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銳
(重慶大學 法學院,重慶 400045)
反面解釋(interpretation e contrario),又稱反面推論(inference e contrario)、反面論證(argument e contrario),三個概念幾乎可通用,只不過側重點略有不同。有學者稱反面解釋為反對解釋①參見楊仁壽:《法學方法論》,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153-158頁;張明楷:《刑法分則的解釋原理》(上),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104-105頁。,由于“反對解釋”一詞易與“法律反對解釋”(law resisting interpretation、law against interpretation)、“法治反對解釋”②參見陳金釗:《法治反對解釋的原則》,載《法律科學》2007年第3期,第25-33頁;陳金釗:《〈法治反對解釋〉命題的修補》,載《重慶理工大學學報》2021年第2期,第52-59頁;范進學:《法治反對解釋嗎?——與陳金釗教授商榷》,載《法制與社會發(fā)展》2008年第1期,第127-133頁。等概念相混淆,為避免歧義,本文將采用“反面解釋”這一概念。
反面解釋是一種常用的法律解釋技巧,不僅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介紹法律解釋或法律方法的著作中,而且在司法實踐中廣為應用。亨德里克·卡普坦(Hendrik Kaptein)評價說:“反面解釋幾乎成了法律實踐的一部分,就像散步與跑步一樣平常。”①Hendrik Kaptein, E contrario Arguments in Law: From Interpretation to implicit Permisses——A Reply to Henket , International Journal for theSemioticsof Law, 1993(6):18.筆者以“反面解釋”為關鍵詞,在“裁判文書網(wǎng)”搜索時發(fā)現(xiàn),無論是在最高人民法院發(fā)布的指導性案例,還是在其推薦的典型案例及公布的司法解釋中,都經(jīng)常見到反面解釋方法的適用。然而,我國法學界對反面解釋研究得較少,人們大多照搬國外(尤其是德國)學者的論述。造成這種現(xiàn)象的原因可能與國人不太重視方法之學有很大關系,而非由于人們已熟練掌握該技巧,以致沒有進一步研究的必要。應當說,目前的反面解釋理論仍不夠完善,存在一些纏雜不清的問題,以致在實際應用中人們的理解不盡一致。如,在“雷建國、黃曉忠民間借貸糾紛案”②“雷建國、黃曉忠民間借貸糾紛案”,(2019)川1302民初5995號;(2020)川13民終55號。中,一審、二審法院及訴訟參與人對能否從被告人黃曉忠親筆書寫的“此欠款由我負責收回”,借助反面解釋方法,推導出“如不能收回,應由黃曉忠代為償還或承擔相應責任”,存在爭議。一審法院否定如此推導,二審法院則表示認可。此處的問題在于:能否僅憑“此欠款由我負責收回”這一前提,反面推導出“如果不能收回,應由黃曉忠代為償還或承擔相應責任”這一結論?又如,在“中國農(nóng)業(yè)銀行股份有限公司福安市賽岐經(jīng)濟開發(fā)區(qū)支行訴閩東叢貿(mào)船舶實業(yè)有限公司等船舶抵押合同糾紛案”③“中國農(nóng)業(yè)銀行股份有限公司福安市賽岐經(jīng)濟開發(fā)區(qū)支行訴閩東叢貿(mào)船舶實業(yè)有限公司等船舶抵押合同糾紛案”,(2015)廈海法商初字第149號;(2016)閩民終1518號。中,一審、二審法院對“特殊動產(chǎn)所有權或抵押權一經(jīng)登記便可對抗善意第三人”能否運用反面解釋以及該如何進行反面解釋,有不同的理解。一審法院認為,按反面解釋,該條的意思是:“非經(jīng)登記便不得對抗善意第三人”;二審法院則認為,該條不可以進行反面解釋,立法者之所以制定該條,只是為了強調(diào),“此類物權要對抗善意第三人,便必須登記”。一審、二審法院的主張哪一個是正確的?再如,在“冉漢俊與譚周于民間借貸糾紛案”④“冉漢俊與譚周于民間借貸糾紛案”,(2018)川1781民初955號。中,一審法院將《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民間借貸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規(guī)定》第26條⑤《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民間借貸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規(guī)定》第26條:“借款雙方約定的利率未超過年利率24%,出借人請求借款人按照約定的利率支付利息的,人民法院應予支持;借貸雙方約定的利率超過年利率36%,超過部分的利息約定無效。借款人請求出借人返還已支付的超過年利率36%部分的利息的,人民法院應予支持?!苯忉尀?“從反面解釋看,借貸雙方約定的年利率在24%至36%之間的債權無請求力,但該約定并非無效,債權人請求給付時債務人得拒絕給付,債權人并不能通過訴訟強制債務人履行?!?/p>
若再細心考察,又會發(fā)現(xiàn),以上三案例中使用的反面解釋存在一定差異。在第一個案例中,二審法院認為,可以從被告人黃曉忠承諾的“此欠款由我負責收回”,推導出“如果不能收回,應由黃曉忠代為償還或承擔相應責任?!逼渫评磉^程用公式表示就是:“p→(?p→q)”(即由前提“p”推導出結論“如果不p,那么q”)。在第二個案例中,一審法院直接從法律規(guī)定的正面條件與正面結果推導出反面條件與反面結果,其推理過程用公式表示就是:“(p←q)→(?p→?q)”(即由前提“只有經(jīng)過登記,才能對抗善意第三人”推導出“如果不進行登記,那么不能對抗善意第三人”);在第三個案例中,一審法院從法律明確規(guī)定的兩種情形,推導出法律未規(guī)定的第三種情形,其推理過程用公式表示是:“((p→r)∧(q→s)) →[(?p∧?q) →(?r∧?s)]”,即由“p→r”與“q→s”兩個前提推導出“(?p∧?q) →(?r∧?s)”這一結論)。上述法院都宣稱,自己是在進行反面解釋,但都引起了爭議,這說明,人們并未真正掌握反面解釋技巧,根本不像一些學者宣稱的,“可以根據(jù)一般經(jīng)驗及形式邏輯自然地得出正確結論”①沈志先: 《法律方法論》,法律出版社2014年版,第183頁。,為此,非得對反面解釋做一番深入探究不可。
