朱總一個人說。朱總說起他最早來海南島還是20世紀90年代,“那時候這里趕上開發(fā)潮,遍地黃金,有‘十萬大軍下海南,各大財團搶地盤’之說,滿大街都是炒房炒地者。我看文章里說在一樓簽了房產(chǎn)購買合同,到六樓加價就賣了,我親耳聽人說早上來的晚上就有發(fā)了大財?shù)?,簡直不可思議。”他感嘆道,“海南真是一個迷人的地方,什么時候來都讓人喜歡。一個地方和一個人一樣,有歷史,有經(jīng)歷,甚至是有波折就不一樣,就有內(nèi)容,有光澤,有不一樣的氣質(zhì),在我看來就有意思?!?/p>
他說起他有幾位朋友同學大學畢業(yè)后都跑到島上來發(fā)展,他也十分動心,差一點就過來了,沒有過來的最大原因是家里希望他能到北京做官,他笑言他們村里的人認為到北京就是當官。秦益心和樊志同聽得饒有興味,朱太太一聲不吭,臉上神情肅穆冷淡,似乎對這個話題毫無興趣,或者早就聽厭了。朱總話鋒一轉(zhuǎn),說起那時候也是紙媒的黃金時代,報紙從傳統(tǒng)的四版越辦越厚,八版、十二版、十六版、三十二版、四十八版、六十四版甚至一百多版,早報、晨報、午報、晚報、日報、周報,辦什么都火,翻開報紙盡是廣告,甚至頭版整版都是廣告。他說,那時候當記者十分風光,拿著記者證到哪里都很受歡迎和重視,真有無冕之王的感覺。報社的記者編輯待遇也相當好,收入高那是不必說的,那些跑消息的光收收車馬費就比上班拿的工資要多。報社還時不常發(fā)東西,吃的穿的用的,從豬肉、牛肉、海鮮、雞蛋、水果到衛(wèi)生紙樣樣都有。報社分魚整座新聞大樓都是腥的,水果多到追著吃都吃不完。他說當時報社流傳一個笑話:不會過的把壞果子一扔還吃著幾個好果子,會過的不舍得扔掉壞果子結(jié)果吃了整筐的爛果子。優(yōu)惠券打折卡多得數(shù)不勝數(shù),大家拿了根本不當回事,見誰送誰。有時報社里一多半人穿著一模一樣的衣服,進進出出就像穿著工作服一樣,那都是廠家贈送的,或者是廣告抵來的。辦公室里的礦泉水和啤酒一年到頭喝不完,趕上有酒企來做常年廣告,上下夜班的人總有喝得醉醺醺的。最離譜的時候從上到下都喝高了,稿子都是蒙著腦子簽發(fā)的。那時候酒駕管得還不嚴,哪天都少不了喝了幾兩免費白酒開車上路的。后來領(lǐng)導怕出事?lián)黄鹭熑?,又拿廣告換了個倉庫把白酒鎖了起來。秦益心和樊志同聽了大笑,朱太太也笑,他們?nèi)齻€年齡相仿的人似乎找到了共鳴點,桌上的氣氛一下子融洽了起來。
來吃飯的人漸漸多起來,香噴噴的美食一盤一盤端上來,長條桌上擺得琳瑯滿目,兩個孩子興奮極了,不過他們嘴大喉嚨小,吃得不多,而且同樣很挑食,拿來的東西有的嘗一口就不吃了,有的連碰都不碰。他們吃得差不多的時候旁邊又新開了一個食亭,這個亭子樣子別致,頂上蓋著稻草,稻草涂了白漆,就像覆蓋著一層厚厚的雪,一亮燈就吸引了兩個孩子的注意。里面除了擺著一圈一圈色彩誘人的熱帶水果,還掛著三只烤得金黃噴香的小乳豬,兩個孩子不約而同走過去,站在轉(zhuǎn)臺前面,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烤乳豬。
朱總馬上起身走了過去,櫻櫻依偎到爸爸的懷里,朱總俯身問她:“你是不是想吃???”
櫻櫻沒有表態(tài),似乎拿不定主意是想吃還是不想吃。小火星湊過去,一副垂涎欲滴的樣子,哈喇子都快流下來了,他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小、小、小豬佩奇?!敝炜倢λ膽B(tài)度完全是忽略的,秦益心看在眼里,沒作任何反應(yīng)。小火星過來拉她,顯得有點委屈。這次出來她才知道這孩子很敏感,短短一天不到就已經(jīng)看清楚了自己的地位,有櫻櫻在場是輪不到他提要求的。
朱總耐心很好地問女兒:“你想不想嘗一嘗?”櫻櫻點了點頭,帶著勉強。朱總?cè)缤昧硕鳒?,馬上叫打著黑領(lǐng)結(jié)文質(zhì)彬彬的服務(wù)生給他女兒切一盤。服務(wù)生微笑著說,烤乳豬不包括在自助餐里,是需要單獨收費的。朱總朝他眼睛一瞪說,“你是怕我們付不起嗎?”
秦益心趕緊搶上去說單另收費沒關(guān)系。服務(wù)生仍然保持著微笑說,這三只烤乳豬是客人預(yù)訂的,如果有需要只能預(yù)訂明天的。
朱總不滿地說:“不賣掛這里干嗎呢?就不能調(diào)劑一下嗎?誰能一口氣吃得下去三只乳豬?”
服務(wù)生筆直地站著,保持著禮貌的微笑,沒有通融的意思。
樊志同也趕緊湊上去好言跟他商量,問能不能先賣一只給他們,哪怕是半只也行。服務(wù)生還是強調(diào),需要的話可以預(yù)訂明天的。
朱總再次俯身問女兒:“你真的想吃嗎?要不就不吃了吧?”櫻櫻望著他,委委屈屈地搖了搖頭。朱總換了口氣又問服務(wù)生,“你們領(lǐng)導呢?跟你們領(lǐng)導說說去?!?/p>
服務(wù)生還是不失禮貌地微笑著說:“這里由我負責,您有什么需要都可以跟我說?!?/p>
朱總很不高興,一揮手說:“算了算了,不吃了?!?/p>
他拉著女兒的手回到座位上坐下來,秦益心和樊志同也緊隨其后怏怏地走了回去。沒能吃上烤乳豬,他們夫妻兩個都是一臉的歉意。
晚餐草草收尾,兩家人一起去海邊散步。
天暗下來,還沒有黑透,四周一片幽藍。小風一陣陣吹過來,海水輕拍沙灘的聲音有節(jié)奏地響著,暮色中的海面平和寧靜。朱總拿著手機給櫻櫻拍照,把櫻櫻拍得很不耐煩,他一直在低聲下氣哄她。櫻櫻突然就跑開了,他去追她,追上之后又給她拍。等他們過來與大家會合,朱總提議拍個合影,但光線已經(jīng)很暗了。樊志同找了個路人把手機調(diào)好請人家給他們按兩張,這時候櫻櫻又一次跑開了,合照也就沒有拍成。朱總有些遺憾地說:“我還準備過會兒發(fā)朋友圈呢,這小妮子太不給面兒了?!?/p>
大人們一錯眼工夫,櫻櫻和小火星撿了兩把小鏟子,兩個腦袋扎在一塊兒在海灘上挖起了沙子。兩個孩子玩得特別投入,朱總趕緊拿出手機咔嚓咔嚓拍個不停,邊拍邊自言自語:“搶到一張是一張哎?!迸牧艘魂囁艿靡獾啬媒o秦益心看,朱太太和樊志同也湊上去看。他拍的每一張照片都只有自己女兒,完美地避開了跟櫻櫻挨得很近的小火星,秦益心笑得就很不自然。她朝樊志同看去,兩個人的目光碰了一下,樊志同臉一冷,立刻掏出手機給小火星拍。但光線實在太暗,他的手機又不好,照片拍出來黑乎乎的,效果很差。
風涼下來,朱總怕女兒冷,提出回屋休息。兩個孩子正玩在興頭上,意猶未盡,不肯回去,大人們站在夜色籠罩的沙灘上又陪了一會兒,最后連哄帶騙把他們弄了回去。
回到房間,秦益心甩掉鞋子,仿佛卸下負擔似的長出一口氣。這一天她快累散架了,睡眠不足加上旅途勞頓,身體疲憊之外主要是心累。樊志同一進門也癱倒在沙發(fā)上,他刷著手機,一副不想動的架勢。只有小火星還是勁頭十足蹦蹦跳跳。秦益心開箱找衣服準備給小火星洗澡,忽然聽到一陣奇怪的聲響,她一看他正用力去推大床,問他這是要干什么?他不作聲,埋著頭吭哧吭哧使勁。秦益心看明白他是想把兩張大床并到一起,笑著幫他去推。樊志同遠遠瞄他們一眼,嘀咕道:“又是這一套?!?/p>
床拼好了,小火星爬上去翻滾蹦跳,秦益心抱怨他弄得滿床沙子,拖了他去洗澡。等一家人都洗過澡躺到床上,小火星四仰八叉睡在床中間,一會兒滾向爸爸這邊,一會兒滾向媽媽那邊,興奮異常,一點困意沒有。
兩個大人各自刷著手機等孩子睡著。秦益心躺下不久就睡著了,搗蛋的小火星又把她吵醒了。樊志同說她:“你倒好,哄孩子睡覺每次都比小孩先睡著。”說完他轉(zhuǎn)過臉去吼小火星,“快睡快睡,別吵個沒完,再鬧我揍你?!?/p>
小火星一嚇,轉(zhuǎn)身鉆到秦益心懷里。她摟著孩子,沒過多會兒竟然聽到樊志同響起了鼾聲。她用腳碰了碰他,說:“你睡啦?”
