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滿學(xué) 畢明良
(西藏民族大學(xué) 陜西 咸陽 712000)
莊子在《逍遙游》中借助于蜩與學(xué)鳩對鯤鵬的嘲笑,引入“小大之辯”。歷代對于“小大之辯”有三種解釋向度:以郭象為代表的小大同揚(yáng);以羅勉道為代表的揚(yáng)大抑?。灰酝醴蛑疄榇淼男〈笸?。借用莊子在《齊物論》中的話來說:“亦有辯乎?其無辯乎?”《逍遙游》中的“小大之辯”真的是莊子針對于“小”與“大”孰優(yōu)孰劣所做的討論嗎?結(jié)合《齊物論》來看,莊子《逍遙游》中的“小大之辯”并非孰優(yōu)孰劣的討論,但這并非意味著“小大之辯”沒有意義。相反,從某種意義上來說,莊子正是將他的思想隱藏在這段似是而非的“小大之辯”中。歷代學(xué)者往往將“小大之辯”作為莊子對“小”與“大”孰優(yōu)孰劣的評論來認(rèn)識莊子的思想。然而,通過《齊物論》中莊子的言論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莊子并不是要對“小”與“大”孰優(yōu)孰劣做出自己的評論,而是為了打破“小”與“大”的界定,是要在天人之間開辟出一條由“人”而通達(dá)“天”的道路。這種對“小”與“大”的界定就是主觀“成心”的表現(xiàn)。當(dāng)我們打破這種對“小”與“大”孰優(yōu)孰劣所做的界定,以超越“成心”的視角——“道”的視角,以“以明”的方法去重新思考“小大之辯”,我們會發(fā)現(xiàn)莊子“小大之辯”的文本中處處暗示“小”與“大”的消解,即“無小無大”。
莊子在《齊物論》中說:“夫隨其成心而師之,誰獨且無師乎?奚必知代而心自取者有之?愚者與有焉。未成乎心而有是非,是今日適越而昔至也?!惫笱裕骸敖袢者m越,昨日何由至哉?未成乎心,是非何由生哉?”是非由“成心”所生,“成心”即“與接為構(gòu),日以心斗”而“莫知其所以萌”的主觀認(rèn)知之心。這種主觀認(rèn)知之心,先于判斷產(chǎn)生,是先入為主的遮蔽。主體對其他事物的認(rèn)知判讀,必然受到“成心”的遮蔽,從而導(dǎo)致事物的本真存在并未被主體所真正認(rèn)知。主體所認(rèn)知的只是“成心”遮蔽在主體本身之上的“影子”。“成心”具有兩方面的特點:一方面,“成心”的存在意味著主體對事物的認(rèn)知始終都存在著主體自身的主觀因素以及主體的位置因素的影響。這就意味著“成心”是主體受到客觀因素的影響而產(chǎn)生的主觀認(rèn)知。另一方面,事物對主體也始終無法達(dá)到完全客觀的顯現(xiàn)。換句話說,事物的顯現(xiàn)存在著事物本身主觀因素的影響。①“成心”是一切“是非”的來源。“非彼無我,非我無所取?!笔挛飳χ黧w的顯現(xiàn)無法控制,因此主體只能從本身入手:當(dāng)主體自以為以一種客觀的視角去觀看事物時,這種自以為就已經(jīng)包含了主體的因素。這種主體自以為的“客觀視角”雖然仍無法擺脫“成心”的困擾,但這正是擺脫“成心”的一條路徑。也就是說,只有主體完成“自覺心”的覺醒,主動去將自我的存在境域擴(kuò)大開放給事物,事物才可以完整地顯現(xiàn)給主體。主體自我位置視角的開放,意味著事物對主體的開放,只有在達(dá)成一個互相完全開放的視角之下,即主體完成主觀的客觀化過程后,才可以達(dá)成“成心”的消解。莊子把這種方法稱為“以明”。
毫無疑問,歷代學(xué)者均將“蜩與學(xué)鳩”和“斥鴳”作為“小”者??梢哉f,二者的“小”完全是自我主體的“成心”所導(dǎo)致。《逍遙游》中這樣描述:
蜩與學(xué)鳩笑之曰:“我決起而飛,搶榆枋而止,時則不至而控于地而已矣,奚以之九萬里而南為?”適莽蒼者,三餐而反,腹猶果然;適百里者,宿舂糧;適千里者,三月聚糧。之二蟲又何知!
