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人來到系舟山東巖以北八公里遠的西張村,乞要鐵鍬、斧頭、抹泥刀、框鋸時,人們都說他是瘋子,也可能是外省的逃犯。他長相清白,說話慢吞吞的,習慣性地拖長一句話的第一個字音,仿佛在沉吟或思索。遭拒或被笤帚撲打,他也只是沉墜羸瘦的腰,端正一躬,說一聲打擾了,再退出你家門。
王秀蓮老漢以前是焊工,后來跑去太原賣莜面栲栳栳,家里還留有好幾套廢棄不用的家什工具。她見他可憐,說話也客氣,發(fā)善心施給兩根嶄新的手工鋸條和一碗饸烙面。他呲溜起面條來,像街邊瘸腿的癩皮狗。王秀蓮擎著掃炕笤帚,假意撥弄鬃毛里纏裹的發(fā)絲,站在離他三步遠的地方,問他要這些東西做什么。他說,修廟。王秀蓮說,修廟做甚?他說,不為什么。王秀蓮說,什么工程隊這么磕磣,連個鋸條都沒有,還要工人到處去討?他說,就我一個人。王秀蓮說,一個人怎么可能修得了廟,頂多修個草棚子,下雨天還得漏。他靦腆地笑了笑,不再言語,鞠躬感謝,退出大門。王秀蓮追出去,又往他懷里塞了一把銼刀、一顆雪花梨和兩袋白象方便面。她說,修廟是好事,我就當積福了,到時候多讓佛祖保佑我。他接過贈禮,再次致謝,走向下一家。
回頭,全村叨嘮起外地的怪人,都曉得他不是瘋子,更不是逃犯,而是一個和尚,有頭發(fā)的和尚,他討斧頭錘子不是要敲破哪個仇家的腦殼,而是要去修廟。老人說,咱十里八鄉(xiāng)的,就系舟山上的福田寺有廟有佛,要修廟肯定是在那旮旯??刹痪们叭ジL锼戮催^香的婦女說,我探過了,那兒的廟好端端的,沒說要修。人們就在午飯后的清涼地兒,反復議論這個怪人。有時,見他恰好經過,手里攥著一些破銅銹鐵,人群會突然噤聲,目送他一步步挪遠,被彎道小路吞咽,連影子都嚼盡,才又燃起聲響,繼續(xù)揣摩他身上的謎。
那是一九九八年夏天,他敲門時,母親讓我去撈一眼。我側身躲在照壁后,瞟見大門外的來客,回稟母親。她讓我去開門,自己貓進南房。那里囤著自行車、尿素袋、爛紙箱等雜貨,鐵鍬、鋤頭、釘鈀等農具,及父親壘房砌磚用的各類匠人工具。我解開大門內側的鎖扣,招呼他進來。
他說,小朋友,謝謝你。聲音一字一頓,普通話不算標準,“小”字拖成長音,“朋”更像是“盆”。我不知道該說什么,著急忙慌地喊“媽”。母親從南房出來,手上抓著一個裹滿水泥灰漬的橡膠錘。明顯洗過,但洗不干凈。這是父親貼地磚用過的。他接了去,對母親致謝。母親似乎有點怕他,但又很恭敬地問,師父要不要喝水?他說,不麻煩了。母親催我回屋取出碗柜里囤放的大雪碧瓶。她說,里面灌的涼白開,拿去喝吧。他鞠下一躬,半個身子與我肩頭齊高。我才瞅見他的天靈蓋有一塊斑禿,圓不溜秋的一片。我忍不住伸手去戳。母親一巴掌打在我胳膊上,吼我:手發(fā)炎吶,沒大沒小!他沖我笑了笑,接過贈禮走了。
我掛上鎖扣,問母親,為什么要給那個怪人東西?母親說,小孩子省得什么。我不依不饒,問道,他怎么不說忻州話,要東西還不給錢?母親說,人是外地的,來這兒修廟,積善修德。操心你的作業(yè)去,管這些做甚。
他在西張村游魂似的棲蕩一陣子就消失了。聽人說,鄰村韓巖和鴉兒坑也都出現過這么一號人。照舊是那副拘謹、害羞又很禮貌的樣子,只是衣服更顯破舊,攜著酸臭味,挨家挨戶地討要砌墻抹泥的工具,也從不拒絕善心遞去的碗筷和茶水。
二
禹王洞坐落系舟山腰,是一個天然石灰?guī)r溶洞。洞內九曲回環(huán),奇石聳立,深達七千多米,是忻州有名的勝景。市區(qū)跑禹王洞的大巴有三班。下午班的司機叫李林貴,東張村人。他婆姨杜麗梅是西張村的,娘家就在我家隔壁。有一天,她端著午飯,到我家斜對門廢棄的西張中學大門口陰涼地,向同來嘮家常的眾人講起那個怪人。她說,她老漢在禹王洞外蠻荒的山道邊,望見有個人影龜在山坳里忙活,近旁杵著一環(huán)半米高的圍墻,像是要建什么東西。她一聽就反應過來,這不就是那個要修廟的怪人嘛。她說,人原來是要憑空造個廟出來。李林貴說,那個土坷垃叫什么廟,撐死就是一間房,壘個炕,添張桌,塞個櫥柜,就滿打滿算了。
他們七嘴八舌地論著,推敲他的身世來歷。款款的一個人,怎么就跑到山郊野嶺,去修一個虛有的廟?大家比較認可的說法是這人良心上有虧欠,修廟是為了贖罪。
鴉兒坑村近鄰系舟山。村里有幾個睡覺盜汗、噩夢不斷的中年男女,聚到一起,搭上大巴,入了山區(qū)。一行攏共四人,中間又添進一位六十來歲崇佛的老太太。他們探著司機李林貴的口信,頂著太陽,跋涉崎路,找到那處山坳。當頭的漢子是個泥瓦工。他高聲吆喝,那誰,我們來幫你修廟。身后的老太太低聲提醒,恭敬些,起碼叫個師父。
小師父,泥瓦工嚷道,嚯呦,個把月就砌成一人高的泥墻,地基還很夯實,以前干建筑的?
泥瓦工身后緊跟戴眼鏡的村會計。他說,慌慌兒縫上你的嘴,小師父一看就是文化人。正在東墻側影里靜坐的師父,聽到動靜,走出來。養(yǎng)雞戶的婆姨李嬸小跑著迎過去,抓住他的手噓寒問暖,小師父,你就住這兒?吃什么?喝什么?晚上不涼嗎?山里蚊蟲多,我給你帶了花露水,你留著用。他拘謹地抽出雙手,客氣道,謝謝,不用。裹著紅頭巾的寡婦拉開李嬸,鄙夷地瞟她一眼,說,人家大師父佛法高深,什么蚊蟲能近身啊。老太太拄著拐,最后趕來。小師父過去,攙著老太太,扶她坐下。老太太說,小師父,你是善人吶。這就是你建的廟嗎?他溫和地糾正老太太,是修廟。寡婦接嘴,就是,人家都說了幾百遍修廟了。您上了歲數,耳朵背,在家養(yǎng)老得了,非要跟著來。這山路盤盤繞繞的,也不怕跌一跤。村會計搶話道,就這路,諒是個年輕后生,走起來也吃勁。老太太是敬仰師父,才冒這個險,大家伙不都是這樣嗎?是啊,是啊。他們都這么說。
他恭敬地對眾人鞠躬,隨后走到東北墻角。角落堆著他討來的工具。他撿起鐵鍬,挎上竹筐,走到廟外,沿著一條小徑,向一處土丘走去。上山的五人面面相覷,不解其意。李嬸碎步追上,高聲吆喝,小師父,我?guī)湍懔?。其他人見狀急忙跟去。小師父用鐵鍬挖土,鏟進竹筐。滿了一筐,硬提上背。泥瓦工搶步過去,苛責道,一看你就不是粗人,筐不能這么上肩,會扯著胳膊。村會計干脆伸手解下竹筐,往自己背上挎。李嬸急了,伸手要幫忙。寡婦見三個人圍著師父,吵個不停,提醒他們“慢點”“一個個毛手毛腳的”。他們左右拉扯,結果掙斷一根提梁。竹筐倒在地上,黃土泄出大半。一直擠不進身子的寡婦冷嘲道,就一筐土能積多少福,用得著這么搶的。老太太挪過去,蹲下來,扶正竹筐,掬起地上的土,揚進去。其他人蹲下來學樣,恨不能連草根下的土都摳出來,填進筐里。竹筐里的土滿溢出來。只是提梁斷了一根,提起來吃力。除了老太太和寡婦,來拜見的三人一人提一角,往廟里運去。
小師父沉默地待在原地,看著竹筐離地的印痕出神。寡婦不甘心,拔出撇在土丘上的鐵鍬,鏟了一鍬土,端平鍬把,正經地說,師父,我這也是貨真價實的土,沒經過你的手,但也是要添進廟里的。將來算功德的時候,可不能少了我。老太太用手掬了一把土,飽含熱望地看了看小師父,沿著他們走過的路,向廟走去。
