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糍粑
“打糍粑,打糍粑
脫了棉襖又脫褂
嗨……喲……喲,嗨……喲……喲……
糍粑白白捏朵花
打糍粑,打糍粑
娃兒見了笑哈哈
嗨……喲……喲,嗨……喲……喲……
吃了糍粑黏住牙”
歌謠一陣陣地唱起。院子里,四個男人圍著大石臼,各拿一根“T”型圓木棍,木棍有三個掃把棍粗,長度約有半人高。他們一圈圈地轉(zhuǎn)著,繞著石臼不停地杵搗糯米粒,嘴里不停地唱。歌聲高昂抑揚,有的女人也亮出歌喉,唱著唱著,有大一些的孩子也跟著節(jié)奏附和起來。這首半喊半歌的《打糍粑》,都是現(xiàn)場發(fā)揮,即興唱。至于歌謠是誰唱出來的,不得而知,反正每年打糍粑時,我們的鄉(xiāng)村就有人唱了起來。個別打糍粑的男人,貧嘴繞舌功夫厲害,現(xiàn)場也會臨時改歌謠,但千變?nèi)f化,差異并不大,無非是腔調(diào)與語氣不同,拖音的長短高低不一,引出的效果往往不同。有些男人會調(diào)皮地配上肢體動作,周圍觀陣的人就會笑個不停。
男人們嘴巴不停,手不停,四根木棍均勻地不停地?fù)v在糍粑上。中間歌謠有時也會停下來,轉(zhuǎn)換另一個場景,男人們開起來了女人們的玩笑,葷段子過火了,女人們就會捶打起來男人,大家鬧著笑著。
手工打糍粑的風(fēng)俗,沿襲至現(xiàn)在,在我們鄉(xiāng)村,仍在持續(xù)。
糍粑也叫年糕,就南北地理來說,北方通常叫糍粑,而南方叫年糕。不管是糍粑還是年糕,也就是個稱呼而已,并不影響人們對它的食用與喜愛。
作為過年必不可少的一種“年貨”,家家戶戶都會備有糍粑。小時候的農(nóng)村合作社是沒有糍粑出售的,糍粑都是農(nóng)村人用糯米自制打出來的。打糍粑不僅是我們小時候年年所見的場景之一,到現(xiàn)在它仍像一場農(nóng)家的盛會,把村里人都調(diào)動集合起來,有時不遠(yuǎn)處的外村親朋好友也會加入其中。
聽說,這項打糍粑的習(xí)俗,已流傳了近千年。
每年進了臘月門,村前村后的人都吆喝著打糍粑。之所以吆喝著打糍粑,是因為這項高強度的體力活,需要團隊合作才能完成。在合作的過程中,剽悍雄厚的歌聲能夠煽動氣氛,調(diào)動大家的熱情,興趣高漲。
看好天氣,定好勞力,找好主家,打糍耙活動才能開始。作為主家的人,實行的是輪流制,以年為單位。這主家通常要負(fù)擔(dān)幾個打糍粑的人的簡單吃喝。一般來說,一個村子最少有一臺打糍粑的石臼,這石臼有耳,多是四耳,也有的是兩耳。這臺笨重的大石臼,直徑最少50厘米,少說也有200多斤,被村里四個壯男抬進主家的院子,用白毛巾與竹把沖水洗刷多次,直到干干凈凈為止。
輪流的主家院子都不會小,真不行,大門口也是一塊陣地。除了放這臺石臼外,還要擱下大大小小的籮筐或水桶。水桶里有正在泡著發(fā)酵的糯米,細(xì)篾籮筐里有正在濾水準(zhǔn)備上灶臺的糯米,小股水流順著籮筐底輕輕地流到院子下沿,流入陰溝。這些米粒潔白水靈,都是當(dāng)年的新稻,給農(nóng)家人帶來許多希望與美好。濕潤潤的糯米都是提前泡好的,由村子不同的人家挑擔(dān)過來,各家的家什箍桶、米粒斤數(shù)不等,各人自然識得分明。
