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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物史觀視域中的權利正義問題研究

2022-02-03 21:08
內蒙古社會科學(漢文版) 2022年2期
關鍵詞:正義市場經濟分配

孟 楨

(湖南省社會科學界聯(lián)合會, 湖南 長沙 410003)

馬克思主義經典文本雖甚少論述權利正義,其全部著作直接涉及權利正義問題的筆墨寥寥可數(shù),但作為一種社會規(guī)范的價值,權利正義卻從未逃離馬克思理論思維的視野,因為在馬克思歷史觀的視域中,抽象地談論權利或正義沒有意義。權利正義問題是具體的,有什么樣的歷史觀就會產生什么樣的權利正義觀。馬克思不僅對正義的內涵有深入思考和獨到見解,而且其全部正義理論早已牢牢地構筑在對權利這一具體事實的分析當中。正如他在《哥達綱領批判》中曾明確指出的,“這種平等的權利,對不平等的勞動來說是不平等的權利”[1](P.364)。因而,只有界定了權利正義問題的內容和范圍,我們才能保證所討論的問題的同一性和前后連貫性,從而才能對問題進行真正有效的論述。

一、權利產生中的正義

在馬克思的歷史觀中,權利正義與權利、正義具有同根性、同源性、類構性等諸多聯(lián)系。作為具體的問題,權利正義問題與權利問題、正義問題在哲學的高度上幾乎是彼此互譯、互釋的概念。當人們思考權利的價值維度、追問正義的事實維度時,權利正義這一復合概念的統(tǒng)一已經既成事實。權利正義作為歷史問題,由于受到社會歷史規(guī)律的制約,所以首先要澄清的一個關鍵問題是人的權利與社會規(guī)范的關系。

(一)權利正義與社會規(guī)范的關系

根據權利正義的語義學溯源可知,權利正義產生的前提本質上是人為什么要對自己立法。當人從自然界提升和分離出來,開始與外部世界進行物質、能量、信息的交換后,人的活動就不可避免地表現(xiàn)為一種爭取權利的活動過程。在西方哲學家還未對“人的世界”進行屬人和為人的界定之前,權利之于人在“天然世界”和“人涉世界”的主要表現(xiàn)就是實現(xiàn)自我保存,而這種自我保存的活動就是對外界限制力量的突破與抗爭。當然,人的這種為了自我保存而進行抗爭的活動并不是單個人的獨立行為,而是以自身與他人相互間的交往行為為中介和橋梁的整體性活動。在人類自身的歷史演進過程中,無數(shù)次的經驗性事實證明這種整體性活動的持續(xù)必須有相應的社會規(guī)范的支撐,否則人類就可能在無序的混亂狀態(tài)中因利益的爭奪和征戰(zhàn)而走向自我毀滅。社會規(guī)范作為一種歷史現(xiàn)象,作為人類生活得以存續(xù)的保障,第一次必然性地進入屬人王國的世界中并構成其重要的組成部分,因此馬克思強調,“人是人的世界,是國家,社會”[2](P.1)。因為,只有在“人的世界”里,人與社會、人與國家才需要社會規(guī)范這種人為自己的立法。無論人類的歷史如何演進,無論人這種類存在會隨著歷史的演變發(fā)生怎樣的變化,社會規(guī)范的必然性不僅給人的行為活動提供允許和禁止的參照坐標,而且也給由于人的行為與活動而產生的矛盾沖突提供化解與緩和的參照性尺度。

人類學的歷史證明,由于人的權利是隨著人類自身的進化而不斷革新與發(fā)展的,因此,在不同的社會形態(tài)中和不同的歷史發(fā)展階段上,與人的權利相對應的社會規(guī)范也會在內容與形式上發(fā)生變化。根據社會規(guī)范發(fā)生作用的大小和強弱,以及它們在歷史上出現(xiàn)的先后次序,社會規(guī)范在形式上大致可區(qū)分為五種不同的類型——風俗習慣、規(guī)章制度、法律、道德、文化。因此,任何社會規(guī)范也都具有歷史的性質。從發(fā)生學的維度看,風俗與習慣是一切社會規(guī)范產生的歷史源頭,也是一切社會規(guī)范生成的基礎。只是在私有制大行其道的歷史階段,由于國家的產生,社會規(guī)范的多樣化才逐漸顯露。一個經驗性的事實是,越往前追溯歷史,風俗與習慣的社會規(guī)范作用就越是居于主要地位,而道德、文化這類具有教化性、勸導性的社會規(guī)范則成為人類從野蠻時代向文明時代邁進的重要標志。

