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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父母同權中重生的合理性愛欲
——兼論馬爾庫塞的精神分析學與辯證法 *

2022-02-03 07:47:45
國外社會科學前沿 2022年8期
關鍵詞:愛欲馬爾庫塞弗洛伊德

孫 琳

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學從一個全新的角度闡述了人類生命的內(nèi)驅力的根源,尤其是他晚年的生死本能學說,受到馬爾庫塞的推崇和重視。以柏拉圖《會飲篇》提出的“愛欲”(Eros)為新的研究基點,弗洛伊德顛覆了黑格爾關于理性的進步主義和對形式的完形填空式的論證,使欲望和理性的關系發(fā)生格式塔轉變。由此,他前所未有地對心理發(fā)生的內(nèi)源性動力進行了剖析,啟發(fā)了一個時代的哲思。然而,在精神分析學的發(fā)展過程中,一系列的修正主義錯誤也隨之出現(xiàn),最著名的是左派、右派和文化學派,代表人物分別是賴希、榮格和弗洛姆。賴希雖然準確定位了社會心理這一弗洛伊德本人尚未深入研究的領域,然而只是通過本能結構的“壓抑”策略和社會結構的再生產(chǎn)策略之間的相互對應關系,對資本現(xiàn)代性經(jīng)濟體系及其意識形態(tài)進行批判,然而他顯然忽略了弗洛伊德最大的創(chuàng)造性,甚至反對弗洛伊德后期的死本能理論。榮格則把一種“偽神話學”變成意識形態(tài),盡管他仍然堅持本能的“變形”理論,能夠從最隱蔽的屬系和個體中發(fā)現(xiàn)超越自我(super-ego)的社會,卻堅定地貫徹著弗洛伊德理論中最需要改變的部分,即把“壓抑”作為文明的最高價值,使那作為前提的不自由和痛苦的壓抑不斷持久化,凝固成理性新神話。至于文化學派,則認為精神分析學的修正主義都重視社會心理和社會關系、社會機構的具體的形式,而不是把握深埋于其中的心理起源。因而他們無論是對“人格”形成的構想,還是對社會“進取的父權中心”根基的批判,無非是在被原有現(xiàn)代性奠基了的范圍內(nèi)繼續(xù)打樁,結果也只能是強化對資本現(xiàn)代性及其形而上學的論證。只有馬爾庫塞立足馬克思的唯物史觀和海德格爾的存在主義視域,對精神分析學進行了改造,指出其在發(fā)展過程中的修正主義錯誤,并在精神分析學的角度延續(xù)法蘭克福學派優(yōu)秀傳統(tǒng),對“工具理性”進行一如既往的批判,論證了合理性“愛欲”何以可能,《會飲篇》與《蒂邁歐篇》的融合何以可能。愛欲,從古希臘源頭而來。馬爾庫塞在時代發(fā)展中重啟愛欲,為馬克思唯物史觀注入了某種源動力之思,把海德格爾“向死而生”的問題并入生死本能的精神分析學軌道,啟示了顛覆資本現(xiàn)代性價值觀的一條新路徑:通過建立合理性愛欲及其情感共同體,走向人類命運共同體的康莊大道。因此,對馬爾庫塞的精神分析學探討有著重要的歷史意義和現(xiàn)實意義。

一、生死本能:“欲望”與“社會”歷史性的潛在矛盾及其根源

弗洛伊德后期探討了俄狄浦斯情結中的生本能(母權)和死本能(父權)的問題,并在此基礎上創(chuàng)立了生死本能學說。他認為,發(fā)源于“俄狄浦斯情結”的本能沖力使“趨死”和“復生”作為逃離“知覺—意識系統(tǒng)”的另一個系統(tǒng)——即生命本能系統(tǒng)——的兩個側面,并且由生命的歷史本身決定。

第一,生死本能的個體性與社會性。生本能的目標是延長生命的旅程,死本能的本質則是盡可能快地達到生命自我保存的目標。生本能是“愛欲”、建構、同化、緊張狀態(tài)、生命的叫喊、生命發(fā)展重復;死本能是“死欲”(Thanatos)、保守、退行、破壞、異化、施虐—受虐狂、惰性、生命的緘默、強迫性重復。生死本能原則上是二元論的,盡管共同隸屬于同一個生命體,卻無法相互轉化,因為生本能隸屬于快樂原則,死本能則超越快樂原則(涅槃原則)。正如在兩種本能中發(fā)生的兩種不同的重復,強迫性重復是“同一事情無休止地重復出現(xiàn)”1[奧地利]弗洛伊德:《弗洛伊德文集》(第6 卷),車文博主編,長春出版社,2004 年,第16 頁。,它不受其他動機支配,是超越快樂原則的創(chuàng)傷性神經(jīng)癥和移情性神經(jīng)癥的夢境;生命發(fā)展循環(huán)的重復則是新的核心力的重復,是保持著生命原始物質的再生細胞,“攜帶著一切遺傳的和新獲得的本能素質,從作為一個整體的有機體中分離出來?!?[奧地利]弗洛伊德:《弗洛伊德文集》(第6 卷),車文博主編,長春出版社,2004 年,第30 頁。這個過程把生命發(fā)展貫徹到底,蘊藏了決非強迫性重復可以達到的力量。生死本能不僅是個體性的,同樣也是社會群體性的。意識的自我從潛意識的本我中脫離出來后,還要面對傳統(tǒng)、道德、倫理等黑格爾所謂的客觀世界,受社會化的客觀精神控制后進一步成長為超我。在超我中,個體性或者說經(jīng)驗的和具有知覺意識的自我具有了良知與道德,同樣也滋生出橫亙于自我與超我之間的閹割恐懼(對象失去的恐懼)、良心恐懼(源自本能力比多的父母動因的非人格化恐懼)和死亡恐懼(超我中最后一種恐懼變形)。本我在強大而沉默的死本能掌控下日趨平靜,受“快樂原則”支配的生本能在超我中讓位于“涅槃原則”。