此時主家的廚房里霧氣彌漫,米飯的香氣陣陣傳來。一口外圓內(nèi)凹的特制厚木桶架在一口大鍋上,鍋底的水歡快地沸騰著,水蒸汽透過木桶的底部往上翻涌,灶間的柴火燒得正旺,劈柴“畢剝”地歡笑著。這些木柴,都是各家抱過來的,根椐自己家糯米的多少,他們抱來的木柴棍也有多有少。蒸飯的伙夫眼力賊好,他的心底有一本賬簿,蒸誰家的糯米,誰家的多了幾根誰家的少了幾根,他自然說個頭頭道道,并告之增減。
說起伙夫,我就想起我們村里的啞巴叔。從小到大,啞巴叔一直是燒火抱蒸籠的伙夫,每年村里打糍粑他都是必不可少的人。在計數(shù)的問題上,他也不含糊,伸著手指頭對方就知道木柴的增減。那時村里人特淳樸,寧可多兩根也不少主家?guī)赘〉锰澚酥骷?。啞巴叔個子高大,渾身上下總像有使不完的勁,干起活來一個頂倆,不過,他的飯量也大。由于啞巴叔早早就沒有了父母,在我的印象中,他時不時在我家?guī)鸵r干活,我母親總是給他縫縫衣服留他吃飯,有時他也陪著我父親喝幾口二鍋頭;有時村里其他人家需要幫忙,大家都會跟他比劃讓他過去,一來他有個吃飯的地方,二來他也能幫忙干活。隨著年事已高,啞巴叔這兩年才退出打糍粑的陣容。
一蒸籠里的糯米,通常不超過30斤,提前一天泡好后,再倒進米桶里蒸好,差不多就是一滿桶。需要打“一蒸”糍粑的人家,事先過好稱再浸泡;家里人多的農(nóng)戶,有的過年需要打三到四“蒸”的糍粑。
看看時間過去差不多一個小時了,再觀望水蒸汽直直向上,聞到米粒的飯香,伙夫就知道該出鍋了。抱起蒸籠之前,他會跑到院子里看一眼,以防上一籠的糍粑沒有杵好出臼。
伙夫的腰上圍上濕潤的破衣服,懷抱起有耳的木桶蒸籠,哼哼哧哧地走進院子,潔白的米粒倒入石臼,一股股香氣往空中躥起。他轉(zhuǎn)身走入廚房,從大水缸里撈起輪換的另一只木桶,用竹刷子刷掉粘在桶里的米粒,再把剛出籠的木桶扔進廚房的大水缸浸泡起來,輪流使用。
打糍粑的男人們,不唱《打糍粑》歌時,有時也會說起村前村后的趣事,逗得院子里的一班人馬全都哈哈大笑。在這場打糍粑的過程中,不時有小孩子們跑來跑去,聞著糯米的飯香,他們實在忍不住了,就拿過一塊干凈的濕毛巾,順著大人腿間的縫隙,飛快地用毛巾從石臼里擰起一把糯米團。細(xì)心的主婦會為孩子備一點白糖放在高高的廊檐上,得到糯米團的孩子,蘸著白糖就吃了起來。一塊塊帶著濕熱的糍粑捏在手里,有調(diào)皮的孩子捏成各式各樣的小動物,然后塞進嘴里。至于大人們之間的打鬧笑罵,他們才懶得多看一眼。
說到這些打糍粑的壯男,我倒想起我們村的一樁趣事:那是1985年左右,那年臘月輪流到隔壁的科家主家。一群年輕力壯的小伙中,有個人叫張虎,他是我們的本家,1米73左右的個頭,年輕魁梧,他脫下棉襖穿著單衣,挽起袖子,打了一蒸又一蒸。打糍粑其實就像是一場籃球賽,需要很大的力氣配合,有人轉(zhuǎn)不了幾圈,汗珠子就翻滾落下,嚷著換班,閑坐在院子的其他男人就開始脫掉棉襖,“哎呀呀”地加入其中。他們杵著搗著,糯米慢慢地粘上棍子,換上木桶里水浸著的其他木棍,也有人直接拿木棍涂上碗里備好的食用油再接著使用。
別人都換班幾次了,張虎還嚷著不累。這天的科家剛好來了個男親戚,他待在院落里看著張虎打糍粑的一招一式,真是打心眼里歡喜。這親戚在科大伯面前直夸張虎是個干活的好把式,若沒有婚配愿意把他的二姑娘嫁給他。人的姻緣就是這么奇妙,一場打糍粑,成就了一場美滿的姻緣。
