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看見天上明晃晃的月亮和疏朗的星宿，以及月空下群山明朗的剪影，羊生正緊緊抱著那支從不離身的老獵槍，坐在橋頭那里引頸向橋頭那邊用力出聲，我聽見一聲聲拖長后變得凄厲的狼嚎從他嘴里吐出來傳到橋頭那邊守橋人橋姑那里去了，羊群也聽見了這可怕的聲聲嚎叫，我聽見它們在羊圈里驚跑相撞著紛紛朝后退縮的聲音和全身瑟瑟發(fā)抖的聲音，以及陣陣害怕的叫喚。

這會讓羊掉膘，還會影響它們第二天專心吃草，如果有剛生了小羊的母羊，還會影響著它們的奶汁，這是放羊老倌告訴我的。我們都十分恨狼，我連那匹假裝的狼都恨得咬牙切齒，要是那支老獵槍在我手里，我說不定會朝它開槍。

羊生的放羊狗花花被橋姑的守橋狗賽虎哄走了，它們兩個現(xiàn)在肯定已經(jīng)連在一起了，連在一起的狗不會出聲，否則它們此時一定會在橋的兩頭狂吠不止。

只有羊生在那里一門心思地學(xué)狼嚎叫，沒有誰去管他。

羊生嚎了一陣子就站起來，把槍斜挎在一邊的肩膀走到了橋上，它開始吱吱呀呀地叫喚起來，它是用藤條編織在幾根懸空的鐵索上的吊橋，有人走上去，它當(dāng)然要晃來晃去。他這個樣子就像是一只蜘蛛在風(fēng)吹月照下的網(wǎng)絲上蠕動，又像是我在夢中夢見的一個模糊不清的過場。橋這邊是我們放羊人的羊房，橋那邊是守橋人橋姑的橋房，她的煤油燈亮著，羊生在那里隱沒掉了，傳來了他們的吵鬧聲。

“我是來給你做伴的。這幾個晚上狼都嚎得很兇，你不怕嗎？”

“四只腳的狼我不怕，我怕兩只腳的狼?！?/p>

“整個春天都瘋狂得很呢，青草瘋了，蝴蝶瘋了，羊也瘋了，我也瘋了??！你不瘋嗎？我就是來跟你瘋的！”

“你去跟母羊瘋?cè)グ?！?/p>

“你敢這樣對待老子？”

羊生嘩啦地拉了一下槍栓。

羊生的爹爹是社上的放羊老倌，為了救一只被洪水沖走的小羊被淹死了。

橋姑很不好對付，她回嘴道：“你敢欺負(fù)我？怕是想死了！”

造這座橋時，她爹爹在鐵索上編藤條時掉下去摔死了，她就被照顧來守了橋，拿滿工分，就像羊生被照顧來放羊拿滿工分一樣。

而我是個干不動重活的小啞巴，更不可能去上學(xué)，只能跟羊生做伴，和他一起放羊，雖然被他使來喚去，花的力氣比他多，但只能拿大半個勞力的工分，因為我是個小啞巴嘛。我聽見他們在繼續(xù)鬧架。

“我爹爹的墳就在山岡上看著呢！沒有他保護(hù)社上的羊，社上的人怎么會有肉吃和有錢花？”

“我爹爹的墳就在橋房背后看著呢！沒有他造橋，社上的人怎么過河？”

“你能跟華杰偉瘋，為什么就不能跟老子瘋？”

“你只配跟母羊去瘋！”

“那我的花花被你的賽虎哄出去瘋?cè)チ?，我總不能白吃虧吧？我要你還……”

我聽見了打架的聲音，這種聲音我太熟悉了，公羊整天跟母羊這樣鬧騰呢?？裳巯逻@只母羊并不是那么地溫順呀，反而像只公羊，兩只瘋狂的公羊斗起來很恐怖，去年就有一只公羊用又長又鋒利的角刺進(jìn)了對手的肚子，傷者第二天就死了，羊生和我都被扣了一天的工分。

傳來了羊生惱羞成怒的氣喘吁吁的聲音：“不許動！再動老子就斃了你！”緊接著就是一聲老獵槍的爆炸聲，帶著脆脆的鋼音，震天動地，之后就平靜了，什么聲音都沒有，連我的心跳聲都沒有了。

我飛一樣跑上了吊橋，它晃得太厲害了，像蕩秋千一樣，我隨時會被它甩出去摔死掉。

光著上身的羊生還端著老獵槍，定定地站在那里，仿佛變成了石頭。槍口的對面，頭發(fā)散亂袒胸露懷的橋姑坐在地上靠在石墻上，嘴巴半張著，仿佛正在說一句話，話剛到嘴邊就停止在那里了，卡在那里了，她整個人都變成了石頭。我看了看，那句話是：“狼！”她的一只大白奶被獵槍的子彈炸爛了，我看見了粉粉的帶血的奶花肉，王屠夫最喜歡吃的肉就是奶花肉。每次殺了母羊，他總是一刀就把奶花肉割了丟進(jìn)火里去燒來吃了，橋姑的奶花肉跟母羊的奶花肉看起來都差不多。

羊生突然說起話來，嚇了我一跳，擔(dān)心他一槍把我也斃了：“啞巴，你看他們會不會斃了我呀？我只是想嚇唬住她，怎么子彈竟是上了膛的，我真的是走火呀！”他還是那樣一動不動，像是呆了一樣，不過這時他有點(diǎn)興奮起來了?！暗俏覟樯缟险展苤敲炊嘌?，社長說了，我和你都是功臣呢，他們不會拿我怎么樣的！”但他很快又憂傷起來了，“麻煩的是，橋姑也為社上守著吊橋，也是社上的功臣呀，我斃了她，他們不會輕易放過我的……啞巴，你說我該怎么辦呀？”

我又怎么會知道呢？

走夜路回社上的人把這個消息帶走了，明天來了人才會有什么變化了。

2

第二天一大早，我們就在等著來人。

羊生呆呆地坐在山岡上，時喜時憂，懷里抱著那支寸步不離的老獵槍。喜時，他說：“他們不會拿我怎么樣的！”憂時，他說：“不，他們還是會斃了我！”

