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日韩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三州_亚洲少妇熟女av_久久久久亚洲av国产精品_波多野结衣网站一区二区_亚洲欧美色片在线91_国产亚洲精品精品国产优播av_日本一区二区三区波多野结衣 _久久国产av不卡

?

銀杏葉的氣味

2022-02-05 00:19吳啟寅
特區(qū)文學(xué) 2022年1期
關(guān)鍵詞:堂哥銀杏葉氣味

曲克那的巫女

從陸路進攻敵國首都需要翻越極寒之地的修十三里山脈。而眼下已入秋,天氣涼瑟瑟,可想不多時便會迎來霜降。從六月中旬的“大潰敗”算起,我們小分隊獨立行軍已三月有余。無論從物資還是精氣神方面,走陸路都不是個好選項。隊長思量再三,決定讓我們從水路出發(fā),沿陀河向西,爭取在冬季來臨前與大部隊會合,再度加入偉大的進軍之中。

我們小隊一共五十四人,加上干糧裝備等物資,需要至少五艘結(jié)實的大木筏,或者十艘小木筏。準(zhǔn)備木筏倒不是什么難事,我們駐扎的曲克那是一大片地區(qū),零星的幾座村寨被山林分隔,山上有大量可供制作木筏的優(yōu)質(zhì)木材。村民們雖然并不樂見我們砍伐本地樹木,但只要不去他們祭拜祖先的禁林,他們倒也不會多加阻攔。

我們找的翻譯是曲克那當(dāng)?shù)氐纳贁?shù)族裔,早些年外出闖蕩過,會說不算流利的漢語,年紀(jì)大概不到四十,高鼻深眸,皮膚黝黑,腰間常系棕黑色的鹿皮腰帶,人精瘦而干練,像一只細腰獵犬。隊長決定走水路后,我們預(yù)備付向?qū)煽它S金,希望他能隨我們同行。向?qū)У弥覀円咚?,有些不大情愿。?jù)他說,秋冬季的陀河并不適合行舟,傍晚兩岸叢林間漫溢的瘴氣會腐蝕人的心智,船也會因為各種原因傾覆。十九世紀(jì)末有傳言香格里拉在陀河跟修十三里山脈交匯的峽谷處。當(dāng)時大批歐洲探險家試圖在秋冬季順陀河西向。但去者泱泱,歸者寥寥。久而久之,更印證了當(dāng)?shù)厝饲锒静簧贤雍有兄鄣淖嬗?xùn)。

隊長聽說是祖訓(xùn),自然不信邪,囑咐我去跟向?qū)ё鏊枷牍ぷ?。一番溝通過后,向?qū)ё屛胰グ菰L臨寨的巫女,說她是方圓百里的大祭司,見多識廣。向?qū)дf,如果巫女占卜出吉卦,他就愿意隨我們同行。身為副指導(dǎo)員,這種安撫人事的任務(wù)是我的職責(zé)。做了一天準(zhǔn)備后,隔日我便和向?qū)T上兩匹矮種馬,穿過巨大的望天樹和茂密的榛木林,向東走了五十里路,才在入夜前抵達了巫女所在的村落。

村落位于曲克那地區(qū)的東南角,更靠近各國貿(mào)易的商路。相比于軍隊駐扎的內(nèi)陸村寨,這里顯然發(fā)達了不少,供商旅歇腳的客棧甚至通上了電。柔和的白熾燈孤懸店外,因晚風(fēng)吹拂而搖曳??蜅@习逭J(rèn)識向?qū)?,他們用?dāng)?shù)赝琳Z短暫溝通過后,向?qū)ξ艺f,今晚我們得住在這,明早雞鳴前再去湖中心的小島上拜見巫女。

第二天我們一早出發(fā),離開客棧時霧氣仍然彌漫在村落四周,能見度很低。沿著夯土小路,向?qū)б襾淼胶叺哪緲蚺裕麑ξ艺f,當(dāng)?shù)厝瞬荒茏哌@座木橋,否則會受詛咒。他說他會在這里等我,煩請我回來的時候帶一枚巫女的信物以證吉兇。我朝他點點頭。經(jīng)過這兩天的交流,我對請巫女占卜的流程已經(jīng)大致熟悉。

