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梢發(fā)黃的時候,母親說,你該上一趟鎮(zhèn)上了。我望著田里的麥浪,不解其意。母親說,你是農(nóng)民了,該知道這時候要干啥。微風吹來,帶著黃梢的麥子忽兒往東忽兒往西,像我去參加高考時和同學們擠著敞篷車在山路上拐彎兒的感覺。母親見我不說話,繼續(xù)說,麥子熟了,拿啥去割,割了麥子往哪兒放?我忽然明白,應聲說,我明天就去鎮(zhèn)上買鐮刀。
其實,我對回家務農(nóng)是有心理準備的。我的理科成績非常差,這都是兩年高中時喜歡在操場邊那片河灘地上搞勤工儉學的結(jié)果。我也曾想象著將來當一個什么樣的農(nóng)民,鋤草、擔糞、抬石頭壘堰造地,論力氣我一點也不差,干這些活不在話下。課堂上,也有老師說過:莊稼活不用學,人家咋著咱咋著。不過真正當了農(nóng)民,面對莊稼還是有點措手不及。
鎮(zhèn)上五金門市里擺著四五種麥鐮,我挑了兩把買回來,母親看看沒有說話。我拿起斧頭到屋后的溝里尋找刺楸樹,直找到松樹壕才發(fā)現(xiàn)溝渠邊長著一蓬,順手砍下一棵,卻被刺扎了一下,也顧不得疼,拉回家刮了皮,鋸成兩根鐮把,將新買的鐮刀安好,在院里牛槽旁的大磨石上耐心地磨起來。
門外的場院春天長了草,有灰灰菜、鐵掃帚苗兒、馬齒莧。我將它們拔掉,借了后屋德叔家的牛,套上簸枷和碌碡,轉(zhuǎn)著圈兒把場碾瓷。碌碡把虛土軋實,后面簸枷上連的撈子再將場院撥平坦。后溝的二媽從鎮(zhèn)上買鐮回來,看我杠院場,笑著說:還是上過學的人心靈,不用學直接就會干。我回了她一個笑,抹了一把臉上的汗。
炙熱的夏風,不幾天就把田里的麥刮黃了。我進田割麥的時候,母親跟了出來,她到山墻頭的竹園里割了些嫩竹葉兒,又在田邊的水渠上割了些丁骨碌草、野薄荷和銀花秧兒,煮了一罐涼茶端到田頭。
剛開始,我揮舞著鐮刀,一大把將麥子割倒,然后整齊地碼放在身后,但一個多小時后,太陽火辣辣地曬到了我的后背,我的手也開始疼起來。刺楸木鐮把不停地與手掌摩擦,到后來居然捏不緊鐮把了。割到樹陰下,母親讓我歇一會兒,喝點涼茶再割。
我問母親,這麥子得幾天割完?母親看著眼前五畝多地的麥子沒有直接回答,淡淡地說,要看咱們割得快慢了,像你剛才那個勁頭兩天就割完了。不過你連一晌都堅持不下去,手疼了吧?我苦笑了一下,伸開磨得發(fā)紅的右手掌讓母親看。母親掏出洋布手絹,折疊了幾下綁在我手上,提醒說,干活兒,不怕慢單怕站,別著急,慢慢割。
吃過晚飯,德叔過來了,問我感覺如何?我看著包著手絹的手說,手疼。德叔說,疼就對了,這手又不是鐵打的,磨出老繭子就不疼了。
德叔是村里第一個高中畢業(yè)生,原本在村里小學教書,三年自然災害時因為餓肚子,就辭了教師回家開荒地。
德叔說,他當年也一樣,在梨樹溝開荒,镢頭把手磨得血肉模糊,但為了掙口糧,還是堅持著挖。那一年,他開的荒地收了四百斤玉谷、八十斤小豆、三十多斤花花豆……
聽了這話,我對德叔肅然起敬,把疼痛的右手慢慢縮到了身后。