樊志同不耐煩地“嗯”了一聲。
秦益心嘟囔一句:“那就算了?!?/p>
隔了片刻,樊志同就像夢囈般說道:“荷爾蒙水平低了?!闭f完翻了個身,很快又響起了鼾聲。
秦益心卻沒有了睡意,她心里涌過一陣失落和沮喪,并不太強烈,卻縈回于心。倒也不是因為老公沒興致,而是她隱約感到他們的關(guān)系變淡了,遠不如結(jié)婚之初。她盡量不去多想,自我安慰都老夫老妻了。她繼續(xù)看手機,這已經(jīng)成為她例行的睡前消遣了。她打開朋友圈,看到朱總剛剛發(fā)出一條,他貼了三張照片,一張是奢華的酒店大堂,由于拍攝的角度看上去比真實的更加富麗堂皇。一張是椰子樹下的海灘,夕陽西下之后滿目幽藍,調(diào)子十分浪漫。一張是他正在玩沙子的女兒,細膩的面頰沾著沙粒,嬌憨可愛,文字很簡單,就兩個字“假日”。她立刻給他點了贊,想寫句評論,還沒想好寫什么,忽然有微信進來,一看正是朱總發(fā)來的。
他告訴她自己已經(jīng)發(fā)了朋友圈,讓她也發(fā)一個。她答應(yīng)了,斟酌了一下,同樣挑了三張照片,一張是酒店的外景,一張是海邊成排的椰子樹,還有一張是小火星挖沙子的照片。那是樊志同拍了發(fā)在家庭群里的,因為光線不足,幾乎看不出來是小火星,模模糊糊的一團就像趴在地上的一只小狗。她把三張照片選好之后發(fā)給朱總過目,朱總立刻像往常審稿一般回過來一個字“發(fā)”。她配的文字也是與朱總相呼應(yīng)的,同樣只寫了兩個字——“小憩”。
她剛發(fā)出,就有同事點贊,不一會兒已經(jīng)點贊和評論一片。和通常一樣評論都很正面和友好,大都是“好羨慕”“好開心”一類,也有三兩個同事表示驚愕,一個說“呀,我們這兒揮汗如雨地加班,你跑優(yōu)美的大自然度假去了,還有絲毫公平可言嗎”?一個說“天哪,我沒看錯吧,你和領(lǐng)導在一起?不會是假公濟私吧……”當然,后面都配著一連串夸張的小表情,一看就是跟她逗著玩的。那兩位都是素日跟她關(guān)系極好的,她邊看邊笑出聲來。她覺得發(fā)這個朋友圈效果起到了,別人不說,朱總應(yīng)該是滿意的。
正這么想著,朱總又發(fā)來微信,告訴她涂總也給他點贊了,能感覺到他情緒相當好。他們在微信上用文字聊了片刻,朱總發(fā)來一句:“這下涂總應(yīng)該挑不出啥毛病了吧?感謝他老人家,我們也可以高枕無憂了。”隨即他發(fā)過來一個熄燈睡覺的動圖。
她心里不由得咯噔一下,這些話和動圖都沒什么,微信聊天中很常見,但朱總發(fā)微信向來簡潔,在她看來保持著他一貫沉穩(wěn)謹慎的作風,平時除了工作他從不給她發(fā)微信,即便是發(fā)工作信息也都是言簡意賅,幾乎沒有感情色彩,今天一反常態(tài),讓她感到突?!,F(xiàn)在他們在度假地,同住一個酒店,又是深夜時分,他給她發(fā)這些,令她不能不多想一些。
第二天他們換了一家酒店,因為吃早餐的時候朱總抱怨房間里有蚊子,而且還有叫不出名字的小蟲子,把櫻櫻身上咬了好幾個大包。他告訴秦益心大半夜打電話到前臺,讓他們送電蚊香,等了快一個鐘頭服務(wù)員才送到。可能是蚊香片過期了,或者是房間太大,并不管用,他只能為女兒手動趨蚊,折騰得一夜沒怎么睡。
秦益心聽了深感抱歉,她倒是帶了驅(qū)蚊劑和止癢水,但她沒有想到給朱總他們也備一份,房間是她訂的,有蚊子加上服務(wù)不好,責任自然是她的。她立刻在手機APP上另選了酒店,讓朱總過目,朱總挑了一個網(wǎng)紅酒店,早飯之后他們就搬了過去。
這家網(wǎng)紅酒店坐落在一個很美的小海灣里,沒有之前的那個五星海景酒店氣派,卻雅致幽靜,更加舒適。價錢要比之前的酒店貴,朱總滿意,秦益心覺得也還值得。
兩個孩子對住哪里并不在乎,他們的興趣點還是在挖沙子上。朱總笑說挖沙子在北京也可以,沒必要大老遠跑海南來——他的神情和語氣是歡娛的,帶著滿滿的凡爾賽味道。這個酒店賣品部有整套挖沙子的工具出售,比昨天兩個孩子在沙灘上撿的別人的鏟子和塑料小桶要高級得多,樊志同給他們一人買了一套,讓他們挑了自己喜歡的顏色,又給大家添了一些游泳衣褲、護目鏡等等東西,兩家人拎著這些行頭到海邊去玩。
這個酒店的海灘比上一家酒店的海灘要大得多,經(jīng)營項目也豐富多彩。據(jù)說疫情之前這里店鋪林立,是個熱鬧好玩的地方,不僅外地游客來得多,當?shù)厝艘渤磉@兒玩?,F(xiàn)在只有冰激凌店、果汁店、飯館、禮品店等等還開著,人氣不旺,有的店里售貨員比客人還多。兩個孩子專心致志地挖沙子,朱總跑過去指導,樊志同也跟過去幫忙,兩個爸爸協(xié)助兩個孩子挖了一個很大的沙坑,又把挖出來的沙子繞著沙坑堆成一道長長的圍墻,他們埋頭干活,忙得有滋有味。
只剩下秦益心和朱太太斜靠在海邊的躺椅上,秦益心覺得自己必須和她說點什么,不然兩個人就太尷尬了??墒撬恢栏狞c啥才恰當——既保持禮貌又不顯得生分,還最好不涉及朱總,免得有刺探隱私之嫌,她的腦子在那一刻出現(xiàn)了短路。她的目光落在朱太太臉上,發(fā)現(xiàn)她這天居然沒化眼妝,眼睛周圍干干凈凈,睫毛很淡,似有若無,一張臉也因此缺乏生氣。她還有一個發(fā)現(xiàn)就是朱太太有些兜齒,不仔細看是看不大出來的,她也因此笑起來顯得很天真,不笑的時候便有點苦相。這天她穿了條五分褲,露出修長結(jié)實的小腿,一件煙青色真絲長襯衫,風一吹貼在身上,勾勒得身材線條很好,既苗條又凹凸有致,腰肢挺拔,沒有贅肉,很有幾分少女感,又頗有成熟女人的風韻,竟跟昨天一臉疲憊強打精神給她的印象判若兩人。她心里不由得對她嫁給年紀比她大得多的朱總感到好奇。
朱太太明顯比昨天放松,她夸秦益心一頭的秀發(fā)好漂亮,問她是怎么保養(yǎng)的。秦益心立馬想起說話刻薄的戴敏娜說的,如果一個女人不漂亮就夸她年輕,不年輕就夸她苗條,不苗條就夸她秀氣,不秀氣就夸她時尚,不時尚就直接喊她美女,反正女人聽別人叫自己美女都不會臉紅。她在心里暗暗評估了一下朱太太對自己的看法,嘴上客氣地說了聲謝謝。
兩人沒聊幾句,朱太太就單刀直入地問她和先生是怎么認識的,是不是青梅竹馬?秦益心不知道她怎么會想到他們是青梅竹馬,告訴她自己和樊志同是工作之后認識的,她停了片刻,又告訴她他們是通過相親網(wǎng)站認識的。朱太太聽了一臉吃驚,大概怕不禮貌,她努力掩飾著驚訝說:“怎么會呢?你們看上去可一點也不像是網(wǎng)上認識的?!?/p>
朱太太說得認真而誠懇,秦益心覺得好笑,理解她這么說不是出于偏見而是出于好意,更加認定了她是個簡單的人。她順嘴問她跟朱總是怎么認識的——平心而論,她并非出于八卦之心,就是閑聊而已,沒想到朱太太即刻收斂起笑容,顯得悵然若失。
她嚇了一跳,以為踩雷了。
朱太太微皺著眉頭說:“我們真的是陰差陽錯?!彼旖蔷砥鹨唤z苦笑,“本來說不定我還能和你做同事呢?!?/p>
朱太太告訴她,大三那年她到他們報社實習,因為是通過一位官很大的親戚介紹去的,朱光會對她特別關(guān)照,親自帶她去采訪,親手給她改稿,那時候他是編輯室主任,幫她發(fā)了不少稿,還與她聯(lián)名發(fā)表文章,對于一個實習生來說簡直是殊榮,她成了他們一塊兒來實習的那一撥學生中的佼佼者。她以為自己十拿九穩(wěn)可以留在報社,可是錄用的名單里卻沒有她。那會兒朱光會不僅業(yè)務(wù)上很幫她,而且與她走得很近,連飯卡都給她用,她對他太相信了,沒有再去找親戚幫她打招呼。看到那么個結(jié)果她蒙了,跑去找他,他竟然直接跟她表白,說想要跟她結(jié)婚,還說兩個人在一個單位不方便,也沒必要。
“那會兒我啥也不懂,沒有社會經(jīng)驗,總覺得這件事不怎么對勁,但架不住他左說右說——他可真能說啊,大道理小道理,真的假的,有的沒的,就把我說動了。我稀里糊涂跟他談起了戀愛,他幫我在他一個朋友的公司里找了個工作,隨隨便便就把我打發(fā)了?!?/p>
秦益心聽了不知說什么好,她不清楚這對朱太太來說是不是一個更好的結(jié)果,即便是,她也不清楚如果說出來她聽了會不會高興。
朱太太似乎并不在乎她的反應(yīng),繼續(xù)往下說:“我這個人運氣總是不太好,就是人家說的點兒背,比如排隊買東西,輪到我就沒有了,抽獎我從來就沒抽到過。當時我回家一說,我爹媽都反對,一是嫌他年紀大,他比我大了一輪還多,二是嫌他之前結(jié)過一次婚。我爸反對得尤其厲害,說他城府深,甚至對他的人品打了問號。我爸那個人是很偏激的,在家里霸道慣了,我在他面前從來就是個小綿羊,但是那次我反抗了,那是我一生中第一次違背他,也是唯一的一次吧。我偷了戶口本跑去跟朱光會登記結(jié)婚了。不怕你笑,因為那時我已經(jīng)懷孕了,如果不結(jié)婚的話,麻煩更大?!彼龂@口氣,“唉,不敢回頭去想,當時真的是進退兩難?!?/p>
秦益心聽她一口氣說了這么多,有點消化不了。雖說其實就是女孩們誰都可能遇到的普普通通的事情,當人家毫不設(shè)防地臉對臉親口告訴你,你聽了心里還是會震動。何況她的老公還是她的領(lǐng)導,她更加確認朱太太不僅頭腦簡單,而且真如她自己說的缺乏社會經(jīng)驗。