木橋上的霧氣很濃,走到一半時前后不見著落,感官上頗為可怖。我一路小跑著向前,不多時,便看見島上的小木屋,以及木屋里經(jīng)由玻璃折射出的微光。從橋上下來的時候,我踏在了鋪滿黃色銀杏葉的松軟土路上,落葉層層堆疊,不時摩挲著我的腳底板。不知不覺間,我走到巫女居住的小木屋前。屋檐下的風(fēng)鈴正微微顫動,發(fā)出清脆的聲響,一卷干枯的薰衣草掛在門楣,木門兩側(cè)印有紫色的巫術(shù)符號,柚木制成的門把手上刻有一圈銅紋,叩門時會有銅圈撞擊的叮當(dāng)聲。我反復(fù)敲了幾下木門,都沒人回應(yīng)。我繞著小屋走了一圈,以期透過玻璃窗看清屋內(nèi)的景象??晌堇锼坪鯖]人,一切都很尋常,只有一盞靜靜燃燒著的煤油燈,隱約勾勒出屋內(nèi)桌椅床柜的擺放。

眼看尋找巫女無望,四周晨霧又不見退散,而來時的路業(yè)已隱沒在霧氣中,我只好坐在門前的臺階上等待晨霧散去。屆時如果還是見不到巫女,我可以離開這座小島,回到木橋的另一邊找向?qū)г儐杺€究竟。

記不得時間流逝了多久,可能十分鐘,也可能個把小時,就在我靠著木欄昏昏欲睡又或是半夢半醒的時候,一陣疾風(fēng)將霧氣吹散。伴隨著經(jīng)久不息的風(fēng)鈴聲,明媚溫暖的陽光像是跳動的金色沙粒,頃刻間灑落在周遭的萬物之上。我依稀看見湖邊有一個女人婀娜的身影,她正向小屋走來。于是我迎著女人走過去,幾乎是奔跑著。我想她就是我要見的巫女。

我在灑滿落葉的銀杏樹下見到了巫女。她看起來很年輕,大概二十出頭,身材高挑,穿著紫色的大袍子,上有黑線勾勒的圖案。她的臉頰兩側(cè)印著腮紅,頭上插著一支鳶尾花樣式的發(fā)髻,臂膀間挽著一個被紅布覆蓋的木籃。

你等了很久吧?她開口對我說,夾雜著一點南方口音。我點了點頭。她看出我臉上的驚訝,像是明白了什么,對我莞爾一笑,她說:我的父親是漢人,多年前從兩廣之地來到曲克那。我說:難怪你會說漢文,還有些南方口音。我向她簡短表明了征求吉兇的來意。她點了點頭,讓我先隨她一同走回木屋。

邁入小屋的一剎那,不同層次的氣味撲面而來,有魚腥草和銀杏葉煉制成精油的氣味,有因燈芯燃燒不充分而殘留的煤油味,還有從家具櫥柜里悠悠飄出的陳年木材的味道。其他更深而隱秘的氣味我實難分辨。好在這些氣味并不惱人,我仿佛置身于春日午后的青草池塘邊,豐富的氣味持續(xù)地刺激著我的鼻黏膜,使我忍不住打了個懶洋洋的噴嚏。

她笑著對我說:這里的味道是大了些,得去開個窗。說罷,她輕快地走到窗邊,將兩面墻的窗戶打開。晨風(fēng)自此灌入屋內(nèi),也一并將桌上的煤油燈吹滅。陽光在薄霧消散后早已透過窗戶灑滿屋內(nèi)的角角落落,我甚至能借著光亮看見頂梁上陳年的蛛網(wǎng)。

她讓我坐在桌邊稍等片刻,她得先去收拾一下櫥柜,很快就好。順帶著,她還打趣地叫我別那么拘謹(jǐn)。我朝她苦笑了笑。借此機會環(huán)顧四周,我仍很難把這些古舊的家具器皿和眼前獨居的年輕巫女聯(lián)系在一起—印象里的巫女都是些七老八十的尖嘴老婆子,常年伸著骨節(jié)分明的手指,夾著長柄藥勺,來攪動鐵鍋里冒著綠泡的湯汁,心里謀劃著一些見不得人的陰險勾當(dāng)。

年輕的巫女將木籃擺放在桌臺上,又掀開紅布,露出籃子里的綠色植被?;@子里纖細的葉片如同被觸碰過后的含羞草葉一般緊緊地閉合著。她從櫥柜內(nèi)取出石臼和裝有淡藍色藥劑的玻璃瓶,把淡藍色液體倒入石臼的凹槽處,又將從籃子里摘下的葉片置于石臼上。她一邊拿石棍舂搗著,一邊跟我說:這種草株是在晨露初降時采摘的,不及時處理就會壞了藥效。我知道她是怕我著了急,便跟她說:沒事我不著急,我看你做這些也很有趣。

