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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明起源問題的哲學觀照

2022-02-03 16:33葉文憲
貴州社會科學 2022年4期
關鍵詞:文字文明時代

葉文憲

(蘇州科技大學,江蘇 蘇州 215009)

2020年12月16日,中國歷史研究院舉辦了一場“文明起源研究相關問題討論會”,邀請40余位考古學家和歷史學家面對面地進行討論,旨在推動考古學與歷史學的對話和融合,以促進中華文明起源研究的深入。雖然有人批評“這場名曰考古學與歷史學的對話來得有點倉促,架勢還未擺開,銅鑼還未敲響就提前開場了,且又類似于自由搏擊與太極拳那種不搭界的擂臺賽。這場對話因話語體系的不一致,因此有一些溝通困難”。①然而,舉行這樣的對話確實是一件非常重要而且是很有意義的事情。

中華文明起源是近年來學術界討論的一個熱點問題。按照史書記載,夏王朝是中國最早建立的國家,夏商周斷代工程把夏代的紀年確定為公元前2070—公元前1600年。考古學家在豫西晉南發(fā)現(xiàn)了屬于這一時段的二里頭文化,并發(fā)掘出具有都城性質的二里頭遺址,基本上坐實了夏王朝的存在,就像破譯甲骨文與殷墟發(fā)掘坐實了商王朝的存在一樣。然而近幾十年考古學家又在各地發(fā)現(xiàn)了一系列早于二里頭文化的重要遺存,如良渚古城、陶寺古城、石峁古城、凌家灘遺址、石家河古城以及年代更早的紅山文化、大汶口文化等等。這些遺址規(guī)模宏大、結構復雜、內涵豐富,出土的器物顯示出高超的制作技術,但是它們本身卻都沒有文字(二里頭文化也沒有文字),而且史書上對它們都毫無記載。

考古學家以長期艱苦的勞動從地下發(fā)掘出古人的遺物與遺跡,大大開拓了人們的視野。歷史學家以前只見過文獻上記載的歷史,從未見過這些遺存。這些遺存連司馬遷、左丘明甚至孔子也沒有見到過,甚至根本都不知道它們的存在。由于那是一個尚未發(fā)明文字的時代,后世也沒有關于它們的記載,因此當歷史學家努力把考古遺存與文獻記載聯(lián)系起來想把被疑古派否定的古史落到實處變成信史的時候,發(fā)現(xiàn)困難重重,顯得有點捉襟見肘,各種解釋與假說紛紛出現(xiàn)。

“文明”與“國家”這兩個詞古已有之,但是考古學家和歷史學家都賦予了它們新的內涵,而且還在不斷地更新,所以在研究與闡述歷史的時候雙方就缺乏共同的話語體系。由于學者們的認識存有歧義,因此就有了這一場考古學家與歷史學家的對話,但是對于民眾來說,“文明”與“國家”這兩個本來耳熟能詳?shù)拿~,經(jīng)過學者們一解釋反而變得糊涂了。

考古學家通過研究地下挖出的遺存來考察與認識歷史,歷史學家通過研究古籍記載的文字來考察與認識歷史,他們都在努力探討“文明”與“國家”的問題,只是方法與途徑不同。然而,不僅在以史學理論詮釋考古遺存和以考古遺存證實文獻記載這兩個方面考古學家和歷史學家存在著諸多分歧——從表面上看是雙方缺乏共同的話語體系——實質上無論考古學家還是歷史學家都面對著共同的哲學問題,那就是本體論、認識論和方法論的問題,即“文明”與“國家”究竟是什么?怎樣認識“文明”與“國家”?用什么方法認識“文明”與“國家”?