何謂反面解釋?學者們的說法大同小異。如民法學者王利明在《法學方法論》一書中指出:“所謂反面解釋,就是依據(jù)法律文本規(guī)定的正面含義推論出相反的結果,據(jù)此闡明法律條款的真實含義。換言之,是要從法律條文規(guī)定的內(nèi)容,推出反面的結果?!雹谕趵?《法學方法論》,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405頁。刑法學者張明楷在《刑法分則的解釋原理》一書中做了大致類似的解釋:“反對解釋(或反向推論、反面推論),是指根據(jù)刑法條文的正面表述,推導出其反面含義的解釋技巧?!雹蹚埫骺?《刑法分則的解釋原理》,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104頁。上述學者明顯受到了我國臺灣學者楊仁壽的影響。楊仁壽在《法學方法論》一書中解釋說:“反對解釋,系指依照法律規(guī)定之文字,推論其反對之結果,借以闡明法律之真意者而言。”④楊仁壽:《 法學方法論》,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153頁。楊仁壽的解釋亦非原創(chuàng),他借鑒了德國學者克盧格的說法。⑤[德]烏爾里?!た吮R格:《法律邏輯》,雷磊譯, 法律出版社 2016年版,第186頁??吮R格在1951年出版的《法律邏輯》一書中,專門探討了“反向推理”即反面解釋。
由于學者們在反面解釋(或反面推理、反面論證)的理解上存在一定的承繼關系,因此,他們的定義大同小異。但這并不意味著,他們的理解毫無問題。在筆者看來,首要的問題是:楊仁壽、王利明等學者在說明“反面解釋”的含義時,都強調(diào)從正面含義(或正面表述)推導出相反結果(或反對之結果),該說法過于籠統(tǒng),不夠精確。人們會問:何謂“正面含義”?若“正面含義”中只包含正面條件與正面結果,又如何能推導出反面結果?為此,筆者將反面解釋的定義修正為:“從法律規(guī)定的正面條件及其引發(fā)的正面結果,推導出與其等值(或蘊含)的、由反面條件引發(fā)的反面結果”,或者如王澤鑒所言,“由反于法律規(guī)定的構成要件導出與法律效果相反的推論?!雹尥鯘设b:《民法思維——請求權基礎理論體系》,北京大學出版社 2009年版,第204頁。該修正突出了反面解釋的兩個關鍵點:第一,反面解釋中的“反面”包括兩部分,即“反面條件”與“反面結果”,并且“反面結果是由反面條件引起的”;第二,運用反面解釋得到的命題與原命題之間是“等值”或“蘊含”關系。也就是說,通過反面解釋推導出的不是什么新東西,而是包含在原表述中、未被人們明確揭示出來的東西。通過反面解釋得到的新表述與原表述在含義上是一致的,邏輯上是等值(或蘊含)的,兩者分屬同一枚硬幣的正面與反面,而非兩枚不同的硬幣。
此外,楊仁壽、王利明等學者還未講清楚以下問題:第一,何為“正面”與“反面”?“正面”與“反面”的關系是什么?第二,“反面解釋”中的“正面”與“反面”針對的是全稱規(guī)范的主項與謂項(或條件式規(guī)范的條件與后果),還是整個規(guī)范?第三,反面解釋只能從否定條件到否定后果(或從否定主項到否定謂項),抑或還有其他選擇?這三個問題需進一步澄清。
眾所周知,“反面解釋”的關鍵在于確定“反面”,那么,何為“反面”?第一,所謂“反面”,是指與法律規(guī)范命題中的主、謂項概念或支命題相對立的那一面,而不是與整個規(guī)范命題對立的那一命題。如《民法典》第8條規(guī)定:“成年人為完全民事行為能力人?!痹谶@一規(guī)范命題中,與“成年人”對立的概念是“未成年人”,與“完全民事行為能力人”對立的是“非完全民事行為能力人”(包括無民事行為能力人與限制民事行為能力人),后者構成了前者的“反面”。第二,此處的“對立”一般特指矛盾關系。例如,若采用兩分法,將“人”分為“男人”與“女人”,“男人”與“女人”之間就是矛盾關系,此時可以說,“男人”就是“非女人”,“女人”就是“非男人”;若將“男人”界定為“具有雄性特征的人”,運用反面解釋,可以說:“非男人是不具有雄性特征的人”。在特殊情況下,可以將“對立”拓展到反對關系,但需經(jīng)特殊處理。例如,我國《民法典》將“自然人”區(qū)分為“完全民事行為能力者”“限制民事行為能力者”及“無民事行為能力者”,三者呈反對關系。我國《民法典》又規(guī)定:完全民事行為能力者可以獨立實施民事法律行為,無民事行為能力者不可以獨立實施民事法律行為。現(xiàn)假設民法典對限制民事行為能力者的行為能力沒有規(guī)定,此時,我們完全可根據(jù)反面解釋,得出這樣的結論:限制民事行為能力者既非“可以獨立實施民事法律行為”,又非“不可以獨立實施民事法律行為”,而是“可以實施與其年齡或智力狀況相適應的有限民事行為”。此處,我們進行了這樣的處理:將“完全民事行為能力者”與“無民事行為能力者”視為一個整體,統(tǒng)稱“非限制民事行為能力者”,以便與“限制民事行為能力者”相矛盾,然后將法律賦予給“完全民事行為能力者”與“無民事行為能力者”的行為能力完全排除掉,即得到法律有關“限制民事行為能力者”的規(guī)定。
由上觀之,反面解釋的“反面”一般指矛盾關系,只有在特殊情況下才能擴展到反對關系。學者孔祥俊注意到了這一點,他說道:“反對解釋的適用是有條件的,必須存在非此即彼的狀態(tài),如果在兩者之間還有第三種解釋,就不能簡單地適用反對解釋?!雹倏紫榭?《法律解釋與適用方法》,中國法制出版社2017年版,第426頁。