我看見他的頭發(fā)更臟更亂了，像秋天的草一樣干枯了不少，白了一半。我放開眼睛去看那些春天的草，它們卻在一夜之間長深了一些，更綠了，更肥了，更有香香的汁液了，我看見羊群更喜歡吃它們了。這樣我就很舒服了，心里癢癢的，醉醉的，就像我自己在那里瘋狂地不斷地生長、變綠、增肥，發(fā)出香香的味道，又像是我自己在那里飛快地吃著它們，唰唰地輕聲響著，滿嘴都是嫩嫩的、香香的、濕濕的、綠綠的感覺。我看見羊群就像一大片雜色的云在綠毯一樣的草坡上滾過來滾過去地流淌著，一直淌到遠(yuǎn)處去了，我的心都要融化了。我想，除了羊群，我簡直不會再喜歡什么了，我簡直不敢想象，要是沒有青草和羊群，我還能怎么樣生活。

花花和賽虎都吠了起來。

有人來了，他們一個接一個地從山埡口里被吐了出來。一共是五個人，為首的是新任副社長華杰偉，有兩個是腰上別著手槍的公安，另外兩個是社上專門埋死人的人，他們每人背著一個帆布挎包。

他們鉆進(jìn)橋房里去了一會兒，然后走上了吊橋，他們過橋的姿勢簡直是笨極了，步調(diào)不一致，你重我輕，你朝這邊我朝那邊，弄得橋也難受，他們自己也害怕，一下朝這邊歪，一下又向那邊倒，帆布挎包在他們的肩背上甩來甩去的，他們緊緊地抓住鐵索，在上面玩耍一樣弄了老半天，才好不容易過來了。

他們散開，向山岡上走來。

羊生又在說：“啞巴，你看他們會不會斃了我呀？”接著又說：“他們不會拿我怎么樣的！”這樣的話他都說了一萬遍了，他的頭發(fā)就是被這樣的話反復(fù)地煎熬才干枯掉的。

他們還在老遠(yuǎn)的地方時，兩個公安把手槍拔出來拿在手里了，弓著腰小心翼翼地走近了羊生，離他有十步遠(yuǎn)時停住了，像是隨時準(zhǔn)備趴下去的樣子，只有華杰偉還是像平常一樣。

一個公安朝羊生叫道：“不許動！舉起手來！”

羊生好像真的是呆掉了，像是沒有聽見似的，呆坐在那里一動不動。

另一個公安也喊了同樣的話，后來他們兩個一起喊，都沒有作用。

華杰偉斜著嘴，像是好笑似的望了望那兩個公安，然后向羊生走得更近了，兩個弓著腰的公安舉著手槍包圍上去。

華杰偉猛喝了一聲：“民兵羊生！起立！”

羊生像是一個訓(xùn)練有素的軍人聽見了長官的口令，一下子死板板地站起來了，仍然雙手抱著老獵槍。

華杰偉又吼：“立——正！”

羊生立正了。

華杰偉接著吼：“把槍繳上來！”

羊生一怔，囁嚅地說：“我把槍繳了，我還怎么守衛(wèi)社上的羊群呀？”

華杰偉突然又猛喝一聲：“把槍繳上來！”與此同時，羊生的老獵槍已經(jīng)落在他手里了。

那兩個公安早已到了羊生的背后，其中一個蹲下去用雙手捉住羊生的兩只腳，肩膀在羊生的屁股上一頂，羊生猝不及防地來了一個狗吃屎，一下子朝前撲倒在了草叢中，好像是在那里吃草一樣。另一個公安一下子騎在了羊生的頸子上，羊生的兩條胳膊也被他朝后扭在了一起。那個頂?shù)沽搜蛏墓矎纳砩系姆伎姘锾统隽艘桓笔咒D，羊生的雙手被銬起來了。

羊生掙扎著說：“難道你們真的要斃了我嗎？我是社上的功臣呀！沒有我，你們哪里有肉吃？哪里有錢來分？你們不會把我怎么樣的！”

3

他們殺了一只羊，美美地吃了一頓。

兩個公安押著羊生走掉了。

花花是羊生的影子，生死都不離開他的，它跟著羊生走掉了。

賽虎這段時間是花花的影子，它也跟在花花的屁股后頭跑著，跑到山埡口那里時，它戀戀不舍地折返回來了，它畢竟更像是橋姑的影子呀。

兩個埋死人的人也走掉了。

只剩下賽虎長久地趴在橋姑的墳前，一副怎么想也想不通的樣子。

橋姑家沒有人了，成了絕戶，所以他們不會把她抬回社上去，就在她爹爹的墳旁挖了一個坑埋掉了，只有一個小土堆，沒有用石頭砌起來，更沒有立碑。我原本以為社上會來很多人，社長自己都要來，但也沒有來。

華杰偉留下來了。我是有一點(diǎn)害怕他，羊生那支專門用來保護(hù)羊群的老獵槍現(xiàn)在就在他的懷里抱著，他坐在那里一言不發(fā)，后來他大聲對我喊道：“啞巴！把羊群從山坡上召回來！”

我除了聽社長的話就會聽他的話，他不僅是社長的侄子，還是民兵排的排長和新的副社長。但現(xiàn)在這個時辰正是青草讓羊群最愉快的時候，也是羊群讓青草最愉快的時候，它們的愉快直灌我全身，所以更是我最愉快的時候，這時候是不能打擾它們的時候?！坝袝r候，我們得服從羊。”放羊老倌這樣對我說過，我不解地看著華杰偉，沒有動。

他沒有辦法，這些羊只會服從我和羊生，不然他自己早就去召喚它們了，他只得更大聲地對我叫道：“你是啞巴，難道你還是聾子嗎？叫你把羊群召回來！”