一、“文明”是野蠻時代的產(chǎn)物

考古學家探討的“文明”實際上是在摩爾根“蒙昧—野蠻—文明”②的語境中所說的。

摩爾根把人類的歷史分為蒙昧、野蠻、文明三大階段,但是他并不認為蒙昧階段與野蠻階段是一無是處的洪荒時代,而是認為“人類的各種主要制度都起源于蒙昧社會,發(fā)展于野蠻社會,而成熟于文明社會”。③他認為:“近代文明吸收了古代文明中一切有價值的東西,并使之面貌一新”,而古代文明“是在此以前的野蠻階段的各種發(fā)明、發(fā)現(xiàn)和制度的基礎上建立起來的,而且也大量地吸收了野蠻階段這方面的成就”。④“人類必須先獲得文明的一切要素,然后才能進入文明狀態(tài)?!雹菀簿褪钦f,文明社會的各種因素其實在野蠻社會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正如夏鼐先生所說:“文明是由‘野蠻’的新石器時代的人創(chuàng)造出來的”。⑥紅山文化、凌家灘遺址、良渚古城、陶寺古城和石峁古城的成就都是“野蠻時代”的“野蠻人”創(chuàng)造的“文明”。這些“文明的曙光”“文明的萌芽”“文明的跡象”都出現(xiàn)在野蠻時代,是野蠻時代的產(chǎn)物。如果一見到出現(xiàn)了文明的因素就認為已經(jīng)進入了文明社會,那么野蠻社會在哪里呢?

摩爾根把蒙昧時代和野蠻時代各分為初期、中期、晚期三個階段,把文明時代分為古代與近代兩個階段,他羅列了每個階段的發(fā)明與成就,但是他又認為“如果想找一些衡量進步的標準來標志上述各期的起點,并求其能絕對適用,放之四海而皆準,即使說這不是決不可能,也得說這是很難辦到的”。⑦這是非常正確的。他還認為:“文字的使用是文明伊始的一個最準確的標志,刻在石頭上的象形文字也具有同等的意義。認真地說來,沒有文字記載,就沒有歷史,也沒有文明。”⑧這一點非常有見地,恩格斯不是也說過:“有文字記載的全部歷史……都是階級斗爭的歷史”⑨嗎?因為,如果沒有文字,如果沒有文字記載,我們連有沒有這段歷史都不知道,怎么知道是文明呢?我們可以把考古學家發(fā)掘出來的精美玉器、宏大石城稱作文明,但是怎么知道已經(jīng)建立了國家呢?

20世紀的考古學家發(fā)掘出了許多具有高度發(fā)達物質遺存的考古文化,如印加文化、納斯卡文化、瑪雅文化和中國新石器時代諸文化,它們有的有文字,有的沒有文字。這些都是摩爾根沒有見到過的,如果再以文字作為“文明”的唯一標志就顯得有點不合適了,于是學者們就提出了種種修改“文明”標志的動議。1950年柴爾德首先提出以出現(xiàn)“城市”作為文明的標志。⑩1958年克拉克洪提出以“城市、文字和禮儀性建筑”三項作為判斷文明的標志。1985年張光直提出“青銅冶金術、文字、城市、國家組織、宮殿、復雜禮儀中心”六項為中國文明的標志。夏鼐則強調其中的“國家、城市、文字和冶煉金屬”四項。在2020年底的討論會上王巍提出八項“文明”的標志:“1.史前農(nóng)業(yè)發(fā)展,產(chǎn)生社會分化。2.手工業(yè)顯著進步,專業(yè)化程度加劇。3.人口增加,大聚落出現(xiàn)。4.社會貧富、貴賤分化日益嚴重。5.形成了以某些特殊的珍稀或高技術含量的器具。6.社會形成了金字塔式的社會結構。7.都邑與族邑形成,出現(xiàn)血緣與地緣相結合的城市。8.暴力與戰(zhàn)爭較為普遍,形成王權管理的國家?!边@八項標志是根據(jù)良渚古城、陶寺古城、石峁古城、凌家灘遺址、石家河古城等一系列考古新發(fā)現(xiàn)歸納總結出來的,其中恰恰沒有前人公認的“發(fā)明文字”這一項。摩爾根把發(fā)明文字作為文明社會的標志是有道理的,因為如果其本身沒有文字而后人又沒有記載的話,那么我們連它們是否存在也不知道。雖然考古學家用探鏟使它們重見天日,但是我們無法知道它們的社會制度與結構組織;如果已經(jīng)建立了國家,我們連它們的國名也無從知曉。我們可以用現(xiàn)在的小地名來命名考古文化,但是總不能用“良渚”、“陶寺”、“石峁”來稱呼夏王朝之前的古國吧?