那一夜,我雖然很累,卻翻來覆去睡不著。我痛恨自己的學習成績,痛恨自己生在山村,最后還痛恨起那片金黃的麥子和自己制作的鐮刀來。我恨完了一切,還是睡不著,就又恨自己的手,覺得它太不爭氣,才干了一天的活兒,竟如此疼痛。
朦朧中,感覺有人動我的手,睜開眼看見油燈下,母親一手拿著棉花捻兒一手端著粗瓷碗,正往我掌心抹東西。我問她抹的啥?母親說,先擦點鹽水,等干了再抹點雞油,歇一夜,明兒個就能干活兒了。
第二天早晨,右手掌果然不那么鉆心地疼了,我和母親又繼續(xù)著昨天的活兒。
這是一個緊張的夏天,也是我對農(nóng)活體驗深刻的一個夏天。母親怕下暴雨,一直催促我將五畝多的麥子割完,又扛到院場,找來鄰村的脫粒機將那堆小山一樣的麥子脫成一袋袋麥粒。
送走操作脫粒機的人,我跑到百花河邊,脫了衣服鉆進石窯門口那個一人深的水潭里,足足泡了兩個小時。
小村的夏天萬木蓬勃葳蕤,濃稠的枝葉間,鳥兒喧鬧不停。動植物們的昂揚表情給小村帶來一派生機。只是,太陽毒辣,在農(nóng)田干活的人,頭上頂著一團火,不一會兒就汗流浹背。
麥罷,收割過的麥田裸露在太陽下,地不著急人著急。沒等母親派活兒,我從舊屋樓上拿出往年父親使用的大板鋤,天不亮就進地挖麥茬兒。
收麥之前,已經(jīng)套種上了玉谷,這時麥子一收,玉谷苗兒就長了出來。挖麥茬的時候,先把三棵細小的玉谷苗兒間去兩棵,再把周邊的麥茬兒挖掉,將土培在剩下的玉谷苗周圍。挖一鋤,既要用勁又怕把玉谷苗挖掉,鋤尖在麥茬上彈跳,掌握不好力度,就將玉米苗挖掉,看似簡單的活兒干起來十分費勁。
我在田里貓腰干著這項吃力又單調(diào)的活兒,一團白云下的空曠田野將無邊的孤獨拋向我。我的心不由得飛到了家里或院場邊那棵巨大的樹陰下。母親給地頭放了用嫩竹葉、銀花秧燒好的涼茶,我干一會兒活,就走到地頭掂起茶壺咕嘟咕嘟喝幾口。
我突然對一根粗壯的白白大蟲有了興趣。那是我在挖麥茬時挖出來的,它有大拇指般粗,剛出土時受了驚嚇渾身都在戰(zhàn)栗掙扎,周邊的麥茬扎著它無法逃遠。我用一根麥稈挑逗它。許是田里的浮土溫度很高,不一會兒它就沒力氣了。大白蟲胖胖的,躺在地上像一堆氣泡。我從柿樹上拽了幾片樹葉,把它撥上去放到樹下。待我回到田里,一只喜鵲飛快地從枝頭上跳下來,強盜一樣叼著大白蟲飛走了。
看著大白蟲被喜鵲叼走,我想到了在學校時老師講過的故事:蟬卵在地下孵三年,變成幼蟲時再長三年,成為蛹時還需三年,最后出土三天交配完就死去了。我自責起來,是不是應該把它埋回土里,或許它還有三年壽命,讓我不經(jīng)意間斷送了。
我聯(lián)想自己讀了九年書,也沒插上知識的翅膀飛出去,而是像笨重的大白蟲一樣,晾在火辣辣的太陽下炙烤著,耗盡最后的力氣。
我很沮喪,舉起鋤頭狠狠挖地,發(fā)瘋一樣干著,任憑汗水溢滿全身。母親在地邊大聲喊我的名字,我才停下來。
母親拿著一頂草帽,問我咋不喝水,咋不把草帽戴上?我說,不渴。不習慣戴草帽,捂著難受。母親奪了鋤頭說,回家吧,不挖了,等日頭過去再挖。說完,把手里的茶壺塞給我,我端起它猛灌一氣,任憑順嘴流淌的水打濕前胸。