她們兩個正聊著,朱總遠遠地招手喊她們過去,她們這才發(fā)現(xiàn)爸爸和孩子早就不在不遠處的沙灘上了,連他們挖的沙坑和碼的沙墻也已經(jīng)被海水沖刷得干干凈凈。她們朝朱總走過去,他把她們帶到一個游樂廳,樊志同正領(lǐng)著兩個孩子在玩游戲。櫻櫻對抓娃娃表現(xiàn)出極大的興趣,可是她對那個不聽使喚的“手爪”束手無策。她自己抓不起來,讓爸爸幫她抓。朱總很有耐心,他試了一次又一次,似乎比櫻櫻興趣還大。他仿佛突然找到了竅門,輕而易舉就把一個小兔子抓了出來。櫻櫻快樂地大笑起來,要爸爸再去抓別的玩具。朱總按女兒的指示興致勃勃地去抓下一個目標。他狀態(tài)極好,女兒指哪兒打哪兒,沒有失手的時候。他對著櫻櫻的耳朵給她傳授秘訣,讓她再試試,果然她很快也找到了門道。她一口氣抓出了好幾個毛絨玩具,在朱總的鼓勵下她竟然抓到了箱子里最大的那個娃娃。周圍響起一片喝彩聲,櫻櫻的小臉蛋紅撲撲的,顯得特別高興,朱總也是滿臉放光,既得意又開心。
結(jié)賬的時候遇到一點小麻煩,店主除了收取了游戲幣的錢,還把每個毛絨玩具都算了錢,秦益心說,抓上來的玩具不是獎品嗎?樊志同也說,我們在哪里玩都是只用交一道錢,抓上來的玩具應(yīng)該是白送的。店主用聽起來很費勁的普通話說,我們這里是分開來算的,要不然你們把娃娃都抓走了,我們就要賠光了。秦益心跟店主分辯,說,抓出來的娃娃還得付錢,那這是玩啥呢?店主理直氣壯地說,就是玩?zhèn)€樂趣嘛。又說,你們?nèi)メ炦^魚吧?釣上來的魚不是也要額外收錢的嗎?樊志同說,這是兩碼事,規(guī)則不同。店主說,規(guī)矩是人定的,在我們這里玩就要按我們這里的規(guī)矩,對不對?朱總聲音很響地插上去說,你們這是啥規(guī)矩呀,你們這叫霸王條款。店主還是不依不饒。朱總火了,說,這些破玩具我們一個不要,你都收回去,這總可以了吧?店主還是不肯,說,你們把魚釣上來說不要了能行嗎?兩邊相持不下,圍觀的人多了起來,人群里還閃現(xiàn)出兩個戴著大金鏈子文著大花臂的漢子,秦益心害怕惹出事情來,向樊志同使眼色,樊志同便不多說什么把賬結(jié)了,花了四百多塊錢。朱總還要跟他們理論,被朱太太勸住。店主收了錢,變得和顏悅色,去找了個塑料袋,把朱總和櫻櫻抓出來的玩具塞進去,滿滿地裝了一兜。朱總拉著櫻櫻氣呼呼地走了出去,樊志同只好接在手里,一路幫他們提著。
午飯之后朱總因為夜里給女兒趕蚊子沒睡好要補覺,兩家人便說好自由活動。這家酒店有個特別大的環(huán)繞游泳池,游泳池里到處有游樂設(shè)施,秦益心和樊志同帶著小火星去游泳,玩到四點多鐘,大人和孩子都累了,便回房睡覺。
秦益心睡醒已經(jīng)是薄暮時分,她看父子倆睡得正香,輕手輕腳下了床,換了衣服,一個人下樓去院子里閑逛。
酒店的院子很大,風景秀麗,四處水聲潺潺,極目遠眺便是一望無際的大海,此刻海水是灰藍的,更遠處是灰白色,還有一抹余亮照在上面,把那窄窄的一條海面染成了金色,再后面便是一片灰暗,毫無過渡。她正眺望海面的時候,旁邊的樹木撲簌簌落下一些葉子,她扭頭望去,這片錯落有致很有設(shè)計感的樹林之中有一座小山,奇石壘成,山前影影綽綽有一個眼熟的身影,細看不是別人,正是朱總。
她踩著鵝卵石小徑分花拂柳疾步走向朱總,自己心里忽地好笑起來,覺得這個情景很像古代小說中才子佳人幽會,當然她對朱總完全沒有那種感覺。離他還有十來米遠,朱總回過頭來,大概是聽見了她的腳步聲。他豎起一根手指,朝她打了一個噤聲的手勢,她定睛一看,原來前面的假山石上有兩只大貓正虎視眈眈盯著對方,不時發(fā)出兇悍的帶威脅性的叫聲。她放慢腳步走近朱總,跟他一起默不作聲地看貓兒打架。
兩只大貓一直對峙,嚴陣以待,卻誰也沒有出手,不時發(fā)出凄厲卻婉轉(zhuǎn)的叫聲。朱總看得饒有興味,秦益心卻看糊涂了,她以為是兩只公貓爭搶地盤或是爭奪母貓,卻發(fā)現(xiàn)似乎并不是這么回事。她想象公貓爭地盤或者爭異性應(yīng)該打起來才對,那樣才能決出勝負,像這樣光是扯著嗓子高叫肯定是不解決問題的。而且這兩只貓不僅沒有準備廝殺和決一死戰(zhàn)的意思,反倒越對峙越松懈,甚至在慢慢靠近,彼此竟變得溫柔起來。
朱總轉(zhuǎn)過臉對她嘿嘿笑著說:“我看了半天才鬧明白,人家不是打架,是在談戀愛呢?!?/p>
聽朱總這么一說,她才恍然大悟。
朱總用一種就事論事的口氣說:“在我們農(nóng)村,牛是干活的,狗是看家的,貓就是抓老鼠的,城里人把貓當寵物,甚至當孩子養(yǎng),貓在城里的地位真是高啊。”他帶著感嘆說,“說出來也許你不信,我上大學以前沒到過縣城,別說大海了,連條像樣的河都沒見過,我們那里還有一輩子連村都沒出過的,能過上現(xiàn)在這么好的生活,放那會兒我做夢都不敢想?!?/p>
朱總這番話讓秦益心不知該怎么接,在她看來他身上農(nóng)村出身的痕跡已經(jīng)相當?shù)耍徽f她根本就不會想到。
朱總話頭一轉(zhuǎn)說:“上午我看你和麗琴兩個在海邊聊得還挺投緣,你們都聊些什么呢?”
秦益心笑,心說這話他應(yīng)該問他老婆才對。她自然不會把朱太太對她說的那些話說給他聽,她料想他聽了未必高興。她便像是很隨意地說:“也沒聊什么,就是女人之間日常的話吧?!?/p>
朱總哈哈笑了兩聲,說:“麗琴是個單純的人,沒心眼,你不說我也能猜到她會跟你聊點啥。”看她沒說話,他又說,“她大概齊會問問你和志同是怎么走到一起的,她這人好奇心強,還有就是估計她會跟你說我們之間的那點兒舊事?!?/p>
朱總說得不容置疑,秦益心聽得都呆了,她從認識朱總起就感覺他非常聰明,沒想到他對老婆了解如此之深,連她會跟她聊些什么竟能如此料事如神。她感到心驚,模模糊糊想到不知道樊志同對她是否也這樣,如果男人都有這樣的智商和觀察力甚至是第六感,女人在他們面前豈不成了透明人?她不由得吐了下舌頭。
朱總又說:“我關(guān)照過她,別跟我同事瞎扯那些陳芝麻爛谷子,看來她不是忘了就是沒憋住?!?/p>
秦益心趕緊替朱太太辯解說:“我們聊的都是些很平常的話,她說她來我們報社實習時您是她師傅,是您帶的她,還幫她發(fā)了不少稿子?!?/p>
沒想到朱總聽了卻深深嘆了口氣。停頓了一下他說:“唉,當初水靈靈的一個小姑娘,幾年一過就跟換了個人似的。來我們報社實習那會兒她漂亮、機靈,學什么上手都很快,領(lǐng)悟能力非常強,又肯聽話,我一眼就把她給看上了。那個時候我離婚也有好幾年了,想著自己年紀不小該重新成個家,跟她就直奔主題了。她老說我‘泡妞泡成了老公’,其實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倒是她結(jié)婚之后成了一個地地道道的家庭婦女,工作早辭掉了,啥也不想做,只想靠男人。這個我也不好說什么,說了好像挺小氣的,可是她眼神空洞不求上進的樣子,我看了還是覺得挺痛心的。我反思過她是不是被我耽誤了,用她的話說是被我摧殘的,可我其實是支持她上進的呀?!?/p>
秦益心沒吭聲,她覺得不好接話。
朱總苦笑了一下又說:“我聽人說——好像還是個很有名的人說的,無論你娶了誰,等娶到家肯定不是當初相中的那個人。這話很殘酷,因為太真實了?!?/p>
朱總這么說自己老婆,或許他就是實話實說,秦益心聽了還是非常尷尬,她想把話岔開,但習慣了不打斷領(lǐng)導說話,便一言不發(fā)地聽著。
朱總顯然察覺到了她的不自然,他哈哈大笑起來,說:“我可沒有泛指的意思啊,我相信你們志同跟我的感受肯定是完全不同的?!?/p>
秦益心笑笑,不置可否。朱總目光在她臉上停留了幾秒,他意味深長地笑了笑。
“不過話又說回來,婚姻再將就,有個家還是好的,這是我的感受,我相信肯定也不光是我一個人的感受?!敝炜偩拖袷强偨Y(jié)人生經(jīng)驗一般平心靜氣地補充道。
“是嗎?”秦益心笑著反問。
朱總也笑,他收了笑,以一種帶著真情實感的口氣說:“我年紀輕的時候看人家一家人走出來整整齊齊的,就非常羨慕,覺得他們一定很幸福。有了年紀之后當然就不會這么簡單了,明白其實不少人家過得雞飛狗跳,一家人湊在一起也是一盤散沙,家就像木桶上的箍硬把一個個人箍在一起而已。我結(jié)了兩次婚,有時候還是會困惑,想不好如果人生從頭再來一次,我會不會選擇婚姻。”
秦益心聽朱總的話似乎前后矛盾,但他的情緒卻并不矛盾,仿佛說什么都很有道理。她認真地聽著、應(yīng)和著,并不細究。
“我前面一段婚姻很短暫,不到一年就離了,好在沒有孩子?!敝炜傉f著,穿過樹林信步往前走去,“真不敢想象如果有了孩子會怎么樣。如果那個孩子就是櫻櫻,我想打死我也不會有勇氣離婚的?!?/p>
秦益心跟隨著他,跟他保持著相應(yīng)的步幅節(jié)奏。
“我跟麗琴結(jié)婚最大的成果就是有了櫻櫻,我跟她也說過,她自己也這么說,我和她倒是都挺直爽的,是吧?”朱總爽朗地大笑起來。
他們走到一片開闊地帶,一群水鳥在他們身邊無聲無息地飛著,暮色又深了一層。酒店的路燈和地燈忽地亮了起來,燈光倒映著水面,四周一片璀璨世界。他們突然陷入了沉默。
朱總轉(zhuǎn)身折返,她跟著他慢慢往回走。
走出一段,朱總輕輕笑了兩聲,聲音很低地說:“我還笑麗琴好奇心重,要說我自己也是一樣,老話說‘家家都有一本難念的經(jīng)’,但我看你和志同就不像是那樣。你們一看就相當不錯,用‘郎才女貌’形容太俗了,說‘天造地設(shè)’又太夸張了,你們看著就是那種很和諧很默契的夫妻,讓我很是羨慕。”他帶著一點遲疑又說,“還真有點出乎我意料?!?/p>
他說得十分誠懇,秦益心聽了不由自主臉紅了起來。
朱總側(cè)過臉,兩眼凝望著她說:“讓我說對了是不是?”