二、“文明”是一個過程,一部人類史就是“文明史”

“文明”一詞在中文與英文中的內涵是有差別的。英語中作為名詞的“文明”(Civilization)是指文化形態(tài),作為形容詞的“文明”(Civil)是指彬彬有禮。漢語中“文明”的詞性是名詞,但是內涵卻更接近于形容詞。所以,自從把西方引進的Civilization譯成“文明”以后,學術界對漢語“文明”一詞的理解與詮釋就產(chǎn)生了很大的歧義,眾說紛紜、莫衷一是。其實西方學術界也意識到了這個問題,所以現(xiàn)在更多地用Culture來取代Civilization,意思是指文化、文化模式、社會、生活方式等等。

文化人類學所說的“文明”(Culture)是指一個人類共同體(社會)共有的生活方式,即文化模式,也即文化。從這個意義上說,其實自從猿進化為人就有“文明”了,因為人類的生活方式與其他所有的動物都不同,如果說其他的動物都是野獸,那么人類就是文明的動物。剛剛脫離動物狀態(tài)的直立人尚未開化,但是他們已經(jīng)能夠打制石器和使用火,從而使人和其他動物有了天壤之別,可是沒有人把打制石器稱為“文明”,而只稱其為舊石器文化,把舊石器時代稱為蒙昧時代。一萬年前的智人開始種植莊稼、飼養(yǎng)牲畜與制造陶器,出現(xiàn)了所謂的“新石器革命”或“農(nóng)業(yè)革命”,但是因為還沒有發(fā)明用于傳遞信息的文字,所以學者們認為他們仍然還是野蠻人,把他們所處的階段叫做野蠻時代,只稱其為新石器文化而不稱其為“新石器文明”。

文化人類學所說的“文化”是指一個人類共同體的生活方式,考古學所說的“文化”含義與此相同,而民眾對“文化”的理解比較淺近,一般只是指生活方式中的識文斷字即受教育程度的高低?!拔拿鳌迸c“文化”一樣也是人類的生活方式,但是無論學者還是民眾都認為只有精致的、美好的、高雅的文化才能稱得上“文明”,例如知書達禮、琴棋書畫、禮貌道德。其實,打制石器、使用火、發(fā)明農(nóng)業(yè)畜牧和燒造陶器都具有劃時代的意義,可是與以后更加偉大的發(fā)明相比,它們都被苛刻地排除在“文明”之外了。

摩爾根在《古代社會》中列舉了野蠻時代人類所做出的種種貢獻,如制陶術與農(nóng)業(yè)、畜牧與紡織、建造居所與城墻、制造車船與武器、冶煉青銅與鐵等等。所有這一切現(xiàn)在都被考古學家視為“文明萌芽”、“文明曙光”或“文明跡象” 。由于這些文明的因素實際上都出現(xiàn)在發(fā)明文字之前,而文字記載就叫做“史”,因此可以把它們稱作“史前文明”?!拔拿鳌迸c“野蠻”并不是兩個絕然分離的段落,而是一個從無到有、融為一體的過程。摩爾根為了研究與敘述的方便人為地把人類歷史分為三段八期,并不是說古代社會本身是分為若干段落的。分段的標志見仁見智,只是摩爾根和恩格斯都選擇了以“文字”作為“文明”的標志。

不管以什么標準來判斷社會是否進入了“文明”時代,人類的每一項發(fā)明與成就都不是一蹴而就的。中國有倉頡造字的傳說,但是文字的發(fā)明決非單憑一己之力就可以創(chuàng)造出來的。甲骨文是中國最早的文字系統(tǒng),可是從河南舞陽賈湖裴李崗文化遺址出土的契刻符號算起至少經(jīng)過了四五千年才臻于成熟。面積達到幾百萬平方米的良渚古城、陶寺古城、石峁古城當然是無可爭議的城址,但是幾十萬、幾萬平方米的城址算不算古城呢?有圍壕而無城墻的遺址算不算城址呢?村落與城邑的區(qū)分僅僅在于面積大小與有無城墻嗎?琢磨玉器、冶鑄青銅、燒造陶器、磨制石器、夯筑城墻等技術進步都有一個從無到有的漫長過程,如果要以“史前農(nóng)業(yè)發(fā)展”與“手工業(yè)顯著進步”作為“文明”標志的話,怎樣來定性與定量呢?