“蜩與學(xué)鳩”以己之“決起而飛”對比鯤鵬的“怒而飛”,嘲笑“鯤鵬”九萬里之風(fēng)而無用;以己之“成心”觀物,得到的必定是“自貴而相賤”的結(jié)果。在這里,“蜩與學(xué)鳩”不識得“鯤鵬”之“積”,即不知“鯤鵬”為何要以九萬里之風(fēng)才可扶搖而去往南冥的原因。在它看來,隨處而飛,無所目的,撞到樹上就停下,飛不動就落在地上?!膀枧c學(xué)鳩”并沒有一個目標(biāo),沒有一個主動努力的方向,而只是順?biāo)旒褐俺尚摹?。由此“成心”,二蟲對“鯤鵬”發(fā)出自己的嘲笑。這正是其之所以為“小”的原因。在莊子看來,為“小”者,并非生來的“小”,而是自我成就的“小”。小大皆由己而不由人。當(dāng)“蜩與學(xué)鳩”以己之“成心”觀于“鯤鵬”,不識“鯤鵬”之“自覺”之“積”,以“鯤鵬”為“小”時,恰恰證明了此時的“蜩與學(xué)鳩”才是屬于“小”者。莊子在后文以“適莽蒼者,三餐而反,腹猶果然……之二蟲又何知!”駁斥二蟲的“嘲笑”。但這種駁斥并非落實在二蟲本身,而是落實在二蟲的“知”。莊子以二蟲之不“知”來駁斥二蟲,因為二蟲是自以其所知而知,即以其“成心”為其所知。以其“成心”觀于他物,所得到的“知”,必定不是事物本真存在的顯現(xiàn)。郭象在注解此處時說:“茍足于其性,則雖大鵬無以自貴于小鳥,小鳥無羨于天地,而榮愿有余矣。姑小大雖殊,逍遙一也?!盵1]10郭象以小鳥大鵬各盡其性為逍遙,但是莊子在此處重點并非大鵬與小鳥的逍遙比對,而是在以小鳥的嘲笑對比于大鵬,從而得出小鳥是自以其所知而為大的實際為小者。莊子在《齊物論》中說:“故有儒墨之是非,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倍x以其“決起”為是,以“怒而飛”為非,這是由己之“成心”所產(chǎn)生的錯誤認(rèn)知。以二蟲之“笑”與鯤鵬之“默”做出鮮明對比,前者以己之“成心”自以為是,后者以己之“默”不自以為是。“是非”則通過“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否認(rèn)他者的合理性,并通過“畫地而趨”的方式不斷鞏固自己的封界。[2]二蟲由其“成心”而將自我與鯤鵬局限在“成心”所設(shè)置的生存境域之中,這就導(dǎo)致二蟲自以為“大”,實際上卻為“小”者而不自知。因此,莊子的意圖并不是在尋找證明“小”與“大”孰優(yōu)孰劣,而是在強(qiáng)調(diào)小大皆由己心所成。
同樣的,莊子對“斥鴳”的描述如下:
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奚以知其然也?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楚之南有冥靈者,以五百歲為春,五百歲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歲為春,八千歲為秋,此大年也。而彭祖乃今以久特聞,眾人匹之,不亦悲乎!湯之問棘也是已。窮發(fā)之北,有冥海者,天池也。有魚焉,其廣數(shù)千里,未有知其修者,其名為鯤。有鳥焉,其名為鵬,背若泰山,翼若垂天之云,摶扶搖羊角而上者九萬里,絕云氣,負(fù)青天,然后圖南,且適南冥也。斥笑之曰:“彼且奚適也?我騰躍而上,不過數(shù)仞而下,翱翔蓬蒿之間,此亦飛之至也。而彼且奚適也?”此小大之辯也。