土丘到廟攏共二百來米。除老太太,他們四人搶著用鐵鍬和竹筐,運了五趟。會計和李嬸嚷著出汗了,要歇歇。寡婦和泥瓦工都是受苦人,仗著力氣營生,還要再跑。李嬸甩掉額角的汗,喘著小氣說道,省省腿腳吧,廟又不是今天就得建好。老太太糾正她,不是建,是修。寡婦說,修修修,怎么就說不聽?興許啊,咱都瞅不見這里有座破廟,只有小師父安了慧眼,所以照人家來說,這就是修廟。老太太說,對,就是這樣。泥瓦工嚷著,什么神神叨叨的。會計和李嬸都認為有道理,琢磨著下山后,自己要搶先把這個真理布出去。老太太試探性地問他,小師父,你跟我們說說,你那座廟長啥樣?他們看向靜默良久的師父。他沒說話,只是微笑,頗為真誠地向他們鞠躬,輕輕說了句,辛苦了。
太陽沉入系舟山西嶺。最后一班回忻州城的大巴,還有二十分鐘途經最近的山路。他們掐著會計手腕上的梅花表,看向老太太。她的腿腳不便,至少得多走百十來步,要是返程得她來打頭。結果老太太故意不看他們,端正地坐在泥磚上,學小師父的樣子靜坐。
李嬸嘀咕,你們要不要回嘛?她要給老漢和兒子做飯,焦急地望著山路。寡婦干脆說,走什么走,我就留這兒了,你們有家有戶的,趕緊提腳吧。泥瓦工接話,小師父離了我可不行,我得幫著修廟,好歹也要修出一堵墻來。見老太太安坐不動,李嬸登時坐到地上,她說,我老漢知道我上山了,娃子的飯,他也能做。村會計說,來都來了,咱們好歹多攢些功德。寡婦說,是啊,小師父,我們留下。泥瓦工褻笑道,你倒是巴不得和這么多人躺一塊呢。寡婦乜他一眼,罵道,爛了你的嘴。他看了看小師父,自知失言,沒趣地抽出煙,側過身子,架起煙,望著大巴貼近,又順道駛遠,消失在山道的盤曲處。李嬸多少惦記家里的事,想送信下山,但這蠻荒地界哪有電話,只好熬過今晚。
晚上,小師父躺在北墻底,枕著胳膊,弓著膝蓋睡覺。冷風嗖嗖地灌進來。挨躺在東墻底的五人佝僂身子,臉凍得鐵青。老太太窩正中,兩旁依次是寡婦、李嬸、泥瓦工和村會計。兩個男人礙于禮俗,背身挨著她們,正面敗給風口,渾身冰剌剌的刺得生疼。泥瓦工不得法,喊村會計出去抽煙。小師父翻了個身。他們齊齊靜默下來。老太太啞著嗓子道,別吵到人家。寡婦說,就是。兩個男人倚靠在南墻外的門洞邊抽煙。泥瓦工說,日他祖宗的,山上咋這么冷。村會計手指頭直顫,牙齒打架,慢吞吞回道,這里好像是個風口。泥瓦工說,那人就—就不會冷嗎?會計說,他也是個人,咋能不冷。李嬸駝著背出來。她喊會計跟她走一遭。泥瓦工說,干嘛,身子癢了?李嬸照他臉上啐了一口,惡狠狠地說道,爛了你的狗嘴,回頭告你婆姨拾掇你。會計噓一聲,叱責泥瓦工,漚爛你的嘴,不看看這什么地兒。李嬸蹲進一蓬齊膝高的薹草堆里解手。會計在七步外背身抽煙,不時咳嗽兩聲,把聲響遞過去。
四處茫茫黑夜,遠望山腳也是黑黢黢一片。天穹倒是干凈,映出疏闊的星點。夜風時急時徐,吹得人一陣一陣地興起雞皮疙瘩。李嬸靠過來時,羞赧地也沒提謝。村會計說,快回去睡吧,有事再招呼。李嬸笑了笑,突然感覺右腳跟酥酥麻麻的。她抬起腳,拉起褲腳,伸手摸了摸。村會計掏出打火機,劃出一寸火光。見那腳踝上烙著一排紅腫的新鮮牙印。李嬸嚷叫起來,要死人了死人了。寡婦攙著老太太出來,見李嬸癱坐在地,一副要死要活的瘋樣。老太太說,我看看。在兩支打火機的火光下,老太太認出赤練蛇的牙印。沒毒倒是沒毒,老太太說,但也得去醫(yī)院,感染了就壞了??墒且孤菲岚?,一盞路燈都沒有,更別說下山的車了。
這時,小師父走出來,俯下身子,拱起嘴唇,照準牙印嘬吸起來。泥瓦工和會計的手指頭受不住粗糲的砂輪,滅了打火機。再次打著,小師父呸出帶血絲的唾液。他反復吸吐十幾口。周圍人默不作聲,靜靜地在忽明忽暗中看著那顆帶斑禿的腦袋垂下去,又拔出來,像打釘的榔頭。過后,他說,明早你們回去吧。老太太說,小師父,不要攆人吶。寡婦說,就是啊,我可不會笨到被蛇咬。李嬸哭了,倒不是為這赤練蛇的傷口,而是擔心被逐下山,損了到手的功德。會計說,你們的良心呢?李嬸都這樣了,不得搭手送醫(yī)院嘛。李嬸忙說,蛇沒毒,我真沒事。李嬸刻意哭嚷起來。小師父說,那隨你們吧。他們怔怔地看向小師父。黑夜里,不好打火尋究他的臉色。他們感覺小師父回去了,悄悄地挪進更深的寂暗里。
后來,他們還是下山了。先是李嬸的老漢兒,給了她一巴掌,又騎著三輪車帶她到了醫(yī)院。他黑著臉,算著本子上的賬,怒罵婆姨敗家,賠進他個把月工錢。接著是老太太,風濕病犯了,村會計和泥瓦工幫扶著下山。鴉兒坑村多了流言,說上山的人都藏著虧心事。村會計越解釋,說法越多。甚至有聲音說他們有罪。村里人打量起他們,眼神都帶上了法官的意味。村會計就此賭氣,宣布再不上山。泥瓦工也覺得沒勁兒,干脆說誰愛湊那個熱鬧,又冷又餓,沒吃沒喝,圖個逑啊。寡婦是受不住腸胃下山的。山上只有野果子和干饃片,飲水要跑遠了采山泉。日頭打下,野風冒進,就得靠腸肚里的油花來頂。她聞不到肉味兒,便借口憚人說些“孤男寡女”的閑話,搭車下山了。泥瓦工說,那寡婦巴不得就剩她一人呢,修廟的長得不磕磣,有鼻子有眼,只是人家吃素,她沒得便宜討,又怕舌根被嚼爛,才肯下山。每個人都能說道幾句。直到最初上山的五人重新進入村莊,務農的務農,上工的上工,喂養(yǎng)牲口的繼續(xù)喂養(yǎng),流言才逐漸消弭。
司機李林貴有時候會停下大巴,下車看望師父。他說是他婆姨杜麗梅要他來的,手里提著干凈的搌布,里面包著素包子、蘿卜咸菜和一些烤饃片。師父收下,鞠躬致謝。廟的四堵墻修得有模有樣,拱起三四米高。正堂的泥土地面插滿楊木柱子,頂上架起三根橫梁。照這趨勢,再過兩周,廟頂就能落成。李林貴說,到時候打廟頂,他可以幫忙。師父說不用。李林貴不再說什么?;丶液螅披惷氛f,你好好估著,等他打廟頂時,請假去搭一把手。李林貴專門跑到市區(qū)三角道,淘來一個二手望遠鏡。閑在山道時,便架起望遠鏡看山坳里凸出來的土坯廟:整面積不過百平,正堂坐北向南,占地四成,院子六成。沒有東西耳房。磚頭一律用山下捐獻的窯燒紅磚和他自己用黃土烘烤的泥磚。系舟山倒是服帖,未曾降下大雨冰雹襲擾土廟。
李林貴在等他打廟頂??墒撬麉s遲遲沒有動作。望遠鏡里的人不是在靜坐,就是在四處鏟土燒磚和泥抹墻。李林貴口袋里的請假條老是交不出去。他恍惚間覺得,這座廟得用三輩子來修。有時,望著遠近慕名而來的村民,給小師父送吃送喝,搭手壘墻鋪地,刻意寒暄,又帶著一種近乎相同的失望和不滿離去,他就會生出一股莫名的厭倦。他很難解釋,想過辭職或離婚,但杜麗梅是個狠角色,要是他扔了飯碗,或是提出各過各的,準得見血。日子磨久了,他學會避開那座廟和那些殷取功德的村民,照舊撿起往日的生活:早晨操持玉米地,午后上班開車,晚上搓麻將看電視,遇到紅火去湊一湊,閑下來往結拜家的炕頭一坐,抬嘴胡嘮,打發(fā)時間。
三
廟頂是慢慢落成的,慢到幾乎沒有人察覺,好像閉眼睜眼的間隙,廟就恢復了它本來的樣貌。只是這個樣子,過于粗陋,說它是一間臨時避雨和看守果園的土坯房也毫不為過。
杜麗梅罵李林貴不長心。李林貴不忿,攢那點功德,還不如去福田寺。他那個廟連個佛像都沒有,人去了,拜他自個兒嗎?他是活佛還是菩薩!