打著打著,慢慢地,糯米成泥,柔軟而且有彈性,此時糍粑成型。男人們加快速度跑動起來,四根棍子插入糯米泥的底部,來回交叉左右調(diào)換手,一團糯米泥成功地如麻花狀絞在四根棍子的底部,他們吆喝一聲“起”。四個男人舉起這團糯米泥,快速地往廊檐下小跑。廊檐下,早就有鋪好洗凈的門板,門板用幾條長板凳支著,上面灑了一層白面。這團糯米泥放在門板上,男人們抽走木棍,就有人開始擰糍粑吃,特別是孩子們,每年趁著打糍粑的功夫,好好地放肆地吃個痛快。
這個時候,女人們的活開始來了,趁著糍粑還沒有完全冷卻僵硬,她們?nèi)錾弦话衙娣?,便用短短的木棒捶打,順著門板的長方形方向,一蒸籠糍粑也就捶成了薄薄的長方形,撒上一層面粉,等待著第二層糍粑的加入。在等待的過程中,也有打糍粑的人家拿著一把刀過來,把冷卻的糍粑劃開,切斷成一小塊一小塊的放入自家的擔(dān)子里挑走了。
這一小塊糍粑,放入水缸里浸泡起來,慢慢地由年前吃到年后,有的泡到來年三四月份,到插秧季節(jié)還在吃。糍粑在吃法上也有多種,直接從缸里撈起來放入稀飯鍋里,待到黏和柔軟就可以盛入碗中,和稀飯一起就著小菜吃上一大碗;也有的單獨燒一鍋開水,把糍粑切成一小塊一小塊的和著甜酒一起煮軟,配上銀耳紅棗,加入紅糖,就成了美味的食品;喜歡咸食者,在一鍋柔軟的糍粑里加入肉塊、青菜等,再撒一點油鹽,吃得滿嘴生津。漫長的冬夜里,烤著爐火的一家人,有人餓了直接從水缸里撈一塊糍粑,架在火上,烤得四面黃澄澄的,看起來鼓鼓脹脹,香氣四溢,再敲破一個角,想吃甜的倒進一勺糖,想吃咸的塞進一勺酸菜……咬一口,那個美呀,至今回想起來,我這敲打的文字就能散發(fā)一股股香味,芬芳了字里行間。
隨著時代的發(fā)展工業(yè)的發(fā)達(dá),有些地方已開始出現(xiàn)機器打糍粑,好在我們這些農(nóng)家人,自始至終還保留著用石臼(有的地方叫石槽)打糍粑的習(xí)慣,這原汁原味的手工打法,使糍粑之間的間隙更加微小貼服,食用的時候口感更加軟和,拉伸力更加綿長,糯米的醇香在唇齒間流轉(zhuǎn),在生活中流轉(zhuǎn)。
打年魚
今年1月14日我從廣東回到了河南信陽的家,正趕上家里打年魚。寬闊的水塘里,兩條小木船劃來劃去,正在收網(wǎng)。也許是天氣太冷的原因,岸上的人并不多,只有幫忙和買魚的人,約二十來人。這種廖廖無幾的情形,與我小時候相比真是天壤之別。
我們村一共有三口塘,村中與村尾有一口,另外一口在遠(yuǎn)一些地方。每次打魚前,池塘的水放了大半,留下的水位到陰漏處就行了。
記得我小的時候,灣里還是大集體,家家都是靠掙工分吃飯。每次打年魚,都是在臘月底。看準(zhǔn)了天氣,隊長在高音喇叭里頭天一吆喝,第二天,整個村子的人都傾巢而出,有籮筐的拿籮筐,有擔(dān)子的挑擔(dān)子,大人后面跟著小屁孩,人人臉上都喜氣洋洋。要知道,那時候是貧窮的年月,家家都吃不飽,別說生活用品都是憑票供應(yīng)購買,就是有票也不一定買到魚肉。胃里經(jīng)??帐幨幍模3T诎胍咕宛I醒了。
大家盼呀盼,盼來了過年,終于盼來有魚有肉的這一天。
寒冬的太陽光很弱,北風(fēng)呼呼地吹著,但吹不走大家的熱情。男人們多半衣袖半卷,棉褲卷到膝蓋處,光著腳踩在淤泥里,好半天凍得呲牙咧嘴的,但大家的勁頭都很高。他們牽起大漁網(wǎng)左右分散,一邊七八個男人扯著大網(wǎng),網(wǎng)底吃水越沉,拉得越吃力,兜起的魚兒就越多。一邊拉,一邊魚兒拼命地跳高,又撲撲通通地落在水里,濺得水花四起,落在網(wǎng)里。孩子們都樂瘋了,站在池塘岸上,也跟著大人拉的方向移著步子,拼命地喊:“好多魚,哇!好大呀,有紅魚?!贝似鸨朔穆曇簦S風(fēng)一飄,傳出去好遠(yuǎn)。