出于好奇,我問她平日里是否也會去采摘這些植物來制藥。她點了點頭。我又問她村子里有沒有西醫(yī)。她說幾十年前有,后來戰(zhàn)爭打響就都跑了。她指著櫥窗里的瓶瓶罐罐,對我說這些藥用途各異,但并非都是用來治病的,等會兒占卜吉兇也得用藥。我問她用什么藥。她說就是她正在制作的這瓶藥。

我有些驚訝,問她是否一早就知道我要來。她點點頭。我又問她是誰跟她說的。她說沒人同她說。我問她難道這幾天她就在橋?qū)γ娴拇遄永??她搖搖頭。這讓我愈發(fā)好奇,但還沒等我接著發(fā)問,她就把石臼里舂好的藥劑裝入了一個指甲蓋粗細的瓶子里,并將瓶子遞給我,說:你聞一聞。

我端詳著眼前這一小瓶巫藥,藍綠色的試劑中還冒著晶瑩剔透的氣泡,我有些遲疑究竟要不要聞。她故作嗔怪,向我保證藥里沒毒,說著她自己湊上來吸了一口。我知道被人懷疑的滋味不好受,急忙道歉。我對著瓶口嗅了嗅,并沒有聞出什么氣味。這藥劑是在我的眼皮底下用籃子里的綠色植物搗制的,可我就連植物的氣味也沒有聞到,這甚至讓我懷疑自己的嗅覺出了問題。我茫然地看向巫女,對她說我什么也沒聞到。她又將一片銀杏葉遞給我,讓我聞一聞。我告訴她還是什么也沒聞到。她笑著對我說:別急,銀杏葉和這瓶藥會讓你聞到世界上所有的氣味。她的話音還未落,那些我所不能盡數(shù)的氣味便從四面八方涌來,像海水一般灌入我的鼻腔中,隨之而來的還有那些被氣味所裹挾的無窮無盡的時空。

烤焦的蝎子

起先我的眼前是黑暗,緊接著從黑暗深處飄來了肉類蛋白被烤焦后的苦澀氣味,但那氣味并不濃烈,若有若無,讓人感到仿佛有顆細小的沙礫在肺腔中翻滾。后來,我的眼前浮現(xiàn)了茫茫的戈壁,以及一個經(jīng)年累月風(fēng)蝕而成的石洞。我們的行軍小隊盤坐在洞中。隊長坐在洞口,正午的陽光穿過他手中的凸透鏡鏡片,將洞口幾只死了的蝎子烤得嗞嗞冒煙。沒多久,這種蝎子烤焦的嗆人煳味就彌散在洞穴的空氣之中。

我看向四周,戰(zhàn)友們一個個垂頭喪氣。隊長把已經(jīng)抽到底的煙頭蘸了下烤蝎子的火星,又拿到嘴邊猛地吸了一口。他用壺里僅剩的一口水潤了潤嗓子,從洞口起身對我們說:要相信副隊長會找到水源。

靠在我身邊的戰(zhàn)友沒好氣地哼了一聲。即使他嘴上不說,我也知道,都三天了,副隊長外出找水恐怕已經(jīng)兇多吉少。士兵們其實心里都明白,再找不到水源,我們?nèi)牰嫉媒淮谶@片戈壁里。自六月中旬的會戰(zhàn)失利(內(nèi)部代稱“大潰敗”)以來,我們的大部隊被敵軍沖散,小分隊也已經(jīng)傷亡過半。如今,士氣低落再加上缺少補給,大家都是一副萎蔫模樣,絲毫不為隊長鼓舞士氣之話所激勵。

隊長與我的目光交匯,他走到我的身邊,對我小聲說道:副指導(dǎo)員同志,你來做做大家的思想工作吧。望著隊長的殷切目光,我實在難以拒絕,但此時我自己也沒有多少信心,只能強裝鎮(zhèn)定,起身對士兵們說了些激勵士氣的話,都是些陳詞濫調(diào),諸如有希望是好的,無論何時都不應(yīng)該失去希望之類。隊長看到大家無動于衷,剛才自己因猛吸一口煙而提起的精神勁兒也一下子泄去大半。他看向洞穴最里面的兩個傷員,輕輕地嘆了口氣,找了塊沒人靠著的石壁坐下來,再不發(fā)一聲。