“斥鴳”與“蜩與學(xué)鳩”在本質(zhì)上并無不同,仍然是以“成心”觀于他物而導(dǎo)致的自我為“小”。但在“自覺心”的線索之上,“斥鴳”終究比二蟲進(jìn)步了一點。鐘泰說:“上蜩與學(xué)鳩曰‘時則不至,而控于地而已矣’,擬自棄者之言?!肯枧钶镏g,此亦飛之至也’擬自暴者之言。自棄與自暴雖不同,要其為小知則一也?!盵3]12“斥鴳”與“蜩與學(xué)鳩”相同的地方在于,仍然對“鯤鵬”發(fā)出了嘲笑。前者以“決起”嘲笑“鯤鵬”之九萬里,后者以“飛之至也”嘲笑“鯤鵬”之不知至。二者都是以己之“成心”觀于“鯤鵬”,得到的都是對“鯤鵬”的嘲笑。由此也使二者都各自以為“大”而實為“小”。不同點在于,“二蟲”以“奚以之九萬里而南為”發(fā)問,“斥鴳”以“而彼且奚適也”發(fā)問。前者強(qiáng)調(diào)為什么要積九萬里之風(fēng)來飛往南冥,后者強(qiáng)調(diào)為什么要飛往南冥。前者不識“積”之作用,后者滿足于己之“成心”,自以為得,又以事事物物“翱翔蓬篙之間”為事事物物之自得。前者由不知九萬里之風(fēng)之用而不識得“自覺心”,后者以“此亦飛之至也”而知“自覺心”?!俺怿憽钡膯栴}在于,它識得“自覺心”的作用,識得“積”之作用,卻因己之“成心”而滿足于當(dāng)下。以“飛之至也”為終,滿足于此,并以此“飛之至也”觀于事事物物,以為事事物物皆如此?!俺怿憽币簿褪呛笪乃f:“故夫知效一官,行比一鄉(xiāng),德合一君,而征一國者?!薄俺怿憽钡摹帮w之至也”是虛假的,是主體“成心”滿足的虛假狀態(tài)?!捌渥砸曇惨嗳舸艘印保黧w一旦受到“成心”的蒙蔽,便會按照“成心”的引導(dǎo)以“成心”觀己,以己觀物,最終得到自我的虛假肯定,并以此否定他人從而落入為“小”者。“斥鴳”以己之“成心”為己畫牢,雖然比之二蟲略有進(jìn)步,但仍然是無法拜托“成心”的控制而終為“小”者。郭象以“物各有性,性各有極”[1]13解莊子“小大之辯”之意,實則不知“斥鴳”自以為盡其性而實則仍為“成心”所困。
相比較而言,“鯤鵬”似乎一直是“大”者。在根本上,鯤鵬亦未能徹底擺脫“成心”之困擾而達(dá)到“逍遙”,但“鯤鵬”仍有通達(dá)的可能。不同于“蜩與學(xué)鳩”的“決起”,“鯤鵬”以“怒”表達(dá)出生命主體的自我通達(dá)的可能。《逍遙游》“怒而飛”之“怒”與《齊物論》“萬竅怒呺”之“怒”、《外物》“春雨日時,草木怒生”之“怒”同?!芭蓖芭保艜r無“努”字。陸樹芝與宣穎皆以“奮”解“怒”?!芭敝凶杂猩獯??!芭笔且环N主動的奮發(fā)勃起,是一種不可遏制的上升的沖動,是“自覺心”的顯現(xiàn)發(fā)用。老子言“萬物并作”,“怒”即一種對自我認(rèn)知的主動性,是一種自我迸發(fā)向上的自覺的“作”?!蚌H鵬”之“大”,在于其主體之“自覺”;它意識到“自覺心”在由下而上、由人而天的過程中的重要位置。錢澄之說:“鵬之一飛九萬里,全在一‘怒’。凡草木之甲坼,蟲鳥之孵化,必怒而始出。怒,其懸解時也。二小蟲聞鵬之圖南而笑之。笑者必不能怒;不能怒,故終不能飛。”[4]“怒”意味著主體由“自覺心”有了破除“成心”的意圖;正是這一“怒”,使得“鯤鵬”同“蜩與學(xué)鳩”與“斥鴳”產(chǎn)生極大的不同。這種不同不是形體上的“大”,而是“鯤鵬”所處位置上的開放境域之“大”。由此,“鯤鵬”在不斷將自我的存在境域擴(kuò)大給事物,踏上了由人而天的上達(dá)之路。
“鯤鵬”的大,不是被給予的形體之“大”?!蚌H鵬”的大是自我成就的“大”。“蜩與學(xué)鳩”接受了“成心”所給予的“影子”,將“影子”作為事物的本真樣貌而認(rèn)知;“斥鴳”雖前進(jìn)了一步,但它在“自覺心”破除“成心”的道路上邁出一步后停滯不前,重新被“成心”所蒙蔽?!蚌H鵬”進(jìn)一步將以“自覺心”來破除“成心”,它已經(jīng)觸及最根本的境域?!耙榜R也,塵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天之蒼蒼,其正色邪?其遠(yuǎn)而無所至邪?其視下也,亦若是則已矣?!痹谶@里,“鯤鵬”意識到天下事物,無有不同;“天地一指也,萬物一馬也”,所謂的不同,只是由各自視角不同;由天而視下,無異于由下而視天;二蟲、“斥鴳”亦無異于“鯤鵬”;野馬,塵埃,萬物之相互成就而已矣。這也是“鯤鵬”只是觸及最根本的境域而未能達(dá)到的原因所在。“鯤鵬”面對二蟲與“斥鴳”的嘲笑,雖以沉默應(yīng)之,然未能以己之“自化”而使其二者“化”②,這就意味著它仍未能完全破除“成心”之見?!蚌H鵬”沒有神人的“使物不疵癘而年谷熟”的能力,但“鯤鵬”仍有進(jìn)一步“自化”的可能性。③