拉大網(wǎng)打魚,是那時最重要的捕魚方式,也最為壯觀。拉網(wǎng)的,觀看的,人人臉色潮紅,叫喊聲在池塘周圍此起彼伏,仿佛這是一場千年的盛宴。
到了塘尾處,兩邊的網(wǎng)慢慢收攏,所有的男人參與把網(wǎng)往泥灘上拖,大家呼呼地喘著氣,終于一身泥來一身水地把網(wǎng)拖到泥灘上。第一網(wǎng)撈起來的魚,多半是又大又肥的,一個疊著一個,一個挨著一個,密密麻麻堆成魚山,得了,又是一個喜慶年。池塘埂上鋪滿了稻草,大人小孩只管彎腰把魚全甩上岸,剛起網(wǎng)的魚還是活的,撲騰著,有時還不得不一下子抱住它,臉上身上全是泥巴,人群里相互打趣,笑聲不斷。
撈魚通常一網(wǎng)是撈不干凈的,漏網(wǎng)之魚太多,就著收網(wǎng)的位置,大家又會倒回去一網(wǎng)。男人們牽著網(wǎng),又一左一右分開,回到塘頭處,就近又把魚往塘岸上甩。
岸上的女人們挑擔(dān)子的挑擔(dān)子,抬筐子的抬筐子,一個個收拾著魚,把兩處的魚收拾在一個地方。分派幾個小孩子看管好,防止狗來拖魚。
小孩子們圍著魚跳來跑去,鼻涕“呼嚕呼嚕”地吸著,小臉蛋通紅,但嘴巴咧得比褲腰都大。
一口魚塘得撈半天,通常一天就打兩口魚塘,然后兩口塘的魚合在一起,過磅,按勞力工分平均分配。
然而因為那時的貧窮,一些人家分來幾條魚,卻舍不得吃掉。串上草繩,提到街上賣掉,換來柴米油鹽,洋布洋火,細(xì)心的父母還會為孩子換來一些糖果,算是過年了。
對于打年魚這部分,我小時候的記憶一直停留在全村人的出動上,熱熱鬧鬧地辦著共同的年事。后來隨著分田到戶與外出打工,村子里的人越來越少,魚塘承包給私人,再也沒有這番打魚的熱鬧。
當(dāng)然,每逢過年,村里的魚還是要繼續(xù)捕撈一茬的。
池塘的魚,都是年初下魚苗,年尾就打。魚苗多半是大頭,鰱魚、青魚、草魚。這些魚兒,經(jīng)過一年的時間,一般來說長到四五斤左右不成問題。每次村里打魚,依然是孩子們最喜歡看的一項村事,人前人后的挨挨擠擠,不時地伸手在渾濁的水里撈一把,雙手抓起一條黏乎乎的魚尾,在眾人的笑聲中,又撲通一聲把魚放在水邊。外圍的魚網(wǎng)攔著,這些魚兒自然是無法逃脫了。
我們村的山頂上,有一口大水塘。十年前,我家在山上辦了養(yǎng)豬場,所以順便承包了這口魚塘。每年臘月二十前后,看著天氣預(yù)報,挑一個有太陽的日子,小叔子就張羅著開始打年魚。由于村里不讓放水,水深,這給打魚帶來一定的難度。好在,現(xiàn)在科技發(fā)達(dá),除了電魚不說,我們家購來兩條木船,請來有經(jīng)驗的打魚師傅,撒下大網(wǎng),一左一右順著塘的形狀包抄縮小。
站在水塘邊的親朋鄰居,男人們個個穿著連鞋連身的防水衣,有的還在棉襖外面套著大皮圍裙,都似殺豬屠夫一般。這樣的全副武裝,打魚的人自然感覺不到寒冷了。一看魚網(wǎng)越扯越近,他們就下淺水區(qū)幫忙扯一把,魚兒撲通撲通地起跳,像浪里白條一樣,浪花四濺。一般來說,同年生長的魚差不多一樣大小,但是也有出乎意外的隔年魚。記得前年,我們家就弄了四五條大草魚,十四五斤左右,然而有一條比較大,整整四十三斤。這條大魚一現(xiàn)身,守在塘岸的鄰村兩戶人家都沖到水邊,為了搶這條大魚,差點要打起來,兩家都要娶新媳婦,都爭著要買這條大魚走油用。最后的結(jié)局當(dāng)場“剪刀石頭布”,輸贏無二話。