西張村做工程隊的杜老板聽說土廟沒佛,起了念,戴上高僧開光的佛珠手鏈,開著桑塔納,特意上山,找到那處山坳,送去一竹筐香燭、一箱素菜罐頭、兩斤掛面和一套煤氣灶具。杜老板拜托師父千萬收下。他只好接受。杜老板饒有興味地在土廟四周巡視,不時抬手拍拍墻壁梁柱,好心提醒師父,這個房梁結構還得加固。他只是笑笑,點點頭。杜老板不好說廟的美丑好賴,只是一勁兒地稱贊師父的誠心大德。見他老是一副寵辱不驚的僵臉,杜老板有點嗔怒,但很快掩飾過去,自稱認識一個朋友,可以制作上等的佛像。還沒等他表態(tài),杜老板就說事就這么定了,小師父你再能耐,也不可能塑一尊金佛,我這個人情你必須領。杜老板掏出卷尺,在正堂四周量了一番,默記好尺寸就匆匆告辭了。
位于河南的一家佛像廠家和杜老板來回扯價,最終定下高兩米的銅鑄釋迦牟尼佛,兩萬元整,包車送到,工期一月。杜老板問他婆姨是不是虧了。她說,虧不虧的,你自己看。杜老板付了一萬定金后,到市里四處活動,聯系地產商老板和開發(fā)區(qū)負責人,餐前酒后耍了些手段,遞了些錢,拿到了一個讓很多老板眼紅的工程指標??墒遣坏桨朐?,就被人告了。杜老板被判三年多。當時,佛像的身子已經齊活,可腦袋還沒裝好。廠家催不到尾款,不肯完工。杜老板跟探監(jiān)的婆姨說,錢難掙,屎難吃,佛像還是算了吧。
杜老板婆姨搭李林貴的班車,上山來找?guī)煾浮K緛硪詾闀嵉剿耐?,至少博兩句祝福,怎么說這個事都是因他而起。結果他只是笑了笑,聾子似的。她說,你沒聽明白我的意思嗎?他說,明白。她自覺這是羞辱,但也不好發(fā)作。臨走前,瞥見杜老板送來的灶具,廢鐵似的堆在南墻角,她恨不得咒罵一句,就你蓋的這堆破爛還當寺廟呢,真會給自己貼金。
山下的人打算集資捐佛。倡議此事的是東張村的一名豆腐干工廠老板。他愿意出三千。話出去沒幾天,人就遭了難。他的一條胳膊,被廠里濾渣器涌濺的開水燙傷了。十多年來沒有過的事,趕巧不巧發(fā)生在他擺架勢要捐佛的時候。先是杜老板,再是豆腐干廠老板,村民們碎嘴子嚼道出很多因果。本來自家準備捐的十塊八塊都揣回腰包,壓在炕席下,哪怕讓男人們抽了煙,小孩兒吃了糖,都不愿再跟那座土廟攀上關系。
因為佛像的事,一度有個把月,西張鎮(zhèn)都沒人兜著干糧上山進拜。
那年中秋節(jié)前一天,杜麗梅、王秀蓮和我母親閑嘮家常。王秀蓮老漢查出肝癌,正在化療。她照料了一段時間,低血糖暈了幾次。醫(yī)生讓她多休息。子女們替她在醫(yī)院張羅。她歇了兩天,出來串門,邊說邊流淚,不時咒罵老天爺兩句。那時,父親也在家養(yǎng)傷。他從工地的板橋上摔下來,左腳跟腱斷了,右腿進了一根銹釘。母親說,不行咱就去福田寺拜拜。杜麗梅說,趕明兒就去,不收你們車票。我也想去。母親嗔怪地瞟我一眼,說她們是去拜廟,不是去玩。
拜完福田寺的觀音,杜麗梅突然興哄哄地說,咱去瞧瞧那座土廟吧,反正都是廟,大小都拜拜,指不定哪個顯靈呢。母親附和稱好。王秀蓮瞟了眼天,黑云銜著系舟山頂鋪成一排。她說,改天吧,這雨好大不小地早晚得來。杜麗梅勸道,前后半小時,多沾點佛光,你劃得來。于是,李林貴開車,向那座土廟曲曲繞繞地駛去。
車停在就近的闊地。李林貴催她們緊上兩步。到了廟前,發(fā)現墻面抹了紅漆,莊重不少。南墻正中門洞空置,沒嵌門板。院落墾出七八行菜畦,種著黃瓜、西紅柿和西葫蘆,只是不見一個果子。東北墻角塑了個土灶。灶旁雖堆著一摞齊整的枯樹枝,但灶口干凈,沒有炭燒痕跡,襯得這灶像個鎮(zhèn)壓風水的擺件。正堂門窗敞著,蚊蠅嗡進嗡出。他們跨過磚頭砌的門檻,踏進堂內。屋里黑魆魆的。李林貴又催,沒人,走吧,鐵定大雨。杜麗梅噓他一聲,指向磚泥臺基東側一隅。小半截身子遮在梁柱后的師父,閉眼躺著,不知是死了,還是在睡覺。杜麗梅試探性地叫了兩聲師父。他跟泥疙瘩似的一動不動。王秀蓮說,這里陰森森的,怪瘆人的,咱還是走吧。母親說,湊近看看吧,萬一他鬧個病啊災的,咱趕上了得送人就醫(yī)。李林貴壯著膽子近身,拍了拍師父腳上的布鞋。杜麗梅乜他一眼。他又拍了拍胳膊。師父忽然抽搐一下,像是剛從夢里拔出來,有些發(fā)蒙地盤腿坐起,看著逆光而站的四個人。堂內一時半會兒,陷入死一樣的沉寂。他們好像忘了此行的目的,只是感覺身上冷颼颼的,身后灌進從山頂潑下來的涼風。外面哐啷一聲悶雷,黑云滿覆山頭,堂內當即陰沉下來。看這架勢,要是漏起雨來,怕能淹了整個忻定盆地。李林貴咳嗽了聲,不耐煩地又催她們上路。杜麗梅轉身向堂外踱去。前腳邁出,雨就來了。虬龍狀的閃電崩開,瞬間把天色擦亮。王秀蓮瞥見師父的臉朽了十歲,粗糲,焦黑,眼神空寂,嘴唇嚅囁了一下,似乎在念叨什么經咒。
驟雨澆淋,四周的空氣稀薄起來,把他們逼回堂內。最先開口的是李林貴。他討好似的問師父,這廟頂得住嗎?師父靜坐不語,似乎是雨點大,捎著風,沒聽到問話;也許是在神游,耳根閉了;還有一種可能,聽到了,但不想應。李林貴有點惱氣,取出煙來,問他抽煙不?杜麗梅搶走打火機,瞪她老漢一眼,交待他蹲門口,等雨小了就下山。杜麗梅湊近師父,輕聲問他,我們躲個雨,不打擾你吧。師父擺擺手,欲言又止。母親說,你是不是不舒服?他苦笑,終于點出倆字“沒有”。杜麗梅似乎察覺到了什么,喊李林貴把大巴里的吃喝拿來。李林貴說,看不見這瓢大的雨?取個屁啊!杜麗梅懶得跟他置氣,跑進雨里,濕淋淋地回來,一條褲腿上摔滿了泥。李林貴心里過意不去,偏偏嘴硬,嘟囔了句,也沒見你對我這么上心。杜麗梅不搭理他,徑入堂內,帶過一個可樂瓶水壺、兩袋糯米面包、一包已經拆口的夾心餅干。她說,師父別嫌棄,餓了就吃點。師父緩緩挪腳下地,對她們謙鞠一躬,接過餅干和水。他把餅干面包掰碎,一指頭一指頭地送進嘴里。嚼咽起來,一停一頓,腮幫子棱骨分明,像嵌了塊生鐵。母親后來跟我說,那模樣就是餓得前心貼后背,連嚼的力氣都沒了。
兩顆煙的工夫,雨停了。不過黑云沒散,像是把天拽了下來,干巴巴地架在山頭。下山路上,杜麗梅得意得很。她自恃自個兒救了師父一命,將來準有大福報。
到西張村后,她們商量,趕明兒咱再去一趟,給他送點吃喝。母親應承道,是啊,一個可憐人,非要鉆在山旮旯里找罪受。
當晚,黑色和灰色的云疙瘩,互相競逐,積在忻州上空,遲遲不散。母親讓我守著山西電視臺晚上七點半的“天氣預報”。她到廚房叮鈴咣當地張羅飯食。躺在炕上養(yǎng)腳的父親,放下手里的武俠小說,讓我去瞅瞅母親在勞碌什么。我說,那你盯著天氣預報。
灶里燒著炭,風機呼呼響,火團子直喇喇地撲向鍋灰。鍋底鋪著一張“土餅”。這種“土餅”是用雞蛋、白面、蘇打和鹽,摻少量水揉作面團,再搟成厚餅,燒至麥黃,出鍋切塊而成的一種忻州干糧。往常,我只有生病,才能享受到母親的烤土餅?,F在,她竟舍得在面粉里打那么多雞蛋,和了滿滿一洗臉盆面團。我說餓了。母親讓我等等,一會兒下面。我說,我不吃面,我要吃土餅。母親說,這不是給你吃的。我有點氣,做那么多土餅,是要給誰。她說,小孩子少問東管西。我回去跟父親告狀。他說,估計是給那個和尚的。父親口中的和尚就是修廟的怪人。他一直這么叫。我糾正他說,他不是光頭。父親不管這些,他說,隨你媽折騰吧。天氣預報來了。明天忻州雷陣雨,有風,最高氣溫21度。晚飯是刀削面。母親可憐我似的挑了三塊烤得有點焦黃的土餅遞來。我說,我要吃好看的。母親嗔怪道,以后再給你燒,那些是給那位師父的。父親說,明天有雨,怕是不好上山。我說,就是。母親聽出我話里的不忿,正告我,下天大的雨,你也不能吃。
王秀蓮烤了饅頭片,蒸了“二代王”(混合玉米面和白面的發(fā)酵面餅);杜麗梅做了酸菜窩窩頭;母親將土餅切塊,填進牛奶箱子,寬膠帶封口。整整三箱,頂半個月干糧。她們通了氣,等雨小了,就約著上山。