社會從蒙昧、野蠻走向文明是一個過程而不是一個事件,但是每個人的生命都是有限的,沒有一個人能夠見證社會發(fā)展的全過程,所以歷史學家在文獻中看到的每一項發(fā)明與成就都被記載成為一個事件。考古學家發(fā)掘出來的每一個文化層都要跨越幾百年,一個考古文化甚至要延續(xù)上千年,但是展示在我們面前的只能是其中的一個斷面。當一個遺址或考古文化透露出“文明曙光”的時候是以它的始年計呢還是以終年計呢?要知道從晨曦初露到日出也有一個過程,究竟以哪個時刻算作“天亮”呢?在2020年底召開的討論會上介紹了凌家灘、良渚、石家河、陶寺、蘆山峁和石峁六處遺址,跨越的年代大體是距今5500—4000年,如果說它們都已經(jīng)進入了文明時代或者建立了國家,那么在5000年前不過是剛剛出現(xiàn),要到4000年前才最終實現(xiàn)。

三、“國家”不等于“文明”

歷史學家所討論的“國家”是在恩格斯“國家是文明社會的概括”的語境中說的,他們認為國家一旦產(chǎn)生就意味著社會進入了文明階段,然而把“國家”與“文明”混為一談是一種誤解與誤讀。

摩爾根認為野蠻時代人類的社會組織是實行軍事民主制的部落聯(lián)盟,文明時代的社會組織是國家,最早的“希臘羅馬文明的主要貢獻在于帝國和王國的政治結構;民法;基督教;具有元老院和執(zhí)政官的貴族式兼民主式混合政體;具有議會和人民大會的民主政體;組織了受過軍事訓練的騎兵、步兵部隊;建立了熟悉海上作戰(zhàn)的海軍;形成了具有市政法的大城市;海上貿(mào)易;貨幣的鑄造;建立在地域和財產(chǎn)基礎上的國家”。恩格斯全盤接受了摩爾根的理論,只是他比摩爾根更加強調階級與階級斗爭對于國家產(chǎn)生的重要性,他說:“國家是文明社會的概括……文明時代的基礎是一個階級對另一個階級的剝削”?!皣沂俏拿魃鐣母爬ā边@句話并不是對“國家”的科學定義,而是一種富有文采的表達方式,意思是說國家對于人類社會進入文明階段具有巨大的意義,并不是說國家與文明是一回事,因為“概括”不是“等于”。

“國家”與“文明”是兩個不同范疇的概念,國家是社會的組織形式,文明是社會的表現(xiàn)形態(tài)與人類的生活方式。實際上國家與文明并不是同步出現(xiàn)的。如前所述,“文明”在國家產(chǎn)生之前的史前時代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被稱為“文明曙光”“文明萌芽”“文明跡象”的種種成就其實都是野蠻時代的野蠻人創(chuàng)造的。按照摩爾根的說法,文字是進入文明社會的標志,而實際上許多國家在建立之時尚未發(fā)明文字,不要說被視為夏王朝遺存的二里頭文化沒有文字,就連商朝前期的偃師商城和鄭州商城也沒有發(fā)現(xiàn)文字,至于早于夏王朝的“古國”——良渚文化、陶寺文化、石峁文化更沒有發(fā)現(xiàn)文字,所以最新的“文明”標志就把“發(fā)明文字”這一項排除了。

我們曾經(jīng)認為早期的人類社會和其他動物的群體一樣是沒有任何規(guī)矩的,婚姻關系是沒有任何禁忌的“雜婚”,所以稱之為“原始群”。其實只要看看電視里的《動物世界》就可以知道,在各種動物群體的內部都是有規(guī)矩的,連蜜蜂與螞蟻這樣的昆蟲群體內部也遵守著嚴格的法則。原始社會的人類也一定是有規(guī)矩、守法則的,只不過因為沒有文字記載,我們不知道罷了,把不知道的東西當作不存在,這是一個認識論的問題。人類社會的規(guī)矩如果用文字記載下來就叫做法律法規(guī),而不成文的法則叫做風俗習慣,只是尚未發(fā)明文字的原始人無法告訴我們這一切,因此就被誤解為是沒有規(guī)矩與法則的“原始群”了。盡管考古遺存可以提供許多古人的信息,但是比文字記載所提供的信息要少得多了。這就是為什么前人那么重視發(fā)明文字的原因。