必須強調(diào)的是:“反面”與“正面”不是絕對的、固定的,而是相對的、變動的,例如,我國《民法典》以年齡為標準將“自然人”區(qū)分為“成年人”與“未成年人”,后兩者互為正面與反面,但到底哪一者屬正面,哪一者屬反面,要依具體情形而定。如在以上所舉的《民法典》第8條中,“成年人”是一個正面概念,其反面是“未成年人”;但在另外的以“未成年人”為主項的條款中,“未成年人”卻成了正面概念,其反面變成了“成年人”。也就是說,我們應以法律規(guī)范中的核心詞為基準,判斷哪一概念為正面概念,哪一概念為反面概念,而不能僅看其前面是否有“非”“無”“未”等否定性標志詞。
從命題角度看,亦是如此,亦即若對某個復合命題進行反面解釋,首先,需確定組成該復合命題的支命題,接著找到與各支命題相矛盾的命題,然后拼合到一起,組成一個新的復合命題,若新的復合命題與原命題等值,或為原命題所蘊含,則就是一個正確的反面解釋。例如,很多公共場所都有這樣的規(guī)定:“禁止吸煙,違者罰款”該規(guī)定實際上是由兩個完整的命題組成:前一命題可以整理為一個規(guī)范命題,即“禁止任何人吸煙”,也可以整理為一個簡單命題,即“吸煙是禁止的”;后一命題是假言命題,說的是:“若某人吸煙,則某人將被罰款”。按照前述方法,與“吸煙”相矛盾的概念是“不吸煙”,與“禁止”相反的概念是“不禁止”,因此,前一命題的反面解釋是“不吸煙是不被禁止的”。后一命題由兩個支命題組成,與這兩個支命題相矛盾的命題分別是“某人不吸煙”與“某人不被罰款”,拼合起來的新命題就是“若某人不吸煙,則某人將不被罰款”,它是后一命題的反面解釋。
總之,反面解釋中的“反面”是指與法律規(guī)范命題中的主、謂項或支命題相對立的概念或命題。所謂“對立”,主要指矛盾關系,特殊情況下才能擴展到反對關系。
“反面”指向的是整個命題,還是命題之一部分?我國學者對此未做過多探討,克盧格曾有大量論述。從其論述看,他似乎將“反面”分別指向條件規(guī)范中的條件和后果以及全稱規(guī)范中的主項和謂項。因為克盧格明確指出:“在法律學科中,通過反向論證進行的推理大多時候都是依據(jù)如下圖式進行的,前提:如果某個事實滿足了制定法前提V1,V2,…Vm,那么,它就會引發(fā)法律后果R1,R2,…Rn。結論:如果某個事實未滿足制定法前提V1,V2,… Vm,那么,它就不會引發(fā)法律后果R1, R2,… Rn。在傳統(tǒng)的純粹邏輯中,反向推理稱呼下集結了多種不同類型的推理形式。但法律邏輯感興趣的僅僅是前面提及的這種推理圖式,因此,只要在后文談及法律上的反向推理,指的就僅僅是通過上述圖式確定的反向論證?!雹賉德]烏爾里?!た吮R格:《法律邏輯》,雷磊譯,法律出版社2016年版,第186頁??吮R格認為,雖然在純粹的邏輯領域,反面解釋種類繁多,即“反向推理的稱呼下集結了多種類型的推理形式”②[德]烏爾里?!た吮R格:《法律邏輯》,雷磊譯,法律出版社2016年版,第186頁。,但在法律領域,人們感興趣的反面解釋主要是由否定條件到否定后果這一形式,這是“反面解釋的典型圖式”。
克盧格還論及了全稱規(guī)范的反面解釋問題,其處理方式與條件規(guī)范的反面解釋類似。克盧格認為,全稱規(guī)范反面解釋的典型圖式是:由否定全稱規(guī)范的主項,進而否定全稱規(guī)范的謂項。
由于我國學者的反面解釋理論大多遵循克盧格,因此,大多數(shù)學者心目中的“反面”分別指向條件規(guī)范中的條件和后果,以及全稱規(guī)范中的主項和謂項,在司法實踐中,人們用到的反面解釋大多屬此類。
如前所述,在法律領域,人們使用反面解釋經(jīng)常是從否定條件到否定后果(或從否定主項到否定謂項),因為人們感興趣的是:既然法律規(guī)定了正面情形,那么,反面情形是怎樣的?那是否意味著,不能由否定后果進而否定條件(或由否定謂項到否定主項)呢?或者說,由否定后果到否定條件(或由否定謂項到否定主項)就不屬于反面解釋?
對此,克盧格并未全面地予以說明,他只是重點介紹了反面解釋的典型圖式,且強調(diào)“大多數(shù)時候依照此圖式進行”,③[德]烏爾里?!た吮R格:《法律邏輯》,雷磊譯,法律出版社2016年版,第186頁。而沒有說,反面解釋只能按此圖式進行。筆者認為,既然存在所謂的典型圖式,自然就存在非典型圖式,只不過人們對非典型圖式關注不夠罷了;并且,若只存在克盧格等學者重點介紹的典型圖式,則應用反面解釋的場合就非常少:第一,只有在法律規(guī)范命題中的條件與后果是必要條件關系(克盧格有時稱之為“內(nèi)含蘊含式”,有時稱“必要條件”④[德]烏爾里?!た吮R格:《法律邏輯》,雷磊譯,法律出版社2016年版,第192頁?;虺湟獥l件關系(克盧格稱之為“相互蘊含式”或“等值式”①[德]烏爾里?!た吮R格:《法律邏輯》,雷磊譯,法律出版社2016年版,第192頁。)時,才可進行反面解釋;第二,只有在主項與謂項外延相等(克盧格的說法是:“當S與P重疊”②[德]烏爾里希·克盧格:《法律邏輯》,雷磊譯,法律出版社2016年版,第189頁。)時,才可對全稱規(guī)范進行反面解釋。如此就等于將反面解釋方法貶低為一種極不重要的法律方法,因為絕大多數(shù)法律規(guī)范都是以充分條件假言形式表達的,且無法保證條件與后果之間是相互蘊含關系,在全稱規(guī)范中,主項與謂項外延相等(或重疊)的情形也非常少。如果那樣的話,絕大多數(shù)法律規(guī)范都不能進行反面解釋。
此外,若我們否認反面解釋可以從否定后果到否定條件,還可能引起邏輯上的不一致。因為按照邏輯理論,在充要條件的假言命題中,“由否定前件到否定后件”與“由否定后件到否定前件”是等值的,既然可以由否定前件到否定后件,為何不能由否定后件到否定前件呢?③本文沒有嚴格區(qū)分“法律規(guī)范”與“法律規(guī)范命題”,將兩者視為對應關系,即法律規(guī)范命題是法律規(guī)范的一種邏輯表達。因此,在談論法律規(guī)范時,習慣于使用“法律條件”(或“條件”)與“法律后果”(或“后果”),在談論條件式規(guī)范命題時,習慣于使用“前件”與“后件”。上述兩對概念同樣是對應關系,即“前件”對應于“條件”,“后件”對應于“后果”。在不太嚴格的意義上,上述兩對概念是可以混用的。那些只認可“從否定前件到否定后件”這種典型圖式的人根本找不出任何邏輯根據(jù),往往只是訴諸人們的習慣與常識。其實,“從否定后件到否定前件”進行反面解釋,同樣符合人們的日常習慣與常識。例如,《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第6條規(guī)定:“犯罪的行為或者結果有一項發(fā)生在中華人民共和國領域內(nèi)的,就認為是在中華人民共和國領域內(nèi)犯罪?!笨蓪⑵浣忉尀?“若犯罪的行為或者結果沒有一項發(fā)生在中華人民共和國領域內(nèi),就不認為是在中華人民共和國領域內(nèi)犯罪”,亦或者這樣解釋說:“若某一犯罪不被認為是在中華人民共和國領域內(nèi)犯罪,則表明該犯罪的行為或者結果沒有一項發(fā)生在中華人民共和國領域內(nèi)?!边@兩種解釋都是可以的,都屬反面解釋,而且符合人們的常識和習慣。