現(xiàn)在的人生活好了,舍得吃大魚大肉。我們池塘頭一天打的魚,多半還沒有走上市場,就會當(dāng)場被灣鄰買走,這家十斤那家八斤,一般都會搶購一空。農(nóng)村人家,多數(shù)常年在外,有不少趕到年底娶媳婦,三天的流水席也需要不少魚肉。再者,送媳婦家的上頭挑子,也需要八條系上紅紙的魚,直接和肉類面類挑在擔(dān)子里送進新人的娘家。
就過年的氣氛來說,打年魚其實是最熱鬧的一曲,因為人多,共同參與,歡笑聲不斷。它作為年終的一個重要部分,年復(fù)一年地進行著。無論是集體形式還是承包形式,無論富裕人家還是貧窮人家,年魚無論大小,最終都有一條會端上大年這天的餐桌上,稱之為“年年有余(魚)”。
殺年豬
每年的臘月門一進,每家農(nóng)戶便提前跟殺豬的胡屠夫招呼,說家里要殺年獵,胡屠夫掐著日期說道:“初一張三,初二李四,初三王二麻子……得了,你的初十?!?/p>
得到屠夫的準(zhǔn)信后,各家農(nóng)戶便安排打糍粑,或家里有承包魚塘的,就趕緊把這兩樣安排在殺豬的前面。
表面看來,打糍粑或者打年魚跟殺年豬是風(fēng)牛馬不相及的事,其實關(guān)系可大了。殺年豬必須是壓軸戲,否則次序一亂,容易出一些生活的岔子,雖然不會鬧出什么大動靜,但是會讓人手忙腳亂,且還可能讓豬肉遲遲下不了腌缸容易變質(zhì)。所以,過大年,在無形中還是有些先后順序的。
殺年豬,在我們那里有個不成文的規(guī)矩:陪屠夫吃年豬飯。這可是個大陣容,有魚有肉才成,而且每戶人家最少來一個人,如果村里人多,往往最少有二十幾人個,少則三桌才行。
殺年豬這天,屠夫在院子里或者大門口與一幫男人忙活,而一幫子女人則在廚房忙活,洗菜的洗菜,煮魚的煮魚,若家里沒有魚塘的,則往往買來許多魚,去頭刮鱗弄干凈,只待屠夫把豬殺死,摘出豬油。通常第二天開始,主家便煉豬油,有的地方也叫走油。所謂走油,就是把豬油或者肥肉切成小塊小塊的,放入大口的鐵鍋中,灶下木柴架得很多,火在下面燒得“噼噼啪啪”地響,燒火的人臉色通紅,一鍋子的豬油慢慢地翻滾著。我們把提前備好的一應(yīng)食用作物擺上長長的木案頭,豆塊、糍粑、魚塊,面角,有的還炸糍粑或者紅薯等。鍋里,金黃色的豬油很香,空氣中都飄浮著誘人的味道,小孩子在灶前跑來跳去,不時嘴饞著往嘴里塞一塊吃的,然后跑出去玩耍一會兒再來。
回頭再說說殺年豬,算得上是一道麻煩的過程。
去年我們家殺年豬,胡屠夫是臘月25日中午來的。他開著一輛三輪車,把一籃子殺豬用的刀子、繩子、鐵桿,拔毛用的毛夾臨街一放。最大的物件是自制的鐵鍋臺案,比一張辦公桌還略長,中空的直徑最少有70厘米,鐵鍋臺案都是角鐵做的支架,一口大鐵鍋罩上中空的部分。屠夫便吩咐幫忙的堂哥倒?jié)M水,堂弟拿來劈柴,當(dāng)街架火燒起來,火哧哧地笑著,不時有風(fēng)吹了過來,灶下的火笑得更歡了。
另一撥的幾個男人包括我老公,把豬圍堵在豬圈里,先用繩子套住一只腳,主人在前面喚,把豬弄出豬圈。走到地段開闊處,緊接著就得把豬的四只腳全捆扎起來,這得套牢打著死結(jié),需要幾個男人同時配合好,把豬捆得結(jié)結(jié)實實,或許豬知道自己將要走向斷頭臺,死命地嚎叫,卻被幾個五大三粗的男人抬上殺豬臺,固定好位置,頭稍稍下垂。