回到家,母親說,人一輩子就是個過程,慢慢來。你割麥子,恨不得一下把麥子全割完,也恨不得一下把麥茬全挖完,那可不中。你上學不也是一天天在念嗎,哪有一下子就能把書讀完?莊稼人首先得練性子,等你練好了性子,說不定就不當莊稼人了。
我說,快快把活干完就沒事了。母親說,你以為沒事了,事多著哩。挖完麥茬就該鋤二遍了,二遍鋤完是三遍,接著就是秋收,收完了得種麥子,這活兒是一茬趕著一茬的。
我歇了一會兒說,還得挖去,萬一下雨了進不去田,誤事。說完,提著大板鋤又往田里走。
太陽一如既往地烤著我的背。我彎腰間一下玉谷苗,再挖幾鋤麥茬。不緊不慢地干著,我忘記了時間,忘記了頭頂太陽的存在。
北院斗子叔要蓋新房,七八個年輕人到柳樹梁上放倒了一棵大楊樹做大梁。樹鋸斷后,我們將粗壯的樹干用胳膊粗的麻繩繞纏著綁起來,這叫蛟龍繩,然后穿進四根木棒,八個人往家里抬。那楊樹實在太重了,下坡的時候,有人的木棒架空了,結(jié)果重量就落在了剩下六個人身上,那一瞬間我們肩上的承重量都在三百斤左右。我壓得腰彎了,有人提醒說,千萬不能彎腰,越彎腰重量越會往自己身上落,我只得咬牙挺直身子。
那天,一公里的山坡路,我們抬了一晌午。吃完飯回到家,我還像牛一樣喘著粗氣。
伏天里,屋后溝渠上的水蒿、山麻稈、山棉花長得齊腰深,我拿著鐮刀去割,背回家用鍘刀鍘碎撒到豬圈里,然后在百花河邊挖點黑淤泥墊到豬圈壓在蒿上,過幾天再割再壓。漚農(nóng)家肥,是為秋天種麥子做底肥。立秋那天,我又準備去割草,母親追出來說,別再去割了,立了秋草籽兒熟了,墊到豬圈漚不死,做了底肥明年草籽就出苗了,野蒿會把麥子吃了。
快入八月,雨水多起來,雨水和黑泥、野蒿、豬糞便摻在一起,高溫天里很快便漚成了肥料。天一晴,我開始出糞,把豬圈扒開,將一圈的糞轉(zhuǎn)移到場院里。翻騰過的豬糞在場院里發(fā)酵,肥勁倍增,只等著秋收后往田里運。
經(jīng)過挖麥茬、割野蒿,使镢頭、鐵锨,我的手掌上慢慢長出一層硬皮,不再有疼痛感了,握工具時也有力量。那天,院邊的核桃樹上被風吹落了一個核桃,我撿起來拿手一捏,它居然裂開了,我欣喜地看著這只手,在空中甩了幾下舍不得放下去。
傍晚,德叔讓堂妹萍子喊我去他家一下。德叔在小方桌上擺了四小碟兒菜,放了一壺柿子酒。看見我示意坐下,倒了酒遞給我說,干活乏了,想喝一杯,又沒啥菜,咱叔侄倆就這一個盅,輪著喝。我說,叔,你是長輩,你得先喝。他就把杯里的酒倒進了嘴里,咂巴了兩下,說,寡淡無味,湊合著吧。我看了一眼方桌上的酸菜、辣子、苦菊苗和腌韭菜,自己倒了一杯喝下去。
怎么樣,當農(nóng)民跟當學生不一樣吧?德叔問我。
肯定不一樣了。我翻了他一眼,夾了點酸菜放進嘴里。
德叔又來了一杯酒,讓萍子給我們炒點黃豆拿來,繼續(xù)說,這多半年我看出來了,你娃子聰明,不會在村里窩一輩子。
我干脆端起酒壺往嘴里倒,德叔拉著我的手說,不敢不敢,這樣喝兩口就喝完了,咱就這一點酒,擱不住這么個喝法兒。
現(xiàn)在考不上大學,哪來的出路?不過我想通了,你不也是縣一中畢業(yè)的高才生嗎,在家當農(nóng)民又咋了?