我不得不把螺號舉在嘴巴上長長地吹了三口氣，羊群就跟在頭羊的屁股后面遲遲疑疑地從山坡上滾動下來了。

總共三百只羊，這是社上的羊群在春天的固定數(shù)目。到秋天就會增加到四百只，那時就會把其中老邁的和不能生殖的一百只挑出來，一半在逢年過節(jié)時殺了打牙祭，一半上繳出售后分錢。然后剩下三百只。然后又增加到四百只。然后又只剩下三百只。多年來都是這樣。因為少了不夠，多了草山承受不了，三百，四百，這都是合適的數(shù)目。它們像一陣潮水一直滾到我們腳前，顯得很不解的樣子，很不安分地吃一下草又打鬧一下。濃重的羊膻氣味里彌漫著強(qiáng)烈的發(fā)情的騷味，這種春天的羊群特有的氣息很快就淹沒了我，弄得我本人都有點(diǎn)騷動起來了。我知道，羊生就是被它弄成這樣的。它們馬上又要被香香甜甜的青草召喚著向遠(yuǎn)處滾走，但它們的去路被華杰偉堵住了。

華杰偉的眼睛在它們身上看來看去，它們被看得害怕了，警惕地站住，并往后退縮。那樣的眼光比狼的眼光更充滿了欲望，連我都怕了，就更不用說羊了。狼看羊的眼光是溫柔的、羨慕的、美好的、享受的、欣賞的，它們只是想吃羊，就像羊想吃青草一樣，它們可能嫉妒羊有那么多的青草可以吃吧，所以它們的眼光中滲透著一股難以抑制的悲憤的光，因為它們，狼的眼光才顯出了兇狠。華杰偉的眼光我看見了，比刀子還冷硬還厲害，看起羊群來沒有一絲一毫的美感和欣賞，而是把羊群一只接一只地分解破壞了，他肯定看見了羊的健康狀況、體重、肉的質(zhì)地、皮毛的檔次、價錢、母羊的生殖力、公羊的睪丸、它們的交配以及新的數(shù)量……

華杰偉把所有的羊都切割分解了幾遍后對我說：“我們就要離開這里了，我們把羊群趕到山那邊去?！?/p>

他指的那邊才沒有這么好的草山呢！而且你到人家的山上去放羊，人家肯定會不高興。我笑了，他簡直就什么都不懂！簡直就是很可笑！

他好像是看穿了我的身體，就像他看穿了羊的身體一樣，沖我罵道：“你笑個屁！你是個啞巴你還會笑！有本事就笑出聲來呀！笑！你笑！”

他的樣子嚇壞我了，我的無聲的笑被他切割得粉碎，我傷心起來了。

他看了我的樣子，溫和了下來，像是求我似的，說：“我是副社長，是社上的主要領(lǐng)導(dǎo)之一，你該聽我的指揮，我怎么說你就怎么做。走，我們把羊群趕到山那邊去！”其中的強(qiáng)硬是我這個放羊的小啞巴不能抗拒的。

4

我們翻過山脊，到了那邊的松樹坪。我過去一直跟羊群在一起，沒有一天離開過它們，所以它們沒有到過這里，我也就沒有到過這里。真是奇怪的現(xiàn)象，同一座山的兩邊竟然差別這樣大，我們那邊大都是肥厚的草山，而他們這邊卻大都是石頭山，而且很陡，村子坐落在山腳，只有一戶人家孤零零地住在山坡上，這里有一大片層層不規(guī)整的梯田，我不知道我們來這里究竟是為了什么。

這家人都跑出來，站在石頭房子前面呆呵呵地看著我們和羊群，一個五十多歲的老倌，一個年老的女啞巴，五個大大小小的兒女，在我看來，這幾個家伙中，除了憂心忡忡的老倌以外，不是啞，就是癡。

華杰偉走過去對老倌說：“表叔，我們來你家找頓飯吃?！?/p>

老倌羞愧地?fù)u搖頭：“不是老倌我不懂規(guī)矩，來了客人不招待，實在是沒有辦法呀，我們連油葷都斷了，家里除了這一堆大活人外，什么都沒有了！”

華杰偉同情地笑了：“這頓飯算表侄我招待表叔嘛，你看我這里有這么多油葷呢！”

“砰”的一聲槍響，一只正在石頭縫里覓草吃的羯羊應(yīng)聲倒在了地上。

華杰偉說：“表叔，麻煩你幫我做做這頓飯吧?！?/p>

那幾個家伙見有肉吃了，都一窩蜂地向那只死羊奔去。他們的動作是很快的，幾下就把羊皮整個兒剝了下來，幾下就開膛破肚，有的去倒羊肚和羊腸里的草屎，有的咣咣幾下就把羊身砍成了坨坨扔在大鐵鍋里了，一會兒就被煮出了帶著青草味的羊肉香氣。

華杰偉說：“表叔，你日子過得不好嗎？”

老倌被問得差點(diǎn)掉下眼淚來：“我不知是哪輩子欠了他們！早先我也是住在村子里的，農(nóng)業(yè)學(xué)大寨的時候，社上硬要在這里造梯田，我的干勁最大，被社上評為先進(jìn)。梯田造出來后就派我來照管梯田，灌溉梯田的水是從坡下抽上來的，我主要就是照看抽水機(jī)和由它抽上來的水，再照看有沒有牲口來糟蹋麥子。后來我干脆把家都搬了上來，生活用品是由社上定時送上來的。哪想到就到了包產(chǎn)到戶了呢。包產(chǎn)到戶好??！我有那么大的干勁，又是莊稼好把式，我會很好過的。我在社上沒有勢力，他們在分田地的時候就把這片梯田分給了我，我死活不要，社長說這片梯田的面積是我在山下應(yīng)分水田的十倍大，這么好的事哪里去找？沒有辦法，我只得答應(yīng)了。我是想，我沒有米，那我還有麥子呢，我可以用麥子去換米來吃。誰能想到呢，那些人今天來把抽水機(jī)弄走了，明天又來弄走了幾截水管。我說，這是梯田的命呀，你們把抽水設(shè)備弄走了，不就是要了梯田的命嗎？那些來抬抽水機(jī)和水管的人說，社上分給我的只是梯田，并沒有把抽水設(shè)備分給我，這是大家的東西，他能抬，我也能抬，不抬白不抬。就這樣，我這梯田的命都沒有了！”