兩個傷員已經(jīng)昏迷了一天一夜。前兩天我還能聽到他們時斷時續(xù)的呻吟,軍醫(yī)也會每隔幾個小時就給他們打一針止痛的嗎啡。后來醫(yī)療包里的嗎啡已經(jīng)告罄,我還擔(dān)心這兩個傷員醒來時受不住。但不知確切從何時起,我便沒再聽到他們的呻吟。我這才想起來提醒軍醫(yī)去查看一下傷員的狀況。軍醫(yī)到洞穴后面查看了一番,他出來后沖我搖了搖頭。

其中的一位傷員姓劉,是我的同鄉(xiāng),在部隊里服役了二十多年,至今仍是乙等兵。行軍渡河時他被毒蛇咬傷腳,因為沒有對應(yīng)的蛇毒血清,軍醫(yī)只能將他左膝以下的部分截了肢。他被咬傷的時候我就在他身后不遠處,他身前有十幾人,身后有幾十人,毒蛇緣何只咬他,誰也說不清。剛截肢的時候,麻藥勁一過去,他就痛得直哼哼,后來他從襯衣里撕下一角,藥勁過去的時候就將布含在嘴里。再后來,那塊布也被弄丟了。

行軍途中接受截肢手術(shù),受感染的風(fēng)險很大,他年紀(jì)近五十,體質(zhì)早已不比當(dāng)年,一直都在靠抗生素硬撐。平日趕路,士兵們輪流抬傷員的擔(dān)架。他躺在擔(dān)架上很不好意思,覺得自己成了隊伍的負(fù)擔(dān)。隊伍停下來休息時,他常會忍著劇痛,給抬擔(dān)架的戰(zhàn)友們遞上自己私藏的香煙。隊伍進入戈壁后,抗生素已經(jīng)產(chǎn)生了耐藥性,他的傷情急轉(zhuǎn)直下,有一大半時間都陷入昏迷之中。隊伍決定駐扎在洞穴后的頭幾天傍晚,他還有短暫的清醒時光。我會跟他聊些家鄉(xiāng)事,給他散心。多數(shù)時候就是我在那里說,他看著我。有時候他的嘴角也會動一動,像是想要給我回應(yīng),也像是想要水喝。

后來,隊伍將方圓十里的地方都搜了個遍也沒找到水源,眼看著水越來越少,整個洞穴里都彌散著絕望的氣息。再聽到傷員們不自主的呻吟時,大家都有些惱怒。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這種情緒下,我實在沒心思去關(guān)心傷員的狀況,便把照看傷員的任務(wù)都交給了軍醫(yī)。至于軍醫(yī)究竟有沒有精力,我已經(jīng)無心顧及。

傍晚,即將沉入地平線的夕陽被升騰的熱氣擾動得虛實相映,火紅一片。也不知是誰喊了一聲“那是不是副隊”,洞口盤坐發(fā)呆著的士兵們像突然被打了雞血,爭相舉起望遠鏡,查看遠方地平線上若隱若現(xiàn)的一個小黑點。起初,那個小黑點在熱氣的擾動下晃晃悠悠,顯得很不真切。后來,那個小黑點慢慢變大,逐漸顯出人形,我們才很明顯得看出來,的確是有人拖著重物在朝我們的山洞走來。我們都明白,是副隊長找到水源了。我們獲救了。

入夜的時候,副隊將箱子里拖來的二十升水分給大家,五十多人,每人只能喝幾口,還得留有余量去趕路。他建議我們今晚就動身,打著火把往西南走六十里路,在一個山坳處有一小片因地下泉眼上涌而形成的綠洲。隊長征詢了大家的意見,又想了想,便敲定了今晚動身的計劃。

給洞穴里負(fù)傷的戰(zhàn)友分水時,軍醫(yī)才告訴大家他們已就義。士兵們的心里其實早有準(zhǔn)備,一陣沉默過后,幾個年紀(jì)輕的士兵還是流下了眼淚。隊長嘆了口氣,讓大家去洞外的灌木叢里撿些枯枝,我們得把犧牲同志的遺體火化。他看了看我,我點點頭。我們不可能再帶著戰(zhàn)友的遺體趕路,戈壁灘的堅硬土質(zhì)也不允許我們深挖掩埋,將遺體放在洞穴里等待風(fēng)干蟲蛀更是對逝者的不尊重—火化是現(xiàn)況下唯一的選擇。