同樣地,對于主項與謂項外延相等的全稱命題,在進行反面解釋時,若只允許“由否定主項到否定謂項”(即“?SA?P”),而不允許“由否定謂項到否定主項”(“?PA?S”),則不僅不合邏輯,而且不合常識。說其不合邏輯,是因為既然主項與謂項的外延相等(或重疊),則意味著主項與謂項在邏輯上可以互換,亦即“?SA?P”與“?PA?S”在邏輯上是等值的。在此種情況下,我們?yōu)楹文茉谡J可前者的情況下而否定后者呢?說其不合常識,是因為其不符合日常實踐中的一些習慣用法。如《憲法》第33條規(guī)定:“凡具有中華人民共和國國籍的人都是中華人民共和國公民。”在這一條中,“具有中華人民共和國國籍的人”與“中華人民共和國公民”這兩個概念的外延完全重合,因此,可以解釋為:“凡不具有中華人民共和國國籍的人都不是中華人民共和國公民”與“凡不是中華人民共和國公民的人都不具有中華人民共和國國籍?!比粲腥苏J可前一種解釋而否認后一種解釋,則有悖常識與常理。
在自然語言領域,人們經(jīng)常交替使用反面解釋的典型圖式與非典型圖式,并未感到任何不妥。如大家都熟悉的故事:某人約請四個朋友吃飯,其中的主客甲臨時有事沒來,某人不禁有點沮喪,不經(jīng)意間冒出了這樣一句話:“唉,該來的沒來!”乙聽了這句話很不高興,起身就往外走,因為根據(jù)反面解釋,這句話的意思要么是“不該來的來了”,要么是“來的是不該來的”,總之不太友好??吹揭易吡?某人急不擇言,嘆氣說:“唉,不該走的卻走了!”剛剛坐下的丙也坐不住了,因為根據(jù)反面解釋,這句話的意思要么是“該走的沒走”,要么是“沒走的是該走的”,他不得不走??吹奖鷼獾刈吡?某人更急了,連忙對剩下的丁解釋說:“我說的不是他。”丁一推理即發(fā)現(xiàn):這不是說自己該走嗎?丁遂拂袖而去,留下某人尷尬地呆在原地。在這個故事中,有很多邏輯元素可以發(fā)掘,但它同時向我們展示了,反面解釋不僅有典型圖式,而且有非典型圖式。
綜上,我們不能因為克盧格只重點分析了反面解釋的典型圖式,就認為反面解釋只能如此進行。正如克盧格明確承認的,在“反向推理的稱呼下集結了多種類型的推理形式”①[德]烏爾里?!た吮R格:《法律邏輯》,雷磊譯,法律出版社2016年版,第186頁。,我們不能將之窄化。因此,將反面解釋的非典型圖式補足起來,不僅可以豐富反面解釋理論,而且可以使反面解釋理論保持邏輯上的自洽性。
對于反面解釋的有效性根據(jù),克盧格進行做全面的說明。他只是運用邏輯方法分析了反面解釋的典型圖式。他同時指出,在進行反面解釋時應特別謹慎,除遵守邏輯規(guī)則外,還需要判定假言規(guī)范前、后件之間是什么關系、全稱規(guī)范主項與謂項的外延是否相等。這些都屬于內(nèi)容范疇,需要借助經(jīng)驗進行判斷。因此,“經(jīng)驗”在反面解釋中也發(fā)揮著一定作用,只是與邏輯作用相比,顯得次要一些。由于“經(jīng)驗”需要長期積累,非三言兩語能說清,因此,本文將重點分析反面解釋的邏輯根據(jù);又由于不同類型的規(guī)范命題邏輯要求不同,因此,需結合不同的規(guī)范類型進行分析,故我們將“反面解釋的邏輯根據(jù)”化約為“不同類型的規(guī)范命題反面解釋的有效形式”問題。這兩個問題其實是一體兩面:凡具有有效形式的反面解釋都符合邏輯規(guī)則,反之亦然。
眾所周知,大多數(shù)法律規(guī)范都是以假言形式表達的,漢斯·凱爾森②Hans Kelsen, General Theory of Norms.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1,pp.266-267.、卡爾·拉倫茨③[德]卡爾·拉倫茨:《法學方法論》,陳愛娥譯,商務印書館2003年版,第150頁。等對此都有論述。從內(nèi)容上看,法律規(guī)范命題的前件與后件之間無非有三種關系,即充分條件、必要條件與充分必要條件,與之相應,假言式法律規(guī)范亦有三種,即充分條件假言規(guī)范、必要條件假言規(guī)范與充要條件假言規(guī)范。
1.充分條件假言規(guī)范反面解釋的有效形式
充分條件假言規(guī)范是法律規(guī)范最主要的形式,這在《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分則中表現(xiàn)得最明顯,可以說,《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分則中的大多數(shù)條款都是以充分條件假言規(guī)范的形式表達的。一般而言,刑法規(guī)范的前半部分是所謂的罪狀描述,后半部分是刑罰,其形式結構通常表現(xiàn)為:若法律規(guī)定的某種情形出現(xiàn)了,則法律后果隨之而來,用公式表示就是:
如果p,那么p。