第二,內(nèi)在欲望與外在社會的歷史性對立。生死本能帶來的是生死欲望。愛欲與死欲的斗爭被自我的壓抑和抵抗統(tǒng)攝。弗洛伊德無疑是具有社會歷史情懷的,這體現(xiàn)在他對外界刺激帶來的與內(nèi)源性刺激不同的情境和焦慮、神經(jīng)癥類別的區(qū)分上。外部刺激或外部對象帶來的是“現(xiàn)實性焦慮”,受刺激于已知的危險和與有對象的期待相關聯(lián)的“危險性情境”,形成強迫性神經(jīng)癥中的“癔癥”;受內(nèi)源性本能要求帶來的則是“神經(jīng)癥焦慮”,受刺激于未知對象的“無助情境”,形成強迫性神經(jīng)癥的“恐怖癥”;兩種焦慮混合在現(xiàn)實的不確定的對象或者沒有對象的“無助的創(chuàng)傷性情境”中。相應地,自我對防御機制也分為對外部危險的防御和對本能危險的防御兩種;作為心理結構的意識的三重構造也與外界刺激密切相關。對外發(fā)生的“癔癥”中的反貫注力量進行著自我保護,這是自我防御機制抵抗本我的本能要求形成有意識的痛苦經(jīng)驗,或與外界的“危險性情境”完成某種發(fā)生學聯(lián)系。通過對自我對本我的防御機制的剖析,弗洛伊德指出了潛行在自我的“意識”汪洋大海表層下的更為繁復而激蕩著無窮能量的本我的“潛意識”,意識的普照之光照進了麥加圣殿里的黑石。當然從描述意義上還存在著“前意識”,但是從動力學角度上來說,只有“潛意識”。因此,盡管生本能隸屬的快樂原則特別防備內(nèi)部刺激,但是外界刺激對生死本能來說都是危險的,無論是個體內(nèi)部本能還是外界情境。弗洛伊德后期的思想開始真正面對社會歷史。本能通過心理結構及其觸角式的知覺與外界的社會歷史情境相聯(lián)。相同的社會歷史情境則不是對每個獨立的個體都整齊劃一,這與個體的成長歷程和經(jīng)驗意識相關,尤其是嬰兒期和童年期的成長歷程中遇到的“危險性情境”,會對本能沖力的大小和自我的壓抑作用是否有效產(chǎn)生一種決定性影響。“危險性情境”可能會轉變?yōu)椤皠?chuàng)傷性情境”(traumatic situation)。潛意識本能的心理過程則同樣使時間和空間失效,不再像康德那樣把時空作為思想的必然形式和作為情境的參照系統(tǒng)。弗洛伊德通過本能為時間和空間奠基,同樣也為社會情境的出場奠基。馬爾庫塞的時間原理也與此相關。

第三,以“父”替“母”的換位游戲。起源于“俄狄浦斯情結”的本能沖力,它本身為了證明每一個個體都是雌雄同體,但是在本能沖力的決定性影響下卻變成了“換位游戲”,即以“認同作用”替換“對象貫注”,與飽含著感覺和情感的“對象貫注”具有的迂回曲折道路不同的是,“認同作用”是直接的即刻認同,并且比本我中任何“對象貫注”都早?!罢J同作用”在雌雄同體的個體身上,本來具有“母親認同”和“父親認同”兩個方面,經(jīng)過“換位游戲”,前者成為“愛欲”的體現(xiàn),后者成為“死欲”的象征??梢姟皳Q位游戲”中的認同作用也同時是壓抑作用,意味著每一個個體第一個且最重要的認同作用是“父親認同”,這與“個體發(fā)生”密切相關。嬰兒期對母親的依賴是嬰兒得以成長的條件,童年期則開始逐漸脫離母親并受到父親的教化,孩童在潛意識中有替代父親的沖動,一方面他希望能夠像父親那樣具有指揮權實現(xiàn)對父權的崇拜(圖騰崇拜),另一方面他希望可以繼續(xù)依賴母親甚至保護母親(亂倫禁忌)。雌雄同體由此不是進化論所謂的經(jīng)驗性的競爭帶來的結果,而是本能內(nèi)的“認同作用”對“對象貫注”的“換位游戲”的結果。這樣,通過對父母的兩種自居作用(即認同作用),一種理想的自我就誕生了,它一方面是本我中的對“對象貫注”選擇的沉淀物(其中發(fā)生了剩余能量),一方面也蘊藏著能量的反作用。作為自我理想的超我通過“換位游戲”實現(xiàn)對“俄狄浦斯情結”的壓抑,并因而具有了兩面性:崇拜和禁忌。有意思的是,超我中的崇拜和禁忌最后都被父權統(tǒng)攝,代表愛欲的母親的角色在超我中由一次次的父親的自居作用消失了,父權對母權的替代成為超我發(fā)生的根源。因此,超我最終朝向“父權認同”下的“死本能”,并且與本我的關系比與自我的關系更接近。弗洛伊德的本意是沖破黑格爾現(xiàn)實的合乎理性的思想的封鎖,卻得出了與黑格爾的現(xiàn)實相似的結論:自我代表著面對外部世界的“現(xiàn)實原則”,本我代表著內(nèi)部世界的“快樂原則”,能夠從自我中產(chǎn)生出(作為自我理想的)超我的“涅槃原則”,證明了外部的現(xiàn)實世界的不完美性,也證明了內(nèi)部的快樂世界對不完美性的永恒批判和呼喚,并通過向父權借力由此通向死本能“涅槃原則”,實現(xiàn)向超我的蛻變。這一全新的意識的三層樓結構本身是對黑格爾意識經(jīng)驗科學的顛倒,因為本我最終通過“換位游戲”實現(xiàn)的壓抑性升華為被死本能控制的超我,是異化了的客觀精神通過自我中的知覺觸角內(nèi)化于每個個體內(nèi)部的異化了的本我以及異化了的自我。

馬爾庫塞贊同生死本能的存在,但是對超我中愛欲消失這一論斷持有懷疑和批判態(tài)度,主要表現(xiàn)在對父權死欲和母權愛欲的理解中:其一,超我中的愛欲對死欲的揚棄。弗洛伊德的超我被強迫重復原則的“死欲”無意識地統(tǒng)治。超我是社會性的,因此在元心理學中,作為意識形態(tài)的文化就是由死欲推動而來的。壓抑性升華是攻擊性本能在超我中釋放的根本路徑。但是,馬爾庫塞卻認為,弗洛伊德沒有對超我的異化和意識形態(tài)特征進行辨明,只有重新確定生死本能斗爭的意義,即愛欲可以統(tǒng)治死欲,才能重新發(fā)現(xiàn)快樂原則不是必然被強迫重復原則淹沒。超我對自我的自居作用及其持久性的負罪感也會隨著快樂原則的回歸而風流云散。其二,超我必須回歸母權愛欲。弗洛伊德認為,超我中的父權的自居作用使?jié)撘庾R本能中的母權愛欲被壓抑性升華后遺忘,正如嬰兒期的無憂無慮的快樂在成長過程中逐漸被自居作用替代。因而,超我是自我的圖騰和禁忌,良知恐懼和原罪的負罪感由此而來,被自我背負,倘若自我無法釋放超我施加在自我身上的呼喚和負罪感,那么就會在對父權的閹割恐懼中形成歇斯底里的癥狀。馬爾庫塞在弗洛伊德的生死本能中找到了雌雄同體的另一種含義,一種辯證法的含義,正如黑格爾指出的:“如果說倫理實體由于它自己的概念,按照它的內(nèi)容,把它自身分裂為兩個力量,這兩個力量被稱為神的法則和人的法則……,兩者中前者帶有女性的性格,后者帶有男性的性格。”1[德]黑格爾:《精神現(xiàn)象學》(下卷),賀麟、王玖興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 年,第223 頁。女性性格,即神的法則,存在于前生殖器期的嬰兒期,嬰兒對母親的純粹愛戀和依賴感代表那喀索斯之母權愛欲,是可回溯的生本能。如果按照弗洛伊德的觀點,社會只有用男性性格壓抑著女性性格才能達到文明,那么任何創(chuàng)生活動都無法正常進行,社會歷史又如何向前推進?人的法則必須與神的法則融合共生,母權愛欲不必升華為父權死欲,生本能不必在社會化過程中被死本能掌控,升華不再通過壓抑,而是通過自我的反思力。死本能在回溯生本能過程中受到反思和揚棄,愛欲與文明的非壓抑性融合恰好是父母同權創(chuàng)造新生命的力量象征。弗洛伊德當然是深刻的,但馬爾庫塞在承認兩種本能剖析后的三重意識的基礎上,對欲望和情境進行了社會學層面的重構。弗洛伊德的社會歷史性僅僅體現(xiàn)在“個體發(fā)生”或“種系發(fā)生”的層面上,而馬爾庫塞的創(chuàng)造性在于真實的社會歷史在他的視野之外,也就是說,馬爾庫塞認為只有結合馬克思唯物史觀才能真正解決“欲望”和“社會”(對情境的奠基和再造)的對立難題:力比多固著的不僅是本我,更是超我;欲望中的死本能異化必須具有勞動向度;社會情境具有歷史性。因此,唯有愛欲解放可以化解“欲望”與“社會”的歷史性對立。