知道我們即將得到飲水補給,戰(zhàn)友們打起了精神。借著戈壁灘上皎潔的月光,大家四散開,尋找可供燃燒的柴火。洞穴附近有很多長著倒刺的灌木,再遠處還有一片不知多少年前就枯死的白楊林。大約兩個鐘頭后,我們收集到了足夠的木柴,準(zhǔn)備送兩位戰(zhàn)友最后一程。幾個士兵合力將兩具已經(jīng)僵硬的遺體從擔(dān)架上抬到木柴堆上。隊長向軍醫(yī)要來了所剩不多的醫(yī)用酒精,他將酒精灑在兩位同志的衣物、遺體和木柴上,再用打火機點燃了引火用的枯枝,火苗便自此張牙舞爪起來,吞噬著它們力所能及的一切。

我們站在洞外,正對著熊熊燃燒的烈火和烈火上的戰(zhàn)友遺體,深深地鞠躬。與此同時,那苦澀得猶如蝎子被烤焦的氣味又再次沖入我的鼻腔,而此時我只想早日離開這片戈壁。我不愿再去多想,因為那燃燒的氣味實在叫我無法忍受。氣味越來越濃,我忍不住地干嘔,想要嘔出那些隨著空氣飄進鼻腔,進而涌入肺腔的苦澀氣味。它們在我的胸口不停地翻滾,這如同蝎子被烤焦的惱人氣味!因為連續(xù)干嘔而大腦缺氧,我眼前一黑,徑直栽倒在地。

漫長的告別

起先我的眼前是黑暗,緊接著從黑暗深處飄來了蘋果與茉莉花混合的清新氣味,但那氣味并不濃烈,若有若無,我的心頭仿佛有一個小鼓在咚咚作響。后來,我的眼前浮現(xiàn)了城市的街景,細雨正綿綿不絕地從天空飄下。在一個破敗的公交站臺,一位戴著口罩的女人低頭沉默著上了公車。她坐到我身前的空座上,從她垂散在椅背的發(fā)絲間飄出了一陣陣蘋果和茉莉花混合的清香。

我透過車窗,望向被雨水沖刷的城市街道,倏忽間,有一種異樣的陌生感自心頭生起。鄰國與我國在上月簽署了為期五年的停戰(zhàn)協(xié)議,大街小巷都因此掛上歡天喜地的紅色橫幅。不用再對時不時拉響的防空警報提心吊膽,大家自然都很開心。我所任職的雜志社也特許全體員工帶薪休假一周,讓職工們好好慶祝一下。

在簽停戰(zhàn)協(xié)議之前,雜志社里的男同事們一直高度緊張,因為到處傳聞要強制征兵。作為沒有上過戰(zhàn)場的男性中的一員,我自然也格外恐懼。我從一所普通大學(xué)畢業(yè)不過五年,讀的是新聞專業(yè),除了會寫寫文章,并沒有別的一技之長,更不具備與戰(zhàn)場相匹配的身體與心理素質(zhì)。如果我不幸被征召入伍,干些后方文職工作倒還好,真要扛槍上前線的話大概率有去無回。

自我上初中以來,我們和鄰國一直打打停停已十多年,人們早已習(xí)慣了隨時隨地處于戰(zhàn)爭狀態(tài)。城市里的廢墟比比皆是。即使是短暫的和平時期(僅以月計),人們也不會在地面上大修基建,因為大家都明白這些基建用不了幾個月就會因戰(zhàn)爭而重新被夷為平地。一切都只是剛好能用,比如這臺公交車,就是用戰(zhàn)時報廢的裝甲運輸車改造,燒的是柴油,開起來呼呼作響,濃煙直冒。

說回蘋果與茉莉花混合的發(fā)香,那是我大學(xué)女友身上的氣味,對此我再熟悉不過。我很喜歡那香味,曾經(jīng)很多次問過她是什么牌子的洗發(fā)水,她也跟我說過多次,但是我一直都沒有記住。在這個陰雨連綿的上午,坐在轟隆作響的公車上,我分外想念七年前的那個冬天,突如其來的大雪覆蓋了整座城市,將所有瘡痍都撫平,就好像它們不曾存在過一般,寒冷的空氣中都是平和與溫柔。

那天晚上,我的女友說要帶我去校外的一個地方。校外并不安全,學(xué)校是人道主義禁止轟炸區(qū),校外可不是。這些我都知道,但沒有誰會在這個白雪皚皚的夜晚拒絕心愛之人的邀約。等夜幕降臨后,我們從宿舍樓的后門悄悄溜出校園。走在大街上,我們凍得直打哆嗦,搓著手背哈著氣,卻止不住地開心。