在文明時代之前的野蠻時代和蒙昧時代的社會決不會是雜亂無章的,那時一定也有氏族、部落之類按血緣、地緣組織而成的社會群體,只是單憑化石與石器我們無法知道它究竟是母系還是父系,至于國家是社會發(fā)展到一定程度才產(chǎn)生的社會組織。從氏族部落到建立國家之間有一個漫長的過渡階段,摩爾根把這個階段稱為“部落聯(lián)盟”、塞維斯稱之為“酋邦”、弗雷德稱之為“階層社會”、許倬云稱之為“復雜社會”、蘇秉琦稱之為“古國”、田昌五稱之為“萬邦”等等,不管如何命名都可以統(tǒng)稱為“前國家”。中國最早建立的國家是夏王朝,那么夏代之前的五帝時代和考古學揭示的龍山時代就處于前國家階段。前國家是躁動于社會母腹中的胎兒,還沒有呱呱墜地,不能算是國家。這個階段歷時很長,把它劃歸文明時代是不合適的,應該單獨劃為一個階段。

《周易·乾卦·文言》曰:“見龍在田,天下文明?!笨追f達疏:“天下文明者,陽氣在田,始生萬物,故天下有文章而光明也?!薄渡袝に吹洹吩唬骸盀F哲文明,溫恭允塞?!笨追f達疏:“經(jīng)天緯地曰文,照臨四方曰明?!薄拔拿鳌钡墓乓馐侨A美亮麗、光輝燦爛的意思,毫無疑問是一個褒義詞。在日常生活中人們把遵守交通規(guī)則叫做“文明行車”,把不遵守交通規(guī)則叫做“野蠻駕駛”,本義意義的“文明”也是一個單純的褒義詞。

然而從摩爾根開始,學者們所討論的“文明”概念中都包含有三層意思:第一層是指物質與技術的發(fā)明,第二層是指精神意識的建樹,第三層是指社會組織的進步。文獻典籍中關于五帝時代的記載與考古發(fā)掘的龍山時代的材料也都包含有這三個方面的內容。把物質與技術的發(fā)明視為“文明”即所謂的物質文明,這一點大家都沒有什么異議。把精神意識的建樹諸如信仰、宗教、道德、禮儀視為“文明”即所謂的“精神文明”,學者們也都涉及到了,但是并沒有展開討論,如果深入討論的話,究竟算是“文明”還是“迷信”?學者們一定又會爭論不休,因為鑒定精神文明與價值觀的取向密切相關。至于把“國家”與“文明”混為一談卻造成了認識上的極大混亂,因為國家是暴力的產(chǎn)物,產(chǎn)生國家的過程充滿了血腥殺戮,怎么能把它也說成是“文明”呢?如果“社會貧富、貴賤分化日益嚴重”、“形成了金字塔式的社會結構”和“暴力與戰(zhàn)爭較為普遍”都是“文明”的標志,那么什么是野蠻與邪惡呢?

國家不僅是暴力的產(chǎn)物,而且國家本身就是一種有組織的暴力,國家產(chǎn)生以后還用各種新的技術與發(fā)明來加強自身的暴力,與野蠻時代的野蠻人相比,國家的野蠻性有過之而無不及。為了鞏固統(tǒng)治,國家還會推行愚民政策,這是要把社會帶回蒙昧時代的節(jié)奏,怎么能把國家等同于文明社會呢?摩爾根在談到最早的國家——希臘羅馬的王國與帝國時列舉了政治、經(jīng)濟、軍事、宗教等各個方面的成就,但是卻沒有說眾所周知的奴隸制。希臘羅馬國家實行的奴隸制能算是“文明”嗎?中國殷商國家的人殉人祭也絕對不文明,秦漢大一統(tǒng)帝國的獨裁專制更加不文明,把國家等同于文明、認為建立了國家就進入了文明社會,不僅違背了人們的常識,也掩蓋了國家所犯下的罪行。學者們把國家等同于文明的解釋與其本義相悖,把本來很清晰的概念搞糊涂了。