事實上,弗洛伊德生死本能斗爭的思想,在很大程度上受黑格爾影響。簡單來說,生本能服從于“快樂原則”,死本能通過“涅槃原則”極力自我保存,是“現(xiàn)實原則”內(nèi)部的涅槃與超脫。雖然都是力比多,但是正如生死斗爭一樣,這兩種本能共存于同一個生命個體。其一,生死本能是同一本能的不同側面。生本能是向前和變革創(chuàng)新之沖動力,死本能則是向后和力求平靜的沖動力;這與黑格爾思辨辯證法“對象化”的向外和向內(nèi)的雙重運動方向是一致的。生死本能的離散在于自我的壓抑性過程。至于弗洛伊德對本我中的自我確立同樣需要通過對象化的力比多運動過程,現(xiàn)在母權愛欲的對象力比多和象征父權死欲的自戀力比多,由此發(fā)現(xiàn)生死本能同時存在,并且在母權愛欲被壓抑后形成自我,這同樣與黑格爾的“自我意識”對“對象”和“自我”的雙重確立以及對享受的確定性和對象的確定性的雙重確定的思路一致。其二,一切意識發(fā)生的動因根源于內(nèi)部的本能沖力。可以說,黑格爾辯證法的本質正是社會化的交往主體的內(nèi)部反思,它批判一切脫離具有社會定在烙印主體的形而上學外部反思;精神分析學則通過對自戀性力比多和對象性力比多的區(qū)分,找到自戀性力比多轉向對象性力比多的依據(jù)在于內(nèi)源本能;通過對個體成長不同時期的不同強迫性神經(jīng)癥癥狀的剖析,找到針對不同焦慮類型的不同自我抵抗方式的根源在于內(nèi)源性的本能沖力。這就說明了為何有的個體會成為患者,有的個體卻依然是正常人,因為內(nèi)源性的本能沖力與欲望的大小和需要的高低,隨個體不同而變化。弗洛伊德指出:“壓抑中的固著因素就是潛意識本我的重復和強迫——這種強迫在正常情況下只能被自我的自由運動功能排除?!?[奧地利]弗洛伊德:《弗洛伊德文集》(第6 卷),車文博主編,長春出版社,2004 年,第213 頁。力比多固著于自我的根源是被壓抑了的本我中的內(nèi)部沖力在自我檢驗過程中發(fā)生的變形。

然而,在馬爾庫塞看來,弗洛伊德沒有把握超我中原罪式持久性的負罪感的真正力量。弗洛伊德通過“換位游戲”啟示了直接的即刻“認同作用”,并推論出超我的異化和死本能對自我和社會的統(tǒng)治,盡管馬爾庫塞對弗洛伊德以異化的本能即死本能控制現(xiàn)實社會的觀點極為贊賞,但是直接性認同以及生本能在超我中消失后無力在超我中返回的觀點并不能被深受黑格爾—馬克思辯證法和海德格爾存在主義影響的馬爾庫塞所認同。馬爾庫塞不僅要恢復愛欲,而且還要恢復合理性的愛欲。合理性的規(guī)定,實則就是重拾被精神分析學放棄了的意識的反思力和向真正的總體性復歸的決心。其一,愛欲與反思:向上的生命力?!皌o be”是辯證法的要義,辯證法不再談論“是”,而是探討“是起來”,這是本質性的反思力及其中涌動的向上的生命力量的外化表現(xiàn)。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學最終只能導致悲觀靜默的歷史,歷史在靜默的死本能控制下淪為永恒的挽歌和謗文。馬爾庫塞要問的問題是:超我中的生本能何以可能?繼而辯證法和愛欲之間的關聯(lián)何在?這正是辯證法革命性所在的反思力、批判力和否定力,奠基了直接和即刻的“認同作用”,不斷推動“was”和“being”的歷史成為“to be”的歷史。主體與自我都具有反思力,這與阿多諾、德里達等為現(xiàn)象學奠基的思路不謀而合。弗洛伊德無反思的直接性認同作用卻能具有反思性的理性自我,這本身就存在著理論的偏頗。馬爾庫塞認為,死本能只有通過反思力將隱藏于其中的被暫時遺忘的生本能喚出,作為生本能的愛欲及其中的生命力才能不斷推動歷史向前發(fā)展。其二,從物欲到愛欲。弗洛伊德在超我中竟然達到了某種唯物史觀的高度,即對黑格爾客觀精神的反思和批判與馬克思唯物史觀具有某種默契,對超對象的對象化社會,即物化社會,從不同視角進行批判。馬克思的“Fetish”同樣也包括社會關系和社會意識的“物化”(Versachlichung),它連同經(jīng)濟基礎的物化完成全社會的“物化”?!癋etish”不僅是“拜物教”,也同樣是“戀物癖”,對“物”的頂禮膜拜和癡迷眷戀實現(xiàn)著不斷進化,從可被精確計算的合理性物化到可把生死界河間斷裂橋梁重新焊接在一起的象征性的物化,對物化的迷戀和欲望即“物欲”凝結于自資本誕生起的第一個細胞里,并且通過不斷的自我分裂、復制、成長、遺傳,使世界歷史和前資本社會的諸神走向黃昏,物悄悄地成了“新萬神殿”之神。海德格爾回復到古希臘哲學及其詩學源頭,與弗洛伊德回歸到古希臘《會飲篇》中尋找現(xiàn)代世界“物欲”的基因,可謂有一致的初衷。然而,這兩位思想家并未能找到走出暗夜之神的路徑,馬克思及其后繼者馬爾庫塞卻不同,他們在“物欲”中發(fā)現(xiàn)了突破物欲的道路,前者借助于人類自身的生產(chǎn)力進步,后者在生產(chǎn)力進步的基礎上,進一步推動人的思想觀念的轉變,以拯救被物欲悄然催眠的資本現(xiàn)代性社會中的理性與靈魂 。