臨街的商店早早打烊,電線桿歪歪扭扭,路燈也多損壞。借著月光與白雪的反照,我們依然能看清櫥窗里的衣帽和鞋子,也看得到烘焙店門口的蛋糕圖樣;還有一些告示牌,上面用奇奇怪怪的字體寫著“轉(zhuǎn)租”。我們在一間早就倒閉了的私人電影院門口擁抱接吻,墻上掛著的海報是薩迪亞吉特·雷伊執(zhí)導(dǎo)的《大地之歌》。

后來,我的女友帶我走到了一座廢舊的燈塔下。她推開并未上鎖的鐵門,走在前,我在后。我們沿著蜿蜒狹窄的樓梯一路爬到燈塔的頂樓。風(fēng)從我們身邊呼呼吹過,玻璃早已被震碎,窗戶旁有一小堆飄進屋內(nèi)的積雪。我問她怎么知道這個地方的。她笑著說不用我管。我嚇唬她再不說我就把她轉(zhuǎn)暈,說著抱起她轉(zhuǎn)了個三百六十度。木板在我們的腳下咯咯作響,她也笑個不停。

她牽著我的手走到窗前。我看到整座城市都被皚皚白雪所覆蓋,大大小小的殘垣斷壁都不見了蹤影,三三兩兩的星光從無垠的天河上灑落,一輪圓月孤懸在黑色的蒼穹之下。我向她感慨這景色真美。她點點頭,提議我們用窗戶旁的積雪堆一個小雪人。我說好。沒過多久,我們就把雪人堆好了。我把褲子左右口袋的紐扣拆下來,安在雪人頭上作眼睛。我對她開玩笑,說這樣它就能在燈塔上幫我們視察敵人的戰(zhàn)機。她聽完哈哈大笑,繼而盯著雪人沉默了好一會兒。再次開口的時候,她告訴我她即將啟程去前線做戰(zhàn)地記者。

我問她為什么沒有早點告訴我。她說她知道我不會同意。她又說,上面已經(jīng)批準(zhǔn)了她的申請。我很想責(zé)怪她,但終究只能點點頭,不再說話。她張開雙臂鉆入我的懷中,一個勁地對我說,不會有什么的,她會一直給我寫信報平安。我問她什么時候動身,她說三天后。

她摟住我的脖子,親吻著我。我能感受到她的眼淚從臉頰流下,流進我的嘴里,再經(jīng)由咽喉流進胃里。我低著頭,終究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將她抱得更緊,將頭埋入她的長發(fā)之間。在燈塔的那個雪夜里,蘋果與茉莉花混合的發(fā)香,連同外面溫柔的冬夜和白雪,以及窗口堆積的小雪人,它們都使我覺出一種深深的無力感。

此時,一陣風(fēng)從公車敞開的窗口吹來,那位和我大學(xué)女友一樣有著蘋果與茉莉花混合發(fā)香的女人到了站。她就要下車。我想要叫住她,卻不知以什么樣的理由。下車的時候她的眼神掃過后車廂,我和她有了一秒鐘短暫的對視。在那么一瞬間,我出現(xiàn)了幻覺,并將她視為我那早已逝去的大學(xué)女友。我趕緊下了車,追在她身后。她仿佛覺察出有人跟在她身后,腳步也愈發(fā)快了起來。

我們就這樣沿著街角走了許久。在一個墻角,她兩腿發(fā)抖,轉(zhuǎn)過身來問我究竟想要怎樣。我擺手希望她不要誤會,并告訴她,她很像我的一個朋友。她冷笑了一聲,問我是否確定。我用力地點了點頭。她將口罩緩緩摘下。我看到了一個下半張臉被炸毀的女人,她的嘴角被撕裂到下頜骨,新生的肉紅通通的,像極了腐爛的蘋果。我被這一幕嚇得連退幾步。那個女人趕緊拉上口罩快步遠離了我。

我撐站在墻角,想著那個女人被炸爛的臉,鼻腔里還殘留著蘋果和茉莉花混合的發(fā)香,繼而我又想到我那早已在戰(zhàn)場上死去的大學(xué)女友。我感到胃里涌起一陣陣的絞痛,在傷心與痛苦中止不住地干嘔,鼻涕眼淚交融在一起。我因缺氧而眼前一黑,徑直栽倒在地。

寂寞的游戲

起先我的眼前是黑暗,緊接著從黑暗深處飄來了煙花爆竹燃燒后留下的刺鼻氣味,但那氣味并不濃烈,若有若無,我的內(nèi)心為不具名的歡喜與期待所充盈。漸漸地,我的眼前浮現(xiàn)了長安城,自然不是距今一千多年前的長安,而是游戲里的長安城,一座被游戲策劃設(shè)定為大唐盛世下的長安,無論外界的時間過去了多少年,游戲里的時間都停留在貞觀九年。