“也不完全是吧?!鼻匾嫘男邼卣f,“有時候我們也會吵架。”
“吵架只是表面的磕碰,夫妻之間這是在所難免的,我指的是更加投契的那種東西”。朱總說。
秦益心老實地承認:“他對我確實是很好。不知道他對我是否滿意,我對他是挺滿意的。能嫁給他這樣一個人,也算是運氣不錯吧。”她說得很由衷。
“哦,你的滿意度挺高啊?!敝炜傉f,“我冷眼旁觀,你這個人很善于合作,也愿意配合別人,這確實是美德,很難得?!?/p>
他又一次對她展露意味深長的微笑。
她有點不好意思,慢慢移開了目光。
他們走回到剛才看貓兒打架的假山石邊,兩只大貓已經(jīng)不見蹤影,朱總駐足觀望,他專注的樣子就像在尋找某種答案。假山石旁有個橢圓形的蓮池,靜靜地漂著幾團睡蓮,荷花燈亮著,滿池生輝。
“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彼鞯?。
“舉頭對明月,對影成三人?!彼拖裣乱庾R一般隨口接了上去。
朱總顯得神思悠遠,他說:“以前我不懂,或者說沒有真懂,現(xiàn)在似乎懂了?!?/p>
他忽然沉默著,沒有再說下去。
她一愣,覺得自己剛才冒失了。
“看!”他說,“快出來了?!?/p>
她以為是說貓,但朱總說的是月亮。
天空有云,而且云層挺厚,一朵邊緣不規(guī)則的云邊上透出一些光亮,月亮的蹤影很模糊。
“也許要再耐心等一等?!敝炜傆寐犐先c抒情色彩的語調(diào)說,“今晚的月亮應(yīng)該是很圓很亮的,只是被云彩擋住了?!?/p>
秦益心聽著感覺他似乎一語雙關(guān)。
就像一個插入的片斷一閃而過,朱總回到現(xiàn)實,接上剛才的話頭說:“志同是個很不錯的年輕人,長相英俊,聰明得體,對你那自然是沒得說,作為一個丈夫,應(yīng)當說相當達標,你確實應(yīng)該很知足?!彼@出推心置腹的神情說,“不過……”他停頓下來,沒有馬上說下去。
秦益心望著他,等著他的下文。
朱總似乎不大想往下說。
她凝神斂氣地等著,一時間氣氛似乎有些緊張。
“我還是說了吧?!敝炜偤孟窀约和讌f(xié),“我有個感覺啊,也不知道對不對,你聰慧、伶俐、要強,業(yè)務(wù)上算是很拔尖的,依我的判斷,你與志同算是旗鼓相當,他對此能接受嗎?”
秦益心笑說:“他有什么不能接受的呢,他對我一直是很支持的?!?/p>
朱總搖頭說:“我看未必,要知道有時候男人說話是言不由衷的?!?/p>
秦益心直截了當?shù)卣f:“他不會,我們之間還是很坦誠的?!?/p>
朱總幅度更大地搖著頭說:“你沒有理解我的意思,我是說志同對你應(yīng)該更加包容。”
秦益心顯得毫無城府地說:“他挺包容我的呀?!?/p>
朱總說:“那我這么說,你需要一個更加包容和支持你的人。”
秦益心雖然后知后覺,但也聽明白了他這些話里的潛臺詞。她心中大驚,甚至不相信自己的感覺,但嘴上立馬轉(zhuǎn)彎,說:“對對,現(xiàn)在是我很包容他?!?/p>
朱總馬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像小學生一樣用胳膊肘輕輕碰了碰她,和她對了下眼神。她以為他會哈哈大笑,但他并沒有笑。她心里一動,立刻想到他們在工作中那些特別默契的時候。
晚飯后兩家人一起去歌廳。去歌廳是朱總的提議,理由是“懷舊”。他們?nèi)サ倪@個歌廳還是以前KTV的樣子,包房很大,有一個小小的舞池,裝潢卻是非常時尚新潮,音響一流,燈光設(shè)計得也時髦別致,一條條的燈帶會隨著音樂飛舞閃爍,很有氣氛。朱總和朱太太一走進歌廳都是滿臉放光,情緒格外好。朱太太以神秘加得意的語氣告訴秦益心歌廳是朱光會的大愛。秦益心馬上對樊志同說,朱總是很棒的男高音,在報社里唱歌無人能及。朱總瞬間笑容燦爛,謙虛地說,年輕的時候喜歡唱歌,多年不唱嗓子銹住了。樊志同夸他不算老,正當年。秦益心趕緊替老公補臺說:“朱總現(xiàn)在就很年輕。”朱總聽了笑得十分開懷。
朱總興致勃勃地拿起麥克,不過他沒有馬上開唱,而是把麥克遞給秦益心和樊志同,一定要讓他們兩口子先唱。樊志同不愛唱歌,也不怎么會唱,秦益心便讓朱總和朱太太唱。朱太太也不推托,落落大方地跟朱總一起唱起來。朱太太也有一條寬闊嘹亮的好嗓子,歌唱得非常好,絲毫不在朱總之下。他們夫妻唱得聲情并茂、水乳交融,秦益心被他們的歌聲打動。若不是之前朱太太在海邊和她說過那些話,還有朱總在院子里散步時跟她說過那些話,她一定會認為他們兩口子是她見過的最心心相印的夫妻。
朱總兩口子合唱過之后,朱總邀秦益心唱,她與他唱了。他又讓樊志同與秦益心唱,他們勉強唱了一首,唱得干巴巴的,遠不如朱總和朱太太的水平,之后無論朱總和朱太太怎么勸,樊志同都不肯再唱。兩個孩子對這樣的場所興趣不大,玩了一會兒便待不住了,鬧著要走,樊志同便自告奮勇帶他們?nèi)コ员ち璐蛴螒颉?/p>
他們一走,大包房里就剩下朱總、朱太太和秦益心三人。朱總夫婦輪番上場,唱得甚是高興。秦益心不愛唱他們也不勉強她。
朱太太唱的時候朱總便邀秦益心跳舞,他自然而然地拉起她的手,把她攬在臂彎里,隨著歌聲搖曳晃動。朱太太臉對著屏幕唱歌,心無旁騖,十分投入的樣子。秦益心起先略有不安,她拘著,有點放不開,甚至把舞步都邁錯了。朱總跟她完全不一樣,他很松弛,而且瀟灑,尤其是帶著她轉(zhuǎn)圈的時候,轉(zhuǎn)得又圓又美,還要她把胳膊伸開,做出優(yōu)美飄逸的舞蹈動作。她不太好意思,按他的意思做了動作,但做得很不到位,肩膀沒有完全打開,胳膊伸得也不直。朱總的手指在她腰間輕輕敲了兩下,簡潔地命令道:“身體別這么僵硬?!?/p>
他是挨在她耳邊說的這句話,嘴里溫熱的氣息噴在她脖頸里,她聯(lián)想到早晨推開窗戶感覺到的植物葉片間飄散的薄薄的水霧,她感覺脖子里癢癢的。朱總握住她的那只手微微加了點力,那股力像電流一樣迅速流遍她的全身,仿佛給她注入了一股豐沛的能量,她感覺自己輕盈得就像一只鳥一樣。她調(diào)整了姿態(tài),跟上了他的節(jié)奏,心情也瞬間放松了下來。
朱太太唱得入心動情,她溫柔婉轉(zhuǎn)的歌聲也為他們跳舞帶來了一種唯美和超脫的氣氛。朱總把她摟得緊緊的,她不可抗拒地貼近了他。跳舞帶來的輕快愉悅的感覺席卷了她,她不再分心,完全沉浸到跳舞之中。她的肢體軟下來,變得柔韌。她心里升起的是一種溫暖、踏實的感覺,有點類似于安全感。她情不自禁地想起她剛到報社時朱總對她的種種幫助,他為她仗義執(zhí)言,為她爭取到一些好的機會,甚至他對她的稿子提出一針見血的意見和批評,所有這一切,她感受到他都是出于真心,至少,他沒有在任何事情上害過她。這樣一個人,作為領(lǐng)導,作為男人,都得到了她的尊重。此刻,她和他相擁而舞,他徹底放下了架子,她內(nèi)心深處不由得涌出另一種情愫,覺得他就像是一個親人一樣,她不由自主沉醉于他們兩個猶如一體的感覺之中。
秦益心從歌廳回到房間,老公和兒子已經(jīng)回來。小火星見到她就像久別重逢一般不顧一切撲進她懷里,樊志同還是習慣性地躺倒在沙發(fā)里刷手機,她進門他沒有明顯的反應(yīng)。秦益心抱起小火星,笑嘻嘻地走過去拖他起來,叫他去洗澡,他身體沉沉的根本拉不動,而且很不耐煩,嘴里嘟囔一句“我不洗”,翻了個身閉起眼睛裝睡。秦益心明白他心里不爽,覺得無趣,也不好明說,還是笑著推他,又叫小火星幫忙哄他,才算把他逗開心了。
三個人洗完澡上床,小火星又當仁不讓要睡在他們中間,秦益心連哄帶騙把他抱到另一張床上哄睡了,回過身發(fā)現(xiàn)樊志同竟然也已經(jīng)睡著,而且睡得十分香甜。她正猶豫要不要叫醒他,忽然聽見一陣響聲,好像是家具發(fā)出的,不算太大,卻十分清晰,那種咯吱咯吱有節(jié)奏的聲音,讓她一下子會意到墻壁那邊正在發(fā)生什么。她下意識地屏住呼吸,似乎生怕自己的呼吸聲也會傳過去。
那種聲響結(jié)束得很快,隨后隱約傳來男女的說話聲和男人濁重的咳嗽聲,那些聲音令她很不安,甚至令她心驚。她非常擔心聽出熟悉的味道,甚至模模糊糊想去遮掩那些穿墻而來的聲音,然而立刻醒悟自己無能為力。在某個瞬間她很恍惚,心里有一種說不清的羞愧和無處藏身的感覺。
她發(fā)現(xiàn)樊志同醒了,他用十分清醒的聲音說:“這房間的隔音特別不好?!?/p>
她條件反射一般問他:“你也聽見啦?”
