島上日暮

傍晚的落日和飛鳥

在樹林中相互傾訴

低低的田野里，白面雞

從藏身之處探出頭來

仿佛在知識的家中開窗透氣

又一頭黃猄，在小心翼翼

悄悄走過了桉樹和橡膠林

一陣風拂過了窗外的樹梢

又輕輕拂動著屋內(nèi)的窗簾

遠處的公路上，一輛快車剎車停住

一只灰尾巴的松鼠，嗅嗅空氣

完美地彈跳著越過了公路

大海在更遠處為接骨木傳遞著潮濕的

水汽

一只野雁飛著，脖子彎曲著

像一根舊拐棍，掃過永遠不會落雪的

天空

四月

河流加快了流速，為了能準時到達

女人們開始頻繁晾曬衣物和床單

在夜晚干凈地睡去

牛開始在樁子上，不斷地轉(zhuǎn)圈

一朵花，已經(jīng)堅持了一周還在盛開

去了遠方的人，第二天又從遠方歸來

帶回了鹽和消息

一個一個的日子，如期到來

一個一個抽象的數(shù)字，多情而虛空

黃昏等待所有的雨，如一個勤勞善良

的大海

落日下的河流

落日下的河流更近

在河兩岸的水草和樹叢中

風漸漸地停下了

但還有一些，滯留在河面上

吹起細小的波紋，涌向岸邊

我不知道在水的下面都有些什么

是否也是在透過水流向上仰望著

飛鳥和天空呼應(yīng)著，用金色的沉默

和清亮的叫聲，云朵和空氣

都仿佛變得更加負重

小路上，有人在緩緩地移動

低著頭，像是在尋覓著什么

背上的光，更加明亮。木船

搖向遠處。拋下最后一網(wǎng)

一輛紅色的卡車從橋上駛過

穿過寬闊的門，并在后視鏡中

留下深深一瞥，一封彩色的信

被一只蝴蝶悄悄地送達

但收信人，還在一塊河灘上的卵石中沉

睡

好像他永遠在沉睡，沉睡

在他還沒有被從古老的大地中

分離出來時，就是如此靜如黃金

小站

站臺下的排房我們都曾去過

現(xiàn)在大部分都已傾廢

出售的部分，已經(jīng)刷上了新的油漆

好像真理再一次被晚來的讀者重新說出

西南角的那個水塔，如今已不再儲水

無數(shù)只的鳥兒帶著家眷和孩子

在高高的閣樓里起落和進出

原來一間熱鬧的瓦房，工人們每天

都會在那里換上黃色的制服和紅色的頭

盔

如今靜默得就像一座空空的谷倉

幾個孩子在沙石與廢墟之中

翻找著并不存在的玩具和遺物

火車依然會呼嘯而來，但已不會再停留

轉(zhuǎn)眼間，嶄新的鋼軌上，只留下了

歲月低低的震顫和淺淺的余溫

六月過后

照片里有夏日雨后初晴的濕氣

萬物被擰干的白毛巾輕輕擦過

你在門口整理著你的馬

手中一把黑色的毛刷

順著鬃毛向下滑去

你的頭埋得低低的

臉幾乎貼著七月的馬背

媽媽還活著

傍晚的鳥野心勃勃

要飛過無盡的田地和黑夜

雨還要繼續(xù)，父親站著

晾衣繩上藍色的袖子，被風輕輕卷著

午后

九月的暴雨還沒有來臨

開往坡頂?shù)目ㄜ?，還要再慢慢地行駛一

會兒

打鬧的孩子，上午熱愛的是快樂此刻是

愛哭

媽媽們帶著他們，有時會到樓下的空地

上走走

有時會在廣場上片刻地停留

昨天釣鰻魚的人，已經(jīng)在河岸上離去

河水已經(jīng)一片平靜

路旁的植物，都有著稠密的葉子，猶如

一座門口堆滿了綠色郵筒的郵局

一群站在屋頂上的鳥兒，對我們既無愛

戀

也無敵意，它們在不遠處的樹林里筑巢

出生，鳴叫，覓食，然后死去

一個傍晚

大水剛剛退去的河谷和河床

兩只鸕鶿在不斷地擊打著水面

一群蜻蜓從水面上掠過

蘸起一粒粒水滴和光暈

看著燕子不停地在河灘上喝水，采泥

再悄悄飛回闊葉楊掩映的村莊的房檐

我看見河灘上的麥壟已接近成熟

那里是更小的生靈喜愛的低處和藏身之

地

或許是兩只滿身灰褐的鵪鶉

在小心翼翼地繞著那看不見的家室

它們咕咕的叫聲不同于向遠處飛走的斑

鳩

如一個人輕聲的低訴

想起曾有一只金色的野雞從身后突然騰

起

然后又在同一片灌木叢中瞬間消失無聲

在更遠處的半空里滑行

一只黃嘴鷹在青色的天幕上越來越遠

但大雪總有一天會簌簌下來

它將撲向白雪覆蓋的高地

我突然為那些看不見的眼睛和生活

感到有些孤獨，身后下起雪來

作者簡介：江非，1974年生于山東。著有詩集《泥與土》《傳記的秋日書寫格式》《白云銘》《夜晚的河流》《傍晚的三種事物》《一只螞蟻上路了》等。曾獲華文青年詩人獎、揚子江詩學獎、屈原詩歌獎、徐志摩詩歌獎、海子詩歌獎、茅盾文學新人獎、丁玲文學獎等?，F(xiàn)居海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