總之,無論是在歷時態(tài)還是共時態(tài)上,權利正義與社會規(guī)范之間都是相互作用與相互支撐的關系。社會規(guī)范是人為社會同時也是人為自己的立法。

(二)社會規(guī)范的合理性是權利正義的前提

任何社會規(guī)范都有一個合理與否的問題。衡量社會規(guī)范是否合理的尺度首先是其是否符合社會規(guī)律。社會規(guī)律的本質是人的生存與發(fā)展的規(guī)律,只有符合社會歷史規(guī)律的社會規(guī)范才具有合理性,因為它有利于人的生存與發(fā)展,而違背社會歷史規(guī)律的社會規(guī)范則是不合理的,因為它損害與壓抑人的生存與發(fā)展。在社會歷史領域中,不合理的社會規(guī)范很容易對權利的正當性造成異化并使之歪曲,進而對人的健康發(fā)展設置不必要的藩籬和枷鎖。當然,在看待社會規(guī)范與人的權利的關系時,我們不能像黑格爾那樣認為只要正確地把握了國家法律的精神,也就把握了絕對精神的必然性;認為只要遵從國家法律行動,人就能獲得自由的權利,這種觀點顯然是片面的。黑格爾過于武斷地取消了法律自身也有一個合理與不合理的問題。誠然,在文明社會,法律對公民的權利的確有一定程度的保障功能,但法律就其本性而言是對個人活動的約束,即使是合理性的法律,以法權的形式賦予個人的權利充其量也只是形式上的、有限的,并不能保證人們真正能獲得實在的權利。更何況,法律作為一種上層建筑本身是有階級性的,一般主要反映的是統(tǒng)治階級的利益與意志。

值得一提的是,社會規(guī)范過于剛性或過于柔性都不利于社會歷史的發(fā)展。一種合理的社會規(guī)范不僅包括宏觀層面上的權利與義務的均衡,而且也包括微觀層面上的多樣性、豐富性,以及社會規(guī)范性措施在具體執(zhí)行的過程中是否符合剛柔并濟、軟硬結合的原則。人們制定社會規(guī)范是為了更好地實現(xiàn)和發(fā)展個人的活動空間和領域,以求得更加全面的發(fā)展。然而,人的全面發(fā)展需要條件,即使人們的社會生活達到一種相對的穩(wěn)定。但進入社會生活的個人由于彼此之間存在性格、愛好、興趣等多方面的差異,以及在實現(xiàn)個人權利的過程中由于種種差異而造成了各種各樣的利益沖突和矛盾,因而要通過社會規(guī)范對社會生活中不同領域與層次的行為進行區(qū)別化處理。就個人行動對社會的影響范圍和作用程度而言,由于存在著直接與間接、較大與較小、較強與較弱的區(qū)別,因而作為約束個人行為的社會規(guī)范就不能整齊劃一,不能一把尺子量到底,即對不同層次和領域的社會規(guī)范訴諸絕對化與簡單化的理解。一般而言,人們最容易理解的兩種社會規(guī)范是具有強制力的剛性約束和不具有強制力的柔性約束。所謂的剛性社會規(guī)范一般是指法律和規(guī)章制度這類具有唯一性、排他性和強制力的硬性約束機制,而柔性社會規(guī)范一般是指道德、文化這類主要通過勸導、教化、影響力發(fā)生作用的柔性約束機制。這兩種不同性質的社會規(guī)范的同時存在和同時作用,對于一個和諧穩(wěn)定的社會來說不僅是一種必要,也是一種必須。其深刻的原因在于,一方面,任何社會的存在與發(fā)展不能缺乏剛性的強約束,否則社會的維持和生活的有序化就會出現(xiàn)困難,但是剛性的強約束不能推廣到社會生活的所有領域。如果剛性約束推廣到所有領域就會使人們產生恐懼感,因為它不僅擠占了人們自主選擇權利的空間,也使人們因缺乏自主選擇的活力而喪失了活動的彈性與張力。另一方面,社會對個人的約束也不能過于軟弱,過度弱化的約束力則無力防止極端行為對社會核心利益的侵害,這是歷史的教訓提供給我們的啟示。