這是一種典型的充分條件假言規(guī)范。不只刑法規(guī)范如此,其他法律規(guī)范的形式結構亦如此??枴だ瓊惔闹赋?“完全的法條在邏輯上意指,只要構成要件T在某具體案件事實S中被實現(xiàn),則S即應賦予法效果R?!雹躘德]卡爾·拉倫茨:《法學方法論》,陳愛娥譯, 商務印書館2003年版,第150頁。在司法實踐中,我們經(jīng)常需要對充分條件假言規(guī)范進行反面解釋,以明確某個法律規(guī)范的全面含義。如《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第48條規(guī)定:“死刑只適用于罪行極其嚴重的犯罪分子。對于應當判處死刑的犯罪分子,如果不是必須立即執(zhí)行的,可以判處死刑同時宣告緩期二年執(zhí)行?!痹摋l文由兩部分組成,我們可以將這兩部分都整理為假言規(guī)范,然后進行反面解釋。第一部分的反面解釋是:“若某個犯罪分子罪行不是極其嚴重,則不適用死刑”。第二部分的反面解釋是:“對于應當判處死刑的犯罪分子,如果不可以判處死刑同時宣告緩期二年執(zhí)行,則必須立即執(zhí)行?!?/p>
充分條件假言規(guī)范的反面解釋有兩種有效形式:一是克盧格等說到的“反面解釋的典型圖式”,即將充分條件假言規(guī)范“(p→q)”解釋成“?p→?q”;二是根據(jù)充分條件假言推理規(guī)則,從否定后件到否定前件,將充分條件假言規(guī)范“(p→q)”解釋成“?q→?p”。前一形式雖是典型圖式,但由于其需滿足“(p→q)必須是內(nèi)含蘊含式”這一附加條件才能成立,故它是一種“受限制的反面解釋”;后一形式雖是非典型圖式,但由于它符合邏輯推理規(guī)則,無需附加任何條件,因此,它是反面解釋最穩(wěn)妥的形式。
2.必要條件假言規(guī)范反面解釋的有效形式
在一些法律中,法律規(guī)范還經(jīng)常采用必要條件假言命題形式,但其數(shù)量肯定比充分條件假言規(guī)范少很多。例如,我國《民法典》第58條規(guī)定:“法人應當依法成立。法人應當有自己的名稱、組織機構、住所、財產(chǎn)或者經(jīng)費。”該條應被視為某一組織是否是法人的必要條件,若將之整理為邏輯上的標準句式,則是:“只有依法成立、有自己的名稱、組織機構、住所、財產(chǎn)或者經(jīng)費的組織,才能成為法人?!睂τ谠撜Z句,可以運用反面解釋將之解釋為:“一個組織只要不符合‘依法成立、有自己的名稱、組織機構、住所、財產(chǎn)或者經(jīng)費’這些必要條件中的一個或多個,則該組織就不是法人”。這一解釋過程用公式表示就是:(p←q)?(?p→?q)。
該解釋之所以正確,是因為它符合必要條件假言推理規(guī)則。按照該規(guī)則,必要條件假言推理可以從否定前件進而否定后件。由于它是對必要條件假言規(guī)范進行反面解釋的唯一有效形式,因此,人們在此問題上爭議不大。
3. 充要條件假言規(guī)范反面解釋的有效形式
在三種假言形式的法律規(guī)范中,充要條件假言規(guī)范要求最高——它不僅需滿足充分條件的要求,而且需滿足必要條件的要求,因此,在實在法中,充要條件假言規(guī)范數(shù)量最少。由于人們在制定法律規(guī)范時,無法像邏輯學家那樣嚴格使用“如果……那么……”“只有……才……”等聯(lián)結詞,因此,我們需要根據(jù)法律規(guī)范的內(nèi)容,判斷某個規(guī)范是否屬充要條件假言規(guī)范。如《憲法》第37條規(guī)定:“任何公民,非經(jīng)人民檢察院批準或者決定或者人民法院決定,并由公安機關執(zhí)行,不受逮捕?!睆膬?nèi)容上看,該規(guī)范是一個充要條件假言規(guī)范。
在邏輯上,人們通常將充要條件假言命題表達為一個等值式,即“p?q”,因此,充要條件假言規(guī)范的反面解釋有兩種有效式:一是否定前件式,即“(p?q)→(?p→?q)”,另一是否定后件式,即“(p?q)→(?q→?p)”??唆敻竦葘W者只承認其中一種形式,這在邏輯上顯然站不住腳。如《憲法》第37條規(guī)定:“任何公民,非經(jīng)人民檢察院批準或者決定或者人民法院決定,并由公安機關執(zhí)行,不受逮捕?!逼浞疵娼忉尲瓤梢允恰叭魏喂?經(jīng)人民檢察院批準或者決定或者人民法院決定,并由公安機關執(zhí)行,可以逮捕”,又可以是“任何公民受到逮捕,肯定經(jīng)過了人民檢察院批準或者決定,或者人民法院決定,并由公安機關執(zhí)行的?!?/p>
以上探討了與條件式法律規(guī)范有關的反面解釋問題,糾正了一些不正確的說法。我們認為,所有類型的條件式規(guī)范都可進行反面解釋,但在應用時應注意:首先,應根據(jù)法律規(guī)范的內(nèi)容,判斷其內(nèi)部結構如何、各部分之間的關系如何,屬何種類型的假言規(guī)范;其次,應遵守不同類型的假言推理規(guī)則,只要遵守了相應的規(guī)則,就可正確地進行反面解釋。
除條件式規(guī)范外,法律規(guī)范還經(jīng)常采用直言命題形式。由于法律是一種普遍性規(guī)定,因此,表達法律規(guī)范的直言命題主要是全稱命題,特稱命題與單稱命題通常不表達法律規(guī)范。并且,全稱規(guī)范是除充分條件假言規(guī)范外最常見的法律形式,故此處只討論全稱規(guī)范的反面解釋及其有效式。
如克盧格指出的,全稱規(guī)范反面解釋的典型圖式是“由‘所有S都是P’推導出‘沒有非S是P’”①[德]烏爾里?!た吮R格:《法律邏輯》,雷磊譯,法律出版社2016年版,第189頁。(即由SAP推導出?S A?P,用公式表示是:SAP→?SA?P),但它不符合全稱推理的規(guī)則,因此,克盧格提醒我們,如此的推理圖式只有在“同時給定前提‘所有P都是S’的情況下,才可以通過純粹的換質(zhì)換位推理,得出‘沒有非S是P’?!雹赱德]烏爾里?!た吮R格:《法律邏輯》,雷磊譯,法律出版社2016年版,第189-190頁。眾所周知,如果“所有S都是P”,同時,“所有P又都是S”,則意味著“S與P的外延完全重疊”。這種情形在法律中比較少見,只有那些可整理為充要條件假言形式的法律規(guī)范與法律中的定義才滿足這一要求。例如,《憲法》第33條規(guī)定:“凡具有中華人民共和國國籍的人都是中華人民共和國公民。”在這一條中,“具有中華人民共和國國籍的人”與“中華人民共和國公民”這兩個概念的外延完全重合,因此,可以顛來倒去地解釋為:“凡不具有中華人民共和國國籍的人都不是中華人民共和國公民”與“凡不是中華人民共和國公民的人都不具有中華人民共和國國籍”。又如,《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第20條規(guī)定:“為了犯罪,準備工具、制造條件的,是犯罪預備?!?這其實是“犯罪預備”的定義,因此,可以反面解釋為:(1)沒有為犯罪而準備工具、制造工具的,就不是犯罪預備;(2)凡不是犯罪預備的,都意指“沒有為犯罪而準備工具、制造工具的”。