二、壓抑力量:蘊藏于異化中非壓抑性升華的克服異化的力量

馬爾庫塞與弗洛伊德最大的差異在于對升華的不同理解。弗洛伊德的升華必然發(fā)生于自我及其對貫注力量的壓抑作用之中。在弗洛伊德的《自我與本我》中, 明確規(guī)定壓抑性升華意味著從“對象力比多”向“自戀力比多”的轉化,對象和目的也隨之被自我放棄。兩種力比多之間的轉化看似簡單,實則具有十分復雜的邏輯過程,涉及自我從本我的分化以及超我從自我中的分化。

第一,大腦皮層是壓抑的器官。壓抑是分化的關鍵。本我中被壓抑的東西是如何成為自我的(前)意識的呢?潛意識里的“印象”又如何轉變?yōu)橹X意識的呢?只能通過從意識知覺中進行追溯,在意識知覺系統(tǒng)防御力和壓抑力薄弱的時候,比如“夢”和“記憶”就是壓抑放松的時候。那么,壓抑來自于哪里呢?來自于能夠抵御外部世界刺激的保護層器官,大腦皮層就是這個器官,同時形成具有內(nèi)部興奮過程的意識系統(tǒng)。這個保護層對外部世界來說,是抵御不恰當刺激的屏障,大量興奮以較小的強度發(fā)揮作用,對內(nèi)部世界來說則不可能有這樣的保護層,源自內(nèi)部內(nèi)世界的動力支配外部世界的刺激,內(nèi)部的快樂原則與知覺中不快樂的感受索引一切外部刺激的有效性。如果不恰當刺激能夠強大到打破這個保護層,那么這個來自外部的刺激就成為“創(chuàng)傷性事件”,外部情境就是“創(chuàng)傷性情境”,使“快樂原則暫時失效,帶有大量刺激物的心理結構的洪流再也不可阻擋?!?[奧地利]弗洛伊德:《弗洛伊德文集》(第6 卷),車文博主編,長春出版社,2004 年,第22 頁。

第二,“記憶痕跡”的雙向發(fā)展。潛意識里的“印象”通過“興奮過程”(“興奮刺激”)轉變?yōu)槌志玫摹坝洃浐圹E”,進而轉變?yōu)椤坝洃浵到y(tǒng)”?!芭d奮過程”如果能成為“意識”,那就不會留下持久的“記憶痕跡”,“興奮過程”只有傳導到另外一個系統(tǒng)中才能使“記憶痕跡”持久存在?!耙庾R”停留的“知覺—意識系統(tǒng)”(Pcpt-Cs)面向外部情境,“記憶痕跡”停留的系統(tǒng)面向內(nèi)部動力。此時,我們還需要抓住的重點是:知覺系統(tǒng)是本我轉化為自我時力比多能量轉化的蓄水池和中介。一切知覺都是隸屬于自我的意識,面向外部的感覺和面向內(nèi)部的情感只有達到知覺系統(tǒng)才能形成意識。弗洛伊德認為,首先要正視“外部情境”才能幫助感覺形成“意識”,這須借助“記憶痕跡”這一橋梁與“知覺—意識系統(tǒng)”相連?!坝洃浐圹E”之所以產(chǎn)生,是因為其中的“精力貫注”(類似于黑格爾的生命力貫注)。在“記憶痕跡”中保持的“精力貫注”可以喚醒“記憶系統(tǒng)”,同時也能產(chǎn)生跨越知覺且與知覺無法分離的內(nèi)部“幻覺”。由此看來,“記憶系統(tǒng)”介于“潛意識”和“意識”之間,是描述意義上的“前意識”的主要系統(tǒng),主要包括“字詞表象”“圖像思維”和“言語痕跡”,它們都是內(nèi)部思維。無論從“個體發(fā)生”還是“種系發(fā)生”來講,“字詞表象”較之于“圖像思維”而言更接近于“潛意識”。

第三,通過“記憶系統(tǒng)”完成壓抑性升華。黑格爾的借助于語言和符號的面相學的對象化過程被弗洛伊德重構為隸屬于不同意識結構層的視聽覺。在潛意識層面,視覺更占主導地位,意識層面則是聽覺占主導地位。感覺和情感如果在通向知覺系統(tǒng)的過程中受阻,那么就會通過不確定成分和被壓抑了的沖動,使心理能量移置和凝縮,成為潛意識的感覺和情感,它們在被帶入意識之前就已經(jīng)形成??梢?,描述意義上的“前意識”系統(tǒng)包括特殊的感覺源,它是知覺和自我的“無意識”。反之,如果感覺和情感可以順利通過內(nèi)部思維的“字詞表象”的“記憶系統(tǒng)”檢驗,就能順利達到“知覺—意識系統(tǒng)”,順利完成“壓抑性升華”過程?!扒耙庾R”不等于“潛意識”,“潛意識”也不等于“無意識”。意識要抓住自我,就要從一開始抓住接近“記憶痕跡”的“前意識”,此時“自我”還是“無意識”的。經(jīng)過對“記憶痕跡”的雙向發(fā)展的剖析,可見“自我”并未從“本能”中脫離獨立出來,而是把在它看來較低的被“壓抑”了的部分與本我進行了合并。自我中的知覺所起的作用與本我中的本能所起的作用是相似的,自我由于必須經(jīng)歷外部知覺才能獲得“知覺—意識系統(tǒng)”。因此,外部的現(xiàn)實原則代替了內(nèi)部的快樂原則,快樂原則在本我中不受限制并占據(jù)主導地位。外部的現(xiàn)實原則指向理性和常識,內(nèi)部的快樂原則必然包含情欲。