與此同時,社會規(guī)范雖然是人為社會、人為自己的立法,但是它的功能既不是保障人們過一種幸福的生活,也不是保障人們過一種完美的生活,而只是保障人們過一種可能的生活。因為“一切社會規(guī)范就產生于協(xié)調人們相互間社會關系的需要,尤其是協(xié)調人們經濟關系的需要,并且只能存在于人們的社會關系之中,這是社會規(guī)范為何要隨著社會生產方式與交換方式的不斷變化而發(fā)生改變的深刻原因”[3](P.100)。因而社會規(guī)范也是歷史的,不存在永恒不變的普世性的社會規(guī)范。

二、權利分配中的正義

權利分配中的正義問題是權利正義命題中最受人矚目和關注的部分。自古希臘亞里士多德開始,人們就普遍將分配正義定位為“有關財產分配等具體利益問題”的處理。因為分配正義問題是每一個進入“人化世界”或“人的世界”的社會化的人產生矛盾和沖突的根源,是造成社會分裂的直接誘因。雖然現(xiàn)代語境下的分配正義與傳統(tǒng)語境下的分配正義已經存在明顯的區(qū)別,但是不論時代如何變遷,社會財富的分配從未逃離正義論題的核心圈。鑒于我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快速發(fā)展帶來的矛盾與問題,本文重申兩個方面的認識。

(一)平均主義分配方式的不正義

中國改革開放40多年的歷史性成就不僅證明了市場經濟完全能夠在社會主義制度下獲得良好發(fā)展,同時也證明了作為資源配置的手段和方式之一,市場經濟取代計劃經濟是完全符合社會歷史發(fā)展規(guī)律的正確抉擇。然而,市場經濟的財富蛋糕越做越大,面對巨額利益的誘惑和影響,市場經濟的負效應也是不可幸免的。馬克思曾借西歐大陸的發(fā)展實況對資本主義制度做過評價。他說:“不僅苦于資本主義生產的發(fā)展,而且苦于資本主義生產的不發(fā)展。除了現(xiàn)代的災難而外,壓迫著我們的還有許多遺留下來的災難,這些災難的產生,是由于古老的、陳舊的生產方式以及伴隨著它們的過時的社會關系和政治關系還在茍延殘喘。”[4](PP.322~323)當代中國面臨財富收入懸殊、貧富差距拉大、社會階層固化等現(xiàn)實矛盾,權利分配中的正義問題逐漸升級,分配方式的正義與否已經上升到特色社會主義能否始終堅持人民主體地位這一原則性問題的高度,而落后的平均主義思想卻在少數(shù)地區(qū)和部門依然存在,給全面深化改革、堅持以創(chuàng)新創(chuàng)造推動社會主義共同富裕的和諧社會建設帶來消極影響。

所謂平均主義是指,在小生產基礎上產生的要求平均享有社會財富的思想。過去人們經常將其稱為絕對平均主義,其根本的特點是否認將勞動作為分配尺度,否定不同的勞動者在勞動復雜程度、勞動強度、勞動技能、勞動態(tài)度和勞動成果等方面的差別,尤其是由此所產生的勞動報酬的差別,強調所謂的結果平等,其危害是助長懶惰思想、鼓勵“吃大鍋飯”。這種現(xiàn)象被新中國成立以來的領導人所否棄,指出“平均主義妨害職工學習技術和提高勞動生產率的積極性,對于發(fā)展經濟建設很有害”[5](P.143)。毛澤東曾明確指出:“平均主義的思想,‘它的性質是反動的,落后的,倒退的’。”[6](P.29)在馬克思的歷史觀中,平均主義是被明確否定的。它被指斥為是一種粗陋的共產主義,是“對整個文化和文明的世界的抽象否定,向貧窮的、需求不高的人——他不僅沒有超越私有財產的水平,甚至從來沒有達到私有財產的水平——的非自然的簡單狀態(tài)的倒退”[7](P.184)。當然,無論是所謂的均貧還是均富,平均主義在本質上都不是馬克思主義。