他說:“你去洗澡的時候我就聽到了,也不止一起兩起,這樓里的入住率看來還行?!?/p>
她居然暗暗松了口氣。
她在老公身旁躺下來,伸手摟住了他的脖子。忽然又有一陣聲音傳來,好像是女人的哭泣聲,隱隱約約的,似乎很壓抑。不一會兒那個聲音大起來,帶著某種旋律一般,隨即是杯子之類摔碎的聲音,夾雜著男人的說話聲,哭聲小下去,慢慢止息了。她側(cè)耳靜聽,感覺是朱太太,又下意識地希望不是她。她發(fā)現(xiàn)樊志同也同樣在凝神聽著,不過他沒什么反應(yīng)。
他掙脫開她,不耐煩地說:“我很熱?!彼忠淮螕ё∷?,他往另一邊挪了挪,問她,“難不成你也想加入大合唱嗎?”
他的語調(diào)冷冰冰的,毫無溫度。她心頭剛剛?cè)计鸬囊欢↑c小火苗也就熄滅了。她突然生起氣來,對著黑暗怒沖沖地說:“明天起來就換酒店?!?/p>
于是他們在次日早飯之后又搬了一次家,換到了一個山間別墅酒店。這個酒店更加奢華也更加幽靜,價格比之前兩家差不多翻了倍。但秦益心鐵了心一般,完全不在乎價錢昂貴,而且她要了兩個一模一樣的依山臨海的豪華房間。樊志同不說什么,隨她的便。朱總和朱太太對換到更好的酒店表現(xiàn)得安心樂意,兩口子都是一副客隨主便的樣子。
兩個小孩對這個升級卻表現(xiàn)得興致不高,甚至還很不滿意,因為這里的房間離海邊有一段距離,不能隨時隨地開展他們喜歡的挖沙工程,而且這里也沒有超大的環(huán)繞游泳池和水上游樂場,遠不如之前那家酒店好玩。兩個孩子有點沒精打采,而且還哼哼嘰嘰的。秦益心想起在推送中看見這個酒店有口碑極好的兒童托管服務(wù),便提出不如把孩子送去托管,大人也好輕松一天。小火星不肯,他本來就戀母,有事沒事喜歡纏著媽媽,好容易出來度假有機會可以整天跟著媽媽,要把他交給別人他堅決不干。櫻櫻比小火星更加嬌氣,一會兒渴了一會兒熱了,隨時都要獲得父母的關(guān)注,一聽托管快要哭了。不管大人怎么跟這兩個小祖宗解釋托管不是把他們關(guān)起來,而是有專人帶他們?nèi)ネ婧猛娴?,可以去挖沙子、戲水,還可以玩比如城墻迷宮、野獸洞穴、奇異孤島和叢林探險,還有許多他們見都沒見過的游樂設(shè)施也都能隨便玩。然而兩個孩子聽了都毫不動心,一個勁兒地搖頭,都只要跟著爸爸媽媽。
秦益心便提出下午出去轉(zhuǎn)轉(zhuǎn),別悶在酒店里了,她的這個建議得到大家一致贊成,大人們毫無爭議定下來去逛免稅城。
大概是因為疫情不少機場免稅店關(guān)閉,這里的免稅城竟然要排隊進門。進了店秦益心和朱太太直奔化妝品柜臺而去。兩位男士領(lǐng)著兩個孩子跟了一陣就不想跟了,與她們約定了時間,各自分散活動。秦益心和朱太太丟下老公孩子,一身輕松去看自己感興趣的商品,投身到搶購大潮之中。免稅神仙水雙瓶裝肯定是要的,小黑瓶限定版肯定是要的,奢護逆齡美肌套裝肯定是要的,超值閃購打折款肯定是要的,今日特惠繽紛唇彩全系列肯定是要的……沒多一會兒秦益心手里的購物籃已經(jīng)快要裝滿。樊志同管她叫“購物狂人”,她自己都承認名副其實。她再一看朱太太,手里兩只購物籃都已經(jīng)裝得滿滿的。
她們一個區(qū)域一個區(qū)域逛過去,時間過得飛快,轉(zhuǎn)眼兩個鐘頭快到了,她們?nèi)チ耸湛钐?,朱總、樊志同和兩個孩子已經(jīng)等在那里了。秦益心看他們四個都是神情漠然的樣子,跟她們兩個沖鋒陷陣熱火朝天的樣子截然不同。朱總購物籃里放著兩瓶酒,樊志同兩手空空,啥也沒拿。
秦益心問他:“你怎么啥都沒買?”
樊志同淡淡地說一句:“不需要?!?/p>
朱太太笑說:“這里好東西真不少,關(guān)鍵是還便宜。”
朱總說:“便宜倒也未見得有多便宜,不買肯定最便宜。只是到了這里如果什么也不買,等于是浪費了時間?!?/p>
大家聽了都笑。
排隊結(jié)賬時朱太太排在秦益心前頭,秦益心便客氣一句:“我來吧?!?/p>
朱太太拿眼睛望著朱總,朱總就像有些遲鈍的樣子,客氣一句:“那多不好意思?!?/p>
朱太太臉上掛著笑,身體下意識地閃到一旁。秦益心對收銀員說:“一起結(jié)吧?!?/p>
秦益心刷卡付錢,收款機吐出長長的一條購物清單,一共八千多塊。朱總和朱太太笑著異口同聲對她說了句“謝謝”。
回到酒店,剛進房間還沒有關(guān)上門,樊志同就沉下臉說她:“你真把自己當大款了是吧?人家說誰的錢也不是大風刮來的,我看你花錢的勁頭就像是刮大風。”
秦益心趕緊關(guān)上房門。
“你能輕點聲嗎?”她說樊志同,“別花了錢還不落好?!?/p>
“你花了錢就一定能落好嗎?”樊志同憤憤地說。
“別心疼了,回頭我再掙回來就是了?!彼郎厝岬貙λ醚韵鄤?,笑嘻嘻地說,“假如我升職了,這點投入實在不算啥,咱得把眼光放長遠點。”
“你以為我光是心疼錢嗎?我是看不慣你這種做法?!狈就f。
“這有啥呀?”她平淡地說,“你是沒看見別人怎么做的。我們總不能一點功夫不下吧?”
“要這樣的話,我看就拉倒吧。”樊志同拉著一張臉說。
“拉倒?你不是一直鼓勵我上進嗎?這就打退堂鼓啦?”她臉上還是掛著笑,“機票酒店該花的都花了,還在乎啥呢?跟你這么說吧,人家肯接受就是給我們面子,你要是請了人家出來,摳摳搜搜的,處處都是人家自己掏錢,那人家賞光跟你出來又是為何呢?”
樊志同板著臉說:“是他先跟你提要出來的好不好?你親口說的,你可別自己搞混了?!?/p>
秦益心不以為然地說:“這根本沒有區(qū)別?!彼齽窭瞎爸炜偠嗦斆饕粋€人,咱們怎么對他們的,他心里不會沒數(shù)的,誰先提出來的有啥關(guān)系,對我們來說這就是一個機會。你想吧,有他在上面罩著我,關(guān)鍵的時候肯為我說句話,比什么不強?如果他能助我一臂之力當上副主任,那就是等于打開了上升的通道。往小里說,每個月的獎金都能增加不少,除了有崗位津貼,記者寫的每一條稿子我編一道就能收一份錢,他們評上的好稿我同樣每條有份。而且無論評好稿還是評職稱,我手里都有一票,評職稱自己不能投自己的票,評好稿可沒有回避這一說,一邊踢球一邊當裁判吹哨,你想想還有比這更爽的嗎?”