馬爾庫塞通過對弗洛伊德壓抑機制的剖析,探討了非壓抑性升華的可能性,并且從非壓抑性升華中找到突破異化的力量。非壓抑性升華源于對壓抑作用的結構性轉變。

第一,替代了“記憶痕跡”的母權“希望”。在弗洛伊德的壓抑性升華中,必然經(jīng)歷的“記憶痕跡”也是通向死亡的武器。在超我中的死亡的恐懼,使被壓抑后的力比多沖力淹沒了快樂,“人的本能結構所遇到的這種原始挫折成了所有其他挫折及其社會后果的取之不盡的源泉?!?[美]馬爾庫塞:《愛欲與文明》,黃勇、薛民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12 年,第213 頁,第214 頁,第212 頁,第179 頁。追求創(chuàng)造性的永恒愛欲由于在自我的壓抑機制中,觸犯了父權崇拜的禁忌,因而只能潛行在意識的海平面之下,保存著在社會歷史中最寶貴的潛在能量。馬爾庫塞認為,釋放是個時機的問題,“失去的天堂才是真正的天堂?!?[美]馬爾庫塞:《愛欲與文明》,黃勇、薛民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12 年,第213 頁,第214 頁,第212 頁,第179 頁。這個時機在于追憶,追溯在“記憶痕跡”中被壓抑的沖力,“記憶痕跡”在失去的時間中呼喚前生殖器時期的愛欲,這是母權愛欲帶來的“希望”力量,“只有在這個現(xiàn)實原則之外,超我的‘母親’形象所包含的才可以是希望而不是記憶痕跡,是自由的未來而不是黑暗的過去?!?[美]馬爾庫塞:《愛欲與文明》,黃勇、薛民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12 年,第213 頁,第214 頁,第212 頁,第179 頁。超我中的母權存在于“前自我”階段,不再屈從于父權理性帶來的閹割恐懼,重建了被記憶痕跡淹沒了的母權的愛欲力比多。

第二,本能中無能為力的時間流逝。時間的流逝是死亡最自然和最堅定的盟友。馬爾庫塞接納了弗洛伊德的本能中無時間或時間不再流逝的觀點,并在壓抑性升華中的“記憶系統(tǒng)”礦產(chǎn)中進一步提煉出了時間寶石。在理性主導的現(xiàn)實原則中(也是思辨辯證法的原則),隨著時間的流逝,現(xiàn)實使自我逐漸忘卻過去,時間的延展性使現(xiàn)實可以“容忍”不該“容忍”的東西,并且把不公正和奴役的條件再生產(chǎn)出來。馬爾庫塞所謂的“容忍”在于“忘卻”,對過去苦難的忘卻,因此忘卻的功能在于保持屈從和克制。在“忘卻”中,意識凝視時間的流逝,但“俄爾浦斯”和“那喀索斯”在對時間流逝的阻止中涌動,快樂原則是向外界和向自身的永恒動力,在永恒動力的永恒時間中才具有本能的真正解放。母權以“滿足的邏輯”(禁忌的邏輯)抵抗“壓抑的邏輯”(崇拜的邏輯),人的完整解放必然與時間流逝進行搏斗,愛欲不是被崇拜淹沒了的禁忌,禁忌本身是愛欲,這既是對破壞性進程的時間流逝的反抗,也是生命饋贈的禮物,“自由的、持久的生存關系,就是說,它們將產(chǎn)生新的現(xiàn)實原則”。4[美]馬爾庫塞:《愛欲與文明》,黃勇、薛民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12 年,第213 頁,第214 頁,第212 頁,第179 頁。

第三,滿足的勞動及其非壓抑性釋放。由于愛欲是持久滿足的本能沖力,那么愛欲在超我中如何使父權統(tǒng)治下的道德的絕對律令回歸到母權之中呢?除了對時間流逝的抵抗,還需要辨識前生殖器期的未被異化的純粹愛戀沖破理性的自我防御系統(tǒng)和壓抑性升華的可能性。勞動在超我中的自我解放意味著壓抑性升華向非壓抑性升華的飛躍。理性的勞動是物化的勞動,這是壓抑性升華的表現(xiàn),例如,在理性的勞動中唯有可被精確計算的勞動時間才使勞動本身有價值;但是,在母權愛欲主導的勞動中,沒有被鏈鎖鎖住的普羅米修斯,也沒有日常的勞動時間精算勞動價值。愛欲的勞動代之以歌聲和歡笑,釋放被物化理性束縛住的心靈,人們在通過神秘儀式對谷神和酒神的祭拜過上了藝術化的生活,在無憂無慮的吃喝中享有光明的本質,輔之以靜謐的吟唱、激情的表演和浪漫的消遣。在戀自己和“戀他人”中實現(xiàn)滿足的勞動和美感的生活。代表客觀精神的超我,不再有恨自己和恨他人的歇斯底里之病癥,俄爾浦斯的歌喉和那喀索斯的審美滋養(yǎng)著社會肌體的每一個知覺觸角。

弗洛伊德的自我從本我中的分化以及超我從自我中的分化,都與本能中的矛盾性的內(nèi)在沖力相關:俄狄浦斯情結。其一,對俄狄浦斯情結壓抑的“能量剩余”。俄狄浦斯情結存在于本能之中,以男孩替代父親角色的父親自居方法來滿足對母親的純粹愛戀、依賴感或安全感,“對父親的矛盾態(tài)度和對母親的那種充滿純粹深情的對象關系構成了男孩子身上簡單積極的伊諦普斯情結的內(nèi)容?!?2 [奧地利]弗洛伊德:《弗洛伊德文集》(第6 卷),車文博主編,長春出版社,2004 年,第132 頁,第143 頁。俄狄浦斯情結中對母親的“對象貫注”被父親的“認同作用”替換后,形成了從“對象力比多”到“自戀力比多”的能量轉化,自我結構形成于這一能量轉化中。如果這種關于“力比多變形”的能量的轉化沒有完全成功,那么“對象貫注”在轉化中的“剩余能量”(自我結構中的沉淀物)就會形成“反向作用”,自我對對象缺失的焦慮的壓抑力量依然存在,但只能在理想的自我中尋找“發(fā)泄口”??梢哉f,弗洛伊德視域中的完全性的壓抑性升華是不存在的,對俄狄浦斯情結的壓抑帶來的“升華作用”(sublimation)總是無法捕捉全部的可轉化和可移置的力比多能量,自我對本能沖力的“抵抗”把不同的認同作用割裂開來,也是“多重人格”(multiple personality)形成的機制,各種認同作用輪流在意識中占據(jù)主導地位?!笆S嗄芰俊蹦軌蛱颖茏晕业难膊闄C制,在自我理想中立足扎根,“超我派生于本我的第一次對象—貫注,派生于伊諦普斯情結,……這種派生把它與本我在種系發(fā)生獲得的東西聯(lián)系起來,并使它成為一個以前的自我結構的再生物?!?[奧地利]弗洛伊德:《弗洛伊德文集》(第6 卷),車文博主編,長春出版社,2004 年,第132 頁,第143 頁。因而,自我理想總是躲藏在本能的“潛意識”之中。那么,自我在這個過程中究竟發(fā)揮了什么作用呢?自我中的超我得以形成一方面是在自我足夠虛弱時的自居作用,另一方面在自我逐漸成熟時通過剩余能量中的虛假對象的愛欲貫注繼承被異化了的俄狄浦斯情結,使超我與自我分離并使超我有著統(tǒng)治自我的能力。其二,自戀力比多對“剩余能量”的調(diào)節(jié)。自我之所以還能夠保持愛欲,因為它帶有能量儲藏室一般的自戀力比多,自戀力比多是本能力比多(對象力比多)在對象失卻后的壓抑性升華帶來的力比多,盡管受本我的快樂原則(即自我的不快樂知覺)統(tǒng)治,但是這一儲藏室像蓄水池一般具有某種開關,可以對壓抑后的“剩余能量”進行調(diào)節(jié)、轉移、移置、再塑,也能夠避免能量的過量積壓并且促進能量的釋放。因而本我中的俄狄浦斯情結依然可以在自我的結構中通過“力比多變形”繼續(xù)保持,以追憶和復活自我中的純粹愛戀和依賴的對象,進一步形成更加遠離“知覺—意識系統(tǒng)”的超我。自我在其中發(fā)揮的作用,只是本我通向外部世界的橋梁。其三,超我的絕對律令的形成。弗洛伊德對自我的定位類似于馬克思對“過去的回音”(自我是對本我的回音)和“未來的恫嚇”(自我是對其中產(chǎn)生的超我施加于自身的無形恫嚇)的定位。所以,理想自我就是在異化中在自身的理性自我,它的根源在于產(chǎn)生自我的本我,本我中的俄狄浦斯情結證明了矛盾性本能沖動,生死欲望之間可以通過“可替換的能量”(即“剩余能量”)進行轉化。通過俄狄浦斯情結,本我中對愛欲的渴望以超我的形式對自我發(fā)出康德意義上的道德的絕對律令,但是對愛欲渴望的實現(xiàn)方式是超我中的虛假愛欲(死欲)提供的虛假保護,實為父權自居作用下的死欲對自我的絕對統(tǒng)治。超我中的絕對律令以父權的死本能形式不斷對自我施加嚴厲性,理性自我受道德超我掌控,因此超我正是在異化中在自身中的理性自我。