在現(xiàn)實生活中,權利分配的正義問題當然不僅僅是指經濟領域的分配問題,也不僅僅只是體現(xiàn)在平均主義這樣一種分配方式的合理性上。事實上,一切與人的切身利益攸關的分配領域,任何權利分配的正當與不正當、合理與不合理、公平與不公平的問題都是權利正義的題中應有之義。從分配角度而言,分配正義的原則并不在于是否能夠得到所有社會成員的一致接納與接受,以及分配過程中是否存在差別以及差距的高低與強弱程度,而是這樣一種分配方式是否具有歷史的必然性,這是被馬克思歷史觀所一再強調和肯定的原則性問題。在社會主義市場經濟下,如果只以貧富懸殊差距的大小作為衡量社會分配正義的坐標與尺度,那么結果就是,差距拉大的社會就是不正義的,差距縮小的社會就是正義的,這實質上是“不患寡而患不均”的另一版本解讀,其理論邏輯只能是所謂正義的社會就是沒有差距的社會,即沒有差距的社會就是正義的社會。但是,這樣的觀點正是馬克思所批判的對感性世界的抽象否定,是一種不尊重歷史、否定社會發(fā)展規(guī)律的虛無主義。強調分配正義問題就要堅持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就要尊重歷史發(fā)展的客觀規(guī)律。在分配正義的問題上,無論是充當富人的代言人還是充當窮人的代言人,其本質都是一種非理性的盲動,不具有客觀的道德價值根據。對此有學者指出:“馬克思主義之所以為無產階級代言,其深刻的原因在于,他們不僅是工業(yè)生產力的代表,而且他們的未來依賴于私有財產的揚棄與消滅。因此,馬克思主義為無產階級代言,實質上也是在為社會發(fā)展的歷史必然性代言,在為社會歷史進步代言?!盵8](P.13)

(二)分配原則的正義在于權利與義務的統(tǒng)一

在不同社會歷史階段、不同社會形態(tài)中的個人,他們對權利正義分配的理解是不一樣的,甚至是截然相反的。任何一種超越具體時代的、不講歷史條件的分配方式都不可能獲得真實的正義性,無論是從道德主義的原則出發(fā),還是從唯理主義出發(fā),權利分配中的正義都只能是一種無根的探討和無意義的爭論。因此,在馬克思主義經典文本中,我們很難找到專門的論述,而只能從經典文本對這一問題的總體性描述中,把握馬克思主義創(chuàng)始人對這一問題的運思邏輯和理論框架。馬克思的《資本論》之所以是偉大的,就在于它第一次從市民社會的經濟基礎出發(fā),探討了在私有制的階級社會里為什么會存在“幾乎把一切權利賦予一個階級,另方面卻幾乎把一切義務推給另一個階級”[4](P.194)的不公平現(xiàn)象。即社會的正義與否并不僅僅是從其“法”的正義原則出發(fā),而是要回到市民社會存在的物質基礎來予以考察。

馬克思在為第一國際制定的《國際工人協(xié)會共同章程》中明確指出,要為實現(xiàn)“沒有無義務的權利,也沒有無權利的義務”[1](P.172)的公平社會而斗爭。因為在馬克思看來,私有制社會雖然將人類從野蠻狀態(tài)提升到文明狀態(tài)中來,但這個所謂的文明社會最大的不正義就是由階級對立所產生的不公平,而這種不公平的顯著特征,又直接地表現(xiàn)為社會的權利與義務之間的嚴重游離與失衡。因此,馬克思主義創(chuàng)始人在《共產黨宣言》中號召,無產階級的革命任務就是要徹底消滅社會的不公平,建立一個真正公平正義的社會,最終求得權利與義務的統(tǒng)一和平衡。此處有必要澄清和補充的是,馬克思經典文本中關于社會不正義、不公平的論述和處理正義問題的基本原則,雖然沒有直接地指向社會的分配關系,但它作為處理人們社會關系的總體性原則,在處理權利分配中的正義問題時無疑具有無可爭辯的適用性與有效性。因為,分配關系既是全部社會關系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也是財富分配問題的最重要組成部分。因此,解決權利分配的正義問題需以權利與義務相平衡的原則作為尺度或參考坐標,而不可能是其他。其深刻性在于權利分配中的正義在本質上是個人對社會、社會對個人的相互性要求,從根本上講它是一種規(guī)范性的范疇。而這種規(guī)范性,無論是政治的、倫理的、經濟的都與人們的利益休戚相關。

從某種意義上說,社會關系的規(guī)范就是對人們利益的規(guī)范。就利益的正當性與合理性而言,正義的規(guī)范必然會同時事關權利與義務之兩面。由于在現(xiàn)實社會生活中,人們的利益主要表現(xiàn)為權利上的利益要求和義務上的利益要求,因此,正義的分配就必然同時反映在人們所享有的權利和承擔的義務上。如果任由權利與義務彼此隔離,那么無論是從權利的角度還是從義務的角度說,權利分配的正義性就只可能陷入顧此失彼的困境中,令人無法做出判斷和評價。當然,無論是權利還是義務,它們也都是歷史的、動態(tài)發(fā)展的,其各自蘊含的內容同樣會隨著社會歷史條件的改變而發(fā)生變化。因此,既不存在永恒不變的權利,也不存在永恒不變的義務。那些被近代資產階級思想家們一再包裝的、永恒不變的、天賦的自然權利和天賦的自然義務,不過是在某種階級利益的驅使下編造的美麗神話。