她一番話說得樊志同聲氣小了下去,不過他還是很不滿,嘀咕說:“你們朱總就是打好算盤我們會掏錢,拿我們當冤大頭。這事你和他應(yīng)該是一開始就說好的,我看他是吃準你不好意思開口跟他算賬,他那樣的人我太清楚了。這也就先不說了,就算是你們愿打愿挨。吃了還要拿,有點太過分了吧——就他剛才那兩瓶酒,一瓶皇家禮炮25年蘇格蘭威士忌一千七百多塊,一瓶芝華士25年蘇格蘭威士忌兩千多塊,我懷疑要他自己花錢他都不一定會買?!?/p>
秦益心笑著打斷他說:“你也太小瞧人家了吧。”
“我沒瞎說。”樊志同認真地說,“我看他拿酒的時候挑過來挑過去,拿起來又放下,放下又拿起,也是很猶豫的,那會兒他還不知道我們會替他買單,就是想到也不能肯定呀?!?/p>
秦益心笑笑沒說話,她不想再為這些多說什么。
樊志同就像透露什么似的說:“你知道他買那兩瓶酒是干嗎的嗎?他說是要帶回去送給涂總的。”
“真的?”秦益心反應(yīng)很直接,“涂總那么老土一個人,怎么會喜歡蘇格蘭威士忌這種洋酒?”
樊志同說:“朱總說涂總就喜歡洋酒。”
秦益心說:“那等于朱總拿我買的酒去送涂總——”
樊志同揶揄地說:“你樂意的呀。”
秦益心撲哧一笑,若有所思地說:“那我是不是也應(yīng)該給涂總送份禮物才好?”
樊志同聽了惱怒地說:“你送好了,不必問我?!?/p>
她看他那副模樣,趕緊撒嬌地摟住他嘻嘻哈哈地說:“看看,花點錢就心疼成這樣,你還說為了我什么都肯做呢?!?/p>
樊志同便軟下來,不再說什么。
夕陽西下,秦益心和樊志同坐在露臺上賞景,朱總在對面看見了,敲門過來,手里拿著那瓶皇家禮炮25年蘇格蘭威士忌。
“咱們喝上一杯怎么樣?”他樂呵呵的,情緒相當好,臉上泛著一層吃飽睡足的亮色,“我已經(jīng)叫服務(wù)生送冰塊上來了?!?/p>
他們請朱總坐,問他朱太太和櫻櫻怎么沒有一起過來,他說她們娘兒倆還在午睡。他們趕緊安頓了小火星到房間里看動畫片,洗了水果沏了茶,陪朱總坐下。不一會兒服務(wù)生端著托盤送來了冰塊和喝威士忌的酒杯。
秦益心差點說出來怎么把要送涂總的酒拿過來喝了,但她忍住了,她想朱總愿意怎樣就怎樣吧,反正聽他的總沒有錯。
三個人喝酒。
朱總抿著酒,對著秦益心和樊志同觸景生情一般說起自己年輕時候的事。他講到自己剛到單位時的情形,經(jīng)歷過的一些錯綜復(fù)雜的事情,怎樣一步步走上領(lǐng)導崗位。他不停地說著,似乎并不在乎面前的這兩個年輕人是否愛聽,他的年齡和身份仿佛有這個特權(quán)。秦益心和樊志同兩個得體地應(yīng)和,簡短地插話,在該笑的地方高聲大笑,氣氛顯得相當融洽而且歡快。
秦益心一邊聽著一邊想著,朱太太應(yīng)該也算是朱總這段步步上升的歲月中的一個閃光點吧,但他好像是故意回避,一句沒提。他陶醉于自己的講述,說得興味盎然。秦益心跟他相識并在一起工作十年,從來沒見過他如此大談自己的事,心中頗有些驚訝。朱總說話時目光不時停留在她身上,給她的感覺就像是對著她一個人在說,這讓她有點不自在,她生怕樊志同不快,回頭又跟她挑理。好幾次她避開朱總的目光,顧不得他會怎么想。
有一個片刻令秦益心特別不自在,動畫片播完小火星喊他們進去換臺,樊志同剛剛走開,朱總立刻中斷了正說著的話題,他的目光像蝴蝶一樣翩躚著落回到她的臉上,他用柔情似水的口氣低聲說:“志同對你好體貼,他真拿你當寶貝?!彼酝A艘幌掠终f,“他這么做很對哦。”
秦益心聽不出他這么說是贊賞還是吃醋,心中涌起一股難以形容的情緒,仿佛百感交集,她笑了一下,自己知道笑得極不自然。
朱總似乎沒有注意到她的神情,或許根本不當回事,他突然改用柔和曖昧的口氣,聲音低低地說:“和你這樣臉對臉坐在這個風景優(yōu)美的大陽臺上,我怎么覺得這一幕似曾相識,就好像發(fā)生過一樣,你也是嗎?”
她一愣,沒說出話來。
他眼波流轉(zhuǎn),慢慢吟出:“‘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然后語速很快說,“昨天在假山石邊,那一幕太美了,對我來說是特別珍貴的記憶。我?guī)缀跻灰篃o眠,只要一閉上眼睛就出現(xiàn)我們倆在一起說話的情景。”
她聽了脊梁后面一陣發(fā)緊。
她有些害羞地說:“我們好像也沒說什么呀?!蹦莻€瞬間她確實有點想不起來昨天和他都說了些什么。
“你羞澀的樣子很好看,非常動人?!彼曋?,脈脈含情。
她避開了他的凝視,想到的卻是昨夜與他跳舞的情形,不由得臉一紅。
他依然口氣溫軟地說:“說什么不重要,我指的是那種氛圍,你不覺得有一種特別的情調(diào)嗎?”他用輕到快聽不見的聲音說,“就像戀愛。”
他們靜默下來。他端起酒杯,隔著桌子朝她做了一個碰杯的動作。
樊志同突然出現(xiàn)在他們面前,他們仿佛被嚇了一跳。不過朱總比她要沉著得多,他立刻從如夢如幻的氣氛中出來,接上之前的話題,簡直猶如行云流水一般,就好像根本沒有中斷過。
正聊得熱鬧,朱太太帶著櫻櫻過來,櫻櫻睡眼惺忪,沒精打采,好像還沒醒透。朱太太則是一臉焦急和惶恐,一進門就對朱總說:“孩子好像有點發(fā)燒,不知是著涼了還是吃壞了?!?/p>
朱總皺起眉頭,狠狠瞪了她一眼,臉上是難以形容的不滿和惱恨。他趕緊把女兒摟在懷里摸她的額頭,他摸了良久,好像很難下判斷。他顯得心煩意亂,一下子沒了談話的興致。他打電話讓前臺送了體溫計來,給櫻櫻量了體溫,只有三十六度多,并不發(fā)熱。櫻櫻已經(jīng)很不耐煩,跑去和小火星湊在一起看動畫片,朱總追上去問她有沒有不舒服,她一個勁兒搖頭,推他走開。朱總這才松了一口氣,重新回到露臺上坐下。
秦益心正要給朱太太倒酒,朱總接過杯子,倒了一點酒,加了冰塊,遞到太太手里。他的態(tài)度已經(jīng)完全轉(zhuǎn)過來,變得十分殷勤,甚至反客為主,一會兒給太太拿水果,一會兒給太太加茶,對太太體貼入微。他也不怎么和秦益心搭話,對她完全沒有了剛才情意綿綿的樣子。秦益心毫不介意,她說說笑笑,維護著氣氛。酒瓶、冰塊在桌子上不停地傳來傳去,大家喝得似乎很開心熱鬧。
趁著酒興,朱總說起了他和朱太太認識的經(jīng)過,講完他這樣說:“要說吧我這個人運氣還是相當好的,一個從大山里走出來的窮小子,祖祖輩輩都是農(nóng)民,從名叫‘朱根惠’脫胎換骨成為‘朱光會’,能娶到像麗琴這樣的如花美眷,真可謂三生有幸?!闭f著他伸手捏了捏朱太太的肩膀,還作勢將她摟在了懷里。
“你喝多了吧?”朱太太掙脫了他的摟抱,笑一笑,隨即端端正正坐好,慢慢地品著酒說,“我第一次去他老家真是嚇了一跳,我從來沒見過那樣的深山老林,下了火車要坐大半天的小卡車,全是蜿蜒曲折的盤山公路,我快把五臟六腑都吐出來了。他家里空空蕩蕩三間房,最顯眼的就是灶臺,用‘家徒四壁’形容真是一點不過分?!?/p>
朱總喝一口酒,毫不避諱地說:“我家確實是真窮,人家說開門七件事,柴米油鹽醬醋茶,我家柴要到山里去砍,不砍沒得燒,米是年年不夠吃,油永遠只有瓶底子那么點兒,鹽都要省著用,醬和醋買不起,平常燒菜也不用,茶倒是有,我們是采來炒好了賣給別人的,算是家里的一大經(jīng)濟支柱吧。說出來不怕你們笑,如果不是考上大學的話,我留在老家恐怕連個村姑都娶不上,我們村里就有好幾個打了一輩子光棍的大老爺們兒。”
朱太太望著他笑,帶著自嘲跟他開玩笑:“你是窮怕了,所以能娶到媳婦就心滿意足了吧?”
朱總略停了一下,像在思考,隨后一本正經(jīng)就像表忠心一般說:“胡說,我是出于愛情和你結(jié)婚的?!?/p>
他們?nèi)齻€笑。
朱太太說:“嗯,看來還沒真喝高?!?/p>
朱總說:“哪能呢?我說的都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話,真要喝高了我就什么也不說了。”
他眼光一閃,飛快朝秦益心瞄了一眼。
朱太太繼續(xù)用玩笑的口氣對他說:“你不是說過那會兒你就想好了要為自己挑個好丈人,那樣才有助于你進步,我沒記錯吧?”