馬爾庫塞用“俄爾浦斯”和“那喀索斯”分別表征戀他人和戀自己的愛欲,把俄狄浦斯情結中的愛欲拆分為二,分別對應于“對象的力比多”和“自戀的力比多”,用以反對死欲中的“強迫性神經(jīng)癥”(死本能的對外的施虐狂傾向)和“抑郁癥”(死本能的向內(nèi)的受虐狂傾向)。其一,在“額外壓抑”中“趨死”。對象力比多和自戀力比多之間并不存在必然性的壓抑性的轉化關系。馬爾庫塞認為弗洛伊德的力比多轉化中的“剩余能量”具有雙重向度,一方面走向超我的死欲,一方面也保存著天然涌動的生命力量的愛欲。因此,自戀的力比多可以通過對象缺失帶來的非壓抑性,實現(xiàn)升華。那么如何來判斷這種對象缺失的性質呢?馬爾庫塞正確指出,滿足需要的對象有必然對象和額外對象,人們需要清醒地認識到哪些是必然對象帶來的必然壓抑或基本壓抑,哪些是額外對象帶來的額外壓抑。識別被異化了的額外壓抑,才能實現(xiàn)非壓抑性的升華。必然壓抑和額外壓抑構成了人格的總結構,額外壓抑卻總是指向外部世界的意識形態(tài),本質上是資產(chǎn)階級為了維持自身利益的結果,此為“趨死”。其二,原始自戀力比多中的“種子”。弗洛伊德的壓抑性升華主要使對象力比多被壓抑,對象力比多轉化為自戀力比多,于是自戀力比多是理性自我的力比多,或者通過主體自我與客體對象的分裂使客體對象缺失,理性自我又不敵理想自我的自居作用,導致對象和自戀力比多的雙重異化。馬爾庫塞認為弗洛伊德的自戀力比多盡管處于超我的控制下,但在其中潛藏著“種子”?!岸頎柶炙埂强λ魉沟男蜗笳莻ゴ蟮木芙^的形象,即拒絕與力比多客體(或主體)分離?!?[美]馬爾庫塞:《愛欲與文明》,黃勇、薛民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12 年,第153 頁。這是抗拒動物性的壓抑性秩序。在偉大的拒絕中,對文化英雄掌控的一切秩序進行否定,對現(xiàn)有的操作原則進行否定,就是對現(xiàn)實原則的自我蛻變。偉大的拒絕還暗示了非壓抑性升華的可能性,它存在于“力比多的擴展”中,把“自戀的力比多”擴展為“自我的力比多”。黑格爾在大地的谷神和酒神的創(chuàng)造中找到“情”(Pathos)2參見[德]黑格爾:《精神現(xiàn)象學》(下卷),賀麟、王玖興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 年,第213、221、228 頁。,弗洛伊德在自我中也發(fā)掘了與天地相連且無法與外部世界相分離的廣泛的情感,原始自戀的愛欲在壓抑性升華之前就存在,它本身與外部對象相統(tǒng)一,它可以“吞沒‘環(huán)境’,從而使自戀的自我與客觀世界融為一體”1[美]馬爾庫塞:《愛欲與文明》,黃勇、薛民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12 年,第151 頁,第141 頁,第109 頁,第109 頁。。原始自戀與現(xiàn)實自我的融合意味著力比多拒絕主客體分離,融合的關鍵在于在原始自戀中包含著的能夠超越現(xiàn)實原則的“種子”?!胺N子”推動“力比多擴展”,在個體自我的自戀力比多貫注中,擴展為對外部世界的力比多貫注,形成全新的社會化的“自我的力比多”。馬爾庫塞的“種子”思想可謂源于思辨辯證法的“種子”,從谷神和酒神賴以存在的靜穆的黑色大地向上迎接光明。馬爾庫塞把“種子”賴以生長的大地之母及其向上生長的天空之父融為一體,日夜交融、雌雄同體、父母同權??梢哉f“種子”是在社會交往中從個體發(fā)出,在社會化過程中形成的情感共同體或愛欲共同體,以合理性共情的方式保持戀自己與戀他人始終一致。其三,“涅槃原則”的“復生”。馬爾庫塞把弗洛伊德控制自我的“現(xiàn)實原則”進一步上升為操控社會的“操作原則”,用以指出“額外壓抑”的受控根源不同于自我壓抑的受控根源?!邦~外壓抑”實則也來源于“剩余能量”,在壓抑過程中逃逸而出的死本能的“剩余能量”。然而,人的自身機能及其“剩余能量”中的生死斗爭能使力比多原動力和精神結構發(fā)生重要變化,“新的基本經(jīng)驗將使人類生存變得面目全非”2[美]馬爾庫塞:《愛欲與文明》,黃勇、薛民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12 年,第151 頁,第141 頁,第109 頁,第109 頁。。剩余能量在自身中實現(xiàn)自我突破,通過俄爾浦斯的歌聲和那喀索斯的審美,對普羅米修斯這一操作原則的英雄原型發(fā)出的現(xiàn)實命令進行對抗:以快樂對抗憂愁,以供給對抗索取,以創(chuàng)造和平對抗一切人反對一切人的戰(zhàn)爭,以廢除勞動抵抗物化勞動,以時間的解放抵抗時間的流逝,生命在死亡的“涅槃原則”中“復生”,理性的動態(tài)日神在夜晚3在《精神現(xiàn)象學》中,黑格爾認為白天是男性主導,象征著父權和理性;夜晚則是女性主導,象征母權和感性。天堂的歌聲中沉降為靜穆酒神。“生產(chǎn)力的秩序”失去了壓抑性統(tǒng)治,在美感、游戲和歌唱中轉變?yōu)椤皾M足的秩序”,死亡唯有在伴隨著在死亡之前就存在于世間萬物的內(nèi)部“實在”4[美]馬爾庫塞:《愛欲與文明》,黃勇、薛民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12 年,第151 頁,第141 頁,第109 頁,第109 頁。的復生時,才能被征服?!斑@種再生不是一種純粹的重復,而是合人意愿的再創(chuàng)造?!?[美]馬爾庫塞:《愛欲與文明》,黃勇、薛民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12 年,第151 頁,第141 頁,第109 頁,第109 頁?,F(xiàn)實原則在酒神喚起的持久滿足中喚醒創(chuàng)生性的愛欲,此為“復生”。