德叔嘆了口氣。說,你不知道,我那時候不回來沒辦法,你二奶奶踮著小腳干不了活兒。你還小,現(xiàn)在這社會好著哩。
我低下頭想了一會兒說,走一步看一步吧,我媽說先把農(nóng)民當好再說,連個農(nóng)民都當不好,還想干成啥事兒!
這話對,我贊成。德叔倒給我一杯酒,自己夾了一點辣子吃了。
我說,德叔,你是過來的人,你看我以后還會有啥出息?
德叔接過萍子端過來的半碗炒黃豆,往小方桌上一蹾,說,路子多了,參軍、招工,每年村里也都有指標,還有繼續(xù)努力復習,再考一次……
德叔的話把我點醒了,我眼睛一亮,抓起一把黃豆填到了嘴里。
我擔了十擔豬糞后坐在百花河邊歇息,看見百花溝里有三個人往這邊走來,近了才看清是建新的父母和建新。建新跟在父母的后面,提著一個軟背包,沿著河灘的路蹣跚著走了過來。建新是我的同學,去年夏天和我一起考的學,他考上了洛陽師范學校。建新給我打招呼時,他父親停下了腳步,問他,你們認識?建新點點頭對他父親說,我們是同學,他文科成績可好,只是數(shù)學差了些。說完,建新又回過臉向我笑了笑,解釋說,開學了,我大我媽送我去鎮(zhèn)上坐車。我也點點頭,賠著笑。
建新走了老遠,我聽見他父親說,這學習好不好就是不一樣,你看你同學那手,滿是繭子,年紀小小的,將來……我把兩只手伸開,亮出厚厚的老繭,沒有生氣,反而高興起來,看著建新一家漸漸消失在溝外。
我重新挑起糞筐,到場院邊的糞堆上裝了滿滿的兩筐糞,穿上扁擔一挑,快步向田里奔去。
我學會了鋤二遍玉谷,學會了收玉谷穗時剝開玉谷包子猛一扭,將棒子從玉谷稈上掰下。我還學會了揚糞,把糞挑到田里,兩只手交叉著提起糞筐在空中一旋,筐里的糞會飛起來,然后均勻地散落在田里。我已經(jīng)挑了三百多擔糞,把場院邊那座小山一樣的糞堆全部運完,并撒在了五畝多的責任田里。
等德叔用完牛,母親過去將兩頭南陽黃牛借了過來。我按照母親的指點,把牛趕到地頭,打開繩索,先套上牛接頭,再掛上犁、連上紐桿、扯了撇繩,給牛戴上籠嘴,這才在母親的牽引下,彎彎曲曲地向前犁。起初,母親說犁扎得深了,牛拉不動,我一提犁管,犁鏵卻露了出來,貼著地皮往前走。母親停下來,說,掌握住五六寸的樣子,不深不淺才中。然后我們又退回去,重新扎進犁鏵,繼續(xù)犁。等犁到兩個來回,我就掌握了手勁兒,牛也順了,踏著犁溝往前,不需要母親牽引了。
跟著牛穩(wěn)健的腳步,犁鏵將田里的濕土向外翻起,發(fā)出呼呼的聲響。新翻的土地,散發(fā)著醇厚的香味。聞著泥土的味道,有點恍惚有點陶醉,感受到田園的勞作也很詩意。
德叔不放心,過來看。他觀察了一會兒,說,不錯,到底文化人聰明,一下子就學會了。不過牛拉半個小時得歇一會兒,它和人一樣得喘口氣。我就把犁扎在地頭,讓牛歇著。
德叔說,我學犁地那會兒,還挨過你二爺?shù)拇蛄?。我一下午把后溝的二畝坡地犁完了,你二爺不但沒表揚我,反而火冒三丈打了我一耳光,說我非把牛掙死不可。他心疼地把牛趕到院里,給它馇了一升玉谷,還陪著牛睡了一夜……
德叔說這話時,神色凝重。從德叔的話中,我看見那個已故多年的老頭兒,正趕著牛在河邊飲水,投在牛身上的目光充滿愛戀,他不時撫摸著牛背,跟牛嘮叨著什么。
五畝多地犁了三天,我沒有使牛去耙地,而是和母親一鋤一鋤將土坷垃打碎,一鋤一鋤將地挖平,這才找來耬播麥子。