總之,權利分配的正義問題不是孤立的存在?!跋M資料的任何一種分配,都不過是生產條件本身分配的結果;而生產條件的分配,則表現(xiàn)生產方式本身的性質?!盵1](P.365)質言之,相對于權利的分配,社會生產的性質和社會生產條件的分配才是更基礎、更具決定性意義的正義,而不是相反。

三、權利享有中的正義

在馬克思歷史觀的視域中,權利享有的正義問題不僅包涵了權利享有的規(guī)范尺度問題,同時也包涵了權利享有價值尺度問題。從權利享有的規(guī)范尺度來看,權利享有的正義性在于獲得權利的方式方法、手段途經是否具有合法性、正當性;從權利享有的價值尺度來看,權利享有的正義性則在于權利的享有與獲得是否為實得與應得。

(一)享有的權利是否應得

從規(guī)范的角度來看待享有的權利是否應得,首先要弄清的問題是什么叫應得。關于什么是應得,古今中外的理論家和思想家從各自的階級立場出發(fā),給出過許許多多種注解。但如果僅僅從語義分析的角度看,應得即得到自己應該得到的,這不存在任何異議,人們存疑的是每個人對應得的預期值是不一樣的。從社會心理學的角度分析,權利訴求的很大一部分與人的心理期望是呈正相關的。任何一種權利的實現(xiàn),由于產生的心理動機是千差萬別的,所以權利的實現(xiàn)過程——從權利意識的萌動到為實現(xiàn)權利去奮斗,最后獲得某種權利——也同樣是千差萬別的。在這個過程中,一個顯而易見的事實是權利的應得與權利的要得是截然不同的概念,即人們應該得到的不能等同于人們想要得到的。想要既可以是一個人的真實的合理性需要,又可以是一個人的妄念和不合理的貪念。當然,從辯證法的角度來看,人類的進步離不開永不滿足的權利訴求,沒有欲望的社會是不可想象的社會。但是,需要強調的是人類在追求進步的同時,一定要正確地區(qū)分想得和應得的權利訴求。因為想要得到的權利依靠的僅僅是單純的個體尺度,是個體的追求和欲望;而應得的權利則既要尊重個人的尺度,同時也要尊重社會的尺度,即某些需求和欲望在社會尺度的規(guī)范下,并不一定合理與合法。最理想的正義的權利就是個人應得的權利與個人想得的權利保持一致。

在實際生活中,由于人們想要得到的權利總是超出當時的社會歷史條件所認可的應得范圍,因此為了滿足自己的欲望和追求,人們經常會想盡一切辦法謀取自己能夠占有的權利。正如法國啟蒙思想家孟德斯鳩曾指出的,“自由是做法律所許可的一切事情的權利”[9](P.154)。然而,當我們進一步思考法權制度中的權利應得問題時,同樣有一個需要引起我們注意的盲區(qū)——符合權利正義要求的應得與符合社會制度、法律與道德規(guī)范要求的應得之間的區(qū)別。在人們的應得的權利中,通過卑劣與奸詐的非法手段得到的權利肯定是不正義的,但是那種符合制度、法律、道德等規(guī)范要求的所得或實得是否屬于人們的應得呢?在西方“守法就是正義的,違法就是不正義”的傳統(tǒng)思想主導下,資本主義社會以“法”的形式認定資本主義的生產關系和交換關系是契約擬制的正義的交換行為,從而資本家和雇傭工人之間的勞動力商品交換能夠實現(xiàn)形式的正義,但這恰恰是被馬克思所批判和駁斥的不正義。因為,在這種形式正義的法權思想之下,資本家為了追逐高額利潤,想盡一切辦法鉆法律和制度的漏洞,為其以卑鄙和奸詐的手段牟取利益而辯護。馬克思在對資本主義原始積累進行揭露的過程中直言,“資本來到世間,從頭到腳,每個毛孔都滴著血和骯臟的東西”[10](P.297)。因而,“制度、法律、道德所容許的應得并不一定是符合公平正義要求的應得,因為,制度、法律與道德等規(guī)范本身也有一個是否符合公平正義要求的問題”[11](P.49)。在現(xiàn)實生活中,那些善于利用制度的缺位、政策的缺失、法律的漏洞賺取利益與財產的行為,雖然有時會符合法律與道德的規(guī)范,但并不具有權利正義意義上的應得屬性。