“鯤鵬”的“大”與“蜩與學(xué)鳩”“斥鴳”的“小”是不同的?!蚌H鵬”不自以其形體之“大”為“大”而實為“大”;“蜩與學(xué)鳩”“斥鴳”以其自以為“大”而實為“小”。小大皆由己,而非由外物。前者以克“成心”乃稱其大,后者以從“成心”乃稱其小?!靶 迸c“大”之間并不存在難以逾越的鴻溝,相反,由地視天同于由天視地;由“小”及“大”亦不是妄言??梢杂伞靶 奔啊按蟆?,也為由“大”及“小”做出反證。“如此,小物也可能因獲得大知而實現(xiàn)逍遙;大物也可能因只有小知,故不得逍遙。”[5]15去除“成心”的過程,也就是“自覺心”覺醒的過程。張載有言:“大其心則能體天下之物,物有未體,則心為有外。世人之心,止于見聞之狹。圣人盡性,不以見聞梏其心,其視天下無一物非我,孟子謂盡心則知性知天以此。天大無外,故有外之心不足以合天心?!盵6]“大其心”,即去除“成心”、覺醒“自覺心”的過程。只有去除“成心”,達(dá)到“吾喪我”的“天籟”之境域,才能夠走向“小大之辯”的終點——“無小無大”。
莊子在“小大之辯”的討論中首先明確“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以“小知”為“小年”,以“大知”為“大年”。隨后,莊子以“朝菌”“蟪蛄”“冥靈”“大椿”“彭祖”“眾人”做出一系列的對比,以他們的生存壽命,即以“歲”為根據(jù)劃分出“小年”與“大年”,進(jìn)一步印證“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的觀點。莊子的論證邏輯似乎是這樣的:以“歲”劃定“大年”與“小年”;以“朝菌”“蟪蛄”“冥靈”與“大椿”之間的比較,證明“小年不及大年”;以“小年不及大年”證“小知不及大知”;而“小年不及大年”的原因是“知之不及”,“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既然“晦朔”“春秋”都不知,而又何以知“冥靈”與“大椿”?小年與知少相關(guān)聯(lián),大年與知多相關(guān)聯(lián),即所謂“以小年之不及大年,則小知不及大知又可知矣”。小年以其知少為小,大年以其知多為大。在這里出現(xiàn)一個問題,“小年”因知少而為小,“大年”因知多而為大,那么在知小與知大的比較過程中,知少者為小與知多者為大的依據(jù)在哪里?換句話來說:如何以知之多少劃定知之大小,知多者一定為大?知少者一定為???這個依據(jù)在《齊物論》中所言明,即“成心”。以“成心”而觀,則知少者為小,知多者為大?!叭粏栴}的復(fù)雜性在于,一個事物具有‘大’的客觀物性,并不必然使其獲得肯定性的‘大’之價值評價?!盵5]10“小大之辯”并不是對“小”與“大”做出孰優(yōu)孰劣的評論,莊子是以“小大之辯”來通達(dá)“無小無大”的萬物齊一的至高境域?!罢菚r間量級造成存在者彼此之間的存在視域或世界視域的巨大差異,而自由主體的成長也就是走向更高的時間量級,走向更大化的世界視域?!盵7]但是在將自由主體的成長納為走向更高的時間量級時,主體就不可能充分地對其他事物展開自身;一個在時間量級上無限性的“比”便已經(jīng)包含其中了,而這種無限性的“比”又是一種有限的無限性,這就注定了在依照這種“比”而得到的結(jié)果,必然不會是主體與事物的互相開放。