耬麥只需一頭牛就可以了,只是扶耬的時候得時刻提著耬,還要不停地搖動,使漏斗里的麥種從耬的三條空心腿里漏下去,落在土里。母親怕我不會搖耬,給我示范了幾遍。告誡我說,人誤地一時,地誤人一年。挑糞、犁地,都是為了下種,種子落在地里被土蓋上了,看不見,要是搖不好耬,不是種子落空就是積成了堆,將來麥子就受影響了。我提著耬在空中搖了幾下,麥種嘩嘩啦啦地往地上撒。母親嗔怪說,看,撒到地面上就浪費種子了。
母親牽著牛,走幾步回頭看一下,不停地提醒我,看漏斗眼里堵塞了沒有。我提著耬搖動著,眼睛緊緊盯著漏斗眼兒,看它均勻地往耬腿里流。
六七天后,母親天天往田里跑,查看麥苗的出土情況,直到落霜了,才對我說,還行,不用補種了。
進入臘月,村里的人都有點慌,我也有點慌。
忙碌了一年,總要在過年時候添件衣服吧。父親去世早,大姐出嫁了,弟弟還上著小學。往年我們身上的新衣服不知道母親是如何添置的,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是男子漢了,我得去想辦法。
村里的小當說,山南邊的丹鳳縣有人拉了很多木板運不過來,咱們?nèi)ミ\,回來做成床板,可以賺點錢。我問丹鳳在啥地方?他說不知道,反正聽人說有這事兒。我就拉著他一起去找德叔,他對丹鳳熟悉,看這事靠譜不靠譜。德叔說,反正冬天沒事在屋里閑著,過去看看不就行了?
第二天,我讓母親烙了幾個蔥油餅帶著,和德叔、小當天不亮就往陜南去。翻過小界嶺是桃坪的七里陰,打聽了好幾家,都說沒有這事。我們又順著浹河往下走,直到一個叫雙路坪的地方,才看到一戶人家的院子里堆了幾摞木板。房東怕我們把他的板背走放飛了,就干脆讓我們買板子,我們盤算了一下,覺得道理是一樣的,就決定買了。談價錢的時候,房東要一塊錢一塊板,我們一算劃不來,就壓價,直壓到五毛錢一塊。我量了量,官坡那邊收一張床板是十塊零五毛,九十厘米寬,我要扛五塊板才能拼夠一張床板,于是挑了五塊板,交了兩塊五毛錢,然后用繩子拴緊。小當?shù)牧庑?,他只能扛四塊板,不夠一張床板。大家給房東說好,明天還要來買。房東請我們吃了頓玉米糝煮毛栗子,還炒了臘肉。飯罷,我們各自背著木板返回。
進溝,上山,下山,濕木板實在太重了,走了十多里就渾身冒汗,到了小界嶺已經(jīng)兩腿發(fā)軟了。
來時一路打聽找木板,耽誤了時間,這會兒天已擦黑。德叔讓我們把板子順著百花溝下到申家莊路寬的地方,找個人家把板子存放下來,明天拉個架子車上來,再去背一趟,然后裝到架子車上拉回去。
一聽德叔的主意,我們就有了精神,摸黑把板背到了申家莊一戶人家,回到家已經(jīng)大半夜了。
早晨,德叔叫我的時候我還在睡夢中。我不想去了,可昨天背的木板還在半路上放著,只好咬牙爬起來。
丹鳳老鄉(xiāng)看我們來了,拿柿子酒給我們喝,我們怕誤事,買了板子就趕著往家走。
天陰得很重,空中飄起雪粒。我們像昨天一樣,扛著木板每走半里路放下歇息一會兒,到申家莊天又黑了。德叔套上車子,把板子裝上,讓我來拉。小當扶著車轅,我駕著車子高一腳低一腳在黑沉沉的雪夜里趕路。
走了大約十來里路,看見前面有燈亮,我們就加快了步子,走近一看,是母親和小當媽在說話,她們來接我們了,還帶著燒熟的土豆。我們又累又餓,坐下來每人吃了三個,然后在母親燈籠的引領(lǐng)下繼續(xù)趕路。