克盧格的分析止步于典型圖式,忽略了非典型圖式,顯得不夠全面。因為在S與P外延重疊的情況下,我們不僅可以“由SAP推導出?S A?P”,而且可以“由SAP推導出?P A?S”,后者同樣是反面解釋之一種。在法律實踐中,它也比較常見。如我們經(jīng)常說:“凡與憲法相抵觸的法律都是無效的”,那意味著:“凡有效的法律都不與憲法相抵觸”,這一推導過程就是“由SAP推導出?P A?S”。
同時,我們注意到,克盧格只是分析了全稱肯定規(guī)范的反面解釋問題,絲毫未涉及全稱否定規(guī)范。我們不禁好奇:這是克盧格的疏漏,還是有意為之?筆者研究發(fā)現(xiàn),這并非克魯格的疏漏,因為克盧格顯然認識到,從邏輯上看,若全稱規(guī)范是SEP形式,縱使能保證S與P的外延重疊,也無法可靠地推導出?SE?P或?PE?S,因此,無法進行反面解釋。
總之,與假言規(guī)范一樣,全稱規(guī)范的反面解釋既有典型圖式,又有非典型圖式,其根據(jù)是傳統(tǒng)的直接推理理論。正如克盧格所說的:“我們需要引入傳統(tǒng)的直接推理理論,即僅從一個前提出發(fā)推導出結論的推理學說。”①[德]烏爾里?!た吮R格:《法律邏輯》,雷磊譯,法律出版社2016年版,第188頁。
以上,我們有意識地忽略了法律規(guī)范中的規(guī)范詞,但眾所周知,很多法律規(guī)范都含有規(guī)范詞,對于這類法律規(guī)范,該如何進行反面解釋呢?學者們(包括克盧格)都沒有深入探討。②雖然學者們沒有專門探討帶有規(guī)范詞的法律規(guī)范的反面解釋問題,但一些學者在舉例時涉及到該問題。如楊仁壽在探討反面解釋與類推解釋的競合問題時說到:由“禁止帶狗入內(nèi)”,依據(jù)反面解釋,可推知:“不禁止帶非狗(即“狗之外的動物”)入內(nèi)”。參見楊仁壽:《法學方法論》,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218頁。克盧格則舉了某鐵路公司規(guī)定“乘客不得攜帶狗上火車”的例子,他認為,我們不能借助反面解釋,由該規(guī)定推導出“允許乘客攜帶比狗大得多的箱子上火車”。參見[德]烏爾里希·克盧格:《法律邏輯》,雷磊譯,法律出版社2016年版,第189頁。在這兩個例子中,都涉及帶規(guī)范詞的法律規(guī)范反面解釋問題。
所謂規(guī)范詞,就是法律中常見的具有規(guī)范意味的詞,比如,“應當”“可以”“禁止”“必須”“允許”,等等。一般地,我們習慣將“應當”理解為“不可以”,“可以”理解為“不禁止”。如此,帶有這三個基本規(guī)范詞的法律規(guī)范之間就有了某種邏輯關系,邏輯學家們?yōu)榇私⒘藢iT探討這幾種基本類型法律規(guī)范關系的邏輯系統(tǒng),人們稱之為“規(guī)范邏輯”,或“道義邏輯”。
按照規(guī)范邏輯理論,“應當p”與“可以不p”“應當不p”(即“禁止p”)與“可以p”(即“允許p”)之間是矛盾關系,因此,若一個規(guī)范是以“應當p”形式表達的,則其反面解釋就是“不可以不p”;若一個規(guī)范是以“應當不p”(即“禁止p”)的形式表達的,則其反面解釋就是“不可以p”(即“不允許p”)。我們可以根據(jù)上述原理解釋法律規(guī)范。例如,《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第57條規(guī)定:“對于被判處死刑、無期徒刑的犯罪分子,應當剝奪政治權利終身?!比魧@一規(guī)范進行反面解釋就是:“被判處死刑、無期徒刑的犯罪分子不可以不剝奪政治權利終身”,換句話說,“禁止對判處死刑、無期徒刑的犯罪分子不剝奪政治權利終身”。
同樣,帶規(guī)范詞的法律規(guī)范進行反面解釋,也需遵守邏輯規(guī)則。由于此部分內(nèi)容涉及規(guī)范詞的轉(zhuǎn)換與普通命題的變形,因此,形式稍微復雜一些,但萬變不離其宗,此處不具體列出各種有效形式。
總之,邏輯推理規(guī)則是反面解釋正確性的重要保障,這是人們經(jīng)常將“反面解釋”與“反面推理”等而視之的重要原因。由于法律規(guī)范的主要形式有假言式、直言式以及帶規(guī)范詞的,因此,在進行反面解釋時,應根據(jù)不同的規(guī)范類型,遵守相應的法律推理規(guī)則。
一些學者嘗試用邏輯方法對反面解釋的有效性問題進行說明。例如,楊仁壽、黃建輝等曾用“歐拉圖”(或“文恩圖解”)說明反面解釋的原理,他們的做法顯然受到了克盧格的啟發(fā),但他們沒有注意到,克盧格使用的是真值表方法③[德]烏爾里希·克盧格:《法律邏輯》,雷磊譯,法律出版社2016年版,第48頁。與希爾伯特和阿克曼的邏輯演算方法④[德]烏爾里希·克盧格:《法律邏輯》,雷磊譯,法律出版社2016年版,第191頁。,因為克盧格知道,“歐拉圖”(或“文恩圖解”)只能用來說明概念之間的外延關系,可直觀解釋以直言命題為基礎的邏輯推理的有效性。至于假言推理的有效性,需要運用邏輯演算方法證明,或用真值表方法說明。因此,楊仁壽、黃建輝等學者顯然用錯了方法。由于這一部分理論過于邏輯化,很多法律人不太適應,故我們省略這一部分內(nèi)容,感興趣者可直接參閱克盧格的《法律邏輯》。
關于反面解釋的位階與次序,不同的學者有不同的定位。楊仁壽將反面解釋納入狹義法律解釋范疇,認為其與擴張解釋、限縮解釋、當然解釋一樣,同屬體系解釋之一種。王利明的法律解釋方法體系與楊仁壽相仿,只不過他明確地整理出了使用法律解釋方法的優(yōu)先次序:“狹義的法律解釋可以大體上依照文義解釋、體系解釋、當然解釋、反面解釋、限縮解釋和擴張解釋、目的解釋、歷史解釋、合憲解釋的順序依次進行。”①王利明:《法學方法論》,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368頁。梁慧星則對楊仁壽的法律解釋方法體系做了調(diào)整,明顯地將反面解釋方法的次序后移:“鑒于比較法解釋日益顯示出其重要性,應單獨作為一類。擴張、限縮及當然解釋為狹義法律解釋之傳統(tǒng)方法,應歸入論理解釋一類,而類推解釋與反對解釋屬于漏洞補充方法,非此所謂狹義法律解釋方法……”②梁慧星:《民法解釋學》,法律出版社2015年版,第216頁。