(二)應得的權利是否享有

在馬克思歷史觀的視域中,從享有的權利是否應得到應得的權利是否享有,是權利活動不可分割的整體。一個是就權利活動的起點而言的,一個是就權利活動的結果來談的。因此,“應得的權利是否享有”實際上是權利存在類型的第三種形態(tài)的表達式,即實在的權利的實現(xiàn)。在現(xiàn)實生活中,這種實在的權利是從觀念形態(tài)的權利到活動形態(tài)的權利的發(fā)展與轉化。因此,無論從理論上來說還是從社會現(xiàn)實來說,任何應得的權利本身都面臨著能夠實現(xiàn)、部分實現(xiàn)和不能實現(xiàn)這三種情況,應得權利不等于實得權利。然而,從權利與義務平衡與統(tǒng)一的維度來看權利正義問題,不管是應得的權利沒有實際享有,還是應得的權利享有得多了,或享有得少了,都是一種不正義。特別是在社會財富分配領域,這種實得與應得的分裂與背離似乎是司空見慣的事,即人們所獲得與占有的實際財富,有可能合理與正當,也有可能不合理與不正當。

在私有制存在的階級社會里,一般來說,那些天賦高、能力強,尤其是在財產的合法繼承權處于優(yōu)勢地位的群體,肯定要比條件弱的群體在爭取權利的過程中更占優(yōu)勢,而那些屬于弱勢群體的個人的實得通常會少于自己的應得,這是一種歷史的必然。因此,新自由主義理論家羅爾斯才在《正義論》中強調差別原則,要求政府向弱者傾斜,要保護弱者的最低生活水平,以求得社會正義。馬克思說:“只有在這樣的前提,即整個社會都處于這個階級的地位,也就是說,例如既有錢又有文化知識,或者可以隨意獲得它們,這個階級才能解放整個社會?!盵2](P.13)也就是說,當社會生產力還不夠發(fā)達、社會資源還不夠豐富、社會物質財富還處于總體性的匱乏時,人們必須以競爭的方式,在對象化的世界中與異化的自身勞動求得同一,即人們應得的權利在事實上是一種競爭性的資源和利益的時候,人們的權利和義務有可能無法實現(xiàn)完全意義上的統(tǒng)一。馬克思在《黑格爾法哲學批判》導言中毫不避諱地指出:“當舊制度本身還相信而且也必定相信自己的合理性的時候,它的歷史是悲劇性的。當舊制度作為現(xiàn)存的世界制度同新生的世界進行斗爭的時候,舊制度犯的是世界歷史性的錯誤,而不是個人的錯誤。因而舊制度的滅亡也是悲劇性的?!盵2](P.5)因此,人這種不可能抽象地蟄居于世界之外的存在物,“光是思想力求成為現(xiàn)實是不夠的,現(xiàn)實本身應當力求趨向思想”[2](P.11)。

近代以來,由于整個資本主義制度是建立在商品經濟的基礎上的,因而為了維護商品經濟的公平交換,資產階級提出了“法”的公平原則,并宣稱這是一種永恒正義的交換制度。但是,馬克思深刻地指出這種法權原則本身是市民社會的產物,從科學還原論的角度分析,所謂的公平正義與否只能從生成它的基礎“市場經濟”來求解。那么,擺在我們面前的現(xiàn)實就是,市場經濟本身并不必然保障權利與義務的平衡。不僅是資本主義的市場經濟不能,社會主義的市場經濟也不能。其深刻的原因在于,作為市場經濟基本規(guī)律的價值規(guī)律,雖然在原則上要求“等量勞動”交換的原則,即在契約論思想的規(guī)范下交換雙方在地位和權利上具有平等性,從而交換雙方在承擔的義務上也應該是平等的,但是在市場經濟條件下,等價交換原則的貫徹與實現(xiàn)在市場供求的波動關系中卻是以間接的方式實現(xiàn)的,因而,任何市場交換中的商品價格總是體現(xiàn)為上下波動的曲線圖。價格雖然反映價值,但總是圍繞價值上下浮動。商品的價格直接契合于商品價值的情況其實是少見的,即使在社會主義市場經濟下也不可能完全一致,圍繞價值中樞上下波動倒是普遍性的常態(tài)。因此在現(xiàn)實社會生活中,人應得的權利實際上就有可能喪失,結果是應得而不得。