后來,我們將拼裝好的床板拉到鎮(zhèn)上收購站,我賣了21元,除去5元的買板錢,賺了16元。我把它交給了母親。
臘月二十三是官坡鎮(zhèn)的傳統(tǒng)集日,家里養(yǎng)的大黑豬也出槽了,一大早母親給豬飽飽地喂了一頓,我們用架子車把豬拉到鎮(zhèn)食品公司賣掉了。
母親用這些錢給每人扯了一身布料,讓大姐在縫紉機上給我們做衣服。又買了大肉和油鹽醬醋,還買了一掛鞭。
正月初一這天,母親讓我去放鞭,我沒有興趣,讓弟弟拿到院里放。弟弟悄悄地揪了一把裝在兜里,然后才掛在院里的棗樹上點著了。若是往年,看見弟弟揪鞭我會批評他,現(xiàn)在卻隨他去放。
噼里啪啦的鞭炮聲中,院里充滿了喜慶的氣氛。
夜里做了一個夢,夢見我考上了大學,和建新在同一個班里學習,老師給我們講著課,我卻跑到家里挑糞,被母親撞見了,罵我沒出息。醒來的時候,太陽已經(jīng)照在窗戶上,房間里一片透亮。
我靠在床頭,回憶著毫無邏輯的夢,覺得有點奇怪。便打開抽屜,取出前年夏天和同學們拍的畢業(yè)合影照,一個個地數(shù),數(shù)完了就對自己說,班里40多個人才有三個考上大學,我這也不算丟人。然后,自嘲地笑了。
麥苗已經(jīng)返青,我家又逮的那頭小豬也丟進了圈里。母親一大早去村里的六奶家了,她要托人給我說媒,打聽上村下鄰里有哪位姑娘合適了給我介紹一個。
小當帶給我一個信息,說上村老邱想組織一批人到陜西的太白山伐木材,問我想去不想去?我問他去不去,小當搖搖頭說,不去。伐木是個很危險的活兒,聽說還在山坡上搭個草庵子住。我也說,不去就不去,咱都不去。
果然,下午老邱派人找到我,問我去不去伐木材。我告訴那人,不去。來人問為啥不去?我說我要復習,還想考學。
母親聽見我們的對話了,那人一走就過來對我說,不去就對了,就是你去我也會擋著不讓你去的。
我知道母親肯定不放心,一直坐在院里盯著我。
母親說,梨樹溝的陽坡臉兒上有片荒地,是前些年咱們家開的,你去撒些洋小豆種上。
那片地我知道,以前放秋假時也跟父親去收過豆子,就拿著镢頭往梨樹溝去了。
我已經(jīng)渾身都是力氣,手上長著厚厚的老繭,即使握著镢頭把挖上七八天坡地,手也不會疼了。我站在荒地上,從布袋里掏出豆種,嘩啦嘩啦地揚撒著,然后從下往上挖起來。累了,就把镢頭往虛土上一放,躺在地上閉目歇息。
我聽見一聲響動,睜開眼,看見對面的石梁上有只狐貍正與我對視。我迅速折起身,看看周圍除了屁股下的镢頭什么也沒有。只好也像它一樣兩眼盯著它。那狐貍干脆不走了,就地臥了下來,和我耗時間。
我不明白狐貍為什么這樣做,聽說它是動物的精靈,帶著一股仙氣,所以不敢對它輕狂。我終于敗下陣來,翻身拿起镢頭繼續(xù)著我的挖地活兒。挖到坡頂,忽然看見草叢中有響動,以為那狐貍過來了,走近一看,原來是兩只拳頭大的小狐貍,恍然明白,原來老狐貍是被我驚動了,才跑過去的。它是怕我傷害它的兒女。我轉(zhuǎn)身看對面的山坡,老狐貍還在那兒盯著,似乎緊張萬分。我順手折了些槲樹葉兒,走過去蓋在小狐貍身上,然后拿起镢頭回家了。
母親問我地挖完了沒有?我說沒有。她問咋沒挖完?我說不想干了,明天接著挖吧。