華杰偉靜靜地聽著，這時他突然大聲地說：“有的！你的梯田還有命的！”

老倌搖搖頭，不相信。

華杰偉接著說：“它的命就是羊呀！”

老倌不解：“羊？”

華杰偉說：“我來幫你把生活過得好起來，你也要幫我一個忙。這群羊里有一百只是我承包的，你不必種麥子了，就讓它荒著長草，讓羊在上面吃草?！?/p>

老倌不開竅地說：“羊吃草，那人吃什么呀？”

華杰偉笑了：“人吃羊呀。我的一百只羊里，有八十只很好的母羊，現(xiàn)在就會懷上小羊，過不了多久就會生下至少八十只小羊，雙胞胎多出來的我都不算了。你幫我放羊，到時候只要把八十只母羊和二十只公羊和六十只小羊給我就行了，剩下的至少二十只小羊就是你的了，明年我們又重新記數(shù)。用不了幾年，你就會有一大群屬于自己的羊了?！?/p>

老倌眼睛發(fā)亮了，但還是有些弄不明白：“這破梯田能長幾根草呢？”

華杰偉又笑了：“表叔你不要急嘛。山脊那邊有最好的草山，除了長草干什么都不行，正是放羊的好地方，過去我們社上的羊就是在那里放牧的，那里以后有可能變成我的私人牧場，萬一有人眼紅，大不了算我承包那里的荒山就是了。但是誰還會在意它呢？沒有了羊群，他們連想都不會想到那里。剩下的羊，我馬上就要趕回到社上去，那些人說，田地都分了，羊也要分，那就趕回去讓他們分。我最近到山外面考察了一圈，我們那里是動作最慢的地方，你們這里肯定比我們那里要快一些?！?/p>

老倌激動起來，差點(diǎn)哭了：“那還用說！要不是這樣，我的梯田的命根子怎么會被他們分頭抬走了呢！”

“表叔不要急，不要怕，有表侄吃的就有表叔吃的，天無絕人之路，車到山前必有路。這不，我不是幫你來了嗎？你以后就給我放羊得了，每年給你二十只羊，足夠你一家吃穿用了。幾個老表也都長大了，都要討媳婦成家，我在替表叔著想呢。”

老倌緊緊地握著華杰偉的一個手巴掌哭了起來，好長時間都不放開。

我想，這時我是所有人中最可憐的了，按照華杰偉的說法，我很快就會失去三分之一的羊了，一旦回到社上，他們就會分了剩下的羊，全社那么多人，每只羊分給幾個人，到時他們怎么放羊呢？我還能放什么呢？我將失去全部的羊，離開了羊群我還怎么活呀？老倌呀，你現(xiàn)在得到了這么多羊你還哭個什么呀？我失去了羊我才該哭呀。我的啞巴淚嘩嘩地在往心里流個不停。

老倌家圍繞著石頭房子有一個石頭墻圍起來的大院子，里面有幾棵核桃樹，墻邊養(yǎng)著幾窩蜜蜂。吃過羊肉，在華杰偉的指揮下，他們不斷地從羊群中抓出羊關(guān)進(jìn)院子里去，他指著哪一只，哪一只就要被抓了關(guān)進(jìn)去。

最后，我們要走了，華杰偉對老倌說：“表叔，我就拜托你了！好好照管我的羊，你先不要到山那邊去放羊，過段時間再去?！?/p>

頭羊已經(jīng)被抓走了，剩在院墻外面的羊不那么好趕了，它們咩咩地亂叫著亂成一團(tuán)，沒有了主心骨，一點(diǎn)紀(jì)律和方向都沒有，我們累得滿頭大汗才把它們趕走上了路。

我再是個啞巴我也清楚，我們現(xiàn)在走的這個方向根本就不是朝山脊那邊的，所以不是回社上去的。但是現(xiàn)在連我自己都變成一只羊了，混在散亂的羊群里聽?wèi){華杰偉的驅(qū)趕。

5

我們到了山腳的一個村子，華杰偉停了下來。

屋前有人沖著華杰偉說：“老表，好久沒有見到你了?！?/p>

華杰偉說：“什么時候到我們那里去收藥材收羊皮？”

他們蹲在那里抽起蘭花煙來，濃重的煙味臭起來了。

那人一邊抽著煙，一邊用一雙深藏在臉上的小眼睛一閃一閃地盯著羊群看，然后又去看華杰偉：“老表是無事不登三寶殿??！有什么生意跟我分享嗎？”

華杰偉從嘴里拔出煙桿，吐出濃煙說：“老表的眼睛真是毒，什么事一眼就看出來了。實不相瞞，這群羊里有五十只是社上分給我的，我不想養(yǎng)了，想出手，思來想去，只有老表這樣的大老板才有實力吃下去，所以找你來了?！?/p>

那個人繼續(xù)抽了兩口煙，冷著臉說：“我只收藥材和羊皮，不收活羊?！?/p>

華杰偉笑了：“一年你能收多少藥材？你收一張羊皮才賺一塊錢。你比我還清楚，我這些羊平均每只值二十塊，你現(xiàn)在要是一次性吞下去，我可以給你世界上最優(yōu)惠的價錢，平均每只十五塊就甩給你！你轉(zhuǎn)身一甩，每只就凈賺五塊，五五二百五，要是運(yùn)氣不好，你收一年的藥材和羊皮還賺不著這么多呢！”

“可惜我不收活羊?！?/p>

“我知道你們這一片的人喜歡吃羊肉才來這里的，我只是嫌麻煩，不然打死我也不會只報這點(diǎn)價?！?/p>

“這些羊頂多屬于你承包的，到時候說不定還會有什么麻煩，我嫌燙手呢?！?/p>

“吃在肚子里了，消化了，變成屎了，什么都沒有了，麻煩在哪里？像老表這樣大膽的人還會在乎這個嗎？”