總之,權利正義作為一種規(guī)范性的價值,其要求必然是外在性的權利與內在性的權利的真正統(tǒng)一。應得的權利是實得的權利,實得的權利也能夠反映應得的合理性,二者是相互依存、彼此照應的,離開了任何一方,都不是整全意義上的權利享有中的正義。

四、權利保障中的正義

在馬克思歷史觀的視域中,權利正義雖然關涉到此岸世界中的人的方方面面,但最為核心的問題則是權利保障中的正義問題。現(xiàn)代社會,權利保障中的正義必然涉及個人權利和國家權力的關系問題,尤其是國家權力與個人權利關系的厘定。為確保對權利正義問題的整合性把握,本文就我國市場經濟中人們對權利保障的誤讀與誤釋進行前提性澄明,以期對權利正義問題的整全性把握。

(一)尊重市場經濟的基本規(guī)律

眾所周知,市場經濟是社會歷史發(fā)展的產物,無論是在資本主義社會還是在社會主義社會,市場經濟的基本規(guī)律即價值規(guī)律都不會因為社會制度性質的不同而發(fā)生根本的改變。無論是在資本主義國家還是在社會主義國家,只要社會經濟的發(fā)展與運行被納入市場經濟的軌道,就必然要尊重和服從價值規(guī)律的基本要求,否則就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市場經濟。特別是改革開放40多年來,市場經濟在我國公有制經濟為主體的經濟制度中展現(xiàn)了巨大的活力,其重要作用不言而喻。然而,社會主義初級階段,是市場經濟作為社會生產力還不夠發(fā)達、社會資源還不足以滿足所有成員的所需所求、物質財富在總體性匱乏的大背景下還不得不通過競爭機制來實現(xiàn)分配正義、享有正義的歷史階段,市場經濟就是社會發(fā)展中具有歷史必然性和合理性的經濟體制——正義的經濟體制。雖然西方資本主義市場經濟與我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存在著本質區(qū)別,但是市場經濟作為一種經濟運行制度,其基本的經濟運動規(guī)律,即商品的生產規(guī)律和交換規(guī)律卻在性質上具有同根性。因而,市場經濟的價值規(guī)律又同時作用于其生產規(guī)律和交換規(guī)律,并在歸根究底的意義上決定著社會財富的分配規(guī)律和享有規(guī)律。質言之,承認市場經濟的價值規(guī)律,就必然承認市場經濟的競爭規(guī)律。沒有競爭,市場經濟就不是名副其實的市場經濟,至少不是完全意義上的市場經濟。在市場經濟中,通過競爭形成的市場力量不僅是社會資源分配的決定性力量,而且還是人們利益分配的決定性力量。正是市場經濟的競爭性與個人利益的決定性的聯(lián)系,使權利正義的保障問題在當代中國顯得尤為重要。因而,權利正義的實現(xiàn)既離不開社會財富正義的分配和享有,同時也離不開對社會歷史規(guī)律,尤其是對經濟規(guī)律的認識與尊重。

市場經濟的競爭性決定了其必然存在優(yōu)勝劣汰的淘汰機制。一部分人在競爭中獲利,意味著另一部分人在競爭中一定會利益受損。無論是在資本主義的市場經濟中,還是在社會主義的市場經濟中,個人努力雖然對成功或失敗至關重要,但其僅僅具有相對意義而不具有絕對意義。一方面,市場經濟本身就有很強的自發(fā)性,在自發(fā)性的作用下,市場也會出現(xiàn)失靈與失真(資本主義自身無法避免的經濟危機就是這種自發(fā)性的結果),即權利失去保障就會導致社會混亂。另一方面,即使是社會主義的市場經濟,那些在理論上、法律上被承認的每個社會成員雖都可以平等占有與使用公共資源,但卻因各種社會因素與條件的制約而不可能真正獲得。因此,在資源稀缺的情況下,通過競爭實現(xiàn)的資源配置,就有可能向那些擁有資本優(yōu)勢與競爭優(yōu)勢的人手里集中,導致不同社會階層的群體產生嚴重的敵對情緒,給社會的穩(wěn)定與和諧帶來挑戰(zhàn)和困境。面對市場經濟的負效應,有必要澄清的觀點是,“對市場經濟規(guī)范的坐標應是市場經濟規(guī)律本身……不能離開市場經濟的基本規(guī)律與要求來談市場經濟的活動規(guī)則,更不能用理想化的道德標準作為規(guī)范市場經濟的坐標”[12](P.13)。因為在市場經濟條件下,資本作為一種資源,而且是一種特殊的資源,其本身就享有參與社會財富分配的權利。馬克思經典文本中強調,“資本不是一種個人的力量,而是一種社會力量”[2](P.415)。因而,資本既是市場經濟存在的基礎,又是整個經濟旋轉的軸心。無論誰擁有它,都意味著“他在生產中不僅占有一種純粹個人的地位,而且占有一種社會的地位”[2](P.415)。所以在市場經濟中,否認“資本”這一優(yōu)勢地位的行為就是否認市場經濟本身。