母親告訴我,我走后,老邱又派人來叫,被她打發(fā)走了。
老邱帶人離開不久,小當又給我?guī)韨€消息,秦嶺金礦要招工,問我報不報名?我說當然要報名,于是我和小當一起到大隊部報了名。三天后,我們被帶到縣醫(yī)院體檢,又填了政審表。
然而,小當因為雞胸,體檢不合格,沒有通過。
招工的事,過了好久不見動靜,聽說黃了。我的心頓時涼了一半兒。母親勸我說,以后還有機會,不要太在意了。
那天過午,我端著一碗面條坐在院門檻上正吃著,聽見院場邊的雞邊飛邊尖叫著,跑過去一看,一只半大雞被狐貍叼在嘴里。狐貍看見我,將雞丟下,夾著尾巴跑到歪脖核桃樹下。雞已經(jīng)被狐貍咬死了,流了一攤血,我走過去撿起來看看,它也沒有多少肉,想到梨樹溝里那兩只小狐貍,就順手把它往歪脖樹那邊扔去。狐貍退了幾步,又慢慢向小雞靠攏,然后迅疾地叼著跑了。
晚上母親趕雞上窩,數(shù)了幾遍少了一只。我說你別數(shù)了,有一只被狐子抓跑了。她問我咋知道的?我說我看見了。母親怪我說,你看見了也不追。我撓撓頭說,根本追不上。
母親說,一會兒給我推磨去。
農(nóng)活中,我最怕的是推石磨。沉重的石磨,穿上根磨杠子一圈一圈地推,推完小麥推玉谷,推完玉谷推黃豆,推得人頭暈眼花。然而,不推石磨糧食變不成面粉。
母親把麥子倒上磨頂,在磨眼上插了根棒子,在笸籮上放上羅面床,我開始推,我推著磨對母親說,媽,你不是為了那只小雞娃兒懲罰我吧?母親氣得笑了,說,糧飯吃完了,你不推磨讓誰推?我用手指了指后屋,說,牛呀,德叔家里有牛,借來拉磨嘛。母親說,平時咱們種地老用你德叔的牛,那是沒辦法了。咱現(xiàn)在閑著沒事,就推幾升麥子,別動不動就去借人家的牛。
正說著,德叔進了院子,走過來說,我有時候也推磨,讓牛留點力氣好犁地。說完,拿起墻邊靠的另一根磨棒,插進磨鼻里,幫我一起推起來。
母親羅著面,對我說,你以后要學學你德叔,不但有文化,還是種莊稼的好把式。干啥啥會,啥都能干好。
不等我說話,德叔趕緊說,可別學我,我沒出息,你以后說不定能成器哩。
我說,德叔,我那天救了兩個小狐子,今兒后晌又給老狐子一只小雞,算不算做了件善事兒?
母親站起來惱怒地說,賊不打三年自招,原來是你把我的雞喂狐子了!
德叔說,積大德了,狐子也是命,它吃雞是食物鏈,你救了小狐子最起碼不是壞事兒。
母親聽了起勁地把羅面床碰得當當響。
麥梢發(fā)黃的時候,我說,我該去鎮(zhèn)上一趟了。母親問我去鎮(zhèn)上干啥?我說買鐮、安把兒,杠院場。母親笑了,說,鐮刀去年買過了,把兒也不用安新的了。至于杠院場嘛,也不一定能輪到你了。
我一驚,問她,怎么輪不到我了?
母親從兜里掏出一張紙,說,通知來了,讓你去金礦上班,后天就報到。
我看著那張通知單,愣了好久沒有說話,蹲在地上眼淚唰唰地順臉而下。
我說,我晚去幾天,把麥子收完再去。
母親拍拍我的頭,又幫我擦了擦眼淚,說,去吧,家里有我呢,收麥的時候我捎信讓你姐夫過來,往年你不在家的時候都是這樣的。
那天夜里,我躺在床上,回想一年多來做農(nóng)活的一幕幕,末了伸開雙手在眼前晃動著,手掌上厚厚的老繭像戴著一層橡皮手套。
金光
責任編輯 白連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