恰逢現(xiàn)實世界的春節(jié)假期,游戲里的建筑也都應(yīng)景地掛上了大紅燈籠,整座城市華燈溢彩,從金鑾殿到秦瓊府,從國子監(jiān)到化生寺,無不是琉璃穹頂、金瓦珠宮,氣派非常。長安城里滿大街的玩家角色,一排排對話框浮動在角色的頭頂,有吆喝著組隊做春節(jié)任務(wù)來賺取游戲幣的,也有在世界頻道里說冷笑話以期逗樂陌生人的,還有直播小龜快跑(游戲里一種類似于賽馬的博彩活動)實時戰(zhàn)況湊熱鬧的。好一派人聲鼎沸,熱鬧非凡。

因為我平日里在游戲上花的時間少,角色的級別很低,春節(jié)任務(wù)自然也沒人愿意帶我。在組隊的地方嘗試了許久,我終于加入了一個帶新人的隊伍,隊長是一個叫冬季戀歌的女號,她要帶我們一層層地掃大雁塔里的怪物。隊里的幾個小號都很感謝隊長,紛紛在隊伍頻道里向她致謝。她沒有回應(yīng),只是一遍遍地?fù)魵⒅锊粩嗨⑿鲁鰜淼墓治铩?/p>

后來有些小號的級別升上去了,在大雁塔里刷怪所獲的經(jīng)驗越來越少,就不斷有人離開隊伍。離開前他們通常都會向隊長再次致謝。多數(shù)時候,冬季戀歌只會發(fā)一個微笑的表情,然后默默地帶著隊伍飛回組隊的場所,將隊伍重新組好,再飛回大雁塔。

我始終沒有離開隊伍。即使我已經(jīng)超出了游戲系統(tǒng)里在大雁塔刷怪所推薦的級別上限。因為我不知道離開隊伍還能去做些什么,刷怪的經(jīng)驗雖然在不斷減少,但好歹也聊勝于無。后來,爸媽喊我去爺爺奶奶家吃年夜飯。我給隊長發(fā)了個私信,跟她說如果我掛機失敗了,把我踢出隊伍就好。

飯桌上,大人們家長里短地寒暄著,我一句也沒有聽進耳朵里,只顧著和坐在我旁邊剛上高中的堂哥爭論。他說我正在玩的游戲是給小孩子玩的,大人們都玩他正在玩的爭霸類游戲。我反駁他說,我玩的游戲里的大人也有很多。他輕蔑地一笑,說那都是些沒長大的假大人。他說,一個就連角色死亡也只是倒地呼出一口白氣的游戲,哪能跟真實世界的殘酷無情相比。我對他說別忘了你自己也沒成年,連大人都還算不上。他說你個小屁孩懂什么。我說你只比我大五歲,憑什么叫我小屁孩。他說大五歲就是比你多吃五年飯,就有資格叫你小屁孩,不服也得憋著。

我很生氣,但一時間也無法辯駁,只好不理睬正得意洋洋的堂哥,轉(zhuǎn)而將注意力集中在大人們的談話上。大人們在家族內(nèi)部的寒暄過后,話題內(nèi)容轉(zhuǎn)變?yōu)閲鴥?nèi)國外的局勢,什么離職潮、拆遷房、西進政策,某國和鄰國的局部武裝沖突、中東地區(qū)的偉大的進軍等等。還沒小學(xué)畢業(yè)的我聽得云里霧里。后來隱約聽到伯父說堂哥要去當(dāng)兵。我問一旁的堂哥,為什么要去當(dāng)兵。他說好男兒保家衛(wèi)國,何其壯哉。

伯母聽到了堂哥跟我的一番高談闊論,當(dāng)然也包括之前的“大人游戲論”,忍不住羞了堂哥一把,得了吧,別跟你堂弟講那些有的沒的,但凡你學(xué)習(xí)成績有你堂弟一半好,還用得著不讀大學(xué)去當(dāng)兵?