三、父母同權:跨過生死界河的愛欲與文明

馬爾庫塞在弗洛伊德晚期的生死本能基礎上,開啟了合理性愛欲之思。日間的日神與夜晚的酒神可以融合,理性規(guī)訓的社會系統(tǒng)中可以有歌聲和贊美詩,也可以凝聚藝術和美學。理性教化的勞動中也可以融入快樂和瀟灑。在戀自己和“戀他人”的雙向融合過程中,母性的關愛實現(xiàn)愛的勞動和愛的社會。人類命運共同體以愛的情感共同體建立和維系,但這個愛有著理性的特征,合理性愛欲是社會文明的新基礎。

首先,以愛欲超越意識形態(tài)死亡事件。弗洛伊德證明了自我中的超我是父權性的直接性的認同作用下的死本能,死本能服從于“涅槃原則”,對外能夠保持穩(wěn)定的社會秩序,對內(nèi)可以形成暫時的安全感和即刻的滿足感。這一虛假快樂帶來的滿足感是直接的、即刻的、缺乏自我反思的??鞓穪碜杂趯π枰臐M足,但是這種滿足依然要以理性為根據(jù),否則會被異化了的本能的代言者超我?guī)е晕易呦蚴┡盎蚴芘?,形成強迫性神?jīng)癥或抑郁癥。其一,死亡是社會事件。馬爾庫塞認為,現(xiàn)實社會通過理想自我對理性自我施加的死亡恐懼成為本能被壓抑后的原始挫折,并且使死本能帶來的現(xiàn)實社會的死亡具有生產(chǎn)和再生產(chǎn)系統(tǒng)的無盡循環(huán)。一旦個體性的死亡恐懼進入社會組織,就會使死亡這一自然事實成為一個“社會制度”。死亡本來是生物性的事件,就生物個體而言,“在絕大多數(shù)情況下,死亡卻是一個痛苦的、可怕的、暴力的以及不受歡迎的事件”,1[美]馬爾庫塞:《馬爾庫塞文集》(第5 卷),黃曉偉、高海青譯,人民出版社,2019 年,第175 頁。但是在作為超我的死亡意識形態(tài)及其社會制度,死亡成為受歡迎的“自然事件”。馬爾庫塞認為死亡與一切生物的出生同步,所以快樂是短暫的,死亡與死本能的破壞性、施虐狂、懶惰等特征契合,資本現(xiàn)代性社會通過超我中死本能掌控的死亡意識形態(tài),把個體性事實發(fā)展為具有虛假本質的精神事件和社會事件。事件在此并不具有創(chuàng)生性,而是在排泄中不斷重復。其二,超越現(xiàn)實原則。在精神現(xiàn)象學中,作為喜劇的快樂原則通過反諷和幽默使觀眾和演員達成臺上和臺下的一致。這種一致性表面看來是直接性的、無意識的,但實則離不開個別的獨立的自我意識來喚醒蘊藏在絕對精神中的普遍快樂。弗洛伊德的快樂原則是直接的潛意識的,它也被即刻性的直接的無反思的認同作用和自我的防御機制壓抑,所擁有的快樂必然是直接性的,自我則成為快樂原則的對立面。深諳辯證法的馬爾庫塞還是拾回了黑格爾的“自我”觀念,即經(jīng)由反思這一本質的才能成為真正的“自我”,“自我意識”是“自我”的最終的根,正如出發(fā)于“欲望”的“自我意識”是對基本需要的“占有”,但是這并不是單獨個體的行動,而是社會性倫理實體的事情自身。馬爾庫塞恢復了黑格爾辯證法中的積極因素,即潛藏在“自我”中“自我意識”及其反思本質,結合黑夜大地的母性精神,把弗洛伊德的“自戀力比多”揚棄為“自我力比多”,這是具有自我反思力和批判力的力比多,也是力比多的自我革命原則,也是突破操作原則,超越現(xiàn)實原則,重建快樂原則的根。弗洛伊德用超越快樂原則論證了涅槃原則的死本能之實存,馬爾庫塞則用超越現(xiàn)實原則揚棄死本能掌握下的操作原則之異化。其三,在死亡事件中為快樂而斗爭。在馬爾庫塞看來,超我中也具有快樂,這是即刻的自居作用帶來的無反思的虛假快樂和死亡帶來的滿足,實則與快樂原則無關。只有通過理性的反思本質才能判斷基本需要和額外需要,也只有理性的反思本質才能深刻理解意識形態(tài)死亡事件的施虐—受虐本性。作為工具的理性只是死亡的代言者,祛除額外壓抑的理性才是充滿愛欲的生命力量,要從為承認而斗爭轉變?yōu)闉橄嗷コ姓J的快樂而斗爭??鞓冯m然存在于每個人的內(nèi)心,但是在死亡的悄無聲息的偽裝和破壞中,快樂不是被異化就是被湮滅。恢復真正的快樂,是社會歷史發(fā)展的必然趨勢和必要條件,無論是勞動還是承認,都用愛欲的快樂原則重新奠基。那么,如何為快樂而斗爭呢?快樂是勞動和社會的解放,人們在生活中“表演”,在勞動中“消遣”。同時,快樂建基于高度發(fā)達的生產(chǎn)力。