“老表，說實話！我確實沒有收過活羊，要是一下子處理不完，還得喂養(yǎng)，說不定還會養(yǎng)死掉一些，這樣我不就跌慘了嗎？”

華杰偉笑了：“老表不就是還想壓壓價嗎？這樣吧，看在你我那么多年的交情上，每只羊再讓三塊錢！”

那個人很為難地咂咂嘴說：“話都說到這個份上，老表也大老遠(yuǎn)地跑來了，那我就冒一把險！每只羊十塊，五十只我全拿下！”

華杰偉朝地上吐了一口口水，好像很痛惜似的吸吸氣又吐吐氣，說：“那我就不再傷老表的面子了，十塊就十塊！”

我早就吃驚得張大了的嘴巴，到現(xiàn)在還沒有合攏呢，怎么又有五十只羊是社上分給他的了？他一人就分得了一百五十只？還打了一只吃？剩下這么少一些羊，回到社上怎么分呢？但誰讓我是一個啞巴?。课抑荒苓@么想想罷了，除此之外我還能怎么辦呢？

他們抓走了五十只羊。

一捆厚厚的又臟又皺的錢裝進(jìn)了華杰偉的帆布挎包里去了。

我發(fā)覺我的生命越來越減少了，羊減少掉多少我就減少掉多少。

6

我們趕著羊群爬山，翻過山脊回到了我們扎營的草山上。羊群沒命地?fù)湎蚰切┑人鼈兌嫉鹊弥绷说那嗖荩腋５爻粤似饋?。我又一下子隨著它們陷入到了舒坦的醉意中，不承想，猛地聽見華杰偉大聲地說：“啞巴，我們馬上回社上去！他們都在等著分羊呢，不要讓他們等急了。”

這讓我一下子有些受不了，我想起了放羊老倌總是對我們這些放羊娃兒說的一句話：“羊的事，就算是我的話你們也不要聽，要聽時令的?！蹦莻€時令是這樣的：一開春，草山上的積雪融化了，草跟著就長深了，我們就要把羊群趕到這草山上來扎營，讓羊群每天吃這些草，一直吃到秋天，羊群就吃得肥滾滾的了，這就到了把它們趕回到社上去過冬的時候了。冬天它們有莊稼的秸稈可以吃，不過，那是沒有綠，沒有嫩，沒有甜，沒有香，沒有瘋的老干草，它們就只得一天比一天瘦下來。到開春前，村子附近的溝邊、河埂和山上灌木的正在冒芽的嫩枝都被它們啃了吃光了，簡直就趕上蝗災(zāi)了，可它們還是只剩下了皮包骨頭。這時候是我們最巴望草山上的青草馬上長起來的時候?，F(xiàn)在正是我們扎營放牧的黃金時節(jié)，怎么能回到社上去呢？那里，田地里已經(jīng)種上了莊稼，山上不是石頭就是松樹林，哪里有好的草給羊群吃呀！

華杰偉又大聲武氣地說了一遍：“啞巴，我們馬上回社上去！他們都在等著分羊呢，不要讓他們等急了！”

我真的不想回到社上去，我已經(jīng)沒有羊群了，這么好的草山上沒有羊群了，怪可惜的，我只想變成一只羊，去痛快地吃那些青草。那些青草，嫩嫩的，肥肥的，綠綠的，香香的，甜甜的，深深的，多多的，瘋瘋的，羊吃著它們時是多么地滿足和幸福??！

“你不想走是吧？那你就留在這里喂狼吧！我自己趕著羊群走了！”他肯定知道趕羊不是那么容易的，還是要我跟他一起走，“你看，就要下大暴雨了，狼不吃你，雨都要淋死你！”

我不害怕暴雨，怕狼?，F(xiàn)在羊群都不在這里了，我還能保護(hù)什么呢？總不能為了保護(hù)我自己而被狼咬死掉吧？我還得跟羊群在一起，回社上就回社上，有什么大不了的，至少我還能跟羊群在一起多待一陣子。

既然要走，那就越快越好！這一帶處在一個大風(fēng)口上，天氣很古怪，一山有四季，十里不同天?，F(xiàn)在，遠(yuǎn)處天邊黑云滾滾，正在呼風(fēng)喚雨，就要沿著風(fēng)口劈頭蓋臉地朝這邊砸過來了。這條河水很兇險，一開春，山上的積雪融化了就匯聚到這里面來，開始發(fā)春汛，從這時起河水就只增不減。夏天的山洪更是威猛無比，把房子那么大的石頭都沖著跑。只有冬天它才比較老實，挽起褲腿就能蹚水過去，也不會有多少危險。現(xiàn)在正是發(fā)山洪的時節(jié)，了不得呢！羊生的爹爹就是那年的差不多這個時節(jié)為了救一只被洪水沖走的小羊被淹死的。

我不斷地在草坡上奔跑著，揮舞著牧羊鞭，把它甩得叭叭脆響，把感覺到大暴雨就要來臨而顯得躁動不安的羊群裹攏在了一起。華杰偉和我一起推動著它們向吊橋挪移而去。

山羊是一種輕盈的動物，它們過吊橋的樣子相當(dāng)優(yōu)美，就像我們看到過的雜技玩耍者在空中走繩，動作靈巧，姿態(tài)飄逸，晃晃悠悠，悠悠晃晃，很多小蹄子輕輕磕擊著橋面，像柔和的雨點(diǎn)，噴著鼻息，散發(fā)出春天的羊膻味，咩咩叫喚著，協(xié)協(xié)調(diào)調(diào)，擠擠擁擁，很快就過完了河。

人卻太笨了，不能跟它們一起上橋，人會把橋弄得劇烈晃蕩，失去平衡，過起河來又慢又危險，還會把羊甩下河去，所以我們這時候才開始上橋。華杰偉的技巧跟我的不一樣，他的步調(diào)與我的不協(xié)調(diào)，我們的重量也不等，我們一起過橋很艱難，危機(jī)重重，橋面一會兒朝這邊偏，一會兒又向那邊斜，不止一次幾乎把人從橋上甩出去。過完橋的時候，我們都累得出了一臉的汗水。