(二)完善國家的宏觀調控和社會保障制度

在現(xiàn)實社會生活中,權利正義的保障與實現(xiàn)依賴于個人的奮斗與努力,所以依賴于社會化的個體應提高自己的權利意識和責任意識。但從人與社會的相互正義訴求來看,在權利保障的正義環(huán)節(jié),更為重要的是作為“人的世界”的保護者的國家,應不斷完善作為共同體的宏觀調控職能和社會保障制度。

首先是完善國家的宏觀調控體系。宏觀調控體系是國家治理體系的有機組成部分,權利保障中的正義實現(xiàn)亟待國家處理好集權與分權、政黨與政治、行政科層制與應急處理需求等治理關系,并對社會的公平正義進行調節(jié)與必要的補償。我國的宏觀調控生成于社會主義經濟制度的轉軌時期,在發(fā)展理念和治理模式上,它結合了我國社會主義經濟制度與一般市場經濟治理的模式,在實踐中與國外成熟的宏觀治理模式有明顯的區(qū)別,那就是社會主義市場經濟能夠通過國家的干預政策對市場經濟的自發(fā)性進行糾偏,并通過各種利益救濟制度,竭盡所能地推動社會公平正義的實現(xiàn)。勞動的等量交換是市場經濟正義交換原則的基因,這種等量交換在市場經濟條件下并不是以直接的形式獲得的,而是以間接的形式實現(xiàn)的。因此在權利與義務的平衡性問題上,市場經濟中的正義交換并不具有必然實現(xiàn)的能力與功能,游離的權利與義務關系總是在實際生活中成為民眾要求社會公平正義的強烈呼聲,因而為正義的權利吶喊就一定不會止息。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不斷完善國家的宏觀調控體系,積極依靠社會的制度性因素對市場經濟中的不正義、不公平進行宏觀調節(jié),才最有利于權利與義務的均衡,從而實現(xiàn)社會財富的公平分配與共享,最終推動共同富裕。

其次是強化國家的社會保障制度,特別是利益救濟制度。眾所周知,社會保障制度不僅是現(xiàn)代國家最重要的經濟制度之一,也是社會文明進步的重要標志之一。它是通過立法制定的社會保險、救助、補貼等一系列法律法規(guī)的總稱,其根本目的就是促進社會公平正義?!吨腥A人民共和國憲法》規(guī)定:“公民在年老、疾病或者喪失勞動能力的情況下,有從國家和社會獲得物質幫助的權利?!盵13](P.215)但這里必須強調的一個問題是,社會保障中的經濟利益救濟切不可無限制地隨意外推,而只能控制在社會最低保障的公平正義領域。因為在社會保障的救濟領域,主要依據的是人道主義的原則而不是市場經濟的價值原則,從而不能以所謂的權利與義務的平衡原則對其他領域進行生搬硬套。盡管社會保障基金也屬于國民收入的分配與再分配,但從性質上來看,它與社會救濟資金的再分配是完全不同的。在馬克思看來,社會財富分配和享有的正義性,只能是權利與義務的均衡,即人們承擔的義務與所做的貢獻成正比。國家之所以出臺社會救濟制度,是因為考慮到現(xiàn)實社會中的某些特殊人群,如由于某些原因,一些人從出生起就不具備勞動能力,或者某些特殊情況使一些人喪失了繼續(xù)勞動的能力,社會和國家出于人道主義的原則對他們予以救濟。因此,實現(xiàn)社會的公平正義不僅需要尊重市場經濟的基本規(guī)律,也要依賴社會制度的力量以提供合理的利益補償和救濟機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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