朱總點頭說:“有這話?!彼残斡谏貙η匾嫘暮头就f,“我岳父大人對我確實挺關(guān)照的,老局長為人本分,一身正氣兩袖清風,老同志一輩子不求人,自尊得很,為了我啥都不顧了,老人家真是豁出面子替我去求人,他四處打招呼,有一丁點關(guān)系都不放過,沒少為我張羅,我心里真是特別感激他?!彼f得十分由衷。
朱太太俏皮地一笑說:“我早明白了,你跟我結(jié)婚其實挑中的是老丈人?!?/p>
朱總做出實誠的樣子說:“那頂多就是一個因素吧。”他突然哈哈大笑說,“你一出來就比在家里機靈,不,是犀利多了,也開朗多了,看來還是不能老悶在家里,在家時間待久了人容易變傻,所以必須經(jīng)常出來換換空氣。”
朱太太就像沒聽見似的,扭過頭對秦益心和樊志同說:“當初對我們結(jié)婚我爸媽都是反對的,尤其是我媽反對得特別厲害,要死要活那種。她嫌他年紀比我大,還嫌他有婚史……”
朱總不耐煩地打斷她說:“但她架不住你愿意。”
朱太太也不理會,繼續(xù)說:“結(jié)婚后我辭職當全職主婦,我媽直接就炸了,跟我大吵大鬧,差點犯了心臟病。她說打死她都弄不懂我讀了那么多書,怎么甘心情愿做個家庭婦女?她氣極了,說她和我爸省吃儉用費勁巴力培養(yǎng)了我十幾二十年,等于打了水漂,不管我怎么跟她解釋也沒用,她跟我們僵了好幾年,大概看在櫻櫻面子上才算轉(zhuǎn)過彎來……”
朱總再次打斷她,冷笑道:“兒大不由娘啊。”
秦益心和樊志同兩個豎起耳朵聽著,卻不敢說啥,也不敢笑,他們給他們斟酒、加冰,一次次地端著果盤給他們遞水果。
“自己選的路,好走難走都得一步步走下去,是吧?”朱太太臉上浮起一層古怪的笑容,既像是羞于啟齒又像是自鳴得意地說,“現(xiàn)在說說也沒關(guān)系啦,其實那會兒我已經(jīng)有男朋友了,從大一進校不久我們就好上了,關(guān)系一直不錯,他對我很好,說把我捧在手心里也一點不夸張。但是,我承認他的的確確沒有競爭力,他太年輕了,比我還小一歲,沒有社會經(jīng)驗,沒有背景,也沒有錢。他自己是個普通的學生,父母是普通的工人,說句大實話,他怎么跟光會比?我跟他提出分手,他傷心得不行不行的,但又能怎么樣呢?”
大家都沉默,連朱總都沒說什么。他晃了晃杯子,和大家碰杯。
太陽眼看就要落山了,一脈余暉從房間的玻璃窗反射到露臺上,正是一天中光線最美的時候。他們放眼四望,綠樹成陰,海天一色,三百六十度都是美不勝收的風景。朱總叫櫻櫻出來要給她拍照,但櫻櫻不肯,他便有點興味索然。朱太太讓他給她拍,他應(yīng)付地摁了兩張,便坐回到椅子里。朱太太嘀嘀咕咕,抱怨他對她敷衍了事。樊志同也叫秦益心拍照,他是個攝影愛好者,拿出相機,認真地替秦益心選景選角度,拍了一張又一張,把朱總和朱太太拋在了腦后。秦益心一看朱總他們已經(jīng)坐了下來,趕緊拉了他一起過去陪他們。
他們繼續(xù)喝酒閑聊。
再坐下氣氛卻不像之前熱烈,似乎冷了不少。朱太太話也不似剛才那么多了,朱總不時看一眼手機,臉上陰晴不定。
“唉,又有二三十家傳統(tǒng)媒體關(guān)張,有的連休刊詞都不發(fā)了,每次看到這種消息真是心有戚戚焉。想起前不久我們報社五十周年慶典,請一些知名的專家學者企業(yè)家寫祝詞,也就一兩句話,結(jié)果絕大部分都拒絕了,說是沒空。用涂總的話說,也怨不得人家,咱還得在自己身上找原因。遙想當年,媒體是多么火爆而且榮光的一個行業(yè),誰能想得到紙媒衰落得這么快。不過話說回來,這也許正是說明時代發(fā)展快——最初我們沒有紙,然后有了紙,再然后是無紙化,報紙從出現(xiàn)到衰落,之后便是新媒體崛起,未嘗不是好事?!彼麌@了口氣,“只是我上班這小三十年工夫,一腔熱血,起早貪黑,生生把一個行業(yè)給做夕陽了?!彼D(zhuǎn)向朱太太,揶揄地說,“所以說你沒進報社其實也沒多大遺憾?!?/p>
秦益心聽了朱總這番話,有點緊張地問他:“咱們報社沒事吧?”
“暫時還沒事?!敝炜傉f,“恐怕也沒法高枕無憂?!?/p>
秦益心還想細問,朱總似乎不愿多說。他喝著酒,短促地嘆了兩口氣,忽然說起了涂總。他用的是一種遺憾的口氣,他說,涂總這人能力很強,機遇很好,要不然也不能走到今天這個高位。然而……他話頭一轉(zhuǎn)說,他心思很深,當面一套背后一套,以為他足智多謀,實際卻是膽小怕事,庸碌無能,白坐了這個位子,錯過了報社最好的發(fā)展時機。他用“不舞之鶴”形容涂總,秦益心還是第一次聽到這個詞語。他隨口舉了幾個例子,說涂總當一把手以來,不說銳意進取,連原來置起來的攤子到他手上都大大縮水了。他砍掉了“要聞周報”“經(jīng)濟信息速遞”“一線民生”“惠農(nóng)平臺”“股市傳真”和“采編往來”,等于把大樹的一些強壯的枝干都砍去了。前幾項用戶很多,不僅吸引了不少廣告,而且做了不少好事,擴大了報社的影響力和競爭力?!恫删幫鶃怼冯m說只是個內(nèi)刊,但卻是記者編輯評職稱時重要的參考依據(jù),屬于口碑刊物,影響力非常大,涂總這么做是他確信“做得少犯錯少”,說穿了就是為保自己頭上那頂烏紗,別的啥都可以舍棄。他說,涂總特別看重自己的官聲,表面上做得清正廉潔,早先報社有外聯(lián)費,他上任之后一分錢不用,更不許別人用,到年底如數(shù)上交,下一年度這一塊的預(yù)算就沒有了。再比如他壓縮辦公室,騰出半層樓交上去,弄得辦公室擁擠不堪,他自己倒是得了一大堆的榮譽,還得到了十萬元的獎勵。秦益心很吃驚朱總會說這些,她一直以為他和涂總關(guān)系是相當好的,在報社他也表現(xiàn)得非常擁戴涂總,向來是唯涂總馬首是瞻,在任何場合他不僅總是顯示與涂總非常團結(jié),而且還顯示與他私交甚好,她從來沒有聽見他在私下里抱怨涂總,更是從來沒有聽到過他用這樣的口氣說涂總。他還說了自己在工作中碰到的一些事情,都是涂總明哲保身只顧自己的事例,聽他的意思是他有許多好的想法,但在涂總一手遮天之下根本無法實施。說完這些他又話鋒一轉(zhuǎn),不過話說回來,涂總還算是個好領(lǐng)導,比起那種一味以權(quán)謀私、諂上欺下、把單位掏成一個窟窿的一把手不知要好多少。
秦益心覺得朱總或許是因為出來了比較放松才會說起這些,他在她面前這么說無疑表明對她是非常放心的——能被大領(lǐng)導如此信任,她心里涌起陣陣喜悅,認為這趟出來挺值的。
聽朱總說話的時候她的微信響過幾次,借著進屋續(xù)茶她打開一看,戴敏娜給她發(fā)來了一串信息。這位職場好閨蜜給她傳遞了兩個重要消息,一個是她接到通知評職稱的會明天上午就開,另一個是她聽說新媒體部有可能很快要升格成和報社同等級別。她開玩笑地問她,跟著大領(lǐng)導有沒有聽到什么確切的內(nèi)幕消息?