整個臘月,到各村連軸轉(zhuǎn)的屠夫一直沒有得到好好休息,他雙眼通紅,耳朵上夾著一根煙,嘴里叼著一根煙,牙板子黑黃。他一把尖刀對著豬脖子扎了下去,一股鮮血噴在地面的大鋁盆里,白色的氣泡“嘟嘟”地往外冒著,豬的叫聲越來越弱。
豬血放干后,屠夫和男人們把豬一下推進熱水鍋里滾兩次,再刮凈豬毛。刮凈豬毛的豬光溜溜地躺在案上,屠夫在一只豬蹄上捅上一刀,長長的鋼筋棍順著這一刀的缺口直通進去,然后抽出來,屠夫便把一根細(xì)小的竹管插入豬蹄,拿來打氣筒夾好竹管,我小叔子便開始打氣,屠夫自己則抽一根煙休息一下。
聽著圍觀一圈的人夸贊豬養(yǎng)得好大,我婆婆面露喜色。這對一個操持家務(wù)天天剁紅薯藤子草籽青菜葉子的主婦來說,是莫大的榮耀。
打了氣的豬身子便慢慢地腫脹起來,像白色的氣球。鼓脹脹的豬便被男人們架上提前固定好的樹杈子上,垂直地吊了下來。屠夫扔掉煙頭,手持尖刀在豬肚子中間一劃拉,一道大刀口便由豬頭到豬尾開膛了。屠夫取出豬肝、豬肺、豬心、豬大小腸、豬肚、豬板油,腳下的大籮筐越來越滿了,屠夫手上的砍刀還在揮舞著,豬肋骨、豬肉、五花肉、豬頭……全程半天的功夫,一頭豬便在屠夫一點一點的剁砍之下,分解得有條不紊。
在屠夫分解豬肉的時候,左鄰右舍有孫子的人家,有人會過來跟屠夫討要豬尿泡。大人把豬尿泡放在石條上揉捻得薄薄的,包上一根竹管或用上打氣筒,把豬尿泡吹得像籃球一樣大,它透明稀薄,仿佛隨時可破。手拿著豬尿泡當(dāng)玩具的孩子,進進出出開心得像一個將軍似的。
對于農(nóng)婦來說,豬的身上還另有一件寶,那就是護膚用的“豬胰子”。什么叫“豬胰子”,我估計很多人不知道。豬胰子,也叫豬胰臟、豬橫利。《綱目》 記載:豬胰味甘性平,入肺經(jīng)、脾經(jīng),具有益肺、補脾、潤燥功能??捎糜诜螕p咳嗽、咯血,肺脹喘急,脾虛下痢,乳汁不通,肌膚干燥皸裂等癥。這些功能,農(nóng)家人反正說不清。但是在我們那里,每年冬天殺了年豬后,許多人家都會將豬胰子取出,反復(fù)搗爛加上一點火堿,自制成“豬胰子皂”,代替香皂來洗手、沐浴。這種豬胰子皂,是我們小時候經(jīng)常用的護膚品,對于凍瘡或皸裂等問題亦有顯著的預(yù)防與治療作用。
外面的男人們忙男人的殺豬活。而我婆婆、小姑子、我同村的妯娌們,此時也正在廚房忙得不可開交,焯豬血,煮飯菜,悶豬肉,擇菜洗菜。煤氣爐上悶著大塊大塊的豬肉,豬排骨雖然只是下水,但冒出的水蒸汽一樣飄蕩著香味。我則跑出跑進去街上買飲料、一次性碗筷,有時婆婆一看配菜不夠,就猴急馬慌地讓我再去一趟超市。
這頓殺豬合伙飯,整整開了三桌,26個人。男人們劃拳吃酒,女人們喝飲料,小孩子們在另一桌邊吃邊打鬧。
這樣熱鬧的時光,每到年底就會出現(xiàn)一次。過年,把我們團聚一起,熱熱鬧鬧地走動聚餐,既增加了鄰里之間的感情,又有節(jié)日的氣氛。
作者簡介:張艷麗,筆名張喆。作品散見于《十月》 《人民文學(xué)》(增刊) 《四川文學(xué)》 《滇池》 《星火》 《詩潮》 《鴨綠江》 《椰城》 《羊城晚報》 《語文導(dǎo)報》等雜志報刊。多次獲征文比賽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