在莊子所做出的“小大之辯”系列比較中,似乎并沒有一個確切的“大”與“小”?!按蟆迸c“小”正是在“比”的過程中才可以得出。在“朝菌”“蟪蛄”“冥靈”“大椿”的比較系列中,前者永遠(yuǎn)是在與后者比較過程中而為“小”,后者永遠(yuǎn)是在與前者的比較過程中而為“大”。換言之,沒有絕對的“大”與“小”,只有相對的“大”與“小”;“大”與“小”之間的比較存在著一個不可忽視的依據(jù),即“成心”。只有在以“成心”來觀各物時,才可以得到“大”與“小”的結(jié)果。同時,在這個過程中,永遠(yuǎn)不可能存在作為絕對的“大”與“小”。莊子進(jìn)一步說:“而彭祖乃今以久特聞,眾人匹之,不亦悲乎!”莊子強(qiáng)調(diào),與“彭祖”比壽的行為是可悲的。那么同樣的,與“朝菌”比壽是可行的嗎?答案很顯然,依舊是可悲的。因為只要還存在著“成心”,只要還存在于“朝菌”“晦朔”“冥靈”“大椿”所構(gòu)成的這個序列,只要還存在著“比”,就意味著“成心”的存在,就意味著無法通達(dá)于“天”,仍舊是可悲的。鐘泰言:“悲其知有小年而不知大年也?!盵3]11然而只要有“比”在,只要有著“小”與“大”,那么就必定是可悲的;悲不在于知“大”或知“小”,而在于仍有“小大之辯”。郭象注解時說:“夫悲生于累,累絕則悲去,悲去而性命不安者,未之有也?!盵1]15-16有悲則有累,有累則有“比”,有“比”則有“辯”,有“辯”則有“成心”;唯有去其“成心”,以道觀之,方可知物是物,事是事,萬事萬物無不同,“大”與“小”俱無。王夫之在《莊子解》中說:“辨也者,有不辨也。有所辨則有所擇,有所擇則有所取,有所舍。取舍之情,隨知以立辨,辨復(fù)升辨,其去逍遙也甚矣。有辨則有己,大亦己也,小亦己也。功于所辨而立,名于所辨而成;六氣辨而不能御,天地辨而非其正;鵬與斥鷃相笑而不知為神人之所笑,唯辨其所辨者而已矣?!盵8]78故莊子“小大之辯”的真實意圖是以有“小”有“大”為反例,做出“無小無大”的要求。
上文已述,“成心”意味著主體自我存在境域的固化④,“大”與“小”存在于主體自我固化的生存境域之中。要克服“成心”的困擾,就要將主體自我的生存境域不斷擴(kuò)大,擺脫固化的束縛,將自我充分顯現(xiàn)給事物;只有這樣事物本身才會向主體充分顯現(xiàn);只有二者互相向?qū)Ψ秸归_最大的生存境域,才能夠達(dá)到至高的萬物齊一的境界。這種境界就是莊子所追求的至高的“逍遙”境界。然而,這種由人而天⑤的過程中,實際上是作為有限性存在的人向無限性存在的天的靠攏。雖然莊子在《天地》中強(qiáng)調(diào)“忘己之人,是之謂入于天”,即由人而天的轉(zhuǎn)化,但莊子也在《山木》中說:“有人,天也;有天,亦天也;人之不能有天,性也。圣人晏然體逝而終矣!”《大宗師》亦言:“天與人不相勝也,是之謂真人。”莊子認(rèn)同由人而天的轉(zhuǎn)化可行性,但這種上升之路并不是以人來取代天,而是要求有限的人借以天的無限性審視自身及他物,從而得到事物本身的樣子。這也正是莊子在《齊物論》中所說的“以明”與“因是”。
莊子在《齊物論》中說:“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則莫若以明。”由此看來,“以明”是莊子用來去除“是非”之見的方法。下文言:“彼是莫得其偶,謂之道樞。樞始得其環(huán)中,以應(yīng)無窮。是亦一無窮,非亦一無窮。故曰莫若以明。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以馬喻馬之非馬,不若以非馬喻馬之非馬也。天地一指也,萬物一馬也?!币浴俺尚摹倍^,則我所是者,為彼所非;所以說“是非”皆以無窮無盡,若要去除“是非”則需要用到“以明”的方法。何為“以明”,莊子舉例說,用“馬”之名言來說明“馬”之“非馬”,不如用“非馬”來說明“馬”之“非馬”。換言之,要去除“成心”之蔽、“是非”之見,則需要將事物還給事物本身,對事物的判斷認(rèn)知應(yīng)當(dāng)落實在事物本身。