可這雨從后半夜下到早上,一點不見少。我家宅子地勢偏低。系舟山滑下來的洪流,經鴉兒坑村,俯沖直下西張,漫過公路邊的渠道,溢到我家大門。母親在門前鏟出一條土堰,攔著惡水。她和三個牛奶箱子守在門洞,專候雨停。父親趴在窗口瞥了一眼,跟我說,你媽魔怔了。他靠著被褥,讀他的武俠。我想開電視,又沒膽子提。只盼著雷電過去,就不必窩在家里發(fā)霉。不一會兒,母親喊我。她讓我給她打傘,她要把牛奶箱子搬屋里。土餅潮了就不好吃了,母親說。
晌午,母親做豆角燜面。王秀蓮過來串門。她說,這雨怕是能下個兩三天。母親說,就怕兩三天都不止。她讓王秀蓮留下來吃飯。王秀蓮說,她要去醫(yī)院看她老漢,還感慨道,人呢,千萬不要得罪老天爺,不然生病的是你,遭殃的是你,到頭來,想求神拜佛求個福報,還得看人臉色。人家一個噴嚏,咱就得鉆檐下避雨。母親說,不行你把東西放我這兒,回頭雨停了,我給你捎上去。王秀蓮說不用,她去醫(yī)院貓一眼就回村。燜面出鍋了,母親和父親,先后勸她好歹嘗一碗。她犟不過,接過碗,還討了幾瓣蒜。我們窩在門洞下吃飯。
滴在門洞頂石棉瓦上的雨點,淅瀝起來。近鄰木匠唐師傅婆姨漢、修車匠孔師傅和他兒子,還有泥瓦匠李三爺婆姨漢護著手里的大缽碗出來溜門。父親讓我搬出南房里的小板凳和馬扎。他們坐定后,唐師傅要母親端個盆,去他家舀南瓜稀粥??讕煾嫡f他婆姨炒了紅薯蔓葉,味道還不錯,叫我去挖一碗。李三爺掏出塑料袋,里面包著晾干的老咸菜。他給眾人各分了幾根。母親推說自家廚房啥啥都有,囑他們沒吃飽就去鍋里夾燜面。父親吃完飯,喊我端出暖壺,往碗底倒熱水,清掃油花。王秀蓮跟我討熱水時,突然冒出一陣嘀嘟嘀嘟的救護車聲音。登時,一輛救護車從我家門口的公路躥過,向鴉兒坑村駛去。他們不以為意,接著吃飯,閑聊,東家長西家短,就是那些個話頭。沒過五分鐘,又一輛救護車劃去。外面的雨幾乎沒了。母親放下碗筷,站在馬路牙子上遠眺。洪水濾后的泥涂扒在公路上,車輪碾過去,落下清晰的轍痕。近鄰們涌出來,馬路兩旁來回瞟,嘴不停地議論莫不是鴉兒坑、霍老灣那邊出事了。緊接著,冒出更多救護車。我前后數著,一共上去十二輛。更遠處的鄰居們出來看戲。他們十幾張嘴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但能確定,肯定出了大禍??讕煾刀ㄕ?,估計是個車禍,說不定就是禹王洞那邊,那塊是景區(qū),人多,車也多。
晚上,我們候著忻州公共頻道,沒看到相關的新聞。王秀蓮又來了。她壓著嗓子說話,好像怕被老天爺竊聽似的:孔師傅說對了,就是禹王洞的車禍。你猜出事的是誰?李林貴!我怎么知道的?我大下午去醫(yī)院,一堆人堵在廊道,叫叫嚷嚷的,像是鬧出了什么事故。杜麗梅就在人堆里。她眼睛腫得跟核桃似的,一看就是哭過。我問她咋回事。她拉著我到樓梯口,哽著嗓子說,她老漢的車出禍了。山道被洪水沖了。車胎滾上去,滑丟打擦的。車就從半山腰跌了下去。車上的十幾條命都沒了。就她老漢命好,兩根肋骨斷了,中度腦震蕩,不過還喘著氣。杜麗梅附耳過去說,你知道為啥只有我老漢還在嗎?王秀蓮想的是因為安全帶或是摔的角度關系。杜麗梅說,屁,就是因為咱昨個拜了廟,佛祖還人情呢。
母親說,咱要不要去醫(yī)院看看?。客跣闵徴f,不用,她老漢三五天就能出院,在家養(yǎng)個把月就能下地。父親聽了,唏噓道,都是命啊。母親說,命也是人造的,趕雨停了,得再去拜拜。我說,我也要去。母親想了想,帶我去說不定能沾點佛光,保佑我考個好大學,便也同意了。但必須是雨后,山路干凈了。
四
同去系舟山拜廟的,不止我們幾人。想來,是杜麗梅關不住嘴。山坳里的土廟越傳越靈光。他們幾乎認定,怪人就是活佛。旅游大巴里的人大包小包,帶著各種吃穿用度,去禮敬師父。母親提醒我,到那兒后,要虔誠,如果我胡亂說話或是有失恭敬,回來就揍我。我點點頭,忍著暈車的嘔吐感,緊閉眼睛,抿著薄荷味的水果糖,想象那座廟得多么宏偉,多么氣派。
下車的十來人,除我之外,只有一個男的。他是李林貴的同事,跑上午班的。他領婆姨的命,來此求子。我沒看到巨大的漆紅的廟墻,只瞥見一堆爛泥破磚堆積的遺跡。遠處好像有一個人影,也像是一截撇在地基上的木頭。我小聲問母親,廟呢?母親叱我,別叫喚。我只好跟著她們,順著舊日模糊的土路,去到廟前。
四周的草莖掛上成片的泥點,大多彎折著,垂貼在地面。走在最前頭的杜麗梅,啊呀啊呀地叫起。人群一下子打開聲音。他們說,是洪水禍害了廟;廟建在這危險的檔口,終究是個門外漢;師父可能出事了;這一趟怕是白來了。說什么的都有。母親和王秀蓮跟在杜麗梅身后,手上提緊早已備好的吃食,四處瞭掃。我知道她們在搜尋什么。先前,在我眼里像人影的東西,逐漸清晰起來,是一根粗壯的楊木。下半截被泥水泡過,生出微微苔痕。杜麗梅越過楊木,踏進遺跡中心,徑直走向塌陷的大堂。她高聲吆喝“師父師父”。系舟山地蕩起微弱的回音。人們跟著嚷起來。師父!師父!跟咒似的,此起彼伏。杜麗梅聲音發(fā)顫,忍著哭腔,顯然是把師父當自家人了。一旦其他人吆喊的音量超過她,她就喊得愈發(fā)起勁。司機有點失落,表演性地喊了兩嗓,杵一邊,支了根煙。有個聲音冒出來,別光喊了,死活得見人,大家伙四處找找吧。他們散開了,兩三捉對,踩著平實的地界,探尋人影。母親讓我跟緊她。我們沿著破廟四周,走了兩匝。嘴里有一提沒一提地喊句師父。我心里盤算,牛奶箱子里的土餅,估計都歸我了。晚上回家,我就拆開,挑烤得金黃的吃,母親肯定不能再說什么。
師父是自己出現的。他一身皺皺巴巴的靛青工裝服,不知是從哪盤垃圾堆扒拉出來的。腳上踩著潲色的解放鞋。頭發(fā)蓬亂油膩,頂部稀疏,兩側偏沉,像拖著野牛的卵袋。胡子和汗毛軟塌塌地扎在臉上。整個人活脫脫就是個臭流浪漢。他有點瘸拐地拖著兩條腿走來,嘴里喏喏地自言自語。我想湊過去,聽聽他在說什么。母親拉住我,讓我悄悄站一邊。人群攤開,像是在觀看一場殘酷的馬戲,先前的鬧騰與喧囂頃刻消退。
杜麗梅拉著王秀蓮和我母親過去,跟師父說,你還記得我們嗎?師父怔住了,撥開額前油膩的發(fā)團,努開眼睛瞧了瞧。隨后,他拘謹地笑了一下。杜麗梅說,我是來謝你的,我老漢車禍,多虧你,還有這個廟啊。王秀蓮關切地問道,身子骨還好不?師父輕輕搖頭,仿佛項上肩著巨鼎。母親說,廟沒了,不妨事,回頭,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都能幫你重修。陸續(xù)湊近的人都附和道,是啊,換個地兒,挑個安全的,修個十來八座的,都不叫事。他們說完停下來觀察師父,期待他說些什么,哪怕承認他們都是善人,是好心人,將來會有福報,這一趟就值了。司機掐了煙,提了一嘴,小師父下山吧,捯飭捯飭,洗個熱水澡,回頭我再送你上來。是啊是啊,不耽誤事的。他們都關心起來。杜麗梅插話道,讓師父自己定吧,咱別難為人家。師父對眾人鞠了一躬。我又看見了他額頂的斑禿。他沒說話,走到淤成一團的墻根下,俯下身,謹慎地清理殘跡。我跑過去幫忙。師父接過我手里的泥疙瘩殘磚,說,自己來,謝謝你。本來打算幫忙的人,聽見他微弱但堅定的聲音,都止了步。母親喊我回來。我退出去,以為她會責罵我。母親摸了摸我后腦勺,把帶來的牛奶箱子碼放在一片稍顯平整的地面。其他人也都照做。平地瞬間積起一座小丘:饅頭、餅干、面包、土餅、二代王、窩窩頭、牛奶、果汁、礦泉水、涼白開、國光蘋果、雪花梨、大棗、黃瓜、胡蘿卜、白蘿卜、西紅柿、方便面及各種咸菜……杜麗梅好心提醒他,眾人一片心意,你好生照料身體。我們離開破廟時,他背過身,蹲在一堵塌墻前,手指機械地掘挖磚塊,身后是扎眼的貢品堆和一座被老天爺噴嚏沖垮的廟堂。