以上學者的做法哪一種更有道理?應當說,將反面解釋視為體系解釋的一種有一定道理,因為體系解釋又稱邏輯解釋③參見沈宗靈主編:《法理學》,北京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385頁;張文顯主編:《法理學》,高等教育出版社2018年版,第296頁。,而反面解釋的主要根據(jù)是邏輯,其有效性建立在邏輯推理基礎之上,因此,反面解釋其實就是邏輯解釋。但若將反面解釋與擴張解釋、限縮解釋、當然解釋等而視之,一并納入體系解釋之中,就不太妥當。因為后三種解釋方法需借助立法目的或上下文(即語境),對法律語詞的文義要么做擴大解釋,要么做縮小解釋,要么輕重相明(舉重明輕、舉輕明重),而反面解釋一般不需要考慮立法目的與上下文,只需借助邏輯方法,將法律語詞本來就有的、未明確表達的含義揭示出來即可,在這一過程中,法律語詞或命題的含義既沒有擴大,也沒有縮小,更沒有加重或減輕。如果我們將法律規(guī)定的明顯含義比作硬幣的正面,那么,通過反面解釋揭示出的含義就是硬幣的反面,我們在運用邏輯方法進行解釋的過程中,沒有對硬幣的形狀、厚度做任何改變,只是將該硬幣翻了過來,將本來就有的、人們未注意的反面展現(xiàn)出來;而擴張解釋、限縮解釋以及當然解釋都需要根據(jù)立法目的、上下文及當下的實際需要,改變硬幣的大小或厚度。從這一意義上講,反面解釋更接近于文義解釋。因此,與其將反面解釋納入體系解釋之中,不如將其歸入文義解釋范疇。故而反面解釋的位階與優(yōu)先次序非??壳?要么屬于文義解釋之一種,要么作為一種獨立的解釋方法,排在文義解釋之后,列于擴張解釋、限縮解釋、當然解釋之前。
反面解釋與類推解釋差異巨大,將兩者同時歸屬為漏洞補充方法更加不妥。漏洞補充的前提是必須存在法律漏洞,即出現(xiàn)了法律應規(guī)定而未規(guī)定的情形。反面解釋是否如此?顯然不是,或者更準確地說,絕大多數(shù)情況下不是,因為反面解釋是指法律只明確規(guī)定了正面情形與正面后果,對于反面情形與反面后果未加揭示,它并不意味著,立法者對反面情形與反面后果毫無預見。楊仁壽等學者經(jīng)常舉這樣的例子:“刑法第1條規(guī)定:‘行為之處罰,以行為時之法律有明文規(guī)定者為限’,反對解釋即為:‘行為時之法律無明文規(guī)定者,不處罰其行為’,亦即法無明文規(guī)定不為罪?!雹贄钊蕢?《法學方法論》,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153頁。在這一例子中,法有明文規(guī)定才罰,對于法無明文規(guī)定的情形,立法者難道沒有預見并因而出現(xiàn)了法律漏洞?顯然不是,因為“法無明文規(guī)定不罰”已為前者所蘊含,屬題中應有之義,無需明確予以規(guī)定,否則有蛇足之嫌。又如,我國《刑法》第257條第1款規(guī)定了“暴力干涉婚姻自由罪”的構成要件與法定刑,第三款又規(guī)定:“第一款罪,告訴的才處理?!痹谶@一款的后面,是否需要緊接著規(guī)定“沒有告訴的不處理”?我們能否因法律未明確規(guī)定后者而認為此時存在法律漏洞?顯然不能。
一些學者稱反面解釋為“默示的立法”或“法律沉默”②[奧]恩斯特·A.克萊默:《法律方法論》,周萬里譯,法律出版社2019年版,第178頁。,這意味著學者們認識到,在進行反面解釋時,不一定存在法律漏洞,正如拉倫茨所說的,“(法律)漏洞與‘法律的沉默’并非一回事”,③[德]卡爾·拉倫茨:《法學方法論》,陳愛娥譯,商務印書館2003年版,250頁。但筆者認為,這一說法仍嫌不足,因為“沉默”僅僅意味著“沒有說”,它沒有透露沒有說的原因,使我們無法區(qū)分“有意”與“無意”,若是無意的,那與法律漏洞何異?我們一再重申,反面解釋強調(diào)的是“法律規(guī)定的正面已足夠明確,無需再說反面?!雹茴愃频挠^點可 參見Fikentscher, W.,“Methoden des Rechts”,In vergleichender Darstellung, Band I: Frühe und religi?se Rechte,Romanischer Rechtskreis, Mohr (Paul Siebeck), Tübingen,1975, n.546; van Hoecke, M., De interpretatievrijheid van de rechter, Kluwer,Antwerp,1979, n.177; Schneider, E., “Logik für Juristen”, Die Grundlagen der Denklehre und der Rechtsanwendung, Franz Verlag Vahlen GmbH, Berlin/Frankfurt am Mein, 1965, n.178.并且,揭示法律規(guī)定的反面,與揭示法律概念的內(nèi)涵、外延并無二致,都只是將法律規(guī)定中本來就有的東西揭示出來,而非如漏洞填補那樣,將一些新的東西補充進來。
雖然反面解釋與類比解釋差異巨大,但在少數(shù)情況下,也會出現(xiàn)反面解釋與類推解釋競合的情形。人們常舉的、說明反面解釋與類推解釋競合的典型例子,如:某會客室門口懸一告示:“禁止帶狗進入”,若運用類推解釋方法,熊與狗同為動物,狗既已禁止進入,熊更不待言,亦在禁止之列。若進行反面解釋,則狗系狗,熊乃熊,自屬有別,茲既僅禁止帶狗進入,則熊自不在禁止之列。此時,到底該優(yōu)先應用哪一種解釋方法?⑤楊仁壽:《法學方法論》,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218頁。又如,一家餐館的門上貼著一個牌子,上面寫著:“無襯衫,無鞋,無服務!”(No shirt, no shoes, no service),假設某人未穿褲子進入餐館,他是否應得到服務?此時,到底該運用類推解釋,還是反對解釋?