文明是人類公認的美好狀態(tài),文明社會是人類追求的理想社會,而國家既不等同于文明,也不等同于文明社會。當人類走出野蠻時代進入文明社會之后,社會的組織形式與管理機構由前國家的部落聯(lián)盟、酋邦或其他形式發(fā)展成為國家,在人口眾多、日益復雜的社會中建立了以國家為標志的新秩序,但是并不等于這種新的社會秩序就是文明的。如果認為最早的國家是奴隸制國家,那么國家產(chǎn)生伊始就不文明;如果認為國家是通過階級斗爭或武力征服建立的,那么產(chǎn)生國家的過程也不文明;國家產(chǎn)生以后愚昧與黑暗、野蠻與殘酷、暴力與奴役、邪惡與奸詐始終與文明并存,把“國家”等同于“文明”或“文明社會”值得商榷。

四、“國家史”不等于“文明史”

考古學家接二連三地發(fā)掘出諸多龍山時代的重要遺存,大大超出了人們對夏朝之前這一千年的想象,也改變了學者們對五帝時代的認識。歷史學家努力把豐富的考古成就與有限的文獻記載聯(lián)系起來,試圖證實關于五帝的記載是信史而非傳說。夏代之前一千年間先民們所取得的物質成就與技術進步是無可懷疑的,但是因為沒有發(fā)現(xiàn)文字和缺乏文獻記載,他們的社會性質與組織形式究竟是“古國”抑或“酋邦”?這還存在著爭論,不過這一千年屬于前國家階段是沒有問題的,問題在于“前國家”算不算“國家”?如果算的話,那么就坐實了“五千年文明”的說法,探索“中華文明起源”的目的就是要證明中國具有“五千年文明史”,然而,即使認為早在五千年前就已經(jīng)建立了國家,那么這五千年也是一部“國家史”,而不能叫做“文明史”。

人類是群居的動物,人類的群體叫做社會,所以人類歷史的本質就是一部社會史。人群的生活方式和社會的存在形式叫做文化,所以人類的歷史也是一部文化史。文化史與社會史一樣悠久與廣泛,只是兩者關注與表述的側重面有所不同。國家是社會發(fā)展演進到最近幾千年才產(chǎn)生出來的一種組織形式,所以國家史只是社會史的一部分,它的時限與范疇都小于社會史;國家也是人類社會的一種存在形式,所以國家史也只是文化史的一部分,它的時限與范疇也都小于文化史。

建立國家以后,由于國家處于管理社會的強勢地位,因此無論私人著史還是官方修史都著眼于國家,用國家史取代了社會史,二十四史都是國家史而非社會史,只有司馬遷能夠關注一點社會民生。由于掌控國家的王朝把國家視為自家的私產(chǎn),因此國家史又被寫成了王朝史,它們都著重記載帝王將相的事跡和國家的典章制度,而忽略了作為國家與社會主體的廣大民眾及其方方面面的生活,所以被梁啟超斥為“二十四史非史也,二十四姓之家譜而已”。

金為礦石中主要有益組分[11-12],礦石中銀與硫呈次要伴生組分存在。工業(yè)礦平均金品位5.27×10-6,平均銀品位5.00×10-6,平均硫品位2.55%,銀、硫可作為伴生有益組分加以綜合回收利用。伴生的有害組分中砷含量(6.89×10-6)遠小于0.2%,達不到規(guī)范要求的最低含量,對選礦無影響(表3)。

社會史、文化史、國家史、文明史是四個不同的概念,社會史與文化史的外延最大,在社會史中包括了國家史與王朝史,在文化史中不僅包括文明史,還應該包括野蠻史,例如《三千年文禍》所敘述的就是一部野蠻史。