父親的腳養(yǎng)好后,母親鼓動他上了山。他是泥瓦工,壘墻、打頂、抹地、貼瓷磚這類活兒,打十六歲起就在干。如今,三十多歲,工地上的營生,七七八八,大大小小,無所不精。他去幫師父修理廟堂,我想跟去,母親不準,讓我好好學習少操閑心。當晚,父親回來,身上出了兩茬汗,褲腿濡滿泥點,軍綠色迷彩膠鞋磨開一個拇指洞。母親張羅了一桌飯菜,蔥爆肉、炭燒茄子、蒜苗雞蛋和豬肉粉條燴菜,主食是莜面魚魚。鋁篦子上還蒸著豬油土豆條、羊肉沫湯,鍋底熬著南瓜小米稀粥。我想喝醒目飲料。母親不讓。我說,今天不是好日子嗎?母親說,什么好日子?我指了指一桌飯菜。母親說,等過年還有你生日,才能喝。她這么說,卻拿出一瓶青島啤酒,遞給父親。父親撬開瓶蓋,問我喝嗎。我說不喝。他自己對著瓶口,灌了一大口,慢悠悠地說道,他那個廟差不多了,有鼻子有眼的,應該比之前的結實。母親問,他沒拒絕你們?父親說,我們去了擼起袖口就干,哪輪得到他拒絕。山道到土廟,車轱轆愣是碾出一條路,過兩輛時風翻斗車都沒問題。磚頭沙土水泥木料什么的,不知道誰送的,堆了一院。我們幾個結拜兄弟幫他架起水泥頂子,圍墻內外抹了泥噴了漆。過個十天半月,這廟就算成了。母親說,人都說了,是修廟,不是建廟。父親不耐煩地攤下筷子,修哇建哇,有啥區(qū)別,整天神叨叨的。母親問他明天還去嗎?父親沒好氣地說,好人好事也得有個度。我都耽誤一個多月工期了,吃穿不花錢?娃子上學不花錢?盡是用錢處。指望哪尊菩薩,給你撒銀子?母親打斷他,行了,趕緊吃飯,問你一句,招來十句!父親還想爭辯。母親揭開爐灶上的鍋蓋,問他粥喝稠的還是稀的。他說,你自己看。母親又問我。我說,都行。
父親說歸說,還是被母親勸著上了一次山。像父親這樣的手工匠人,十里八鄉(xiāng)人數不少,大多在廟里鑿下了自己的磚頭,敲進了手里的釘子,成為鄉(xiāng)親口中有福報的人。他們暗下交頭,提議立碑,寫上各自的功德,哪怕只羅列名姓也行,豎在土廟門口,昭炳日月天地。因系舟山上本有大廟福田寺,所以稱他的為小廟??墒沁@碑最終沒立起來。好像是有人聯系師父,請求許可,但師父貌似不悅,沒有應下。還有說法是,報名者甚多,去過的,沒去過的,知道的,不知道的,都想把名字拖家?guī)Э诘乜躺先?。倘若拒絕,他們就以捐五至十元為由,涎皮賴臉,講不通任何道理。最先點念立碑的人,不堪其擾,只好作罷。
重修的小廟,規(guī)模比之前大了近一倍。正堂照舊居北,左右辟出兩間耳房,一間自住,一間留客。南房陰涼些,囤積遠近鄉(xiāng)里送來的干糧果蔬。有富貴人家想捐佛像,又擔心招來同杜老板、豆腐干廠老板一樣的命運。戰(zhàn)戰(zhàn)兢兢之間,佛像終究沒請進堂內。往后數月,一度有眾多異鄉(xiāng)訪客,驅車來此,本意是登拜福田寺,卻從村民口中聞得師父的神異,轉而投向山坳處的小廟。山道連向小廟的路,愈發(fā)拓寬,道旁空地竟能停下七八輛轎車。敬送香火的人,隔三差五敲響小廟大門,等師父迎來,互鞠一躬。師父慣來訥言,幾乎沒人能套問出他的來歷往事。久了,人們也不再過問。來客們只笑臉盈盈,示以誠心,放下糧食禮品,討要一兩句祝福語,對著正堂的梁柱,虔誠幾拜,才舍得離開。倘遇壞天,遠客留宿,次日一早逃難似的下山去了。據說那里的夜晚,冰涼透背,寒氣像是從地里蒸出來的。有時,蛇蟲鼠蟻還會光顧。常人忍受一晚,必是叫苦連天。
福田寺的香燭氣寡淡了。受戒的和尚們慵懶地打山泉,做日課,理些菜畦。雖說日子大體和從前無差,但香客少了,廟里空落落的,鳥雀倒顯出來。往日,人頭攢動的大雄寶殿,竟數日不用灑掃,涼石地板在陽光撇進來時,能映出清晰的人影。早先定下的擴建香堂、鍍金添漆、修繕停車場的計劃也因香火不濟,暫時擱置。主持和尚遙望西南方相距十來里地的山坳,叫上倆弟子覺明、覺因,挎上包袱,搭上李林貴的巴車,專程前去拜訪小廟。痊愈的李林貴在家休養(yǎng)了一段時間,尋不到更好的營生,只好坐回駕駛座,繼續(xù)開他的班車。途經小廟山道時,住持要他停車。他目送和尚緩步靠近小廟,心下盤算這可是熱鬧事。要不是禹王洞游客催他趕緊發(fā)車,他說不定能蹲守在這兒,抽上十來顆煙,等著看戲。
矮個覺明和滿臉青春痘遺跡的覺因嘀咕,這叫什么破廟,頂死算幾間泥瓦房,人們還上趕著來拜,圖個鬼啊。覺因偷瞟一眼住持,抬手貼近雙唇,輕“噓”一聲。他附耳過去,悄聲說,西張鎮(zhèn)的人都傳,這個廟救過一個司機,好像就是剛剛開車的那位。覺明說,瞎迷信。住持咳嗽一聲。兩人緊步跟上,敲響大門。頓了片刻,再敲。覺明不耐煩,掄起拳頭砸門。哐啷哐啷的鎖鏈聲和門板的咚咚聲,遲遲招不來人。住持轉身要走。不遠處,那人出現了。他背著一個竹簍,去附近拾了些干凈的石頭。住持原本以為他是一名苦修僧,面目清苦,骨相羸瘦。沒想到,他穿著一身運動衣運動鞋,頭發(fā)有些亂,但還算干凈,齊肩長短,隨著腳步的一停一頓,發(fā)梢鼓蕩起來,像一個失意的城市人。他看見三個和尚,恭敬微笑,不打招呼,徑自開鎖,推開大門。覺明覺因失措地看向住持。住持說,進去吧。在住持眼里,小廟的正堂,不論是材料、規(guī)格、結構、雕飾,還是整體的氣象、色調、風味和身為一座廟所應有的起碼的肅穆,都遠遠不及福田寺的任何一座佛堂。尤其跟威儀堂皇的大雄寶殿相比,這兒簡直就是一堆野孩子胡亂堆造的泥巴玩意。住持不覺生出怒氣,用詰難的語氣,談及自己的來歷和法號,表明自己來此拜訪交流的意愿,甚至發(fā)出邀請,希望他入駐福田寺,成為正式的佛教徒。他會提請忻州民族宗教事務局,給他特批,盡快皈依三寶。但有一條件,小廟要并入福田寺院群,必要時可以拆除重建。他可以在福田寺內辟一塊空地,讓他依照自己的想法去建一座廟堂。住持保證,不會干涉他的想法。只要誠心禮佛向善,大家不必分個高低長短。住持在路上盤計的話,一股腦說出來。他的怒氣消了些,專候眼前這位時髦小師父的回應。覺明覺因在一旁附和,數叨福田寺人杰地靈,歷史悠久,是被宗教科承認的正式的寺廟。而他這座小廟,嚴格來說,在法律上是站不住腳的。沒有地產證,也未經許可,很有可能會被取締。況且,來拜他的人很多,這算某種程度的未經批示的集會,消息捅上去,可是犯禁的。他們吧啦半天,可是師父只顧俯下身子,將竹簍里的石頭,挨個鋪排在正堂前的土地上。他似乎沉浸在石子的形狀與色澤上,全然聽不見福田寺的宏論。
這時,門外走進三名訪客。一對中年男女,牽著一個十四五歲的男孩。他們誤把住持智能當做修廟的師父,握緊他的手,好言好語表明來意,希望保佑孩子中考成功。住持說,我不是這兒的人。他吩咐覺明覺因放下包袱,隨口提道,里面是些佛經和有關忻州佛教的論述典籍,讓他閑暇時不妨看看,隨后他們踏出小廟。師父朝他們背影鞠了一躬,沖有些不知所措的訪客善心一笑。
后來,市里決意興旺城市旅游業(yè)。除了天下聞名的五臺山,系舟山上的禹王洞,也是一張景區(qū)名片。為方便外市外省的游客,市里特修了一條柏油公路忻禹線,方便市里和鎮(zhèn)上的公交南上系舟山,泊近禹王洞。福田寺坐享地利之便,劃入禹王洞景區(qū)范圍,并修建了互通的山區(qū)棧道,方便游客穿行。李林貴,并更多班車司機,從此改道走忻禹線。從西張村上山,不過二三十分鐘??墒?,忻禹線與小廟毗鄰的山道相隔甚遠。村民們再想去拜訪小廟,需自駕轎車或摩托。當時,鎮(zhèn)里主要代步工具是三輪車和自行車,騎行全賴個人體力,慢慢地也就沒人愿意騰出工夫去登山拜廟。