若認真分析這類例子,就會發(fā)現(xiàn),它們大多不是嚴格意義上的法律規(guī)范,不具有法律規(guī)范的普遍性特點。若某個社會存在此類法律規(guī)范,則說明該社會立法水平較低。在現(xiàn)代法律中,針對特殊事項做出的禁止性規(guī)定少之又少,因此,以上情形在現(xiàn)代很少給人們帶來困擾。
縱使如此,我們?nèi)圆坏貌怀姓J,在法律實踐中,會出現(xiàn)少數(shù)反面解釋與類推解釋競合的情形,以致“類比與反面論證間的選擇無法避免”⑥[瑞典]亞歷山大·佩策尼克:《論法律與理性》,陳曦譯,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368頁。,為此,我們需要預先采取一些應對措施。楊仁壽建議:“在一條條文,可為類推適用,亦可為反對解釋時,應先檢視其適用之案例,與法律要件有無類似性?為類推適用是否合乎法律制定之目的(合目的性)?如合乎類推適用之法則,應先為類推適用。蓋類推適用乃基于‘相似之案件,應為相同之處理’之法理而為適用,以符法的統(tǒng)一性或平等的要求,茍先為反對解釋,則類推適用無異即為其所排斥,自非所許?!雹贄钊蕢?《法學方法論》,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218頁。楊仁壽的建議雖然很有道理,但也有一些可質(zhì)疑之處:第一,在手頭的案件與法律要件具有相似性時,為何不可進行反對解釋?第二,在法律的妥當性與安定性發(fā)生沖突時,為何應優(yōu)先考慮法的妥當性而犧牲法的安定性?這似乎與“拉德布魯赫公式”相沖突。筆者認為,在反面解釋與類推解釋皆可適用時,應優(yōu)先適用類推解釋。因為反面解釋與類推解釋競合的情形主要出現(xiàn)在法律規(guī)定的內(nèi)容為特殊性事項時,或法律規(guī)定的事項只是例示的、未窮舉所有可能性時,此時存在明顯的法律漏洞,根本不適宜進行反對解釋,故而可直接進行類推解釋。王澤鑒持類似的觀點,他認為,只有在“排除了法律漏洞的存在、無類推適用的余地”時,才可以就某項規(guī)定為反面解釋。②王澤鑒:《民法思維——請求權基礎理論體系》,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204頁。
綜上,反面解釋是主要依據(jù)矛盾關系的性質(zhì)而對法律規(guī)范進行的解釋,其解釋對象遠不止必要條件與充要條件的假言規(guī)范。除上述兩者外,還應包括充分條件假言規(guī)范與全稱規(guī)范,以及帶有規(guī)范詞的法律規(guī)范。無論哪種類型的規(guī)范,在對其進行反面解釋時,都需要遵循相應的邏輯推理規(guī)則。因此,反面解釋的主要根據(jù)是邏輯,而非別的什么東西。正如烏爾弗里德·諾依曼強調(diào)的:“邏輯規(guī)則對法律論證的約束性是當然的,違反邏輯規(guī)則的法律論證在法律上是錯誤的?!雹踇德]烏爾弗里德·諾依曼:《法律論證學》, 張清波譯,法律出版社2014年版,第19頁。
在系統(tǒng)地探究反面解釋的理論后,我們可嘗試對開篇所列的案例進行解析。在“雷建國、黃曉忠民間借貸糾紛案”中,如果不借助其他證據(jù)或法律原理,是不能僅憑反面解釋,就從“此欠款由我負責收回”推導出“如果不能收回,由黃曉忠代為償還或承擔相應責任”的,二審法院深諳此道理,故在推導時,在反面解釋之外,另行添加了所謂的“生活常識”,以強化自己的論證。這等于添加了一個前提,不能算是純粹的反面解釋。在“中國農(nóng)業(yè)銀行股份有限公司福安市賽岐經(jīng)濟開發(fā)區(qū)支行訴閩東叢貿(mào)船舶實業(yè)有限公司等船舶抵押合同糾紛案”中,一審法院認為,可以運用反面解釋,由“特殊動產(chǎn)所有權或抵押權一經(jīng)登記便可對抗善意第三人”推導出“非經(jīng)登記便不得對抗善意第三人”。二審法院不贊成一審法院的觀點,其認為,上述條文僅僅意味著:“此類物權要對抗善意第三人,便必須登記”,其實,二審法院的觀點與一審法院并無不同,因為“非經(jīng)登記便不得對抗善意第三人”與“此類物權要對抗善意第三人,便必須登記”這兩個命題是等值的,故而一審法院正確地運用了反面解釋。在“冉漢俊與譚周于民間借貸糾紛案”中,一審法院將《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民間借貸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規(guī)定》第26條解釋為:“從反面解釋看,借貸雙方約定的年利率在24%至36%之間的債權無請求力,但該約定并非無效,債權人請求給付時債務人得拒絕給付,債權人并不能通過訴訟強制債務人履行?!贝艘唤忉尣粌H正確,而且屬反面解釋,因為它是根據(jù)反對關系邏輯性質(zhì)進行解釋的,對此,筆者在注釋中已有說明。只是由于反對關系是一種弱矛盾關系,不是“反面”的典型情形,因此,以之為基礎進行反面解釋,需特別小心。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