以事物本質(zhì)之“是”肯定事物之“是”,這也是莊子所謂“因是”之意。鐘泰說:“實則言‘以明’即兼‘因是’,言‘因是’不離‘以明’,兩支仍一體也。”[3]39鐘泰先生理解得可謂到位,“以明”與“因是”實際上是同一的?!耙悦鳌睆?qiáng)調(diào)以事物本身去認(rèn)識事物本身;“為是不用而寓諸庸”,不需要主體在對事物之“用”上再添加什么,“去執(zhí)”是也;“因是”強(qiáng)調(diào)以事物本身之“是”來肯定事物本身,“善用”而已。二者實際上為一件事情,故后文中說:“是以圣人合之以是非而休乎天均,是之謂兩行?!薄啊畠尚小?,因是、以明,如車兩輪、如人兩足,失一而不能行者也?!盵3]43
把視線重新回到“小大之辯”,在“鯤鵬”的第三次出場時,莊子引入了很關(guān)鍵的一個視角,即“湯之問棘”。聞一多在“湯之問棘也是已”后補(bǔ)上一段:“湯問棘曰:‘上下四方有極乎?’棘曰:‘無極之外,復(fù)無極也?!盵9]陳鼓應(yīng)等學(xué)者皆從其說。一方面,莊子借用圣人視角暗示了“比”的盡頭亦是無窮無盡的,“大”亦無窮、“小”亦無窮。這種由“比”而產(chǎn)生的無窮無盡的無限性視角,實際上正是人的有限性的體現(xiàn)。另一方面,只有超越這種以人之“成心”觀“小大之辯”所產(chǎn)生的有限的無限性視角,才可以真正以“天”的無限性視角來達(dá)到對事物的最本質(zhì)的認(rèn)識,從而消除“成心”,破除“小大之辯”?!肚锼分幸嘤袑τ邢薜臒o限性視角的描述:
河伯曰:“然則吾大天地而小豪末,可乎?”北海若曰:“否。夫物,量無窮,時無止,分無常,終始無故。是故大知觀于遠(yuǎn)近,故小而不寡,大而不多,知量無窮;證向今故,故遙而不悶,掇而不,知時無止;察乎盈虛,故得而不喜,失而不憂,知分之無常也;明乎坦涂,故生而不說,死而不禍,知終始之不可故也。計人之所知,不若其所不知;其生之時,不若未生之時;以其至小,求窮其至大之域,是故迷亂而不能自得也。由此觀之,又何以知毫末之足以定至細(xì)之倪!又何以知天地之足以窮至大之域!”
這段話中,借用河伯與北海若的對話,從對“大天地而小毫末”的批判進(jìn)一步引入對“毫末之足以定至細(xì)之倪”這種有限的無限性視角的批判,最終“小與大皆囿于量之有涯,而困于時之有止;其不可執(zhí)大以為大,猶之乎不可執(zhí)小以為小也。執(zhí)大以為大而小其小,乃不知所執(zhí)之大而固亦小……故能破小以知大者,必破大之見而后小之見亡”[8]214。莊子以對“小大之辯”的批判走向了“小大之辯”的解構(gòu)。只有在將“揚(yáng)大抑小”的“成心”之見去除之后,真正的無限性視角才可以得到展現(xiàn),事物的本質(zhì)也將呈現(xiàn)在面前。王夫之強(qiáng)調(diào):“但言小知之‘何知’,小年之‘可悲’,而不許九萬里之飛,五百歲八千歲之春秋為無涯之大。”[8]77因此,必須破除這種有限的無限性視角,也就是必須完成“小大之辯”的消解,即“無大無小”。
這種絕對無限性的視角,在《齊物論》叫作“以明”,在《秋水》叫作“以道觀之”?!洱R物論》有言:“故為是舉莛與楹,厲與西施,恢恑憰怪,道通為一?!薄肚锼费裕骸耙缘烙^之,物無貴賤;以物觀之,自貴而相賤;以俗觀之,貴賤不在己。以差觀之,因其所大而大之,則萬物莫不大;因其所小而小之,則萬物莫不小。知天地之為稊米也,知毫末之為丘山也,則差數(shù)睹矣。以功觀之,因其所有而有之,則萬物莫不有;因其所無而無之,則萬物莫不無。知東西之相反而不可以相無,則功分定矣。以趣觀之,因其所然而然之,則萬物莫不然;因其所非而非之,則萬物莫不非?!?/p>