再后來,王秀蓮老漢死在太原中心醫(yī)院的病床上。打那以后,她對神佛失了信心,接過老漢的攤子,專心賣起莜面栲栳栳。杜麗梅的閨女上初中了。她家在市區(qū)買了一套二手房,全家搬去城里,方便閨女走讀,也方便李林貴上下班。她很少回村,自然也無暇操心一個異鄉(xiāng)人的小廟。父親跟著工程師,去原平縣蓋房。家里全賴母親操勞。她一邊理持玉米地,一邊照顧年邁的爺爺,沒了上山的閑心。再后來,村里募資,修繕西張小學旁的古廟,請進釋迦牟尼、觀音菩薩和文殊菩薩。都是神佛,人們不必舍近求遠。系舟山山坳處的小廟,人煙漸稀。只是偶爾有人上去,贈些干糧菜籽。聽鴉兒坑村的人說,有時候師父也會下山,討些棉衣、吃食、凈水,某些建筑材料,似乎,那座已見規(guī)模的小廟并未竣工。他還在繼續(xù)修廟,只是鮮有人過問了。
五
二〇〇〇年臘月初八傍晚,系舟山腳通往鴉兒坑村的公路上,死了一個女人。她叫黃桂花,霍老灣村人,二十一頭上,經媒婆介紹,嫁給鴉兒坑村的木匠李田明,生有一兒一女。她平日務農,給老漢搭手,不緊不慢地過了二十多年。那天,她熬出一大鍋臘八粥,填滿一個搪瓷臉盆,扯一塊干凈的搌布裹好,蹬著三輪車,要送到霍老灣。她爹娘住在霍老灣的窯洞。她總勸他們搬到鴉兒坑,方便照料??啥献T了窯洞,不愿挪窩。勸多了,他們還跟她置氣。黃桂花只好兩地奔碌。
她循著往日的路線,臨近系舟山腳,抄小路繞進霍老灣村。這個村子攏共不過二十戶人家。她進自家窯洞后,捅旺爐火,把粥烘暖,催爹娘各啖一碗。她娘閑話道,前兩天那個怪人下山,到咱村里,鬼眉溜眼的,不知道想干啥。黃桂花問她哪個怪人。她爹插話,還有哪個!就是旮旯里修廟的那個。她記得李田明也去幫過忙,其中一扇木頭窗子是他做的,正堂兩根梁柱是他上的漆。她問,那人咋了?她娘悄悄說,隔壁你三叔放牛時,瞭見他杵在老杏樹下,對著樹皮念念叨叨,看著怪瘆人。你三叔見人走了,到樹跟前瞅了瞅。你尋思怎么著,樹皮上多了些鬼畫符。鬼知道是啥意思。你三叔驚著了,把牛趕回圈,鉆窩躺了兩天。那兩天還是我和你老子幫他喂的牛。黃桂花說,是不是土墚下的那棵樹?她娘說,就是。她說,我們還是娃娃的時候,經常去那兒耍,拿鐵絲在樹皮上亂寫亂畫。人家信佛的,不可能摳什么鬼畫符。她爹吼她,就你精明!你三叔都看見了,還能唬你咋的!以后少往那個破廟跑!黃桂花說,我就去過一次,誰沒事兒閑著往那兒跑。天晚了。二老攆她回家,囑她路上操心。她應了幾句,跨上三輪車,溜著坡路,往家騎去。
當晚,是李田明跟著救護車,送她去的醫(yī)院。人沒搶救回來。醫(yī)生提到她有心腦血管上的病??啥喜灰溃钦f是被怪人勾了魂。李田明起初不信,到后來又聽說了兩樁事,心里才起了火。第一樁是說西張村莊子地的一個女人。五十多歲,平時守在系舟山腳槐樹陰下賣雪花梨。農忙時,操勞地里的事。除了偶爾受累染有頭暈的毛病,生活里實在是個虎氣的彪悍女人。黃桂花出事不久,她就死在賣梨攤上了。過路游客叫的救護車。醫(yī)生說也是心腦血管上的病。村里都傳,她前不久送了一個梨給那個修廟的。另一樁事是說西張村開澡堂的李重友。他婆姨和人打拖拉機撲克牌時,突然喘不上氣,嘴唇發(fā)紫,吐不出話來。牌搭子打了120。幸虧搶救及時,人回魂了,就是傻了。說話做事苶兮兮的,跟十來歲的娃子一樣,看見人臉也思謀不起來是誰。李重友跟人說是腦溢血,差點沒了。他還說,他婆姨夢見過修廟的師父。師父叫她跟他走。這個夢是多會兒的,已經說不清了。他婆姨出院后,經常一個人出門,拐到西張村,朝南走向鴉兒坑,再沿著通往系舟山的山路走下去。動輒十來八里,再原路折回。整天笑呵呵的,不知道她在樂什么。
李田明咬定他婆姨是被勾了魂。李重友和他兒子附和。他們找上賣梨的老漢,還有一些看不慣又氣不過的男人們,借了輛翻斗車,準備上山討說法。有老人勸道,講清楚再動手,不要傷人。李田明說,鬼知道能不能講清楚。講不清楚,就抬死他;講清楚了,也要抬死。
父親那時在家等營生。有人敲門。母親讓父親和我蹲到窗下。我想探頭瞥一眼窗外。母親一把拽倒我,狠了我一眼。父親小聲說,干脆跟他們去得了。母親捏著嗓子說,去什么去,又不是什么好事。父親說,去看看也行,萬一出點什么事,我還能講點理。母親說,人家婆姨死了,你能說什么理。再說,萬一那個師父真有什么鬼把戲,咱卷進去不是平白遭罪。門外敲了一會兒,喊了幾嗓父親的名字,見沒人應就走了。過后,我想看電視。母親拉上窗簾說,把音量調低。她鉆到廚房和面去了。父親則坐在空家的床上捧起了武俠小說。
據說一共去了十三個男人。李田明手里拎著一把打釘槍。李重友踩剎翻斗車,抽出撇在車斗里的發(fā)動機搖把,一截七十公分長的鐵棍,跟著赤起膀子、贅肉一坨坨抖擻的眾人,踏步到小廟跟前。此時的小廟,圍墻滿面抹著朱砂紅漆,頂上壘著整齊的琉璃瓦片,缺漏處用陶瓦和泥瓦補齊。朱紅大門鑲著成排的赤金鉚釘,陽光下锃亮逼人,仿佛古佛袈裟上斜掛的金色佛珠;紫銅獅頭和銅環(huán)拉手微現綠銹,更添一份古老莊嚴。門頂嵌一塊楸木牌匾,匾上內浮四個大字,只是為自然或人工奪去,剩些殘余筆畫,難以辨清。正堂廟頂凸出,蔽蔭滯在門口的眾人。抬眼望去,馬鞍屋脊隔開陰陽,墨黑瓦片像是據守在灰燼上的不祥的鳥。
昔日小廟出息得肅穆端正,一時令他們失措,手里的釘槍、鐵棍、木頭叉子、磚頭塊都沉重起來。他們統統看向李田明。念是他點的,人是他籠來的,是進是退也該由他撂句明話。他為自己的怯意深感惱火,刻意去想婆姨的遺容,終于抬起腳,踹向大門。賣梨的那家漢子后腳跟上。李重友肩扛搖把,緊隨其后。其他人漸次邁過門檻,步入大院。
見識過廟墻和廟門,再見巍峨的正堂大殿,就沒了初來乍到時的驚異和崇敬。人群里一個年輕的后生,嚎了一嗓,那誰,給爺爺滾出來。他們干站著,等著正堂的門洞開。可遲遲沒有動靜。李田明望向剛剛喊話的后生,似乎是在懇求他再喊一次。那后生迎著眾多目光,把手里抓握的半塊磚砸出去。磚頭撞到鏤空得略微粗糙的窗欞,激起哐啷一聲,旋即墜在地上。后生探出雙手,示意已經空了,沒有可發(fā)作的武器,接下來要看你們了。李田明靠近門窗,往里覷了一眼,黑黢黢的,什么都看不到。李田明喊道,知道你躲著呢,給老子滾出來。四周空寂一片。賣梨的漢子和李重友接話喊道:出來!李田明雙手托著門框,朝里嚷道,再不出來,沒你的好臉。他把耳朵送過去,貼著門縫,聽不到任何動靜。他氣不過,疾步走到東西廂房前的菜畦,一腳踹上綠油油的白菜、生出小黃瓜的藤蔓和地上扎叢的西葫蘆。其他人跟過去,把全身的力氣泄在菜畦。齊整整的土堰和綠油油的瓜蔬,頃刻間像遭了鼠患。李田明覺得不夠,掄起釘槍,照著東西廂房的玻璃射去。嚓啦啦啦,玻璃渣子碎了滿地,午后的陽光刺上去,映出殘敗的光斑。
李重友抹盡額角的汗,瞪了眼太陽,眼前冒出閃爍的彩斑,提起搖把,擲向正堂門側的木窗。他們都聽見了搖把叮啷落地的聲音。接著是一連串不可抑制的咳嗽,像是要把肝肺嘔出來。正堂大門打開了。一個虬髯垢面、額頂全禿的男人沉緩地走出來,像是壁畫里的達摩祖師被人硬生生摳出來,套上鎖鏈,拽到陽光下示眾。他瞇虛眼睛,木偶似的懸著一顆腦袋,乜斜眼前眾人。他們汗津津的,臉上帶著怒氣,又有一種莫名的興奮,直勾勾地瞪著他。他撿起地上的搖把,走到離他最近的一個啤酒肚男人跟前,把搖把遞去。啤酒肚竟有些恭順地接下,轉向李田明。李田明撥開身邊的人,徑直走向他,唾沫星子直沖他虛黃乏血的臉。
李田明直問,我婆姨是不是你害死的?他抬高視線,尋究眼前這張怨氣沖沖的臉,沒有回答。李田明食指扣在釘槍的扳機上,喊賣梨的漢子和李重友過來,接著問,還有他們的婆姨,也是你害的吧?