“啞巴，這座橋不要它了，羊分掉后就沒有羊群了，以后我們不來這里扎營了，我們用不著到這邊來了。趕街，我們可以在自己的公社上趕，也可以坐汽車到我們自己的縣上去趕，嗚嗚——嘟嘟——”他以為我不明白，花了大力氣表達(dá)得張牙舞爪的，不時去抹滿臉的熱汗，“算了，你是個啞巴，跟你說也是白說?！彼蜷_了帆布挎包，里面除了有一大捆錢，還有一束捆在一起的炸藥。他把一只帶著引信的雷管塞進(jìn)它們之中，然后把它舉在我的眼前說：“嘣！”

他拿著炸藥，背著挎包和槍，鉆到橋墩下面去了。

有兩股小水在從上面沖淋著橋墩，一股是順路跑來的，一股是從山箐里飛下來的，還有那兇狠的河水在從下面沖刷撞擊著它，它的旁邊和底下，土石已經(jīng)流失了很多，看那樣子，你不管它，它也在那里立得不久了。橋姑不僅保護(hù)它，還拼命維修它，那些被水流掏空了的地方都被她填上了許多石頭，她還要往下填的，哪想到，她就那樣被發(fā)瘋了的羊生走火打死了。

我這時才完全明白，華杰偉是要把橋炸掉！他已經(jīng)把炸藥塞進(jìn)了橋墩下面的一個深縫里，正在那里用打火機(jī)打火點(diǎn)引信。要是橋姑還在，她肯定會朝他開槍，這橋就是她的爹，就是她的命，她爹爹就是造橋時摔死的，他的墳現(xiàn)在就在旁邊看著呢！她是被社長派來保護(hù)這座橋的，橋在她才在，就像我和羊生，羊群在我們才在。但現(xiàn)在沒有人朝華杰偉開槍，如果他炸的是羊群，我肯定會朝他開槍，可惜我手里沒有老獵槍，那支槍一直在羊生的手里，多年來他一直寸步不離地帶在身上，誰敢來動羊群他就朝誰開槍，可是他發(fā)了瘋，斃了橋姑，被公安綁走了，他的槍卻正在華杰偉的身上。

引信被華杰偉點(diǎn)著了，哧哧地噴出又濃又臭的煙霧，它們像是從我的心臟里噴出來的，弄得我的心里噗噗地亂跳，最后弄得整個山坡都緊張起來了。我慌忙地看向橋房，看橋姑是否朝華杰偉開槍，可是那里空空的。我這才明白過來，由于一時緊張我竟忘了橋姑已被羊生走火斃掉了，我只看見她的新墳堆小小地臥在那里。我又朝別處看，沒有別人，只有我，我更緊張了，雙手和雙腿都發(fā)起抖來，臉上繃得緊緊的，差點(diǎn)哭起來了，這跟電影里不是一樣的嗎？我看過電影，電影里經(jīng)常把橋炸掉。這時我感覺到一陣小小的呼嘯，一道黑色的閃電從橋姑的墳頭后面躥了出來，向橋墩射去。

華杰偉的動作訓(xùn)練有素，只聽見刷啦一下快捷的槍栓響動，那支老獵槍就對準(zhǔn)了那道直撲而來的黑色閃電，還隔著十步遠(yuǎn)他就開了槍，子彈爆炸的聲音把我的耳朵震聾了。緊接著賽虎就撲倒在了他腳前，頭頸被折壓在它自己的身子下面，身子差點(diǎn)又從頭上翻過去了。這時我發(fā)覺我也在向炸藥跑去，我要把它從那里取出來，不讓它把橋炸掉。我一下子就撞在了華杰偉的槍口上，肋骨一陣生痛，差點(diǎn)坐了下去。接著，他的槍托又砸到了我的肩膀上，我倒了下去，痛得好像整個肩膀都要掉下去了。這時，他驚叫了一聲：“羊！”叫著就從我的身上跳了過去，“啞巴！快去攔羊！羊會被全部炸死的……”

我一聽說有人要炸我的羊群我就急了，顧不了什么疼痛了，爬起來一看，嚇了我一大跳！沒有了頭羊的這些羊，正在雜亂無章地咩咩地驚叫著一窩蜂地朝橋頭這里飛奔過來。我明白，它們在路上被折騰了那么久，大半天沒有好好地吃過草了，肯定餓慌了，是橋那邊草坡上瘋狂的青草在惡狠狠地招引它們向那里跑過去，當(dāng)然也是因為從社上那邊方向的風(fēng)口陰慘慘地掃撲過來的風(fēng)把它們打了回來，羊群除了怕狼還怕暴風(fēng)雨，它們是在躲避它的摧毀呢。

華杰偉憤怒地吼叫著，用槍筒去刺羊，用槍托去砸羊，用腳去踢羊，不準(zhǔn)它們?nèi)ニ退馈?/p>

我從樹上掰下一根枝枝葉葉的樹枝，沖到羊群前面亂掃亂刷，我像華杰偉一樣發(fā)瘋了。我們把羊群的頭打了掉回去，強(qiáng)迫著它們趕緊離開這里。風(fēng)太猛了，把它們的毛都吹翻吹亂了，把它們的身體都吹得變形了，夾在發(fā)狂的風(fēng)和發(fā)狂的我們二者發(fā)狂的暴力之間，柔柔嫩嫩的它們備受摧折，我們比風(fēng)更瘋狂一些，它們被我們推打著頂彎了風(fēng)頭擠進(jìn)了暴風(fēng)瘋狂的身體里去了。

身后猛然響起的爆炸巨響一下就把我朝前撲倒了，我這是被嚇倒的，我趴在地上想起他們讀書人喜歡這樣講：古時候一個人用空著的弓對著天上飛過的一只大雁彈了一下，它就應(yīng)聲掉下來了。我現(xiàn)在就是屬于這種情況。明白過來后，我笑了笑就爬起來了，什么事也沒有。