秦益心在心里飛快地判斷了一下,這兩個消息前一個對她來說肯定不好,朱總不在,她至少損失一票,而且肯定也不會有大領(lǐng)導能像朱總那樣挺她;后一個倒可能是利好,她一直想去新媒體那邊,戴敏娜也說過歡迎她過去,但她只是個小頭目做不了主,再說她自己沒有職務(wù)也沒有高級職稱,即便過去也是普通一兵,若是有人把副主任的位子一占,那她連上升的空間也被封死了。戴敏娜一直對她說職務(wù)和職稱至少解決一樣再過去,最好是直接過去當副主任,她認為她說得很有道理,也確實是為她著想。如果真像她說的新媒體部門升格在即,雖然怎么設(shè)制還不清楚,但無疑位子會比原來更多,要是朱總肯幫自己說話,無疑往上走一步的可能性也更大。
她趁樊志同進來去衛(wèi)生間的當口三言兩語悄悄跟他說了,他聽了也有點高興,說可能還真是一個機會。他們夫妻倆再出現(xiàn)在露臺上都是喜氣洋洋的。
已經(jīng)到了晚飯時分,秦益心以東道主的熱情問大家想到哪里吃飯。朱總和朱太太都說一點不餓,樊志同說晚飯還得吃。朱總說就怕小朋友們餓,他建議叫點東西到房間來吃,大家一致贊成。他提議叫海鮮飯,說看介紹手冊這家酒店的西班牙海鮮飯?zhí)貏e有名氣,也是這家酒店的招牌之一。秦益心立馬拿起電話正準備點餐,朱太太說,櫻櫻好像有點海鮮過敏,前天吃自助餐之后耳朵后面出了一些小疹子。朱總憂心忡忡地責備朱太太說:“你怎么不早說?”他趕緊進房間摟過女兒細看,看過之后松了口氣,對秦益心說,“那就這樣,西班牙海鮮飯不要海鮮?!?/p>
秦益心以為餐廳會拒絕,老婆餅沒有老婆,獅子頭沒有獅子,但海鮮飯怎么可以沒有海鮮?沒想到人家居然一口答應(yīng)。半個多小時西班牙海鮮飯就送過來了,除了沒有海鮮,一招一式都很地道。因為是朱總的決策,三個大人不好說什么,只說味道還行,兩個孩子都說不好吃,吃了幾口就不肯吃了。送餐過來時秦益心讓服務(wù)生掛賬,朱總執(zhí)意要由他來買單,他說:“這一路都是你們招待,麗琴說過意不去,我們要付錢你們又那么客氣,這頓飯嘛就不要爭了,讓我來吧?!?/p>
他掏出錢包用現(xiàn)金付了賬,順嘴讓服務(wù)生開張票送過來。
秦益心暗暗吃驚,她沒想到朱總叫服務(wù)生開發(fā)票那樣落落大方,而且他那幾句話等于是明說了接受他們?yōu)樗患一ㄥX。她下意識地朝樊志同看去,兩個人的目光碰在一起。樊志同飛速挪開了目光,他們兩個的臉上都依然掛著笑容。
朱總一家走后,打發(fā)了小火星睡覺,秦益心靠在床頭給戴敏娜回微信。她問新媒體部門升格的話,朱總過去的可能性大不大?戴敏娜回說,當然是有這個可能,他當了那么多年副總,業(yè)務(wù)過硬,年齡合適,應(yīng)該算是個不錯的人選,不過這種事猜測是沒有用的。她調(diào)侃秦益心:“看來你這次公關(guān)活動卓有成效,對上峰如此關(guān)心。”后面配了一連串各式笑臉的表情圖。隔了片刻她發(fā)了長長的一段語音過來,向她透露有消息說涂總可能要親自到新媒體那邊掛帥,聽小道消息他想兩邊兼任,但據(jù)說已經(jīng)被上面否了。假如他過去的話,這邊騰出一個一把手的位子,他不過去,那邊也有一個正職的位子,估計怎么都會有好戲上演。
秦益心聽了還是立馬想到了朱總。他是四個副總編之一,雖說不是排名最前面的,但卻是公認的業(yè)務(wù)能力最強的,也是在媒體圈知名度最高的,因為他報道尤其是社評寫得漂亮,報社重要節(jié)點的重頭文章都由他執(zhí)筆,多少年來已成慣例,他的名氣遠遠超過涂總,也超過歷任總編輯,應(yīng)該是很有競爭力的。她心里騰地激動起來,從私心里說她當然是特別希望他能當上去。
戴敏娜轉(zhuǎn)而憤憤不平地跟她抱怨新媒體部是自己帶著幾個剛從大學畢業(yè)不久的小記者創(chuàng)建起來的,辛辛苦苦弄出點模樣就要讓人摘桃子。
秦益心回微信勸慰她:“你在新媒體是元老級人物,應(yīng)該會有你的一席之地?!?/p>
戴敏娜回她:“你太天真了,我聽說要完全打碎重組?!?/p>
秦益心一時無從判斷這對自己來說是否算好消息。
戴敏娜發(fā)語音挺知己地對她說:“你現(xiàn)在是近水樓臺,趕緊跟朱總說說,如果他過來當一把手,你也跟過來吧。”她又說,“連涂總都爭先恐后要往新媒體這邊來,可見是不會有虧吃的,你別放著大好的機會讓它白白溜走?!?/p>
秦益心回了個小雞啄米的點頭動圖。
“聽我一句話,你現(xiàn)在不走,是想留那里等別人吃完了洗碗嗎?”戴敏娜緊接著又發(fā)來一句,“朱總不一定能為他自己說得上話,替你爭取,還是應(yīng)該能說得上話的?!?/p>
秦益心回復(fù)她:“這讓我怎么說呀?”
戴敏娜發(fā)來語音說:“這有什么不好說的?你都陪朱總出去度假了,誰不曉得你是他的人呀?!?/p>
戴敏娜說話經(jīng)常就是這樣口無遮攔,秦益心朝樊志同看去,好在手機音量低,他正在專心致志地打游戲,不大像注意到她這邊的動靜,她暗暗松了一口氣,生怕他聽到這些話多心。
她跑進衛(wèi)生間,用很小的聲音發(fā)語音說:“我不是朱總的人?!彼滩蛔⌒ζ饋?,邊笑邊說,“我知道越描越黑——我真不是他的人,我要說是他的人,恐怕他也未必認啊?!?/p>
她說完走出來。
戴敏娜語音回過來:“唉,這時候你再清高就沒有必要了,也沒有意義,聽我一句,你抓緊替自己把正事辦了吧?!?/p>
秦益心心里忽然涌過一陣莫名的委屈,她發(fā)語音回她:“一不留神我們怎么變成這樣了?以前我們多簡單,沒什么錢,沒什么追求,合租一個小房子,下不起館子不想做飯就吃泡面,下了班不是看電影就是看書,現(xiàn)在不是琢磨人就是琢磨事……”
她們兩個正在微信上聊得火熱,朱總的電話突然打了進來。朱總說他們一家明天就想要回去。秦益心帶著遺憾說,還沒怎么出去玩呢,這里好玩的地方很多。朱總說,原本也是想在酒店歇三兩天再去玩的,誰知情況有變。
一直靠在床頭玩手機的樊志同聽到了,猛地抬起頭來,聲音極小地說:“太好了,趕緊回吧,這樣待下去我們的錢包受不了?!?/p>
朱總在電話里跟她解釋說,朝陽區(qū)又出現(xiàn)了疫情,麗琴父母家就住在酒仙橋,她擔心父母,急著回去。朱總說:“唉,家庭主婦心里裝的就是一個家,她也沒經(jīng)歷過什么,心理脆弱得很,有點事情就慌,覺也睡不著了,只想趕快回去?!?/p>
秦益心說那我替你們訂票吧。朱總立馬說:“好?!彼龁栔炜傆啂c的票,是否直飛?后面一句她認為是多余的,但問一下周全。朱總這人凡事仔細,甚至可以說瑣細到啰唆,她很知道他。朱總回答說都好。她揣摸他心意,難不成還想要坐火車?她覺得有點好笑。好在他隨即就像作出了巨大的讓步和犧牲似的說:“那就直飛吧,早點到北京踏實?!?/p>
她剛掛斷電話樊志同湊上來說:“朱總沒說是他自己著急回去?”他冷笑道,“這人可真會裝?!?/p>
后面一句他說得口氣很硬。
秦益心沒接腔,心咚咚地跳了幾下,顯見剛才戴敏娜的語音樊志同肯定還是聽見個大概的。她迅速下單訂好了翌日一早回北京的機票,發(fā)給了朱總,朱總在微信上簡潔地回了一個字:“好?!?/p>
樊志同忽然尋根究底一般說:“我搞不懂想問問你啊,你們報社正在發(fā)生那么大的變動,朱總怎么會在這個時候出來呢?是他消息不靈通不知道單位里的情形,還是讓你們涂總給施了調(diào)虎離山計?如果是涂總把他支出來的話,是不是嫌他礙事呀?我說句話你別急啊——那朱總的地位就沒那么牢靠,說不定還岌岌可危,你不會是跟錯人了吧?”
秦益心一聽就炸了,她不由得提高了聲音說:“胡說什么!你也不了解情況?!?/p>
樊志同用冷靜的口氣分析道:“朱總這么晚了慌慌張張打電話叫你訂票,找的理由還要推到自己老婆頭上,朝陽區(qū)的疫情也不是今天才有的,編謊話都不肯下點功夫,你怎么還能相信他?”
秦益心并不覺得他說得毫無道理,嘴上卻說:“是我主動給他們買票的?!?/p>
“是你主動沒錯,來也是你主動買票,回還是你主動買票,因為他吃準了你會‘主動’?!?/p>
樊志同說得不緊不慢,秦益心聽得卻有點扎心。
他就像沒忍住似的說:“如果我以上分析得不對,你們報社高層之間精誠團結(jié),沒那些鉤心斗角蠅營狗茍的事,那我只能說你們朱總是別有所圖?!?/p>
秦益心聽了,心里一震。
樊志同用一種少見的鎮(zhèn)定的口氣說:“我不想說別的,咱們讓人割了韭菜沒啥,但至少不能稀里糊涂當韭菜。”
再說下去肯定要吵起來,只是他一個“咱們”消了她不少火氣,她克制著自己,沒有一下子爆發(fā)出來。
明天一早就要走了,但樊志同也不收拾行李,繼續(xù)拿著手機埋頭玩游戲,就好像任何事情與他無關(guān)。秦益心收拾完行李洗過澡之后沒有馬上睡覺,而是拿了本書靠在床頭翻著等他。最讓她來氣的是她催了幾遍他也不去洗漱,而且就像聽不見她說話一樣不理不睬。她極愛干凈,他不洗澡等于是無聲的拒絕。他玩夠了游戲,扔下手機便呼呼睡去。
秦益心卻睡不著。如此的良辰美景虛度,她心里有說不出的懊惱。這個假期就像沙子一樣從指縫里溜走了,她覺得非??上?。她真希望是樊志同誤解了她,她甚至可以不把這當回事,就像以往他們有分歧時不管誰對誰錯,總是她率先妥協(xié)一樣,她也仍然可以寬容大度地一笑了之。然而,回想起這三天的一幕幕,她清楚地意識到自己確實很傻,尤其是當她試著用樊志同的眼光去看,顯然這還不止是簡單的犯傻。
她驚起一身冷汗,猶如中了伏擊一般情緒低落,心里涌過愧悔、不安、擔心、自憐等等復(fù)雜的情緒。她越想越清醒,對自己也越來越生氣。
她在自責中失眠。
她望著窗外的天空,夜色暗沉,云層很厚,看不見星星,也看不見月亮,只有一團云彩的邊緣透出似有若無的光亮。夜很靜,仿佛連大海也睡著了。她一次次閉上又睜開眼睛,直到天空泛白,樹葉上漸漸有了顏色。
程青
責任編輯 張頤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