堂哥被伯母這一番話羞得面紅耳赤,急忙辯解說自己小學(xué)時候的成績也很好,堂弟成績好不好,咱們以后再看。因為伯母的幫助,我感覺自己得了勢,就跟堂哥逞辯道,看就看,誰怕誰。堂哥瞪了我一眼,便不再理睬我了。

快要跨年的時候,我們在伯父一家暫居的小樓前放煙花。因城區(qū)改造,伯父原先的房子即將面臨拆遷,政府將他們那一片地區(qū)的住戶分配到筒子樓里。筒子樓是集中建造的,樓前有一片廣闊的半圓形空地。我們幾個小輩準(zhǔn)備在空地上放竄天猴,伯母說要離住戶的窗子越遠越好。

此時的空地上已經(jīng)有好多煙花燃盡后留下的紙箱子,刺鼻的硫化物隨著冬夜的寒風(fēng)飄進鼻腔,我們都不自覺地扇了扇鼻前的風(fēng)。堂哥向伯父要來了打火機,點著了竄天猴。此起彼伏的煙花一簇簇升上云霄,在夜空下爆發(fā)出一瞬的光焰。后來,伯父在空地上點燃了爆竹,在噼啪作響中我們辭去了舊歲迎來了新年。

回到家的時候,我想起了仍在掛機的游戲。我趕緊坐到電腦旁,打開屏幕。冬季戀歌沒有再帶隊在大雁塔里廝殺,而是帶著隊伍站在長安城的街角,一株葉片泛黃的大樹下。隊伍里只剩下了我和她。

滿屏幕都是虛擬的煙花和玩家們的祝福。我在隊伍頻道里向冬季戀歌拜年。她對我發(fā)了個微笑的表情。過了一會兒,她像是自顧自地在隊伍頻道里問道:你有沒有聞過銀杏葉的氣味。我說沒有。她說,我們現(xiàn)在就站在一株銀杏樹下,但我們卻無法聞到銀杏葉的氣味。我有些疑惑,跟她說,可這是個游戲呀。她對我發(fā)了個嘆氣的表情,便沒再說話。我下線的時候,她仍一個人站在長安城的那株銀杏樹下。我不知道現(xiàn)實世界里的冬季戀歌是否已經(jīng)睡去了。

從游戲里下線后,冬季戀歌的話一直縈繞在我的耳邊,我始終在想自己究竟有沒有聞過銀杏葉的氣味,但我滿腦子里都是煙花爆竹燃盡后彌漫在空氣中的刺鼻氣味,而我很確信那不是銀杏葉的氣味。帶著對銀杏葉氣味的疑問,我裹緊了被絮,在安然中進入了夢鄉(xiāng)。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個怪異的夢。夢里我的堂哥已經(jīng)長成了大人模樣,像極了一個在前線作戰(zhàn)的士兵,他戴著一頂軍帽,腰間別著手槍,很是英姿颯爽。他在一座河中心的小島上醒來,手中攥著一片巴掌大小的黃色銀杏葉。四下無人,他的身前只有一座幽靜的小木屋。小木屋里沒有燈光,但也并不讓人感到陰森可怖。堂哥盯著手上的銀杏葉看了好久。突然間,像是恍然大悟般,他起身朝遠處木橋的方向直奔過去。他一邊跑著,一邊在嘴里碎碎地念著:偉大的進軍不可避免……不可避免……我們早就失去了希望……失去了希望……

夢中堂哥說的這些話究竟意味著什么,我一時半會兒也想不明白,或許只有等我長大了才會明白。但也有很大可能,即使我長大了也不會明白。以我不多的經(jīng)驗看來,一些聽起來頗有啟示性的話也許終究只是癡癡的囈語。不管怎么說,成年人的世界似乎依然離我很遙遠,那在長大之前,我也只是想要好好地繼續(xù)打游戲。

(責(zé)任編輯:王建淳)

吳啟寅,1994年12月生,江蘇南京人,現(xiàn)居美國硅谷。有作品見于各文學(xué)期刊,出版有長篇小說《醒夢》。

猜你喜歡
堂哥銀杏葉氣味
高原往事
吃喜酒
吃喜酒
與銀杏葉的約會
銀杏葉離天空很近
書的懷抱
金色的銀杏葉
氣味圖書館
表堂哥
好濃的煤氣味
金塔县| 宁化县| 西畴县| 富蕴县| 什邡市| 宜春市| 黄大仙区| 盐亭县| 陈巴尔虎旗| 海淀区| 池州市| 韶关市| 六枝特区| 文安县| 宣城市| 浦东新区| 分宜县| 琼海市| 金堂县| 甘孜县| 巨野县| 元江| 德格县| 合肥市| 合作市| 成武县| 北辰区| 郧西县| 青河县| 佛冈县| 高台县| 沾化县| 丘北县| 虎林市| 罗定市| 县级市| 乌什县| 清远市| 阳西县| 铜陵市| 晋州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