我的羊一只也沒有被炸死，它們只是一驚，像一盆水被猛地潑出去一樣朝前撲了一撲。

吊橋被炸掉了，就像電影里一樣，這邊的橋墩整個地塌入了深谷里咆哮的河水中，鐵索帶著藤條和木板被水流一沖，又被那邊的橋墩一掙，就筋筋拉拉地吊著靠在了那邊參差不齊的石岸上，在那里一甩一甩地掙扎個不停。接著，被炸垮的橋墩上方的一堆山石沒有了堅實的支撐，也垮下來滾進(jìn)了河里，把河水嚇了一大跳。

我身上一涼，整個人都起了變化。河那邊一下子顯得陌生起來，弄不懂我到底是否曾經(jīng)在那邊待過，但可以肯定的是，我今后不可能再到那邊去了。以后我們社上的人要再去那邊，他們還怎么過河呢？正是漲河水的季節(jié)，很難了。而羊群……我的心被掏空了。

“還不快走！待會兒暴雨來了淋死你！”華杰偉的吼叫又突然嚇了我一跳。

7

羊群餓慘了，這一路上大都是石頭山，沒有什么好草讓它們?nèi)バ腋５爻?，它們饑不擇食，每時每刻都要從路上像水一樣嘩啦嘩啦地漫溢出去，遇到灌木叢就沒命地用后腿立起身子，把前腳搭在樹叢上，飛快地去咬樹尖吃，風(fēng)一吹它們就紛紛落了下來。華杰偉并不知道，要在暴風(fēng)雨中把一群饑餓的羊群趕著上路是一件多么困難的事情，他現(xiàn)在應(yīng)該知道了。

風(fēng)的先頭部隊過去了，主力部隊卷裹著大暴雨到來了，樹叢全都被它們朝這邊撲壓得顫抖著幾乎臥平在地面上，那些斷枝被夾雜在其中，無情地抽擊著人和羊群，羊群和人被捶打得變了形，幾乎窒息，羊群剛才還在此起彼伏的哀鳴聲全都被悶死在它們的喉嚨里了，它們像樹葉一樣簌簌顫抖。一旦被濕透，它們就不再是靈巧美麗的動物了，而是又笨又憨的蠢東西，像濕氈子一樣沉重，水淋淋地在風(fēng)雨中倒倒伏伏。有的羊為了保護(hù)自己干脆跪下去緊緊地趴在了一片汪洋的地上，更多的羊則是在吃力地奔跑，想到前邊的樹林里去躲風(fēng)避雨。那些趴下去了的覺得在水里很不舒服，看見那些奔跑去找樹林的同伴，就掙扎著爬起來去追趕它們。

那只最后出生的小羊兒被我取名為“小拇指”，它一向身虛體弱，經(jīng)過這么多的折騰，已經(jīng)不會跑了，抖索著站在那里等死。我停下飛跑的腳步，折回去幫它一把，卻又撞進(jìn)了華杰偉的懷里，他跟風(fēng)雨賽著朝我吼叫：“你不要命了嗎？快往前跑！逃命要緊！”

不可能，我的羊我一只都不會丟下，我繼續(xù)往回跑，跪下去抱起了小拇指，它全身都在發(fā)抖，這發(fā)抖的感覺濕漉漉地傳到了我的身上，它跟我是很親近的，它把頭臉緊緊地埋在了我的胸口上，我抱著它跌跌撞撞地朝前追去。

這樣的暴風(fēng)雨，往往都是來得疾，去得快，很快就風(fēng)息雨住，繼爾就云開霧散了，跟著就是天地一片清朗。

羊群站在一片松樹林里哀聲叫喚，好像在互相描述著剛才的要命情形和身上受到的傷害以及現(xiàn)在的難受勁并慶幸能夠逃出命來，它們在用力地甩動著身子，把皮毛上的積水向四面八方甩出去。

我們真像是一支幸運(yùn)地逃出致命伏擊的殘缺部隊，已經(jīng)虛弱不堪，零亂不堪。

我們還得馬上出發(fā)繼續(xù)趕路，不然就不能在天黑前回到社上。

很多羊受了傷，加上又饑又寒，還是沒有希望恢復(fù)靈巧和漂亮的本色，變得拖拖拉拉的。只是看見有能吃的東西時才顯出了一些輕捷的本色，撲過去又啃又咬。

有一只母羊好像是生病了，瘸得相當(dāng)厲害，差不多癱瘓了，肯定是不能再繼續(xù)走下去了，它跪在地上，臉上露出等死的表情。我把小拇指放在地上觀察，如果它能走，就讓它自己走，我去扛那只母羊走，但是它連站都站不起來了。我就去看華杰偉，希望他能幫助那只母羊，他卻搖搖頭說：“我們只要把那些好的趕回到社上去就算立了大功了，不要再管這兩只死羊了。我們又累又餓，還受了傷，我們自己都走不動了，拖上它們，我們還怎么能趕著羊群繼續(xù)前進(jìn)？反正這些羊不屬于你也不屬于我，一回去他們就要分了它們，就扔了它們吧，何必那么賣命呢！唉，你是個啞巴，我跟你講這些有什么用?。∽?，走！”他向我揮著“不要了”和“快走”的手勢，自己先走了。

不可能，我的羊我一只都不會丟下。我從隨身的帆布挎包里掏出麻繩，把母羊勒緊了背在背上，把小拇指抱在懷里，三個濕透的身體緊壓在一起發(fā)出了熱乎乎的臭氣，母羊很沉，我的腳步有點(diǎn)打晃，但我能挺住。

盡管華杰偉在前面緊張地催趕著那些能走的羊，但我們都知道，驅(qū)趕一群饑餓的羊趕路是不容易的，它們要不停地從鞭下奪食。我和兩只病羊盡管行動艱難遲緩，但也不至于掉隊，有時還走在了它們的前面。