“以道觀之”就是將事物還之于事物本身。主體在觀測事物之時,便開始主動向事物展開自身;自我的生存境域不斷地開放給事物,事物在接受生存境域的同時也向主體更多地開放自己;在這種情況下,主體不斷主動地去開放自我的生存境域,直至達(dá)到“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的狀態(tài);一切主觀消融,完成主體主觀的客觀化過程,才是真正的達(dá)到“以道觀之”的境界。這種境界也被莊子稱為“逍遙”。
真正的“以道觀之”的主體,是完成主體客觀化的主體;徹底擺脫了“成心”的困擾,從而可以不“以物觀物”,達(dá)到“物物而不物于物”;將自我完全的開放給事物,事物也將其本身開放給主體。“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并不是一種理想,它象征著主體的徹底解放;在這種狀態(tài)之下,“小”與“大”具無,“彼”與“我”具遣,真正的“以游無窮”了。
歷代學(xué)者都對于“小大之辯”闡發(fā)自我的見解,但并沒有深思莊子“小大之辯”的二重含義。無論是郭象的“小大同揚(yáng)”,抑或羅勉道的“揚(yáng)大抑小”,都沒有更加深層次地挖掘“小大之辯”的真正含義。⑥可以說“小大之辯”在表面上的義理是偏向于“揚(yáng)大抑小”的,但在深層次上,在“揚(yáng)大抑小”或者“小大同揚(yáng)”的背后,是莊子意圖消除“小大之辯”的“無大無小”。因為無論是“揚(yáng)大抑小”還是“小大同揚(yáng)”,這種表面義理的背后或者說基礎(chǔ),仍然是“成心”的驅(qū)使;只有在此層次之上,進(jìn)一步深思莊子欲以“小大之辯”想表達(dá)什么,才可以得到“小大之辯”的真正價值在于“小”與“大”的消融。莊子在《逍遙游》《齊物論》《秋水》等篇章中都引入了有限的無限性,以此來表達(dá)真正的無限性的目的。
可以說,從“小大之辯”走向“無小無大”的過程,就是主體的客觀化路程。⑦從“鯤”化“鵬”,“鵬”積九萬里之風(fēng),莊子在《逍遙游》中極度強(qiáng)調(diào)“自覺心”的重要性。盡管莊子也強(qiáng)調(diào)自我“成心”的危害,但不可否認(rèn)的是,在消除“成心”的過程,必定有著“自覺心”的參與。當(dāng)一個人的“自覺心”并沒有展露出來時,他的樣子也就如“蜩與學(xué)鳩”無異。對于《逍遙游》而言,“大”是“化”的條件,“化”是“游”的前提。在主體消除“成心”的過程中,主體“自覺心”的覺醒與發(fā)用決定了“成心”的消除結(jié)果。只有當(dāng)“自覺心”達(dá)到完全的發(fā)用之時,“成心”才可以得到完全的消除。這種最高的境界就是“逍遙”。在這種境界時,“自覺心”完成了“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的轉(zhuǎn)變,真正地將“以道觀之”落實在自己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一念一意,皆和于天而不為天。這便是主體完成了客觀化路程。
【注 釋】
①情感態(tài)度與經(jīng)驗等構(gòu)成這種固化的主觀認(rèn)知因素,但同樣的我們也不能否認(rèn)這種主觀因素的來源又是客觀的。
②“鯤鵬”作為“逍遙”主體的象征,在追求“逍遙”的過程中一定包含成己的“自化”與成物的“化他”;如果只包含“自化”,那么“鯤鵬”與“視天下為一人”的“列子”也沒有區(qū)別了。
③“鯤鵬”作為莊子《逍遙游》的重要意象,如若沒有進(jìn)一步“化”的可能,那么莊子的思想也便沒有了實現(xiàn)的可能。
④這種“固化”是受各種因素影響,由人主觀的表現(xiàn)出來的“固化”。
⑦在羅祥相先生看來這就是“以‘大知’實現(xiàn)自我消解”,在陳教授看來這就是針對在“大其心”之后的“等齊其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