其次,建構合理性愛欲。馬爾庫塞對愛欲與文明之可能性的思考落腳于合理性愛欲何以可能之中。其一,理性必須經(jīng)由愛欲領悟。柏拉圖在《會飲篇》里指出:“愛神一出現(xiàn),諸神的工作就上了軌道,有了秩序;……自從愛神降生了,人們就有了美的愛好,從美的愛好就產(chǎn)生了人和神所享受的一切幸福?!?參見[古希臘]柏拉圖:《會飲篇》,王太慶譯,商務印書館,2017 年,第43 頁,第18、52~55 頁,第73 頁。愛神,是世間一切美好的開端和來源,存在于大地和天空,是勇氣和果敢,是濃烈的酒香和壯美的詩篇,是理性和智慧。愛,為理性奠基。黑格爾這樣來把握愛神原則:理性的日神發(fā)端于日出,感性的酒神發(fā)端于日落?!懊苣叩呢堫^鷹”為何要在黃昏時起飛?因為日落時日神才走完了一天的歷程達到了成熟。日出以光明為原神,世間都在太陽神主人的掌握中成為奴隸,只有日落才能使光明下降到人間,與黑夜相連,并落入每一個人的自我意識中,奴隸轉身變?yōu)橹魅恕W林匹斯山上的諸神不會在被祭拜中向上飄散為一縷青煙,反之在下降到大地的過程中,實現(xiàn)了自己的定在和現(xiàn)實性。馬爾庫塞無疑是深刻領悟黑格爾的,酒神在日落后的靜穆大地中敞開自我意識的領悟力,因而辯證法必須經(jīng)由酒神領悟才能達到理性之光明,是日夜交替、日神與酒神共生的辯證法。他謳歌理性和文明的男性法則,同樣也謳歌愛欲和女性法則,為冷峻的物化世界注入愛的溫情和力量。酒神是歡樂和優(yōu)雅的欣賞,是贊美詩和牧歌,是敞開胸懷的包容和優(yōu)美的柔和;靜穆是摒棄了排泄之后的創(chuàng)生力量,是對白天的奠基。正如自然界只有在一個完整的日夜交替后才能形成一個真正循環(huán),父母同權是辯證法的本質,也是愛欲與文明的共同本質。其二,愛欲以合理性的自我意識奠基?!稌嬈犯嬲]世人,要愛人的靈魂之美好,有靈魂之愛而非肉體之愛,才有德行、勇氣、智慧和幸福。2參見[古希臘]柏拉圖:《會飲篇》,王太慶譯,商務印書館,2017 年,第43 頁,第18、52~55 頁,第73 頁。非理性的愛使蘇格拉底發(fā)抖,正如被異化的愛欲是超我死欲帶來的強迫性神經(jīng)癥(柏拉圖所謂的癲狂)和抑郁癥(柏拉圖所謂的妒忌)。3參見[古希臘]柏拉圖:《會飲篇》,王太慶譯,商務印書館,2017 年,第43 頁,第18、52~55 頁,第73 頁。靈魂之愛,是談話和唱歌。酒神是會飲,而非牛飲,合乎理性是靈魂之愛的法則。黑格爾辯證法也同樣以酒神狂歡規(guī)定享受的直接確定性,走向自我的純粹認知的確定性,在黑夜的靜穆中透出自我的無限可能性;白天的光明的本質,只有通過夜晚的黑色大地上生長出來的谷物和果實,才能成為對象性定在而具有了現(xiàn)實性。自我意識的反思本質,是對象的現(xiàn)實確定性。只有通過自我反思,才能使享受確定性沐浴在陽光之下,獲得清晰的自我意識,才能與對象的確定性合一。也就是說,只有把面包和酒的神秘儀式與肉和血的神秘儀式在反思的自我意識中的合一,才能達致“滿懷豪情”(Begeisterung)的酒神與“有生命”的日神的合一。反思是精神的本質,是成長和進步的必然前提,是本質性的普遍原則。馬爾庫塞則把反思的地位置于對欲望自身的反思,用異化之鏡觀測自我意識的初始環(huán)節(jié)和潛意識中力比多的本質。欲望的異化來源于對欲望的對象的反思,有的對象是基本的,但有的是多余的,在多余產(chǎn)生的額外和剩余中誕生了永久匱乏和壓抑。黑格爾沒有意識到對欲望的占有這一行為本身是需要反思的;弗洛伊德只有即刻的直接認同,自居和壓抑作用使剩余能量轉化為死欲。馬爾庫塞認為,力比多中的剩余就是匱乏;匱乏不斷導致力比多的異化,而被異化的剩余能量的積壓,一旦如洪流般決堤就會導致災難。合理性愛欲是祛魅的愛欲,揚棄了剩余能量的守恒愛欲,反之,無論是社會還是個體,則必然使死欲掌控愛欲,社會被死亡事件操控。其三,父母同權的愛欲與文明。愛欲象征母權,文明象征父權。以往的精神分析學都建立在父母分離的基礎上,以父權壓抑母權實現(xiàn)向文明的升華,這在馬爾庫塞看來并不可取。黑格爾早在精神現(xiàn)象的分析中提出,“種子”里包括的努斯精神包括愛的生育力量?!胺N子”,一方面向上,即向著天空父神生長;另一方面也向下,即向著大地母神扎根。朝向光線的部分越多,向下扎根的力量就越強。弗洛伊德的雌雄同體,不過是佐證了推進社會歷史前進的父母同權之大地與天空。黑色的大地為種子之扎根提供源源不斷的養(yǎng)分,光明的天空為種子引導生長的方向,“種子”通過向天空之父發(fā)芽和向大地之母扎根成長為大樹,大樹在陽光中伸展向天空的枝和葉之繁茂程度與大樹在大地中扎下的根系發(fā)達程度相互映襯協(xié)調(diào),大地與天空通過大樹實現(xiàn)了神人同形和現(xiàn)實的確定性。父母同權共同推進社會發(fā)展,父母同權本就是自然界的普遍規(guī)律。父權之強壯與母權之育養(yǎng),父權之力量與母權之歌唱,父權之秩序與母權之審美,使理性與自我意識必然包含歡樂和笑聲。

總之,父母同權是“綻出”(Extase)與“納入”、“外在”與“內(nèi)在”相互平衡和父權文明與母權愛欲相互融合,在冷峻的物化世界中呼喚互愛的溫情。父母同權使康德“理性恨”被“理性愛”替代,黑格爾倫理實體不再歸于絕對,海德格爾的“天、地、人、神”在向死而生中重啟向上生命力。馬爾庫塞的父母同權是對自然饋贈的豪情酒神的領悟,也是對具有清澈靈魂的日神的敬仰,是對大地的感恩,對天空的贊嘆,對父母的贊美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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