文明是人們認可的、美好的、精致的生活方式,文明始終與社會文化相伴隨,但是人類的生活方式卻并不都是文明的:制造石器的人可能還會吃人,發(fā)明農(nóng)業(yè)的人不僅用牲畜而且還會用人作為犧牲去祈求豐收、敬神與陪葬,建立國家的人更是“爭地以戰(zhàn),殺人盈野;爭城以戰(zhàn),殺人盈城”,飽讀四書五經(jīng)的人會爾虞我詐、勾心斗角、口蜜腹劍、暗箭傷人。在社會發(fā)展的各個階段,文明與愚昧、野蠻、邪惡、殺戮就像是一張撲克牌的正反兩面始終并存。一部人類的歷史并非前半部是蒙昧史與野蠻史、后半部是文明史,而是一部逐漸擺脫愚昧與野蠻一步一步走向文明的歷史?!拔拿鳌辈⒉皇侨祟惿罘绞降娜績热荩拿魇凡坏扔谖幕?,而只是文化史的一部分,如果用文明史取代文化史,那么就掩蓋了文化中不文明的負面內容。

文明是人們向往的、美好的生活狀態(tài),國家是社會的組織形式,兩者的內涵截然不同。按照很多學者的說法,建立國家就意味著進入了“文明社會”,如果國家能夠建立文明的社會當然非常美好,但是并不見得所建立的國家都是文明的,例如法西斯國家就是邪惡國家。國家建立以后社會上仍然充斥著野蠻、暴力、殺戮、奸詐、奴役與愚昧,而“文明”卻是一個褒義詞,如果把國家說成是文明社會,那么就掩蓋了國家的丑惡與黑暗的一面;如果用文明史來取代國家史,實際上是掩蓋了國家所犯的種種罪行,那就不只是偷換概念、指鹿為馬,簡直就是助紂為虐、為虎作倀。我們的祖先不僅在史前時代為人類文明做出了巨大的貢獻,而且在建立國家之后也為后人留下了寶貴的文化遺產(chǎn),但是與此同時也積淀下了厚重的糟粕,例如獨裁專制與包裹小腳。我們需要認真地反思,不能陶醉在“五千年文明”中盲目地一味歌功頌德,不辨香丑、不分良莠,這不會加強文化自信力,而是徒增文化虛榮心。

五、一切起源問題都是假說

宇宙起源、太陽系起源、地球起源、生命起源和人類起源是五大起源問題,現(xiàn)在還可以再加上一個文明起源問題。人們對事物的起源總是充滿了好奇,于是編織出無數(shù)神話傳說、創(chuàng)制了許多理論學說。任何事物的起源都始于遙遠的過去,沒有人能夠回到源頭去看一看;任何事物的起源都是一個漫長的過程,沒有人能夠見證全部過程,也無法用實驗再現(xiàn)與復制這個過程。因為起源問題無法用實踐來驗證,而“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所以民間關于創(chuàng)世與始祖的故事都只是美好的傳說,而學者們提出的種種理論與學說則都是假說。假說與神話不同,假說并不是臆想出來的,必須經(jīng)過嚴密的邏輯推理與科學論證,所以假說也可以被視為真理。不過,任何假說都必須接受實踐的檢驗,要根據(jù)新的發(fā)現(xiàn)不斷地進行修正,所以它不是一成不變的,舊的假說總會被新的假說所取代,正如歌德那句名言所說的:“理論是灰色的,生命之樹常青”。

注 釋:

①郭偉民:《考古學與歷史學對話——參加一場會議的學習體會》,湖南考古網(wǎng),http://www.hnkgs.com/。

②摩爾根:《古代社會》,商務印書館1981年。

③摩爾根:《古代社會》序言,商務印書館1981年。

⑤摩爾根:《古代社會》第28頁,商務印書館1981年。

⑥夏鼐:《中國文明的起源》第96頁,文物出版社1985年。

⑦摩爾根:《古代社會》第9頁,商務印書館1981年。

⑧摩爾根:《古代社會》第30頁,商務印書館1981年。

⑨馬克思、恩格斯:《共產(chǎn)黨宣言》恩格斯1888年注,《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第272頁,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2版。

⑩柴爾德:《城市革命》,陳洪波譯《考古學導論》第96—99頁,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1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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