跟過來的村民們,死死盯著李田明手里的釘槍,不時送一兩眼給那個怪人。他凝焦的眼神逐漸渙散,艱難地移動脖頸,覷了眼多出的兩人,依然不答。
李田明的手指經不住抖擻一下。旁人的心揪起來,生怕聽到咔噔一聲。甚至,有些人已經在想象中看到射釘刺進怪人的眉心,穿破顱骨,迸濺出乳白的腦花。先前接過搖把的啤酒肚男人顫巍巍地走過來。李重友瞪他一眼,打掉他遞來的搖把,嚷了句臟話,又搶過李田明手里的釘槍,扔到地上。李田明還沒反應過來,就見李重友抬拳砸在怪人枯瘦的鎖骨上。說話!李重友咬著牙,命令的語氣中又帶有懇求地要他開腔。旋即,又是一拳,砸在胸口。怪人往后踉蹌半步,嘴唇輕輕噗噠,嘀咕了句什么。賣梨的漢子有意挪后半截身子。他是個本分的莊稼漢,惦記著玉米地、臥病的老母和讀職高的閨女,不想鬧出事來。就算有什么公道,交給李田明和李重友去討,也是一樣的。李田明卻一把手把他撈過來,攬在胳膊下,又揪過怪人的臉,要他睜眼看看這個老實人,說他婆姨在山腳賣梨,是不是你作鬼,把人害死了?他們幾乎面貼面,眼對眼。李田明看到怪人的嘴唇嚅動了幾下。他學起李重友,連著兩拳揮向怪人肩頭,大聲嚷道,你他娘的,大點聲,人是不是你害的?他貼近怪人的嘴唇,終于聽到一句虛弱但完整的話:你們—是—誰—?。?/p>
李重友也聽見了,他還沒來得及發(fā)作,李田明就已抬腳踹去。怪人跟抹布似的癱軟在地,左腿骨硌到門檻,右手腕擦著石灰地縮回半臂遠,地板上微微軋出細苔狀的血印。李重友嚷罵一句,把你抬到陰曹地府,就知道老子們是誰了。他的膠鞋頭照著怪人的膝蓋骨蹬去。怪人接連受了幾下,身子揉成一團,死了一般。其他人先后湊過來,啐一口,給一腳,咒罵一句。天氣燥熱,濕津津的一群膀子淌下一綹綹汗液。情緒挑上來,他們個個硬舉拳頭,不得砸點什么,怕是敗不下火。有個聲音突然鉆出來,這狗娘養(yǎng)的肯定是鎖了魂,又給奸了,練什么鬼術!又有人接話,瞧他這不人不鬼的樣子,豈是餓的,分明是養(yǎng)鬼!還有人往下順,保不齊以后還有女人遭殃。似乎是暑氣盛,還是因打人攫了心神,李田明頭有點暈,就近倚向一根紅漆頂柱。順著柱子挑眼看向房檐,那一角探入天空的飛檐,猶如一只想要竄逃的大鳥。他撿起地上的釘槍,沖著飛檐,瘋一般打出全部射釘。飛檐摔下三張碎瓦和一團塵灰。李重友喊道,拆了他祖宗的廟,讓他再害人。眾人說干就干,跑進廂房,找出怪人當初從村民手里討要的修廟工具:斧頭、錘子、鐵鍬、鎬頭、耙子、鋤頭、扁擔、鐵棍等一籮筐,熱熱鬧鬧地瞄著正堂的廟頂、門窗、梁柱、四壁,打砸起來。其中有個混工地的,嚷得尤其兇,他指揮眾人從哪兒下錘既事半功倍又不會傷到自個。最年輕的后生踹裂正堂大門。一爿門扇倒在怪人身上。他蠕顫了一下。后生看了眼搗梁的李田明,鎖緊眉,刻意不耐煩地嚷道,還敢擋住你爺爺拆廟。他拖拽怪人的腿,拉到菜畦邊空闊處,又跳回正堂,憑著年輕的力氣,幫其他人一起破墻毀磚。
黃昏時,太陽淹到系舟山背。只遠處的山尖稍掛一圈光暈。轟然一聲,最后一堵挺立的北墻終于塌下。殘磚滾地,蕩起煙塵,在蒙昧的天色里,卷起一團團嗆人的霧氣。李田明和李重友潛入廂房,揭開廚具柜蓋,松開煤氣罐閥門,又隨便架起一個火把。他們大發(fā)慈悲把昏沉的怪人拖到廟門外的空地,便把火把投進廂房。完成大業(yè)的眾人,聚到火光硝煙之外,靜默在暝暝暮色。李田明掏出兩盒硬中華,分給眾人。煙一支接一支地送進唇齒之間,綻出猩紅的光點。一支煙還沒吸盡,就爆出“砰”的一聲,系舟山打了一哆嗦。瓦片、泥土、石灰疙瘩,涌上疏闊的黑夜,崩裂開來。最年輕的后生說,黑咯路就不好走了,田明叔,咱下山吧。翻斗車打開夜燈,最后照了眼廢墟和廢墟外貼在草莖上的怪人,調轉車頭,下山去了。
當晚,忻州公共頻道交待完明日天氣,街道上冒出一陣陣刺耳的警笛。父親和母親相互遞了一眼,神色凝重。這時,杜麗梅來了一個電話。我只聽見母親說,“這種東西誰說得準,就是胡鬧”“什么年代了還信這些有的沒的”“看人家那面相就不像那種惡人”“對啊,這都多久了,要真有什么,早出事了”“什么?廟沒了,你聽人說的?”“可能人都出事了,這警車哇哇地叫了一晚上了”。母親掛電話后,喊上父親,說他們要出去轉轉,讓我守家。我想跟去,母親不準。她特許我打開VCD,插上游戲CD光盤和手柄,玩到他們回家為止。后來,從大人嘴里,我雜七雜八地聽到,打人毀廟者拘了七天,李田明、李重友和賣梨的漢子被罰了款。怪人送醫(yī)后,好像就從忻州匿跡了。沒人愿意耗費汽油,去拜訪山坳里的廢墟,慢慢地,也就沒人再風言他的動向。
六
歲月迫使西張鎮(zhèn)的男人涌到城市做工,孩子接入城市就讀,女人于城里鄉(xiāng)下來回跑,或是購物,或跳廣場舞,或四季奔忙務農,有的也會進豆腐廠、磚窯打工,有的養(yǎng)豬養(yǎng)雞,鎮(zhèn)日操勞。所有人都魔怔似的,鉚著心勁,鉆營人生,無暇他顧。門洞下,已經沒人端著碗筷坐著馬扎,講些東西閑話南北軼事。尤其是家家戶戶添了手機、架了網線,稍有閑暇,都浸在網里,寧可去操心美國的邪惡陰謀、中國各地荒唐的新聞及各種悖逆?zhèn)惱淼摹罢嫒苏媸隆保矐械脝柶鸶舯卩従拥募议L里短和村里新近去世的某個阿婆大爺。我告別西張小學,考進市里的中學,埋首于各類作業(yè)和試卷,哪怕只周日能休息一天,也從不惦記耍樂,照舊如身在學校般狂熱地背文做題,以期中高考順利,實現大人與老師反復念叨的“改變命運”。
初三那年立夏前后,因姥爺身體不適,母親便讓父親和我,幫大舅將他牧養(yǎng)的三十多頭黃牛,從西張村趕至霍老灣村。那時節(jié),西張村田地滿是小腿高的玉米苗。牛群入不了地,只能上山。山上有草。靠山最近的就是霍老灣村。大舅在霍老灣窯洞生活了二三十年,因霍老灣生計全仗天水,玉米和果樹常??菟狼甘?,無奈才到西張村辟了宅院。逢冬夏,他就驅趕牛群于兩地奔波。母親怕我整天做題漚壞腦子,極力鼓動我代姥爺去趕牛,順便放風。我尋思:黃桂花爸媽看見怪人的事,就是大舅講給我的;李田明也曾找上大舅,要他一起找怪人算賬,只是他以喂牛為由婉拒了;關于怪人的事,大舅定然知道不少。于是我放下試卷,接過母親遞來的姥爺專用的皮鞭。
我們走的,正是當年黃桂花往返于霍老灣和鴉兒坑的那條路。大舅牽著頭牛,走在路前。父親騎著摩托斷后,謹防有牛亂跑或貪食路邊草而掉隊。我在牛群前后來回蹦跶。不時躍上路旁的土堆,采摘野生的沙棘果和綠杏,給父親和大舅送去,讓他們嘗鮮。大舅說,霍老灣有棵老大的野杏樹,那樹上結的杏子才好吃。他說把牛群趕過去,就領我去摘。我嘴上說我就愛吃綠杏,酸不溜丟的咬著有味,心里想著卻是樹皮上的鬼畫符,默默數念但愿大舅口中的野杏樹就是怪人到訪的那棵。
前后走了大概五公里,我雙腿困乏,沒了力氣,加上大太陽頂著,汗涔涔地冒出來。父親讓我蹬上摩托,省省腳力。我坐在后座,裝作有一搭沒一搭地問父親,記不記得幾年前有個在山坳修廟的怪人。父親說記得。我說,是不是有個被勾魂的女的,就死在這條路上了?父親頓了下,似乎在琢磨這個事能不能跟我講。因母親知道我害怕夜路和鬼,所以嚴禁家里任何人談論鬼事,也不許父親買恐怖碟片。加上中考臨近,更是怕我分神,做噩夢,影響發(fā)揮,所以禁令是死的,不容抗逆。我正思慮黃桂花的出事地點落在哪片路段時,父親咳了聲。他說,都是村里的瞎傳,哪有什么勾魂索命,都是唬人的。我簡單地“哦”了一聲。父親接著說,其實是咱們的水有問題。去年吧,應該是去年頭上,有專家測過咱這塊地的水,說是有什么東西,還是缺了什么,喝多了,血管脆,還會堵,尤其是到歲數的女人們。你媽的高血壓,跟這也有關系。我說,那專家沒說怎么處理?父親說,說是要重新打井,后來也沒信兒了。我說,那就只能這樣了?父親說,回頭買凈水器吧,村里好多人家都安了這個。我短暫地憂慮了一下母親的身體,就被一個令人不安的印象攫住心神:一群虎背熊腰的莊稼漢裸著膀子,手里拎著刀錘斧棒,面對廢墟上一個破爛搌布似的肉身,臉上展露出報復的快感和近乎空洞的冷漠。