我的腿更虛弱了，晃得很厲害，不止一次差點(diǎn)就像這兩只羊先前那樣跪撲下去就再也起不來了。

8

就在我的能量剛好要用盡的時候，我們已經(jīng)靠近了村子，透過最后一片樹林，我們看見了老社長華天富，他站在村口，正朝這邊引頸張望，肯定是在等著羊群。

我看見華杰偉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來，他徑直走向我，伸手把我背上的母羊取走背在了他的身上：“啞巴，你累了，讓我來換一下。”他又伸手從腳下抓起那只比小拇指大不了多少卻還能繼續(xù)走路的小羊抱在懷里。他的衣褲濕濕的還沒有干，臉上被風(fēng)雨中的樹枝劃出了血口子，用繩索背著那只不能走動了的老母羊，懷里抱著一只看起來很虛弱的小羊，肩膀上一左一右交叉背著一個帆布挎包和那支老獵槍，這個樣子讓人看了十分感動。

華天富一直站在畜圈門前的空地上張望著羊群和我們，還在老遠(yuǎn)的地方我就感到了他蒼老而犀利的目光，知道他隔著那么遠(yuǎn)就已經(jīng)把羊群的數(shù)量搞清楚了，接著他的目光里就只剩下了深不見底的失落和疑慮。

還有一百步遠(yuǎn)，華天富就痛心疾首地大聲質(zhì)詢起來：“羊呢？我的羊呢？整整三百只羊，很快就是四百只了，怎么只弄回來一百五十只？羊呢？我的羊呢？”

走攏華天富身邊的時候，華杰偉哭起來了，兩行淚爬滿在傷痕累累的臉上，邊哭邊說：“我到那里的時候，只有不足兩百只羊了，我急著把它們趕回來向大家交待，但在我們來得及過河之前就下起了大暴雨，河水漲得很兇，吊橋被沖垮了。過河的時候我才知道，羊竟是那樣的不經(jīng)水沖，在翻滾的水浪中就像一群小老鼠一樣輕飄，一下子就沖沒了一小半。我為了去救羊差點(diǎn)把命都丟了，差一點(diǎn)點(diǎn)就沒了，結(jié)果也只能救回這只母羊和這兩只小羊，它們傷得走不動了，是我們一直把它們背著抱著帶回來的……”

華天富一副傷透了腦筋的樣子，打不起精神地說道：“先把羊關(guān)起來，別的事明天再說！”然后他反背著雙手走掉了，石制竹柄煙斗就緊緊地抓在那雙骨節(jié)粗大、滿是老繭、皮膚粗糙無比的大手掌里?？礃幼樱藭r仿佛只能抓住那煙斗了，無法再像往常一樣得心應(yīng)手地牢牢抓握著全社的生產(chǎn)和生活大計了，所以他的肩背深深地駝了起來。

華杰偉也走掉了，剩下我一個人站在那里，好像做夢一樣，好多事情我都分不清了。我的記憶好似那吊橋一樣垮塌了，橋那邊的事情不是夢的話，那橋這邊的事情一定就是夢了，但我一下子分不清這邊和那邊究竟到底誰是誰。

9

寬寬的羊圈場院，沿西墻邊是一排低矮的木頭羊房，足夠關(guān)五百只羊，靠院門的一小排有兩間是人房，是社上為牧羊人安設(shè)的家，也就是羊生和我的家。羊生已經(jīng)被公安抓去了，現(xiàn)在這里只有我一個人。

深夜里，聽見羊群在木頭房里驚叫和奔竄的聲音，我的頭皮一下就麻了：狼來了？不對呀，村子里很多年沒有見過狼了，怎么現(xiàn)在突然就有了呢？那么，是人嗎？也不對，這么多年來，一入夜就不會有人踏入這里。要是羊生在的話，他才不怕呢，他會抓起老獵槍沖出去?，F(xiàn)在只有我一個人，我很害怕呀。我硬著頭皮沖了出去，迎頭看見兩個人每人肩膀上扛了一只（下轉(zhuǎn)67頁）（上接59頁）羊走過來，我心一驚，是有人偷羊！這可是這里從來沒有過的事呀！

我堅決堵住他們的去路，不讓他們過去。

“該死的啞巴！那么多羊都被你們出脫了，好大的本事呀，現(xiàn)在竟敢來管老子！滾開！”

是季明和谷軍，季明是公社書記季國的兒子，谷軍是季明的徒弟，他們會武術(shù)，平時練武的時候，空氣里什么都沒有，但他們會對著空氣又打又踢?，F(xiàn)在季明一腳蹬在我的肚子上，我一屁股坐了下去，但我又站起來，沖過去把羊從他的肩膀上扯了掉在地上。

“再不識相，連你一起扛去煮了吃掉！”

我才不管他呢，沖過去奪他徒弟肩膀上的羊，經(jīng)過他身邊時，他側(cè)身往下一蹲然后又站起來，我就像一只羊一樣牢牢地被他扛在肩膀上了，他轉(zhuǎn)啊轉(zhuǎn)的，把我的五臟六腑都差點(diǎn)轉(zhuǎn)出來了，把我的腦髓都差點(diǎn)轉(zhuǎn)出來了，然后他往空中狠狠地撒了手，我就迎著滿天的星宿飛了出去。

作者簡介：儻城稻香，原名劉朝傳。發(fā)表作品多種，長篇人文紀(jì)實《穿越佤邦》在多種媒體選粹發(fā)表，在《啄木鳥》雜志連載。獲公安部“金盾文學(xué)獎”，單行本登上鳳凰衛(wèi)視《開卷八分鐘》，長篇小說《戒毒大農(nóng)場》獲“云南金盾文化獎”，《深深橫斷山》被一些媒體和讀者稱為“五四以來中國最好的長篇小說之一”，入圍第八屆茅盾文學(xué)獎?！稕錾綗嵫飞习瘛?014年度中國有影響力圖書推展”，成為2015年“世界讀書日”好書推薦作品，被甘肅省金川總校第二高級中學(xué)節(jié)選編入《高二語文閱讀教材》，入圍第九屆茅盾文學(xué)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