鞭子在暴熱的空中呼嘯,甩出一道道黑影。牛群放歸山丘。父親停下摩托,叮囑我跟緊大舅。我們攀上一道促狹的土坡,來到一處平闊的山腰地帶。面前有三個窯洞,嵌入山體,背后是一個空的牲口棚,想來是喂牛犢或山羊的。院中插著一個水龍頭,下面鋪一層濕塌塌的磚頭。大妗從中間的窯洞木門走出來,迎接我們,關切地噓寒問暖,讓我洗洗手準備吃飯。窯洞里砌有一張炕。父親和我脫鞋上炕,盤膝而坐,從熱篦子上揀選紅薯塊和窩窩頭。大妗拌了涼粉、紅薯葉,炒了醋熘土豆絲和豆腐干五花肉。大舅拿出燒酒,吩咐父親敞開喝,不緊不慢地閑聊黃牛的價格和一年的營收。大妗不時問我兩句學習上的事情。我隨口應付,特意留了肚子,打算飯后去吃綠杏。透過玻璃窗,我看見黃牛七七八八點在山丘各處。其中兩頭信步橫越山脊頂,不時俯下頭嚼食青草。
我問大舅,牛那么高,不怕跌下去嗎?大舅笑說沒事。我又問他,旁邊的洞有人住嗎?大妗說,以前我哥哥住,現在人沒了。我瞟了眼父親,他滿飲好幾盅,臉上有些醉意,便小心地說,前幾年霍老灣不是死了個女人,她家離這兒遠嗎?大舅說,你是說黃桂花那家吧,哎,一家子走霉,人都沒了,就前幾年的事。歲數上來了,該走就走,說沒就沒啊。我索性問起怪人。大舅和父親碰盅后,嘴里品咂一番,似乎在回想我提到的那個修廟的怪人。大妗接腔道,那人后來回去了,整天窩在廢土疙瘩上,清理殘磚破瓦,跟野人似的,鐵了心要重新修廟。不過那廟塌得不成樣了,不搞個推土機,不可能清理利索。大舅又說,那是個好人啊,不爭不搶,任打任罵,一門心思就想修個小破廟。可咱這片人,連人家叫啥都不知道。我的耳洞嗡嗡的,不知該說什么,長久以來,似乎確實沒人關心過他姓甚名誰。父親放下酒盅說,看面相就不是個壞人,那幫人把人家打壞了,廟到底是修不成了,人也沒影兒了。大妗唏噓道,這山說大不大,說小不小,有狼有豹的,指不定掉哪個山溝溝,再也出不來了。
飯后,大舅讓父親和我在炕上躺一覺。我惦記綠杏,睡不著,翻了幾個身,聽見院子里大舅對大妗說,這群牛野性大,他去收攏一下。父親在打呼嚕,我躡手躡腳下炕,趿拉上鞋,跟大舅說,不是說有棵老大的野杏樹嗎?大舅說,那你跟著我,不要亂跑,不然你老子一會兒準操心你。我說,我就在樹下吃杏,哪也不去。
我們滑下土坡,穿過沙路,三五百步,終于走進山丘的倒影。你媽跟我說,你老是惦記那個修廟師父。大舅乜了我一眼。我裝作漠不關心的樣子,隨口說道,沒有惦記,就是好奇。大舅不拆穿我,接著說,她叫我少跟你扯那些事。其實這也沒啥。修廟是善事,不害人不害己的,就是前幾年鬧了個誤會而已。我點點頭,承認大舅的道理。臨近山腳,大舅說,你是想去找樹皮上的鬼畫符吧。我有點驚詫,不好承認是也不是。他笑著說,樹倒是那棵樹,上面也沒有什么鬼畫符,就是一個名字,不過又被劃掉了。他指向一百米外的樹,讓我自己過去看,還叮囑我要是厭了就回窯洞。大舅就近攀上山丘,找他的牛去了。我跑向那棵老樹。樹冠跟一座房子似的,提溜耷拉地吊著不計其數的綠杏,個個有嬰兒拳頭大。我湊近,眼睛賊溜溜地掃了一圈。樹皮上盡是些快要消失的幼稚的鑰匙或瓷片劃痕,顯然是野孩子們造的。我有些失望,以為“鬼畫符”或是大舅口中的名字,已經被人抹去。我在附近找了根木枝,抽打垂葉上的杏。有些杏吊得高,手里的枝子夠不著,只好來回跳騰。就在我騰轉之間,發(fā)現高我兩頭的樹皮處,有集中又凌亂的劃痕。我貼近樹干,仰起腦袋,仔細辨認。這些劃痕像是用指甲反復摳出來的。有點像三四個橫列的漢字,隨后被更多密集又費力的抓痕所毀,任誰都難以辨出一丁漢字的蹤跡。我使勁揣度好久也只是徒勞,只好一心抽打綠杏,撿品相好的往衣服上蹭蹭,痛快地送進嘴里。等我吃飽了,還是沒猜出個所以然。也許這樹皮上是他自己的名字,也許是對他而言,非常重要的一個人的名字,也或者是某種古老的箴言,只是無從考證了。當然,這似乎也并不重要。
下山時,天色昏蒙,路已見黑。父親的摩托車打著車燈,行至鴉兒坑和西張交界地帶,西張村水井站赫然立在路旁的玉米地頭。以前我沒有留意過這個水井。它孤零零地守在此地多年,今時,四周加鑄鐵圍欄,不知是何用意。我在摩托車后座,頂著玉米地一側送來的熱風,嚷了一句,一個破水井有什么好護的,還加個玩具圍欄。
中考后,我升入忻州一中,疲于應對愈加繁雜的學業(yè)和苛刻的百條校規(guī),加之無數師生家長苦心念叨數載的“高考”近在眼前,根本無暇分心去思索與試題和前途無關的瑣事。電視和網絡,也一應斷絕。寫完一根又一根油筆芯,堆起一米又一米試卷紙,為每一次模擬考試后的名次和錯題而惶惶不安。我?guī)缀跬浟讼抵凵缴桔晏幍哪亲鶑U墟。
直到高考前的一個周六,杜麗梅給母親打電話,說要去福田寺拜佛,聽說你兒子也要高考了,一起去吧。母親問我去嗎?我說,隨便。母親回話,明天我們在家等著。
李林貴的大眾車停在我家門口時,母親把提前備好的暈車藥讓我吃了。前座是有些老面的李林貴和杜麗梅,后座靠邊坐著王秀蓮。她黑了一圈,顴骨凸出,像是后天安上去似的。我之前從母親的閑聊中聽到過她的近況,子宮長了個瘤子。今天看她的面色,怕是情況不好,也許就這三五年的事了。她跟我打招呼道,都長這么大了,這要走在街上,我都不敢認。我笑了笑,等母親坐定,我最后一個上車。路上,他們閑聊起現在的孩子上學多苦,高考多重要,以及當家長的命相就是供孩子讀書,大了給人買房買車娶個媳婦,就算完成任務了。他們客氣地說我從小學習好,將來肯定有出息。母親應著,各人有各命,學習好也得命跟上。命不行,考個清華北大也沒用。
屁股還沒焐熱坐墊,車就駛到系舟山東巖腳下。福田寺坐落在半山腰的丘阜上。杜麗梅下車領路。走進下院山門后,她招呼王秀蓮和我母親到一處山泉口,稱此泉是觀音水,喝了能治百病,強身健體。三個女人各自拿出一個空的礦泉水瓶,接滿一瓶。母親讓我喝幾口,又去接滿,說帶回去讓我父親也喝點。我們沿山路拾級而上,進入上院,先后誠心拜過大雄寶殿和地藏王菩薩殿。母親拉著我,找到文殊菩薩像,囑我虔誠三拜,萬望菩薩佑我高考順利。我學著母親的樣子,拜過文殊菩薩后,杜麗梅又風風火火地招呼我們下山。母親見我總是四處遠眺,不怎么說話。問我事情,也是遲遲頓頓不痛快回話。她說,是不是暈車了?我搖搖頭。杜麗梅拍了李林貴一巴掌,讓他一會兒下山車開慢些。我說,沒事姨姨,我不暈。母親比著我的目光看去,數公里之外的遠山郁郁蔥蔥,云空朗照如常。她突然問我,你是不是想去那個廟拜拜?我愣了片刻,鄭重地點點頭。杜麗梅說,這還有廟?母親說,就是以前—毀了的小廟。李林貴說,孩子想去,那就去吧,不算遠,開一會兒就到了。
李林貴早就不干大巴司機了。他入股了三輛專門拉煤的“前四后八”,天天待在家數錢,下棋,搓麻將。不過,人沒忘事,還認得去小廟的路。只是路上,沒人愿意說話。車里悶兮兮的,我把頭送出窗外,觀望沿路的草木。母親讓我吹一會兒就好,外面枝枝杈杈的,當心刮著臉。我說,我有點暈,吹吹風就好。不一會兒,李林貴掐了煙,說,這就到了。
車停在山路邊,順著李林貴指示的方向,我眺過去,哪有什么廢墟,分明是一叢叢沙棘樹。杜麗梅驚詫道,嗨呦,這怎么都種樹了?咱可一點都不知道。王秀蓮說,我好像聽人說了一嘴,這片山區(qū)包給一外地人,種了沙棘,說是要做沙棘汁飲料。我極目望去,鮮少通人的山旮旯,密密麻麻地扎著一茬茬沙棘樹。剛剛強忍的惡心,突然發(fā)作,我俯身下去,干嘔了半天,接過母親遞來的觀音水,灌了幾口,才好一些。母親試探性地問我,下山吧?我說,走吧。此后,西張鎮(zhèn)就再沒人提起那個沒有名字的怪人了。
(責任編輯:王建淳)
李下,1993年生人,寫小說,也寫詩,現居北京,從事影視編劇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